劉文飛
俄國人善于用文學記錄俄羅斯民族的重大歷史事件,一八一二年抗擊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在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中得到恢宏再現(xiàn),十月革命后的國內戰(zhàn)爭在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中獲得壯闊描摹,于是,人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久便開始翹首以待:一部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會在何時出現(xiàn)呢?二十世紀的俄語戰(zhàn)爭文學先后出現(xiàn)“三次浪潮”,涌現(xiàn)出許多杰作名著,卻無一部能與《戰(zhàn)爭與和平》相提并論。時間到了八十年代末,亦即蘇聯(lián)解體前兩三年,一部反映蘇聯(lián)反法西斯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史詩巨作卻橫空出世,這就是瓦西里·格羅斯曼的長篇小說《生活與命運》。
一
瓦西里·格羅斯曼(Василий Гроссман)本名約瑟夫·格羅斯曼, 他(或他的家人)后來將典型的猶太人名約瑟夫改為俄羅斯人常用的瓦西里,大約意在掩飾其猶太出身。他于一九○五年出生在烏克蘭頓巴斯礦區(qū)的別爾季切夫城,其父是化學工程師,母親是中學法語教師。父母離異后,他于一九一二年隨母親去瑞士,在日內瓦、洛桑等地上學,一九一四年返回基輔,中學畢業(yè)后考入莫斯科大學數(shù)理系化學專業(yè),一九二九年回頓巴斯礦區(qū)一研究所工作,一九三三年來到莫斯科,在鉛筆廠做化學工程師。格羅斯曼自二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三四年在《文學報》發(fā)表處女作《在別爾季切夫城》, 受到高爾基、巴別爾等人重視,后加入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并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連續(xù)出版三部中短篇小說集—《幸?!贰端奶臁泛汀豆适录?,成為知名作家。這些小說或寫國內戰(zhàn)爭,或寫礦區(qū)生活,都屬于當時蘇聯(lián)文學中典型的“內戰(zhàn)主題”和“生產(chǎn)主題”,但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有意靠攏巴別爾、普拉東諾夫和布爾加科夫等人的格羅斯曼還是逐漸顯現(xiàn)出其寫作風格,比如奇特化的細節(jié)描寫、冷靜的主觀態(tài)度和智性的敘事文字等。
一九四一年,格羅斯曼應征入伍,任《紅星報》戰(zhàn)地記者。他經(jīng)歷了整個衛(wèi)國戰(zhàn)爭,在斯大林格勒會戰(zhàn)期間親歷巷戰(zhàn),置身槍林彈雨,是這場會戰(zhàn)自始至終的見證人。他在戰(zhàn)時寫出大量報道、特寫和小說,這些文字后以《戰(zhàn)爭歲月》為題結集出版。格羅斯曼還是第一批進入納粹集中營的記者,他一九四四年寫出的《特雷布林卡地獄》首度把納粹建立死亡集中營的駭人罪行公之于世,使“大屠殺”的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格羅斯曼因此也被全世界猶太人視為以筆作為武器的民族英雄。戰(zhàn)后,格羅斯曼又與同為猶太人的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一同編成《黑皮書》,收錄了更多關于納粹屠殺猶太人的證據(jù)和實錄。
一九四九年,格羅斯曼寫出長篇小說《為了正義的事業(yè)》,并將小說投給《新世界》雜志,經(jīng)過漫長的三年“編輯”,小說方于一九五二年在雜志第七至十期上連載。盡管這是一部比較“標準的”蘇聯(lián)戰(zhàn)爭文學作品,但作者在其中體現(xiàn)出的個性化思考還是引起蘇聯(lián)官方不滿,《真理報》《文學報》和《共產(chǎn)黨人》雜志等報刊相繼刊出批判文章,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甚至專門做出決議,對報刊上的批判文章表示支持和肯定,認為格羅斯曼“偏離了黨的文學的立場”,“對衛(wèi)國戰(zhàn)爭歷史進程的認識是非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表現(xiàn)出了“非常錯誤的思想創(chuàng)作觀”和“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哲學”。經(jīng)歷了這場疾風暴雨的格羅斯曼并未消沉和畏縮,他續(xù)寫小說的續(xù)篇,即后來的《生活與命運》,他深知這部續(xù)篇短時間里無法面世,反而放開了手腳,任由自己的所思所想自由地傾吐?!渡钆c命運》寫了將近十年,方才完工。文學史家通常將《生活與命運》與《為了正義的事業(yè)》合稱“兩部曲”,其實,就格羅斯曼思想的一貫性及其藝術表現(xiàn)方式的統(tǒng)一性而言,我們還應該將他后來寫作的絕筆之作《一切都在流動》也添加進來,這三部小說構成了一部真正的“三部曲”。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四日,格羅斯曼因腎癌在莫斯科病逝,死后葬于莫斯科特洛耶庫羅夫墓地。格羅斯曼的身份原本不是問題,可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和烏克蘭的獨立,隨著猶太社團和猶太裔作家國際影響的增大,他的身份認同也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從一名地道的蘇聯(lián)作家演變?yōu)槎碚Z作家、猶太作家、烏克蘭作家這一切的混成。新近主張獨立的頓涅茨克地區(qū),更將格羅斯曼視為其文學和文化代言人,在格羅斯曼工作過的當?shù)蒯t(yī)學院大樓的墻上,就新掛起一面格羅斯曼紀念牌。
二
一九六○年十月,格羅斯曼將完稿的《生活與命運》投給《旗》雜志。該刊時任主編科熱夫尼科夫很快便將手稿上交。次年二月十四日,秘密警察帶著搜查證闖入格羅斯曼家,抄走這部小說的底稿。格羅斯曼原以為自己也會被捕,卻發(fā)現(xiàn)他面對的是只查抄書稿、不逮捕人這一罕見情形。九天之后,或許是心存僥幸,或許是孤注一擲,格羅斯曼直接上書赫魯曉夫,他在信中寫道:“我請求您還我的書以自由,我請求讓編輯,而非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特工來談論我的手稿,來與我爭論……我如今人身自由,可我花費畢生心血寫成的書卻在坐牢,這既無道理,也無意義,要知道此書是我寫的,要知道我過去和現(xiàn)在都與此書脫不了干系……我仍舊認為,我寫的是真相,我是懷著對人的愛和信仰寫作此書的。我請求給我的書以自由?!睆倪@封信的口吻來看,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還是比較寬松的。還必須考慮到這樣一個情況,即最終拒絕格羅斯曼請求的赫魯曉夫卻在一年之后親自拍板讓《新世界》雜志發(fā)表了索爾仁尼琴的中篇小說《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或許是受赫魯曉夫授意,當時蘇共中央政治局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高官蘇斯洛夫約見格羅斯曼,稱歸還手稿的事情“絕無商量余地”,說這部小說“兩三百年之后才能在蘇聯(lián)出版”?;蛟S作家早就對這部小說可能遭遇的“命運”心有預感,他將兩份復寫件存于他處,其中一份被托付給格羅斯曼的朋友、著名詩人利普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利普金在薩哈羅夫、奧庫扎瓦和沃伊諾維奇等人幫助下,將手稿拍成微縮膠卷送至境外,經(jīng)馬爾基什和艾特金德編輯,格羅斯曼這部遺作于一九八○年在瑞士洛桑出版。隨后,此書迅速被譯成歐洲各大主要語種,在世界各國相繼面世。但在蘇聯(lián),此書直到改革時期才得以面世(《十月》雜志一九八八年一至四期連載)。二○一一年,英國廣播公司將《生活與命運》改編為廣播連續(xù)劇,節(jié)目播出后,《生活與命運》英譯本曾位居英美暢銷書排行榜榜首。二○一二年,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在俄羅斯國家電視臺播放。近二十年間,各種版本的《生活與命運》在俄羅斯不斷出現(xiàn),可以說,《生活與命運》已成為被閱讀最多的二十世紀俄語長篇小說之一。二○一三年七月二十五日,俄聯(lián)邦國家安全局正式將《生活與命運》的手稿轉交俄聯(lián)邦文化部,最終為格羅斯曼這部小說奇特的“命運”畫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句號。
《生活與命運》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著名的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為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地,以沙波什尼科夫一家及其親朋好友的生活為描寫對象,再現(xiàn)極端環(huán)境中人的“生活”和“命運”。小說雖然聚焦于一九四二年九月至一九四三年二月之間的斯大林格勒城,可作者卻用沙波什尼科夫一家串聯(lián)起眾多人物的過去和現(xiàn)在。亞歷山德拉·沙波什尼科娃革命前畢業(yè)于高等女子學院,在丈夫死后做過女教師、化學工程師,她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大女兒柳德米拉的第一任丈夫阿巴爾丘克死于蘇聯(lián)勞改營,他們的兒子托里亞一九四二年死于戰(zhàn)場,第二任丈夫維克多·施特魯姆是一位猶太裔物理學家,蘇聯(lián)科學院通信院士,他一直在從事與原子彈相關的研究,他似乎面臨著這樣一個選擇,是繼續(xù)從事斯大林看重的研究以暫保性命,還是放棄“工作”而被消滅,維克多在德國的親戚朋友被關進納粹集中營,他的母親則死于納粹在占領區(qū)對猶太人實施的大屠殺(一如格羅斯曼的母親于戰(zhàn)時在別爾季切夫遇害);二女兒瑪露霞死于戰(zhàn)時,其女兒維拉在戰(zhàn)地醫(yī)院工作,后結識負傷的飛行員維克多,兩人結婚;小女兒葉尼婭愛上坦克部隊軍官諾維科夫,可被關進盧比揚卡監(jiān)獄的丈夫克雷莫夫卻讓她牽腸掛肚;兒子米佳和妻子在大恐怖時期被捕,他們的兒子謝廖沙一直跟外婆生活,后參加斯大林格勒會戰(zhàn)。除沙波什尼科夫一家外,作者還設置了另一組人物,即老布爾什維克莫斯托夫斯科伊、軍醫(yī)索菲亞·列文頓和司機謝苗諾夫,他們在戰(zhàn)時被關進德國集中營。謝苗諾夫途中被憐憫他的德國人釋放,為烏克蘭婦人所救;莫斯托夫斯科伊在獄中堅貞不屈,最后遇害;索菲亞因是猶太人而被送入死亡集中營。通過這兩組人物,作者不僅再現(xiàn)了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的全景,同時也用文學的手法將二十世紀諸多殘酷史實一一記錄在案,如蘇聯(lián)的集體化運動、一九三三年烏克蘭大饑荒、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的大清洗、德國的死亡集中營等等,從而使《生活與命運》成為一部記錄二十世紀俄羅斯民族苦難乃至整個人類苦難的藝術史詩。
三
《生活與命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西方面世以來,在世界各國贏得諸多好評,如:英國歷史學家、作家安東尼·比弗(Antony Beevor)稱它為“二十世紀最佳俄國小說”;法國歷史學家弗朗索瓦·福雷(Francois Furet)認為格羅斯曼因《生活與命運》而成為“本世紀最深刻的見證人之一”;德國作家海因里希·伯爾(Heinrich B.ll)稱此書“是一部蘊含著多部長篇的長篇,一部擁有其獨特歷史的作品”。但是,能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評語大約還是:“一部當代的《戰(zhàn)爭與和平》?!备窳_斯曼和他的這部小說完全受用得起這句評語,因為它與《戰(zhàn)爭與和平》之間的確有太多的可比之處。
首先,《生活與命運》這個書名在句法上便與《戰(zhàn)爭與和平》構成呼應,這兩個均由兩個名詞組成的并列結構書名具有極強的歸納和概括意義,如果說“戰(zhàn)爭”與“和平”是國家、民族等集體所面對的兩種常態(tài),人類社會就是在這兩種狀態(tài)的交替中延續(xù)下來的,那么,“生活”和“命運”則是個人存在的兩個主要范疇?!渡钆c命運》手稿的保存者利普金曾這樣談起他對這一書名的理解:“閱讀此書時我并未立刻意識到,生活與命運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比我之前想象的更為復雜的關聯(lián)。我們的理性無法理解這種關聯(lián)。命運無法改變,命運是生活孕育出來的,而生活就是上帝?!?/p>
其次,這兩部小說都是其作者長期寫作體驗的厚積薄發(fā)。與托爾斯泰的史詩一樣,《生活與命運》也是對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描寫,也是關于這兩種生活狀態(tài)的思考。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前寫作的自傳三部曲和《塞瓦斯托波爾故事》,分別從貴族生活積累和戰(zhàn)爭體驗這兩個方面為托爾斯泰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做了厚實的鋪墊,同樣,格羅斯曼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三卷本長篇小說《斯捷潘·科爾楚金》以及他以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為主題寫作的大量報道、特寫和小說,也為他最終在《生活與命運》中將這兩類寫作體驗合為一體創(chuàng)造了前提。
第三,這兩部小說都是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史詩巨著?!稇?zhàn)爭與和平》由四部構成,譯成中文約一百二十萬字;《生活與命運》也有三部,譯成中文八十萬字。兩部史詩均人物眾多,線索復雜,自戰(zhàn)場到家庭來回穿梭。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寫了四大家族,《生活與命運》雖然僅以沙波什尼科夫一家為主要描寫對象,卻也是以他們家的四個小家庭及其相互關系為敘事線索的。兩位作家筆下的形象有虛構的普通人,也有真實的歷史人物,托爾斯泰寫到了拿破侖、庫圖佐夫、亞歷山大等,格羅斯曼也描寫了斯大林、希特勒、日丹諾夫等,但他們著重塑造的人物卻都是那種始終處于高度精神和道德探索中的人,葉尼婭·沙波什尼科娃就像是娜塔莎·羅斯托娃,而施特魯姆和莫斯托夫斯科伊等也重走了彼埃爾和安德列的心路歷程。兩部小說都有廣闊的時空構架,《戰(zhàn)爭與和平》從莫斯科和彼得堡寫到奧地利和法國,時間跨度達十五年之久(一八○五至一八二○);《生活與命運》雖然集中描寫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可作者通過主人公們的前史和回憶,將敘述的時空拓展開來,寫到了十月革命、集體化運動、一九三七年肅反等,敘事時間甚至超出《戰(zhàn)爭與和平》,敘事空間則同樣在國內和國外(德國)、城市和鄉(xiāng)間往復穿梭。兩部小說都是俄國某一特定歷史階段民族生活的文學全景圖。
最后,兩部小說同樣是壯闊的敘事、強烈的抒情和深邃的思索這三者的有機結合,將“和平”時期的“生活”和“戰(zhàn)爭”時期的“命運”勾連在一起的,是其作者關于生與死、愛與恨、善與惡、罪與罰、個人與歷史、自由與專制等永恒問題的深刻思考。
我們將《生活與命運》與《戰(zhàn)爭與和平》比較,既因為托爾斯泰的史詩對格羅斯曼的小說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也由于《生活與命運》這部小說自身的巨大意義。兩部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百年的長篇小說,相互之間居然存在著如此緊密的淵源關系,這構成一個饒有興味的文學史話題。然而,將《生活與命運》與《戰(zhàn)爭與和平》相提并論,并不是為了搜尋兩部小說的“互文性”關系,更不是在暗示格羅斯曼創(chuàng)作的“模仿性”。與此同時,我們也不應忽略這兩部作品之間的某些差異,比如兩部小說在總體調性上的差異。就總體風格而言,《戰(zhàn)爭與和平》可以說是樂觀的、正面的,是凱旋的教諭,而《生活與命運》則是悲劇的,是具有反省、申訴意味的思考。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時的托爾斯泰年齡在三十五六歲,而寫作《生活與命運》時的格羅斯曼已年近六旬;《戰(zhàn)爭與和平》是托爾斯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生活與命運》則是格羅斯曼的最后一部大型作品;兩位作家所處的生活時空、他們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代和社會語境也大不相同,而作家所處的文化時空往往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作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內容,并進而影響到其風格和調性,對這兩部偉大作品的比較,能讓我們更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這一差異不僅沒有拉大這兩部小說之間的距離,反而讓它們更為相近了,因為它們都是其所表現(xiàn)的那個時代之真實可靠的、不可替代的文學記錄。
四
在《生活與命運》中,專制和戰(zhàn)爭這兩個極端環(huán)境的相互疊加,使小說中的人物遭遇著命運的擺布。然而,在面臨厄運的時候如何保持住人的生活,這才是作家思索的重點。核物理科學家施特魯姆得到器重,可他卻感覺到“一種欲使他淪為奴隸的力量在不斷增強”,他不斷地做出自覺的抵抗,就像契訶夫在寫給蘇沃林的信中所說的那樣,在“一點一滴地從自己的身上擠出奴性”,最終獲得了內在的精神自由;落入集中營的托爾斯泰主義者伊康尼科夫在犧牲自己和參與屠殺(哪怕是間接地、不會承擔任何責任地參與)之間抉擇:他寧愿被處死也不去修建毒氣室;索菲亞的醫(yī)生身份本可以使她暫時躲開死神,只要她在納粹軍官點名時上前一步,可她卻毅然決然地與其他猶太人一同走進毒氣室……諸如此類的選擇并不僅僅出現(xiàn)在那個特定時期,在人類歷史的不同階段,在不同的國家,人們都有可能面臨如此的艱難抉擇,即個人自由與環(huán)境脅迫的對立,而這又幾乎是有史以來許多文學杰作訴諸的重要主題之一。后來,在《生活與命運》的姐妹篇《一切都在流動》中,格羅斯曼繼續(xù)并深入了他關于自由的思考。
在《生活與命運》這部抒情哲理史詩中,與深刻的思考構成雙璧的是濃烈的抒情。這是一種遼闊厚重的抒情,也是一種悲涼滄桑的抒情,它與作者力透紙背的思想力量相互交織,營造出醇厚的史詩感。德國集中營里的俄國囚犯看到下雪:“天快亮時下了一場雪,直到中午也沒有化。俄羅斯人感到又歡喜又悲傷。這是俄羅斯在思念他們,將母親的頭巾扔在他們的蒼白而痛楚的腳下,染白了棚屋頂,遠遠看去,一座座棚屋很像家鄉(xiāng)的房屋,呈現(xiàn)出一派鄉(xiāng)村氣象?!绷旅桌宄吭诜鼱柤雍由系妮喆闲褋?,她看到:“黎明漸漸近了。夜霧在伏爾加河上飄蕩,似乎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沉沒在霧中。忽然躍出一輪紅日,好像又迸發(fā)出希望。藍天倒映在水中,陰郁的秋水呼吸起來,太陽也好像在浪花上雀躍?!蟮厥沁|闊的,大地上的森林看去也是無邊無際的,其實既能看到森林的頭,又能看到森林的尾,可大地是無窮無盡的。像大地一樣遼闊、一樣長久的,是痛苦?!毙≌f第二部的結尾是這樣的:“死去的飛行員在積雪覆蓋的小丘上躺了一夜。寒風凜冽,星光燦爛。黎明時的小丘變成粉紅色,飛行員躺在粉紅色的小丘上。后來吹起貼地的攪雪風,尸體漸漸被雪埋住。”而在整部小說的最后,葉麗婭和諾維科夫挽著手走在寧靜的森林里,“在這種寧靜中,會想起去年的樹葉,想起過去的一場又一場風雨,筑起又拋棄的窠巢,想起童年,想起螞蟻辛辛苦苦的勞動,想起狐貍的狡詐和鷹的強橫,想起世間萬物的互相殘殺,想起產(chǎn)生于同一心中又跟著這顆心死去的善與惡,想起曾經(jīng)使兔子的心和樹干都發(fā)抖的暴風雨和雷電。在幽暗的涼蔭里,在雪下,沉睡著逝去的生命—因為愛情而聚會時的歡樂,四月里鳥兒的悄聲低語,初見覺得奇怪、后來逐漸習慣了的鄰居,都已成為過去。強者和弱者、勇敢的和怯弱的、幸福的和不幸的都已沉睡。就好比在一座不再有人住的空了的房子里,在和死去的、永遠離開這座房子的人訣別。但是在寒冷的樹林中比陽光明麗的平原上春意更濃。在這寧靜的樹林里的悲傷,也比寧靜的秋日里的悲傷更沉重。在這無言的靜默中,可以聽到哀悼死者的號哭和迎接新生的狂歡……”所有這些抒情的段落寫得好,譯得也好,善于再現(xiàn)悲劇抒情風格的翻譯家力岡先生的功力和風格,在《生活與命運》的譯文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爐火純青!
格羅斯曼的《生活與命運》史詩般地記錄、再現(xiàn)了二十世紀特定歷史階段俄羅斯民族的命運??v觀格羅斯曼的整個創(chuàng)作,我們不難看到一個良心的兒子從懵懂逐漸走向清醒的經(jīng)歷,不難聽到真理的聲音從模糊而逐漸清晰起來的過程;細讀他的《生活與命運》,我們不難感覺到,格羅斯曼的想象和思考均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單就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格羅斯曼是出類拔萃的,他應與高爾基、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布爾加科夫、普拉東諾夫和索爾仁尼琴等人并列,被視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俄語小說家之一。
(《生活與命運》,瓦西里·格羅斯曼著,力岡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