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尺[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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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薛寶釵的出世品格與入世精神
⊙胡玉尺[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湖南湘潭411201]
摘要:薛寶釵是古典名著《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她與林黛玉同居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然而她也是《紅樓夢》中最復(fù)雜、最難解的人物形象,歷來引起的爭議也最大。本文探尋作者寄托在薛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的思想內(nèi)蘊,將薛寶釵形象與儒釋道三家思想進行比較,分析薛寶釵的出世品格與入世精神,闡釋薛寶釵作為解脫者和先覺者的一面。
關(guān)鍵詞:《紅樓夢》寶釵無情解脫無為
《紅樓夢》一書,塑造了一大批有血有肉的豐滿形象,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個謎。而作為作者用功最深、讀者也最難理解的人物,“艷冠群芳”的薛寶釵,則更是令人愛恨交織,多少年來人們對她褒貶不一,貶之者多將寶釵目為封建倫理的衛(wèi)道士,或覬覦“寶二奶奶”寶座的陰謀家,將寶釵庸俗化。而褒之者則又多著眼于寶釵的品行與操守。更有論者似乎看到了寶釵人格的復(fù)雜性和兩面性,綜合了兩方面的意見。這些見解,雖然都不無道理,然而仔細深究起來,以世俗的觀點來評價外在的寶釵,未免太偏頗。對于曹雪芹筆下那位“山中高士”薛寶釵,是膚淺而有失公允的。寶釵之所以為寶釵者,并不在于她的外在行為和處世方式,而在與她的思想境界與精神。本文則試圖探究作者寄托在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的思想內(nèi)蘊,從根本上找出寶釵為人處世的規(guī)律,由內(nèi)而外地剖析寶釵這一人物形象以及背后作者所寄寓的哲思。
周汝昌先生在《情榜證源》一文中指出,《紅樓夢》情榜的判詞,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金釧是“情烈”。①至于寶釵,原文與脂批并未指出,而周汝昌先生也沒有進行推斷,劉心武先生則認為是“冷情”②。我們詳案原文,在第六十三回中,寶釵抽中的花簽是艷冠群芳的牡丹,判詞則為“任是無情也動人”③。結(jié)合全書對寶釵的描寫,如寶釵的木訥:“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④,以及寶釵的素凈:“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⑤,又如寶釵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從來都聽之任之,絕不與黛玉爭勝,反而對“情敵”黛玉憐愛有加,仿佛真是沒有感情的人。故此,我們完全可以拈出寶釵花簽判詞中“無情”二字,作為全書對寶釵的判語。
在現(xiàn)代漢語的話語體系中,“無情”是一個貶義詞,通常有著“冷酷無情”,或“無情無義”的含義。有人因?qū)氣O判詞中出現(xiàn)了“無情”字樣而對寶釵進行了無情的否定與批判,這是偏頗的。俞曉紅先生在《任是無情也動人》一文中則指出寶釵的無情,蘊含著冷和暖的兩個方面?!凹葷B透陰森的冷漠,又彌漫煦煦的溫情,兩者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⑥。該文對寶釵無情的剖析十分精彩,提出這樣的意見也十分寶貴,給后學(xué)者提供了新的視野。然而,囿于當(dāng)時流行的觀點,作者最終將寶釵之冷暖這一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歸結(jié)到封建禮教的熏陶和束縛,這是令人遺憾的。筆者認為,在探討無情的含義之時,我們必須看到兩點事實:第一,《紅樓夢》成書于清代,距今已有幾百年的時間,在這么長的一個時期里,一個詞語的語義發(fā)生演變是很常見的。第二,具體到《紅樓夢》一書中來,《紅樓夢》自有其獨特的話語體系,有些詞語的語義是《紅樓夢》所獨有的。如“意淫”一詞,在現(xiàn)代是一個詞義十分猥褻的詞語,而在《紅樓夢》中,“意淫”則與“皮膚濫淫”對舉,是濫淫的反面,指代一種作者十分推崇與追求的精神境界。而“無情”一詞,在《紅樓夢》中,實則是與甲戌本凡例中的“妄動風(fēng)月之情”對舉,是妄情的反面,是無欲,是無求,是達觀,是歷遍了、看透了滾滾紅塵的冷暖無常之后的徹悟。
我們看《紅樓夢》中,林黛玉初次接觸《牡丹亭》,即為其中的語言引得心馳神搖,“一發(fā)如癡如醉”“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⑦,皆因黛玉從前沒有接觸過這類書的緣故。至于寶釵,她從不癡迷于這些“淫詞艷曲”,并不是她天生就會遵守“封建禮教”,才能做到無動于衷。在第四十二回中,她有一段自白,自己“從小七八歲上也勾人纏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⑧??梢妼氣O對這些小說戲曲,并非如封建淑女一般從不涉足,相反,她的淡定平和,是建立在博學(xué)多聞的基礎(chǔ)上的。她不僅曾經(jīng)全面地閱讀過這些書,而且對這些書還有著極為深刻的理解和感悟。如在第二十二回中,寶釵點的《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一出戲,不僅熱鬧,符合賈母的口味,而且寶釵還能深切地體味出該戲文的精華所在,能一語點醒寶玉,使寶玉對原本最怕的熱鬧戲,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和看法,喜得寶玉拍膝畫圈,稱賞不絕??梢?,寶釵對于戲曲小說之類閑書的淡然,實是歷遍了之后的徹悟,與不解風(fēng)情不知欣賞的俗人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寶釵的人生境界亦是如此,看似“無情”,而實則是對宇宙人生有了太多的感悟和經(jīng)歷,悟透了世態(tài)的冷暖與無常。然而這樣的“無情”,飽含著對萬事萬物更為深刻全面的體悟,與懵懂的無情和冷酷的無情,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惟其如此,“無情”才可以作為山中高士寶釵的判詞。也正因為如此,在情榜之中,寶釵的判詞“無情”是不帶貶義色彩的,是對寶釵的思想和感情一種客觀又深刻的概括。
寶釵是無情的。寶釵的房間,“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⑨,連陳設(shè)也沒有。有些論者認為這是寶釵裝作節(jié)儉的樣子以討賈母的歡心,則余不敢從其教也。以寶釵的冰雪聰明與善解人意,豈有不知賈母的忌諱而故意為之?她為賈母點戲時都知道揀熱鬧的,若為了討好賈母收拾房屋,自然也會揀熱鬧的來。因此我們知道,雪洞一般的素凈與不事雕琢,正是寶釵平日的狀態(tài),看似樸素簡陋,但寶釵所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自然天真的大美,“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是解脫者才能體會到的美。《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又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寶釵是去此取彼的。就如同寶釵的海棠詩“淡極始知花更艷”一樣,平淡到了極致,才是至美;無情到了極致,便是至情。
正是由于她的出世無情,才給了她一雙更全面地閱世的慧眼,讓她對有情的世界有著審美的體悟,也愈發(fā)使她多情而可愛。我們知道,審美的境界需要去除物欲的干擾,擺脫功利性,從而達到凝神的境界。故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而《道德經(jīng)》開篇也說“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可見《道德經(jīng)》中解脫者的境界,與審美的境界是何其相似的。作為解脫者的薛寶釵,她無時無刻不用此等審美的境界去體悟宇宙人生,自然有著更為深刻的見解和更為生動的審美體驗。從這個角度去看,寶釵其實是多情的。試看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寶釵看到一雙“出色的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fēng)蹁躚,十分有趣”,便童心大發(fā),“意欲撲下來玩?!?。此時的寶釵,完全沉浸在蝴蝶花草的自然妙境中去了,融入審美之境,“移情”于蝴蝶之上了,“移情”是審美境界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此時的寶釵,如同夢蝶的莊子,物化為一,這正是看似“無情”的寶釵多情的一面。
無情的寶釵是一位出世者。然而,多情的寶釵又是入世的,出世與入世并不矛盾,因為一個未曾閱世的人,是不知何者為世的,更談不上出世。未曾經(jīng)歷過紅塵的人,又怎么能說看破紅塵呢?因此,真正的解脫者,是歷遍了世事之后的淡然,是入世而出世的。因此白居易說:“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保ò拙右住吨须[》)蘇軾亦有詩云:“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保ㄌK軾《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可見真正的解脫者,既不需要環(huán)境的深山白云,也不需要形式的緇衣素服,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平和寧靜,出世而入世,無情而有情,寶釵就是這樣一位解脫者。
馮友蘭先生在《人生的境界》中說:“中國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的哲學(xué)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痹趯氣O這樣一位解脫者身上,出世與入世是相輔相成的,就正如她的有情與無情是相輔相成的一般。寶釵是無情而有情的,寶釵的無情,代表著她出世的品格,而寶釵的有情,則代表了她入世的精神。正因為解脫者的出世與入世,是相輔相成的,所以,悟得世間的無情,只是解脫的第一步。倘若泥于出世無情的境界,只是一位“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自了漢”,如《紅樓夢》中的妙玉、惜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他們的了悟之境,然而,“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卻是她們的誤境,她們得不到真正的解脫。真正的解脫,是既要有“超凡入圣”的出世而絕情,又要有“超圣入凡”的入世而有情,既入世而又出世。
說起老莊思想,人們往往首先會想到無為。的確,無為在道德經(jīng)中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是道家的代表思想。但是在儒家思想中,無為亦是一種極高的精神境界,堯舜禹三代政治,是儒家思想所追求的理想國,而孔子曾不無感慨地說道:“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舜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希風(fēng)之情溢于言表。又如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節(jié)中,孔子之所以最贊賞曾皙的理想,蓋因為曾皙的政治理想最臨于自然,臨于自然也就臨于無為。因此,在無為這一思想境界上,儒家與道家是合一的。而佛家亦然,《金剛經(jīng)》云:“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狈鸬廊迦宜枷?,最終都歸結(jié)到了無為二字。
我們來看寶釵,她的詩才不下黛玉,理治之才亦不下鳳姐,然而她卻藏愚守拙,所謂“知其雄,守其雌”26②。再看她在第五十六回中處理家政,“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既使得大觀園事事有人細心料理,又叫園子里的奴才們都有錢可賺,這正是惠而不費。知雄守雌也好,惠而不費也好,這都是無為思想的典范。再比如,在第四十二回中,寶釵評論世人讀書,也能體現(xiàn)出寶釵的無為思想,寶釵說道:“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边@一席話,其實就是《道德經(jīng)》中“絕圣棄智”思想的精辟闡釋。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心中暗伏”。寶玉若也聽了這話,斷不至于譏諷寶釵“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寶玉之誤解,蓋由于其時寶玉之于解脫,只得其一,未得其二,只知無常,未解入世而已。寶釵對于沽名釣譽者,并非沒有清醒的認識,她知道圣賢之書被那些人糟蹋著,她還在《螃蟹詠》詩中諷刺道:“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但是她是一位解脫者,猶如老子的“和其光,同其塵”,又如孔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她既有出世的品格,又有入世的精神,所以她會覺得各人都要做好本分的事,女兒該作好針線之事,男兒則該輔國治民與耕種買賣。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言:“中國哲學(xué)總是傾向于強調(diào),為了成為圣人,并不需要做不同于平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跡,也不需要表演奇跡。他做的都只是平常人所做的事,但是由于有高度的覺解,他所做的事對于他就有不同的意義。換句話說,他是在覺悟狀態(tài)做他所做的事,別人是在無明狀態(tài)做他們所做的事。禪宗有人說,覺字乃萬妙之源。由覺產(chǎn)生的意義,構(gòu)成了他的最高的人生境界?!闭纭都t樓夢》中的寶釵,既有著出世的品格,又有著入世的精神,而又時時事事踐行著本分。
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說:“《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脫”,實在是極為精辟的見解。而寶釵這一人物形象,就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一書中所設(shè)置的先覺者。她先于眾人解脫,因此在全書僅存的溫柔富貴之鄉(xiāng)部分,她始終以一位山中高士的姿態(tài),與尚在覺迷之途的眾人形成對比。她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她既受人喜愛,又被人誤解。然而她卻從未有半點介懷。停機德也好,詠絮才也好,金玉緣也好,鬢如霜也好,對于她而言不過只是身外之物,她只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天性天真。
①周汝昌:《紅樓夢的真故事》,華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92頁。
②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頁。
⑥俞曉紅:《任是無情也動人》,《紅樓夢學(xué)刊》1983年第4期,第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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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玉尺,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13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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