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俏湄[廣東金融學院, 廣州 510520]
《伊利亞特》:英雄的光環(huán)與限度
——從帕特羅克洛斯盔甲的剝落說起
⊙陳俏湄[廣東金融學院, 廣州510520]
作為《伊利亞特》的關鍵事件,有關帕特羅克洛斯盔甲的剝落存在前后矛盾的敘述,荷馬似乎以此暗示赫克托耳沒有那么強大。史詩中提到赫克托耳的強悍多含有虛張聲勢的痕跡,強調(diào)其榮耀背后的神力助佑。帕特羅克洛斯之死及其盔甲之失,不僅預示著赫克托耳的限度與死亡,對于阿基琉斯幾乎具有同樣意義。兩位居于史詩中心的英雄,表面的光環(huán)背后都隱藏著不祥的陰影。這陰影來自神力的操控、命運的左右,它們警示出在命運無常、自然偉力面前人類的限度。
盔甲限度赫克托耳阿基琉斯
作為一部有關戰(zhàn)爭與英雄的史詩,《伊利亞特》對“盔甲”傾注了大量筆墨。在醉心于渲染武器裝備的荷馬筆下,盔甲既是重要的戰(zhàn)斗裝備和誘人的戰(zhàn)利品,更以其裝飾性與防御力映襯、成就著英雄的偉岸與強大。赫克托耳與阿基琉斯作為史詩的兩位核心英雄,各自擁有一套襯托其身份的盔甲。值得注意的是,盔甲的“得與失”與他們的榮耀、命運之間構成耐人尋味的聯(lián)系。
讓赫克托耳引以為豪的是得自阿基琉斯的那套盔甲,它關聯(lián)著史詩中的重要事件“帕特洛克羅斯之死”,而在這一事件中,最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即“帕特羅克洛斯盔甲的剝落與赫克托耳的搶奪”,在史詩的敘述中呈現(xiàn)出令人困惑的矛盾。
陳中梅先生在其翻譯的《伊利亞特》前言中談到史詩中的人神關系時認為:“對人物做出的重大決定,荷馬一般采用“雙重動因”的解法……雅典娜的勸阻和阿基琉斯的抉擇使他避免了和阿伽門農(nóng)的火并(1·188—218)……對一些重大戰(zhàn)事(和賽事)的處理,荷馬亦常常沿用這一方法。帕特羅克洛斯死于神力和凡人戰(zhàn)力的混合;同樣,赫克托耳的死亡歸之于阿基琉斯的驍勇和雅典娜的幫忙?!雹?/p>
希羅多德在其著作《歷史》中曾提到希臘人與特洛伊人因?qū)惖膿屄赢a(chǎn)生紛爭,一般認為《伊利亞特》敘述的故事藍本很可能來自于歷史上的一次戰(zhàn)爭。作為充滿隱喻與神話元素的古代創(chuàng)作,史詩中神對人間的干預雖無處不在,然仔細探究,在《伊利亞特》中,神靈對戰(zhàn)事的干預,或者遵循“雙重動因”的路數(shù),或者采用昭顯“征兆”的暗示法,這些“神”的要素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從人事中剝離出去的可能性?;蛘哒f,可以做“神化”與“人化”兩種解釋。暗中為勇士“注入勇氣”、撥開箭矛自不必說,宙斯為警示下屆甩下的閃電可以只是自然現(xiàn)象,神的勸阻、鼓勵、建議亦可理解為當事人的自主選擇、靈光閃現(xiàn)。甚至阿波羅親自出面變成阿格諾耳的樣子引阿基琉斯追逐、雅典娜變身德伊福波斯欺騙赫克托耳,看作當事人的一時幻覺也無大礙。剝離這些神的要素,《伊利亞特》可基本還原為一場純粹的人間之戰(zhàn)。
然而其中與眾不同的,是帕特羅克洛斯盔甲的剝落?!芭撂亓_克洛斯死于神力和凡人戰(zhàn)力的混合”,在這里,“神力”與“人力”不像其他場合那么巧妙融合,而是顯出異樣的重復與矛盾。關于這個事件史詩中如此寫道:
其時,帕特羅克洛斯,死亡已迫擠在你的眉頭:
激戰(zhàn)中,福伊波斯行至你的身邊,
……
站在他的后面,伸出手掌,拍擊他的脊背
和寬闊的肩頭,打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隨后,福伊波斯·阿波羅搗落他的帽盔,
帶著四條冠脊,成排的洞孔,滾動在馬蹄下面,
……
宙斯把盔冠給了赫克托耳,
讓他戴在頭上——赫克托耳,他自己的死期亦已近在眼前。
那枝粗長、深重、碩大的槍矛,銅尖閃亮,投影修長,
在帕特羅克洛斯手中斷成幾截,盾牌從肩頭
掉到地上,連同護片和德帶——
王者阿波羅,宙斯之子,撕剝了他的衣甲。②
之后,失去盔甲保護的帕特羅克洛斯,先是被歐福耳波斯的投槍擊中,接著在試圖撤回時被赫克托耳刺中腹部殺死。奄奄一息時他對炫耀勝利的赫克托耳說:
……
你勝了,但這是克羅諾斯之子和阿波羅的賜予,他們輕而易舉地整倒了我——親自從我的肩頭剝?nèi)チ思滓拢?/p>
否則,就是有二十個赫克托耳,跑來和我攻戰(zhàn),
也會被我一個不剩地擊倒,死在我的槍頭。
你沒有那個能耐——是兇狠的命運和萊托之子殺死了我。
若論凡人,首先是歐福耳波斯,然后才是你——殺手中,你只是第三個。
無論是史詩的敘述,還是帕特羅克洛斯臨終的話,都明確指出是阿波羅親手擊落盔甲,與赫克托耳無關。然而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帕特羅克洛斯死后赫克托耳忙于追趕奧托墨冬,墨奈勞斯隨即趕到戰(zhàn)友身邊保護遺體,后眼見赫克托耳趕回,暫時撤到埃阿斯身邊請求支援,在告知后者帕特羅克洛斯戰(zhàn)死的消息時他說:“頭盔閃亮的赫克托耳已剝占他的甲套!”等兩人趕回遺體身邊時:“那邊,赫克托耳已剝?nèi)ヅ撂亓_克洛斯閃光的鎧甲……”根據(jù)此處的敘述,帕特羅克洛斯的盔甲直到這時方被赫克托耳搶剝。帕特羅克洛斯之死與盔甲之失直接關系到阿基琉斯的憤而出戰(zhàn)與新盔甲的鍛制,史詩對這一關鍵事件的敘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前后矛盾?
從歷史的角度說,或可揣測在有關這場戰(zhàn)爭的傳說中,盔甲的自行脫落確有其事并成為一個謎團,史詩以神力來解釋這一偶然令人而費解的事件,將其歸因為阿波羅的出手。瑪麗亞·維萊拉—珀蒂這樣推測:“對帕特羅克洛斯之死不同尋常的記敘方式,似乎是這一情節(jié)的重要地位所導致的必然結果。情況很可能是這樣:面對各種流傳下來的典故,其中一些還可能有損英雄的光輝形象——比如那些對年輕而英勇的歐福耳玻斯進行美化的故事——于是詩人將它們重新組合,使得帕特羅克洛斯之死似乎主要不是由于戰(zhàn)勝者赫克托耳的優(yōu)勢,而是神阿波羅借了青年歐福耳玻斯之手進行干預的結果……”③
如果進一步從敘述的角度探究詩人的意圖,我們感興趣的是,為何要如此處理,以致赫克托耳搶剝盔甲的段落與前文有明顯矛盾?史詩強調(diào)宙斯要給赫克托耳這一榮耀,但赫克托耳又似乎無法獨立擊敗身穿神造盔甲的帕特羅克洛斯。詩人沒有直接安排赫克托耳包攬功勞,也許是為了保證盔甲的神威不可撼動。另一個可能性是,暗示赫克托耳的能力不夠,如帕特羅克洛斯所言“你沒有那個能耐”。于是既要表現(xiàn)赫克托耳暫時的榮耀,時刻不忘提示神明的眷顧,又隱晦地暗示他沒有那么強大——實際上在整部史詩中,關于赫克托耳的敘述都含有這種不自然的矛盾性。
在《伊利亞特》中,赫克托耳被視為希臘軍最大的威脅。自從阿基琉斯退戰(zhàn),史詩一直強調(diào)神的意愿:“宙斯已決定讓赫克托耳獲得榮光”,并多次描寫神力的救助:
朋友們,我們常常驚慕光榮的赫克托耳,
以為他是個上好的槍手,一位豪猛的戰(zhàn)勇,
卻不知他的身邊總有某位神祗,替他擋開死亡;
現(xiàn)在,阿瑞斯正和他走在一起,以凡人的模樣?!?/p>
丟克羅斯再次開弓,射出一枝飛箭,
直奔赫克托耳,一心盼望著把他擊倒,然而
箭頭再次偏離目標——被阿波羅撥至一邊,
擊中阿耳開普托勒摩斯,赫克托耳勇敢的馭手,
在心魂深處,他(狄俄墨得斯)三次決意回頭再戰(zhàn),
但三次受阻于多謀善斷的宙斯,從伊達山上甩下炸雷,示意特洛伊兵勇,戰(zhàn)爭的主動權已經(jīng)轉(zhuǎn)到他們手中。
另一方面則是希臘軍眾勇士面對赫克托耳時略顯夸大的懼怕忌憚。在帕里斯與墨奈勞斯的對決后,兩軍再次試圖通過一對一的對決結束無盡的戰(zhàn)事。赫克托耳出陣挑戰(zhàn),希臘軍出于畏懼無人應戰(zhàn)。“他如此一番說道,鎮(zhèn)得阿開亞人半晌說不出話來,/既羞于拒絕,又沒有接戰(zhàn)的勇氣。”當墨奈勞斯憤而打算出戰(zhàn)時,阿伽門農(nóng)規(guī)勸他不要魯莽,因為“在他面前,其他戰(zhàn)勇亦會害怕/發(fā)抖。在人們爭得榮譽的戰(zhàn)場,就連阿基琉斯/也怕他三分”。阿基琉斯本人在史詩中第一次提到赫克托耳,也以“殺人狂”相稱,強調(diào)其威懾力。
那么赫克托耳是否真的那么強大?當赫克托耳與阿基琉斯終于相遇對決,赫克托耳顯然不敵。不僅如此,赫克托耳曾兩次與希臘軍中實力僅次于阿基琉斯的埃阿斯④交戰(zhàn),也都落了下風。第一次是在上段提到的對決中,埃阿斯最終通過抓鬮代表希臘軍出戰(zhàn)。第一輪雙方各有兩次將槍矛刺入對方盾牌,赫克托耳沒有穿透盾牌,埃阿斯正相反,兩次都穿透盾面,第一次捅破赫克托耳的胸甲,被他閃身躲過致命一擊,第二次擦破他的脖子。第二輪兩人都投出巨石,又是埃阿斯的更有破壞力,關鍵時刻赫克托耳還要靠阿波羅暗中攙扶:
磨盤似的石塊砸在盾牌上,搗爛了盾面,
震得赫克托耳雙膝酥軟,仰面倒地,
吃著盾牌的重壓——緊急中,阿波羅及時助佑,將他扶起。
這次決斗雖然因為雙方使者的干預中斷,顯然埃阿斯略勝一籌??磧绍妼⑹康姆磻嗫傻贸鼋Y論。
赫克托耳則回到特洛伊人中間,后者高興地
看著他生還,脫離戰(zhàn)斗,安然無恙。
躲過了埃阿斯的勇力和難以抵御的雙手。
他們簇擁著赫克托耳回城,幾乎不敢相信
他還活著。在戰(zhàn)場的另一邊,脛甲堅固的阿開亞人
引著埃阿斯,帶著勝利的喜悅,前往會見卓著的阿伽門農(nóng)。
第二次是猛攻希臘軍護墻時,赫克托耳被埃阿斯拋出的巨石擊中,大傷元氣,直至之后被阿波羅救治鼓勵才恢復體力:又一次神的幫助。此外我們很少看到赫克托耳與實力一流的希臘英雄交手并獲勝。
相比之下,詩人的贊揚與敵人的懼怕都顯得有些過頭。在《伊利亞特》中赫克托耳的強大更像是一種敘述造成的錯覺,他的榮耀總被籠罩在神的眷顧之下。這種刻意的眷顧發(fā)展至頂峰,正是在奪取帕特羅克洛斯的盔甲時。史詩敘述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既布下迷陣給人錯覺,又留下蛛絲馬跡讓人隱約意識到其可疑,盔甲剝?nèi)≌叩那昂竺埽亲蠲黠@的一處。欲探尋矛盾敘述背后的意圖,須關注赫克托耳的命運走向。神并非永遠偏袒他,榮光逐漸上升時,遠處的死亡已在若隱若現(xiàn)。詩中多次提到赫克托耳大勢將去,宙斯心知他死期不遠,不過暫且賜予他短暫的榮耀,頂點之后就是下坡路。
但現(xiàn)在,宙斯把盔冠給了赫克托耳,
讓他戴在頭上——赫克托耳,他自己的死期亦已近在眼前。
唉,可憐的赫克托耳,全然不知死期已至——當你穿上
這副永不敗壞的鎧甲,死亡即已挨近你的軀體
在這些意味深長的話中,得到神的盔甲既是榮耀,亦暗示逼近的死亡。最后面對憤怒的阿基琉斯,當赫克托耳發(fā)現(xiàn)雅典娜假扮的德伊福波斯不在身旁,終于領悟到自己的宿命:
其時,赫克托耳悟出了事情的真相,嘆道:
“完了,全完了!神們終于把我召上了死的途程。
……
看來,很久以前,今日的結局便是他們喜聞樂見的趣事,宙斯和他發(fā)箭遠方的兒子,雖然在此之前,他們常常趕來幫忙?,F(xiàn)在,我已必死無疑?!?/p>
如此看來,史詩處處欲蓋彌彰,又留下?lián)寠Z盔甲這一處敘述的破綻,是否為了在赫克托耳盛極而衰的轉(zhuǎn)折點,集中呈現(xiàn)“事情的真相”,即人神之別、命運殘酷,以此警示人類的限度?
赫克托耳的去勢連接著阿基琉斯的重新出戰(zhàn)。宙斯應允忒提斯的哀求,為了顯示阿基琉斯罷戰(zhàn)的影響,借推助赫克托耳打擊希臘軍。目的達成后,阿基琉斯代替赫克托耳成為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的主角。引人注意的是,帕特羅克洛斯之死及其盔甲之失,不僅預示著赫克托耳的限度與死亡,對于阿基琉斯幾乎具有同樣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帕特羅克洛斯如同阿基琉斯的“分身”,他穿戴盔甲代友出戰(zhàn)并遭遇死亡,實際正預示著日后盔甲主人阿基琉斯的命運?!芭撂亓_克洛斯的死亡,一方面宣告并預言了阿喀琉斯自身的死亡,并且還取代了后者。這樣,在《伊利亞特》中,我們將看不到阿喀琉斯死亡的情節(jié)。”⑤
如果說在阿基琉斯罷戰(zhàn)的低谷階段,史詩只是偶爾提到裴琉斯將無緣再見出戰(zhàn)的兒子,那么當赫克托耳迎來下坡路、阿基琉斯回歸戰(zhàn)場重獲風光時,有關他的死亡預告便頻頻出現(xiàn):
塞提絲淚如泉涌,說道:
“既如此,我的兒,你的死期已近在眼前。
赫克托耳去后,緊接著便是你自己的死亡!”
“是的,這次,強健的阿基琉斯,我們會救出你的性命。
然而,你的末日已在向你逼近,但這不是我們的過錯,而是取決于一位了不起的尊神和強有力的命運。
……
你仍然注定要被強力殺死,被一位神明和一個凡人!”
在將來的某一天,帕里斯和福伊波斯·阿波羅
會不顧你的驃勇,把你殺死在斯卡亞門前!
苦難的命運,從我出生之日起,便和我朝夕相隨,已張嘴把我吞咬。
你也一樣,神一般的阿基琉斯,也會受到命運的催請,倒死在富足的特洛伊人的城墻下。
在這些預告中,赫克托耳、帕特羅克洛斯與阿基琉斯彼此相隔不遠的死亡構成意味深長的對照。在一時的榮耀后,他們相繼“受到命運的催請”。阿基琉斯也將死于“一個神明和一個凡人”之手,而那個神明正是阿波羅。
阿波羅不僅讓帕特羅克洛斯預演了日后阿基琉斯的死亡,同時也暗示了阿基琉斯的限度——他很強大因此無法獨立于那套神賜的盔甲,它離開主人穿在帕特羅克洛斯身上同樣威力無窮。假如赫克托耳可以獨力殺敵奪甲,不但證明自己的實力,更從反面顯示阿基琉斯的不凡。然而詩人寧可留下敘述的矛盾,也要暗示需由阿波羅親自出手才能擊落盔甲——它的防御力并不因穿著者的強弱有所增損。反而是阿基琉斯重新出戰(zhàn)必須有新的盔甲護身,從而與神的護佑脫不了干系。
相比赫克托耳,阿基琉斯對自身的限度有更清醒的認識。面對戰(zhàn)敗者的求饒,他說:“我的朋友,你也必死無疑。既如此,你又何必這般疾首痛心?帕特羅克洛斯已經(jīng)死去……就連我也逃不脫死和強有力的命運的迫脅……”面對索要兒子遺體的老國王,他說:“這便是神的編工,生活的網(wǎng)線,替不幸的凡人;我等一生坎坷多難,而神們自己則杳無憂愁。”《伊利亞特》中最強的英雄即使在重上戰(zhàn)場后所向披靡,依然悲壯而絕望。
兩位居于史詩中心的英雄,表面的光環(huán)背后都隱藏著不祥的陰影,這陰影來自神力的操控、命運的左右。正如史詩中所說:
然而,宙斯的意志總是強過凡人的心智,
他能嚇倒嗜戰(zhàn)的勇士,輕而易舉地奪走
他的勝利,雖然他亦會親自督勵某人戰(zhàn)斗,
像現(xiàn)在一樣,催鼓起帕特羅克洛斯的狂烈。
神的意志與凡人的心智之間,占上風的總是前者。美國古典學家瑟特·伯納德特在其博士論文《阿基琉斯與赫克托爾:荷馬式英雄》中提到一個悖論:“神意”的問題似乎恰恰抵消了“荷馬式英雄的”的“自足性”或“自然性”?!兑晾麃喬亍分猩竦拇笠?guī)模介入似乎使得“英雄的卓異德性”(heroic virtue)沒有意義:“宙斯的偏向使得其卓異德性的實踐幾乎沒有可能?!雹薨0⑺挂虼烁锌?/p>
即便是無知的孩子,
也能看出父親宙斯正如何起勁地幫助特洛伊人!
他們的槍械全都擊中目標,不管投者是誰,是勇敢的戰(zhàn)士,還是懦弱的散兵——宙斯替他們制導著每一枝槍矛。相比之下,我們的投械全都落在地上,一無所獲!
史詩中宙斯最后一次拿出稱量生死的天平,是決定赫克托耳與阿基琉斯的命運:“赫克托耳的末日壓垂了秤盤,朝著/哀地斯的冥府傾斜——其時,福伊波斯·阿波羅離他而去?!碑敽湛送卸K于看清神的遺棄和死亡宿命后,并沒有被擊垮?!暗?,我不能窩窩囊囊地死去,不做一番掙扎;不,我要打出個壯偉的局面,使后人都能聽誦我的英豪!”詩人贊賞地描寫他勇猛的最后一擊,但命運不可扭轉(zhuǎn)。那套曾經(jīng)代表榮光的盔甲,宙斯讓它貼合赫克托耳的肩背,此時在神意的真相顯露后也救不了他,阿基琉斯看準盔甲在喉部的露點一槍命中。史詩既歌頌英雄的驍勇,又不忘暗示神的助佑與強勢,赫克托耳最后的掙扎與死亡同時彰顯了人的抗爭與無力。兩個英雄兩套盔甲,一個借神力幫助搶來,一個借神力幫助鍛造。穿著者的殊途同歸,使命運的吊詭、人類的限度昭然若揭。
在史詩中,與英雄命運的“輝煌——晦暗”相呼應,是戰(zhàn)勢人事的起伏變幻。最使人心生敬畏的,莫過于當下驚心動魄的一切都將化為塵埃,希臘人在海船前筑起的高大護墻,有朝一日也將被夷為平地:
當所有最勇敢的特洛伊人戰(zhàn)死疆場,
眾多的阿耳吉維人長眠客鄉(xiāng),剩下一些人回返后,當普里阿摩斯的城堡在第十個年頭里被阿耳吉維人搗毀,后者駕著海船回返他們熱愛的故鄉(xiāng)后,那時,波塞冬和阿波羅議定,引來滾滾的河水,沖襲掃蕩,搗毀護墻。
河水……推涌著許多頭盔和牛皮的戰(zhàn)盾,連同一個半是神明的凡人的種族,跌跌撞撞地磕碰在河邊的泥床上。
福伊波斯·阿波羅把這些河流的出口匯聚到一塊,驅(qū)趕著滔滔的洪水,一連九天,猛沖護墻,而宙斯則不停地降雨,加快著推墻入海的進程。
裂地之神手握三叉長戟,親自引水開路,將護墻的支撐,那些個材料和石塊統(tǒng)統(tǒng)扔進水浪——阿開亞人曾付出艱苦的勞動,為把它們置放到位。
……
就這樣,日后,波塞冬和阿波羅會把
一切整治清楚,但眼下,修筑堅固的護墻外,
戰(zhàn)斗激烈,殺聲震天,護墻受到擊撞,
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無論人的生命、榮光還是戰(zhàn)爭的勝負、宏偉的造物,在神力面前都顯得脆弱而渺小。實際上,所謂宙斯的意念、裁決生死勝負的天平,不過是命運的象征;所謂引來滔滔洪水的波塞冬和阿波羅,正是創(chuàng)造亦破壞的大自然本身。
如此看來,在凡人生死榮辱、人世滄桑變化之上的,與其說是神靈,不如說是那冥冥間的無常命運、生生不息的宇宙法則與自然偉力。它們以神的面貌出現(xiàn),是古代希臘人對森嚴宇宙間萬事變幻莫測的解釋,其中有對人類自身限度的醒覺,亦透出困惑、無奈與恐懼。位于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刻著那句有名的訓誡:“人啊,認識你自己?!焙神R的《伊利亞特》亦包含類似的思考。
①②荷馬:《伊利亞特》,陳中梅譯,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頁,第399頁。(以下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⑤瑪麗亞·維萊拉·珀蒂:《語詞的力量——對“帕特羅克洛斯奇異的死亡”的哲學反思》,鐘良明譯,《第歐根尼》1999年第2期,第27頁。
④本文提到的埃阿斯皆指忒拉蒙之子大埃阿斯,關于他的實力排名史詩中提到:“埃阿斯,除了遜讓于剛勇的阿基琉斯外,他的健美和戰(zhàn)力超越所有的達奈人?!币婈愔忻纷g:《伊利亞特》第17卷,第413頁。
⑥趙山奎:《神意的模型與英雄的肅劇——論伯納德特對〈伊利亞特〉的解讀》,《國外文學》2012年第3期,第12頁。
作者:陳俏湄,碩士,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