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森

1

那天晚上，我被拉去參加一個聚會。光線幽暗的房間里點著氣味奇異的熏香，二十來個人圍著一張厚重的長木桌坐著，聽一個打扮得跟密宗活佛似的光頭男子談人生談救贖談輪回。人人收拾好了一臉的表情，像不懂英語的人去看一場原版《李爾王》一樣，矜持地微笑著。香氛裊裊中，浮動著一張張敗了色的白蓮花似的臉。

因為疲倦，聽到中途，靈魂導師甜醇的男低音漸漸混合成一根柔而長的絲帶，再也抽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我不好中途退去，只能在恍惚中觀察周圍人的臉。女性聽眾大多穿著設計感很重的服裝，或古典，或簡約，妝容雖然畫得細致，但大都不算年輕了。男性也有五六位，都是一身的西裝革履。我依次看過去，從氣質(zhì)和姿態(tài)的細微區(qū)別中，猜測他們是公司職員，公務員，還是私營企業(yè)主？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一個人身上。

這人顯然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年長。越是簡潔的服飾越考驗人的體態(tài)和氣場，很少有人能把一身西服穿得像他那樣妥帖自然。他靜靜坐著，面無表情，目光閃動之間有官氣也有商氣，甚至還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匪氣。這些氣質(zhì)交織在一起，使他的眉眼有了一種顯煥的色彩。如果我是畫家，一定樂意畫這張寫滿了故事的臉。

有仁波切頭銜的假活佛還在布道，在這個陳設了似假非真的古董道具的房間里，合適的裝扮和合適的場景，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入戲。我不由得想，這些聆聽的人有幾個是真心折服在他那披了一層宗教外衣的心靈雞湯之下，有幾個像我一樣在努力挨時間。我又看了一眼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年長者，他巋然不動，仿佛處在另一個時間的維度之中。

聚會很晚才散。從氣味混雜的黑暗水域出來，迎面撲來的空氣有種特殊的清寒。我走到停車場，在我們那輛二手日產(chǎn)車邊敲了敲車窗，錚然從瞌睡中醒過來，摁了開門鍵。

“聚會怎么樣？”

“就那樣吧。”我說，心里也清楚他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并不是真的想了解。他對我的事一向不感興趣，不管是我在閱讀的書籍，還是我喜歡的搖滾歌手。就像我對他每天看的球賽，玩的網(wǎng)絡游戲不感興趣一樣。

我們在醫(yī)院認識。錚然是個男護士，這份工作技術(shù)含量不高，就是費心費力，還要經(jīng)常上夜班。我大學還沒畢業(yè)，在一家雜志社實習，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半夜被舍友送進醫(yī)院。擔心著錢，擔心著病，猶豫著撥通家里的電話，媽媽開口就問這個月的錢為什么還沒打過去，弟弟等著交學費呢。動了手術(shù)，麻醉的效果還沒過去，身上的肉都是僵死的，像敷了一層的塑料泡沫。他穿著深綠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上病床。這在他也許只是一個職業(yè)化的動作，可對于我而言，卻是成年以來第一次和異性這么親密的接觸。我抵不住一時的脆弱，眼里冒出淚來。

他偶爾來病房看我，問我覺得好些了嗎。出院的時候，他把我送上了出租車。我們互相留了手機號碼，偶爾發(fā)一兩條短信。有天晚上我說感冒了想早點睡，過了半個小時接到他的電話，說給我買了藥，人就在樓下。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們走在街上，天很冷，他把我的手拉過去，插到他的大衣口袋里。一點雪粘在他睫毛上。他說，前面就是民政局了，要不，順路去領個證吧。我說，好啊。

一晃，好幾年了。

已經(jīng)過了午夜，街上空空蕩蕩。在一個紅綠燈路口，車子停了下來。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不由得靠過去，在錚然冒著胡茬的下巴上蹭了幾下。在一起這么久，我們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只是因為沒有孩子，沒有經(jīng)歷心理上的蛻變，像冬儲白菜一樣，外層葉子蔫了，心里卻有一部分始終保持著孩子的狀態(tài)。

“今天聚會上看到了一個人。”我說，“一個男的，六十出頭的樣子，非常、非常有氣質(zhì)。我真的覺得，男人要到一定年齡，才能真正顯得有魅力?！?/p>

電臺里播放著有年頭了的粵語歌曲，錚然回了一句：“餓死我了，去吃夜宵吧?！?/p>

我不由得想，錚然不管到多少歲，都只會是這副沒心沒肺的傻樣子。

2

幾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錚然陰著臉躺在床上。電視開著，滿屋子都是綜藝節(jié)目的嬉鬧聲，可他的眼神是放空的。他說：“我被停職了?！?/p>

事情很簡單，病人手術(shù)中途猝死。家屬鬧事，毆打主刀醫(yī)生。錚然去拉架，不防被打在內(nèi)。雖然做了許多年醫(yī)護工作，但忍氣吞聲從來不是他的性格。還手時被人拍下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標題變成了醫(yī)護人員毆打病人家屬，本來占著理的也變成了理虧。醫(yī)院為了息事寧人，暫時讓他停職了。

“有沒有受傷？”我問。

他給我看了看腰背上的兩塊淤痕和脖子上的擦傷，想了想，又慨然道：“打我的那王八蛋被我揍得趴地上了。不信，你可以去網(wǎng)上看視頻。”言下還有幾分小得意。

話雖如此，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他卻看著天花板喃喃道：“姜意，我要是真的丟了工作怎么辦？我沒有別的特長，我們還有二十年的房貸要還……”

“我養(yǎng)你啊?！蔽艺f。

“我……我靠！”他扔過來一個抱枕，翻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這一天我坐在電腦前心思浮動，一個稿子都看不進去。接連接到幾個朋友的電話，都是看了視頻來問情況的。相同的話重復了許多遍，漸漸把自己說得心浮氣躁起來。

臨近下班時，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你是姜意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是，請問你是哪位？”

“我叫李經(jīng)緯，是李錚然的爸爸?！?/p>

我震驚過度，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想和你談談?！?/p>

我從來沒有見過錚然的家人。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只請身邊好友吃了一頓，雙方的父母都沒參加。我家里一向視養(yǎng)活女兒為一樁生意，供我讀大學也是放本錢，念念不忘要賺取利息。聽說我要嫁給一個收入菲薄沒有婚房的男護士，這情形可想而知?；畹锰植?，連從家人那里得到片刻的理解和尊重都成了奢侈。所以我結(jié)婚后除了按月打錢回家，彼此再也沒有聯(lián)系。

錚然的媽媽很早就過世了，他不時地還會提起：“我媽以前經(jīng)常燒這種魚?！薄拔覌屨f我穿藍色的衣服好看?！薄拔覌屢蚕矚g吃甜橙?！钡前职?，他絕口不提。

只有一次，在付完房子首期的那一天，我站在光禿禿的四壁間，由衷地說：“終于有個落腳的地方了，真好?！?/p>

錚然取笑我：“這么容易滿足？”

“不容易滿足又能怎么樣？誰讓我們都沒有一個有錢的老爸?！?/p>

他的笑容出現(xiàn)了一個微妙的暫停，過了好一會兒，才冷笑著說：“其實我爸，倒算得上是個有錢人。有錢人永遠趕在時代的潮流之上，該升官時升官，該發(fā)財時發(fā)財，該養(yǎng)情人養(yǎng)情人，該死老婆死老婆。一生順水順風，無比風光得意?！?/p>

那是我唯一一次從錚然口中聽到刻骨諷刺的語氣。

我走進一家茶館，大堂里站著一個干練的年輕男子，問我是不是姜小姐，然后禮貌周到地把我引進一個包廂里。

李經(jīng)緯在里面等我，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但目光敏銳，衣著考究，一看就是閱歷過人。我拿不準該怎么稱呼他合適，只好含混道了聲：“您好?！?/p>

“我們見過?！彼f，“在木易齋?！?/p>

我想了又想，才在模糊的記憶中打撈起那個熏香裊裊的夜晚，那張引起我注意的臉。沒想到，那天晚上他也同樣留意到了我。

“錚然是不是說我死了？”他直截了當?shù)貑枴?/p>

“……沒有，他只是不太提起您?！备糁粡堊雷幼曳吹共荒芟裆洗文菢釉谌巳褐泻翢o顧忌地觀察他，只好垂下目光，端起小巧玲瓏的茶盞飲了一口茶。

“錚然被醫(yī)院停職了？”

“是的?！蔽艺f。

“請你來，是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p>

“請說?！?/p>

“他這次被停職，應該要持續(xù)一段日子。我這邊有一個重要的病人，需要臨終監(jiān)護。我希望錚然能去照料這個病人，直到他去世。這是病人的資料?！?/p>

他把準備好的文件夾推了過來。

這時間差太過微妙，我不由得懷疑，錚然的停職，是不是李經(jīng)緯從中做了什么手腳。

“好的，”我說，“我會和錚然商量的?！?/p>

“你不能在他面前提到我。如果知道這件事是我安排的，他一定不肯去。所以，你要告訴他，是你們單位的領導托你找錚然的?！?/p>

見我猶豫，他微笑了一下：“你放心，雖然錚然和我一向不親，連選這份工作都是為了打我的臉，但我還不至于會害自己的親生兒子。這里面有一張卡，按理說幾年前就應該給你。之所以沒給，一來怕打擾到你們，二來，不瞞你說，多少對你也有點不放心，所以才拖到今天。密碼是錚然身份證號碼后六位，你留著，不用讓他知道。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懵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通知我可以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他已經(jīng)替我們做了決定。

我放下茶盞，起身告別。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象牙佛珠手串上，說：“佛家講究慈悲，象牙是殺生得來的，換一串佛珠吧?！?/p>

我很窘地點了點頭。

3

回家途中我抵不住好奇心，在路邊找了個ATM機，試了一下那張卡。戶頭是用我的名字開的，看到屏幕上跳出一長串數(shù)字，我的臉一陣發(fā)熱發(fā)脹，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半晌，我才像做賊一樣取出卡，揣進外衣口袋里，想想不放心，又放進提包的內(nèi)袋里。

文件夾里有病人的照片，是一位白發(fā)如霜的老人家，穿著灰色的毛衣開衫，站在一叢花木中間，專注地修剪著枝條。腰背已經(jīng)傴僂，但是溝壑縱橫的臉上仍留有凜然之氣。我猜他年輕時一定長得十分高大俊朗。

老人家姓木，年過九旬，是一位抗戰(zhàn)老兵，后來在一些與文藝有關的部門工作。退休后，他一直獨居在城南的一座小院子里，養(yǎng)養(yǎng)花，看看書，身體一向很硬朗，半個月前被確診是癌癥晚期。醫(yī)生留他住院，可老人家戀家，想在自家床上壽終正寢，只好讓他出院了。老人早已經(jīng)立下遺囑，把房子和財產(chǎn)都捐了出去。醫(yī)院和有關部門都很關心他，給他請過幾個人，都不合他意。他的身體拖不得，急等著一個可靠的人去照料。

大約老人家都有些古怪的脾氣。但是一位抗戰(zhàn)老兵，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我們尊重的人。

到家時，錚然正戴著耳麥對著電腦猛打《英雄聯(lián)盟》，一副自暴自棄，等著我養(yǎng)的樣子。我從他耳朵里拔出耳塞，把資料放在他鍵盤上，說：“我給你找了個活?！?/p>

他看完資料，問：“他們?yōu)槭裁床唤o他雇個護工？”

經(jīng)常有人會把男護士等同于護工，錚然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總覺得被蔑視了。

“人家要的是專業(yè)的臨終護理。專業(yè)的哦?！?/p>

“我最討厭伺候老頭，特別是快死的老頭?！?/p>

語氣并不堅決，我知道，他是答應了。

“他們給多少錢？”他又問。

我伸出五個手指頭。

“才五千？”他撇撇嘴，“也不多嘛。”

“你丫就不能當成做一次公益？！”我把一疊資料砸在他腦袋上，沒有告訴他，其實他父親給的是五百萬人民幣。

臨終護理是全天候24小時的。按照李經(jīng)緯的安排，錚然第二天就去了。我很快接到了錚然的第一個電話，他怒氣沖沖喊道：“誰說這老頭已經(jīng)沒幾天可活了，我看他還能再戰(zhàn)五百年呢！”

隔了兩個小時，我又接到了他的電話：“我靠，今天真是開了眼了。我告訴你，這輩子我還真沒遇到過像他這么會折騰的病人！這哪里是我去照顧他，分明是他給我上思想教育課，中國要是多幾個像他這樣的人，共產(chǎn)主義早就實現(xiàn)了！”

我已經(jīng)在無形中變成了一個樹洞，供李錚然同志吐槽使用。最初的兩天，他不時打電話過來抱怨，說老頭病了還不消停，老惦記著他的花鳥魚蟲，把他一個人當花匠和獸醫(yī)使喚。到了第三天，估計是兩人斗法斗累了，總算稍稍消停了些。

第四天一整天都沒有錚然的電話，我不由得擔心起來。撥通手機后，他的聲音很輕，怕驚擾到什么人似的問：“什么事？”

“沒什么事，就是問問你情況怎么樣？”

“還行吧?！?/p>

“你們不斗嘴了？”

“不了。他讓我給他念書?！?

“哦，那就好?！?/p>

“對了姜意，你是潮州人，會做潮州菜嗎？”

“會一點，技術(shù)不是很好。你干嗎問這個？”

“下班你去買點菜，過來好不好？老頭……他想吃潮州菜。”

打了這么多電話，他說起“老頭”這個詞的時候，一向鏗鏘有力，斬釘截鐵，這一次語氣卻有些軟，像有未盡的意思在里面。

4

老人家住的那一塊是老城區(qū)，外面好大一片地已經(jīng)拆成了廢墟。晴朗的天空下，滿是灰色的殘磚斷瓦。偶爾看到一條樓道懸空而立，像通向某處未知的過往。舊家具、舊物件亂攤了一地，人已經(jīng)離去，只有幾只精瘦的貓在廢墟上走來走去。

老人家的房子還齊齊整整地立在巷子里。有人告訴我，花開得最熱鬧的那一間小院就是了，走進大門，果然滿樹的茶花開得紛繁艷麗。沿墻都是小瓦罐小盆子，種滿了各色各樣的花草。房子是舊的，裝修也是老舊的，但是收拾得很干凈。夕照灑在房檐上，滿墻都是爬山虎的莖蔓。

老人家躺在床上，床的周圍是一大堆醫(yī)療儀器。心跳聲化作“滴滴”的電子聲，持續(xù)地響著。聽到動靜，老人睜開眼睛，那半透明的瞳仁有一種特殊的光彩，像浸在渾濁水里的礦石一樣。

我向他問好，老人笑著回答：“好。你好。麻煩你來一趟?！?/p>

出乎我的預料，他的聲音雖然衰弱，但很穩(wěn)，像有一股力量在下面托著。

廚房里有一臺電磁爐，錚然給我做下手，我照著打印出來的菜譜做了牛肉炒芥藍、清燉鰻鱺湯和砂鍋粥。技術(shù)有限，做得不太地道，好在視覺效果不錯，聞起來也很香。

老人家已經(jīng)不能吃固體食物了，錚然給他喂了些湯水。我想幫忙，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只會添亂，只能站在一邊看著。

沒吃幾口，他就示意不吃了，但仍記得回過頭來向我道謝，說好吃。

眼前分明就是個慈祥周到的老人家。我不由得想，一定是錚然自己太孩子氣，才會和他鬧別扭。

床頭柜上放著五六本不同封面的筆記本，其中一本攤開著，紙張都已經(jīng)泛黃發(fā)舊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每個字一筆一畫都寫得很端正。

“那是老頭子寫的回憶錄?！卞P然送我出來的時候說，“他以前打過仗，跟日本人真刀真槍干過，都記著呢。清醒的時候，喜歡讓我讀給他聽。他有個戰(zhàn)友叫夏明遠，比他大兩歲，讀過書。他認識的字大半都是這個夏明遠教的。有一年冬天，一整個連隊都打沒了。他受了傷，夏明遠不肯扔下他一個人逃，兩人躲在坑道里沒被鬼子發(fā)現(xiàn)，才活了下來。別說，他們的經(jīng)歷，夠拍一部抗日神劇?！?/p>

“別不正經(jīng)！人家那是真的。”

“我沒說他假呀。嘿嘿，你一定想不到，他記得最詳細的不是怎么打仗，而是怎么跟著夏明遠一起弄吃的：挖蓮藕，采蘆筍，烤地瓜，喝蛇肉湯，中秋吃干菜餡的月餅，最餓的時候，吃玉米棒子上刮下來的一層棒渣，煮成粥，說嚼久了有股子甜甜的味道。還有就是，看文工團唱《白毛女》，和夏明遠一起議論哪個女演員標致。連給他包扎傷口的女衛(wèi)生員，嘴角帶著一顆嫣紅色的痣，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里面還有一段，寫他怎么認識他那潮州來的老婆，哎呀，寫得相當肉麻……”

“人人都年輕過，食色性也，這是最正常的事，你用得著笑得那么猥瑣嗎？”我說。

“我哪兒猥瑣了？”錚然睜大眼睛，一臉無辜地說，“我明明說的是實話！”

“懶得理你?！?/p>

回到家天已經(jīng)全黑了，上樓梯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李經(jīng)緯的號碼，他開口就問：“你去看過病人了？”

我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幽暗的樓道，懷疑是不是有人正跟蹤著我。

“看過了?！?/p>

“他怎么樣？”

“精神好像不錯?！?/p>

“他在干什么？”

“沒干什么。喝了一點湯?！?/p>

“還有呢？”

“他……還聽錚然念回憶錄?！?/p>

“那兩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我的心緊了緊，猶豫著答道：“啊，是，有幾本是黑色封面的，有幾本是藍色的?！?/p>

“好?！彼Ａ送＃f，“那就這樣吧，謝謝?！?/p>

他掛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幾天，我不時會翻出那張卡看看，心里揣著這個秘密，多少有點惴惴然。說不喜歡錢，都是假的。這些年，因為沒有錢，連婚姻都不被家人接受。一直沒要孩子，多少也是因為經(jīng)濟上的壓力。從小到大，雖然談不上受苦，但是缺錢的窘迫感充斥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我真的不希望在沒有足夠經(jīng)濟基礎的時候，貿(mào)然把一個孩子帶到這個已經(jīng)進化得無比物質(zhì)的世界上來。

有了這筆錢，我們可以還清房貸，可以要一個孩子，雇一個好保姆來帶孩子。我們可以過上比現(xiàn)在寬裕得多的生活。

可是這筆錢，為什么來得如此詭異？雖然說得那么明白，可是反復思量，總覺得像做了一個不光明的交易。

5

冷空氣過境，氣溫一下子降了許多。我找出錚然的幾件厚衣服，下班給他送過去。風呼呼地吹著，鉛色的云蔓延到天邊。走過廢墟的時候，只覺得周圍特別荒涼。連野貓的叫聲都帶著幾分詭吊。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層花瓣。老人家睡著。錚然也躺在一張折疊床上睡著，手里還抓著一本筆記本。

只不過隔了兩天的工夫，老人的臉就突兀地塌陷下去，好像血肉被迅速抽干了一樣。褐色的皮膚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揉皺了的薄紙，虛虛地附在骨架之上。他睡得很不安生，呼吸沉悶而枯啞，四肢總是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盡管通風良好，錚然也把老人身上擦拭得很干凈，但房間里仍然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目睹死亡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幾乎被驚嚇到了。窗外，天空逐漸暗了下來。

我定了定神，拿起錚然在看的筆記本，問：“抗戰(zhàn)勝利了嗎？”

“全國都解放了?！彼f。

“這么快？”我隨手翻開一頁看，上面寫的是一些瑣事，和妻子一起準備衣物、搪瓷杯子、書籍和筆記本，像是要遠行的樣子。我隨口問錚然：“夏明遠呢？”

“他消失了?！?/p>

“啊？”

“你說奇怪嗎？他這個回憶錄像是為夏明遠立傳一樣，只要是夏明遠的事他就寫得特別仔細。前面還寫了夏明遠結(jié)婚時熱熱鬧鬧的場面，后面就再沒提到這個人了。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卞P然說。

“會不會是他們分開了？”

“沒有，1949年后他們在同一個單位工作，結(jié)婚后都住在單位宿舍里。如果分開了，怎么著也得寫點分別時的情形吧，可他一句話都沒提?！?/p>

“不會是……死了吧？”

“死了就更奇怪了。他們那交情好得——親兄弟都沒這么好，夏明遠要是死了，他心里一定很難過這一個坎兒?？伤裁炊紱]寫啊。”

“你問過老爺子嗎？”

“問過。他說你只管念，不要問。”

“或者，”我心里浮現(xiàn)了一個念頭，“按時間算，也是文革了，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他們的關系決裂了呢？”

文革那個時代，有的是這樣的事：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學生出賣老師——會不會是同樣的原因，讓多年的摯友最后形同陌路？

起風了，滿院都是搖曳的樹影。

“你先回去吧?！彼f。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老人家在昏昏沉沉中說了一句：“錚然啊，睡覺的時候別開手機，小心輻射……”

錚然和我對視了一眼，小聲說：“睡著了還不忘教訓人?！?/p>

一朵茶花落下來，掉在我的肩膀上，嗒的一聲輕響。走出院子，看見院墻下站著幾個聊天的大媽。

“王阿姨，搬得怎么樣了？”

“要緊物件，都已經(jīng)運過去了?！?/p>

“挖土機都派來了，看樣子，也就這幾天的事了?！?/p>

“人活一世，也就這么回事??！”

“九十歲，算長命了?！?/p>

“是啊?！?/p>

“沒兒沒女，就是下世冷清點?！?/p>

“哪兒呀，有兒子的，前幾年還來過呢?！?/p>

“真的呀，怎么沒聽說過??？”

“真的，不然怎么趕著他叫爸呢。老爺子也狠心，任他站在院子里一個鐘頭，死活不開門?！?/p>

“別是什么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想來騙老爺子錢吧？”

“不像，那人派頭挺大的，他那輛車，也不像是一般人開得起的?！?/p>

“哎喲王阿姨，現(xiàn)在騙子都打扮成有錢人的！”

一個人經(jīng)歷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正在向死亡逼近。可是隔著一堵墻，人們照樣活著，照樣閑言碎語著，照樣上大學，找工作，買房子，換手機，刷網(wǎng)絡，在社交軟件上展示自拍照。這就是這個世界。

上車后，我打了李經(jīng)緯的電話。

“你好，我是姜意，我又去看木爺爺了。”

“哦。”他應了一聲。

“我想，你可能會有話問我?！?/p>

“他還在聽錚然念回憶錄嗎？”

“聽的?！?/p>

“好。”

“你說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打電話問你?！?/p>

“不錯。”

“我想請問一下，你和木爺爺是什么關系？”

李經(jīng)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p>

“我明白了，謝謝你?！?/p>

這一次，我先掛斷了電話。

6

半夜里，我突然醒了，手習慣性地伸過去，想摸摸床另一邊的錚然，沒摸到，這才想起他不在這里。一時睡不著，打開了手機，給錚然發(fā)了一條微信：“爺爺怎么樣了？”

片刻之后，手機震動起來，是錚然打了電話過來。

“你還沒睡??！”我說。

“嗯，剛剛木爺爺抽搐得很厲害，我給他抽了積水，又掛了止痛針，現(xiàn)在睡著了。”

“那你也快睡，別玩手機了。你這幾天一直沒睡好吧？明天星期六，我過來陪你們好不好？”

錚然沉默了一下，再說話時，聲音里潛藏了一絲哽咽：“姜意，木爺爺應該挨不過今晚了?！?/p>

這么多年，錚然雖然一直從事著和生老病死有關的職業(yè)，但他對病人很少會產(chǎn)生什么同情和憐憫。他總說世上一半的蠢事都是那些自作多情的好人干的。有時候我問他工作上的事，總是三言兩語把我打發(fā)掉，不愿意多說一句。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對一個素無瓜葛的人流露出感情。

我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他，一陣沉默之后，錚然突然說：“我又在筆記本里發(fā)現(xiàn)夏明遠了?！?/p>

“是嗎？”我坐起身來，“怎么寫的？”

“你聽過這首詞嗎？‘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

錚然完全沒有文藝細胞，把幾句詞念得支離破碎，不堪入耳。我忍無可忍，接上去替他念道：“……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是岳飛的詞?！?/p>

“木爺爺在筆記本寫了這首詞，詞的旁邊寫了‘夏明遠 1966.8.27。你說在一個人的名字后面寫一個具體的日期，會是什么意思？”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只有一種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件臨時冒出的小事絆住了，趕到木爺爺?shù)姆孔訒r，殯儀館的汽車剛離開。院子里擠滿了人。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么多人涌進了木爺爺生前細心守護的家園，一趟一趟地搬走盆栽，拿走瓷器和家電，有人提著一把古色古香的木凳子出來，邊走邊說：“老頭退休工資這么高，這玩意該不是什么紫檀木花梨木的吧？”有人抱著個大花瓶出來說：“這花瓶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得找個內(nèi)行人去估個價?！庇幸粋€大媽說：“這株大茶花樹可值不少錢，房子反正就要推倒了，不如叫些人來，把這樹也挖走了吧。”只有書籍和札記無人問津，有人搬東西時碰落了好些在地上，人來人往，馬上被踩上了許多臟腳印。

我找到錚然，問他：“爺爺那些筆記本呢？”

他拉開背包給我看：“都在這里。”

我們又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看著這些歡歡喜喜翻檢寶貝的人，既沒有立場上去阻止，看在眼里卻又泛出一絲辛酸。最后我嘆了口氣，說：“走吧?！?

工程車在巷子外虎視眈眈。很快這里就會被推倒，鏟平，成為記憶迷城中一個消失的地標。我們一代又一代，做的無非就是這些事，把前人的世界推倒，在廢墟上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新世界。

木爺爺生前沒有流露過要發(fā)表回憶錄的意愿。但是作為一個多年的文字編輯，我翻看他留下來的札記，覺得有必要把它保留下來。我一時拿不準具體該怎么操作，于是乘著空閑時間先把它們打成電子文檔。

木爺爺?shù)奈娘L很樸素，可是打字的過程中，我卻時不時地會微笑，會驚訝和緊張。隔了那么多年，在北方打游擊時的艱難歲月，仍然是他心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筆下的敵后根據(jù)地，是一個朝氣蓬勃，充滿人情味的地方。從普通的農(nóng)民到來自遙遠城市志愿加入抗日的知識青年，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淳樸的可愛。而他們中最搶眼的人物，就是夏明遠。

按照我做編輯的經(jīng)驗，人們在寫心目中一個很美好的形象時，總會不自覺地將其美化，結(jié)果反而顯得生硬而做作。但是木爺爺筆下的夏明遠顯得特別的真實。一個北方農(nóng)民人家的孩子，上過學，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經(jīng)歷，也沒有什么顯著的優(yōu)點。通篇沒有說過什么豪言壯語，但是有一種極強的親和力，讓你覺得他是活生生存在過的。他的氣息是你能夠在北方的土地里聞到的。

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過被寫入史書的重大戰(zhàn)役，但是木爺爺也好，夏明遠也好，似乎并沒有覺得自己了不起，因為重大意義都是后人總結(jié)出來的。他們做的只是小兵們分內(nèi)做的：挖戰(zhàn)壕、在黑暗中聽炮彈打過來的聲音，朝沖上來的日軍放槍。

“等仗打完了……”他們經(jīng)常說，“等仗打完了，就過上好日子了?！?/p>

等仗打完了，確實是過上好日子了，但是緊接著，運動也開始了。到了這個時間段，夏明遠這個人物消失了，文字里那種生氣勃勃的感覺也一同消失了。木爺爺被停職、抄家、批斗，被下放干校，一條腿落下了病根，他那潮州來的賢惠妻子也去世了。這應該是一段腥風血雨，充滿變故的記憶，他失去了摯友，又失去了妻子，應該是無比悲傷的，可是字里行間，看不出他的任何憤怒和悲慟，甚至也沒有任何思考。相反，他著重在寫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整理東西，坐在桌子邊等飯熟，睡前與鄰人說起天氣，看蜘蛛在棉花桿子上慢慢地爬，站在河邊看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去……

紙張受過潮，鋼筆字已經(jīng)微微染暈。敘述越是冷靜，字跡越是抖動得厲害。偶爾會有一兩個筆畫突兀地跳脫出來，劃破了薄薄的紙頁。只有這些模糊不清的字跡，能看出寫作者心里的滿目瘡痍。

最后有幾頁紙粘在了一起，我用刀子小心地把紙張分解開來，發(fā)現(xiàn)那是寫給某個特定對象的一封信。

信里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但幾乎每一句都寫著“你”：

你每次來，都說我們該和解了。你說你也已經(jīng)是一個父親了，知道為人父母的滋味。我知道，你這幾年事業(yè)有成，唯一的心愿就是與我和解。你不希望直到死，我們的心里都留著這個結(jié)。

你總是說，那時候你只有十五歲，你年少無知，被沖昏了頭腦。時代瘋了，人人都瘋了，不止你一個。你問我為什么可以原諒當年對我落井下石的人，卻偏偏不肯放過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父親，那些年一直忙于工作，疏于對你的教育。在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里，母子之情是與生俱來無可辯駁的，父子天倫卻始終尷尬。何況我們這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人，都是像野草一樣長起來的，哪里懂得怎么做個好父親？我不想責怪你和我劃清界限，甚至你母親自殺前你對她說的那番話，我也可以歸結(jié)為你的無知和不懂事。但是明遠——不僅是我多年的良師益友，更是看著你長大，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的人??！你從小就喜歡爬到他膝蓋上，摸他肩膀上的彈痕。三年困難時期，他自己都餓得浮腫，還偷偷省下吃食塞給你，說你在長個子，不能缺少營養(yǎng)……而你回報他的，是帶著紅衛(wèi)兵沖進他家，逼他承認惡毒攻擊社會主義路線，把他折磨致死。

那天我回到家，看見你半身是血地站著，眼睛發(fā)亮，精神亢奮。你說：“夏明遠死了。是我打死的?！?/p>

你恨我。那幾年，我心情壓抑，家里的氣氛也很沉悶。你除了上學，成天混在外面。我們倆說不到幾句話就會談僵，就會發(fā)火。你恨我，但是積威之下不敢直接向我報復，所以你害死明遠給我看。以此證明在我們父子倆的戰(zhàn)爭里，你是勝利者。

一個惡的時代會把人心底最惡劣的部分引出來。這是我自己親手種下的惡果，卻在一個殺人無罪的年代，報應在最無辜的人身上。

今天，我在電視上看見你了，在一個什么慈善捐款的晚宴上。你變了很多，如果不是新聞里有你的名字，我可能就認不出來了。你看上去不僅是個成功人士，甚至當?shù)闷鸱秸藝馈?jù)說你現(xiàn)在熱心公益，還每年給寺院一大筆錢用來做佛經(jīng)研究。主持人介紹你的時候，你在鏡頭里微笑著，像一尊鍍了金的佛像一樣。沒有人知道你殺過人，沒有知道你當年的忘恩負義和喪心病狂，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繼續(xù)這么假裝下去，沒有人會提起幾十年前那樁不愉快的舊事。但是，你騙得過自己嗎？你心里有真正懺悔過嗎？你有勇氣把當年的事公布于眾，讓自己的形象染上污點嗎？你敢嗎？

7

我把爺爺那封信的手稿剪出來，精心拼貼在一張紙上。

晚上，我在木易齋的一個包廂里約見了李經(jīng)緯。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他風度翩翩，衣冠楚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歲。但是看得仔細一點，會發(fā)現(xiàn)他的兩鬢已經(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霜，眼角也有了密如蛛絲的皺紋。時光正帶著他無可阻止地老去。

我拿出那封信，靜靜地遞了過去。

“我想，這是爺爺寫給你的?！?/p>

他瀏覽了一遍：“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

“是的。木子李，他和你斷絕父子關系，所以你選擇了姓李。你讓錚然去照顧他，因為你希望錚然送爺爺一程，讓他走的時候，身邊至少有一個親人。你安排得很周到?！?/p>

“你怎么看這封信？”他撂下信紙，淡淡地說。

我搖搖頭。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歷史，他寫的，只是他的歷史。”他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低垂的眼睛里似有悲憫。我不由得想起爺爺信里寫的“鍍了金的佛像”。

沉默之后，我打開皮包，拿出那張薄薄的銀行卡來，放在桌上。

“這張卡，請你收回去?！蔽艺f，“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jīng)考慮過了，我和錚然已經(jīng)非常幸福，就算將來有很多難關，也有信心一起去克服。不需要這些錢了?！?/p>

“是錚然讓你這么說的嗎？”他淡淡地問。

我微笑：“這是我們共同的立場?！?/p>

言盡于此，我起身告辭。走到停車場的時候，錚然正坐在駕駛座上望著擋風玻璃，他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吹轿?，他問：“都說清楚了？”

我點點頭。

“你真的不去見他了？”我問。

他也點點頭。

“走吧。”

車子在第一個紅路燈路口停了下來，電臺里播放著粵語歌，路燈光照出雪白的分道線。

錚然忽然說：“姜意，我們生一個孩子吧?！?/p>

換作以前，我一定會說幾句自嘲或嘲笑他窮的話，但是此時此刻，這句話是有力量的，我，也是有力量的。

我笑笑，挨過去靠在他肩膀上。

（原載于《雪竇山》2015年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