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1
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成梯形。紅磚砌的墻,用水泥抹了墻垛。那些水泥廢渣落在墻垛下的地面上,好幾年了,還麻麻扎扎。皮小黔從遠(yuǎn)處央人搬了個木墩放在那里,他坐上去,用一條腿壓住另一條腿。打遠(yuǎn)處看,你以為他會功夫,把另一條腿背到了身后。到了近前會發(fā)現(xiàn),另一條腿其實是沒有的。那里只有一截被伐掉樹木似的木樁長在那里,約有一尺長。他每天上班的時候就來坐,下班便拄著拐回家。他的家離鄉(xiāng)政府有三里地,那個小村叫狐貍港。起初,賈艷文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大劉師傅說,皮小黔是來上訪的。皮小黔上訪有個特點,不哭不叫不打不鬧也不扯橫標(biāo)。他就那樣按時來,按點走,跟誰都打招呼,跟誰都賠笑臉。一晃,他就在鄉(xiāng)政府門口坐了小一年。
賈艷文問,皮小黔因為啥上訪,有啥訴求?大劉師傅說,家里窮,兄弟姐妹多,他跟鄉(xiāng)政府來要工作。
賈艷文心說,鄉(xiāng)政府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地兒?好手好腳的還得有關(guān)系呢。
賈艷文到鄉(xiāng)政府來當(dāng)廣播員也快一年了。麥青青比她早半年,是電話員,她們兩個住隔壁,麥青青在里邊,賈艷文在外邊。再外邊則是大劉師傅,他是放映員,每天趕著毛驢車下鄉(xiāng)去放電影。麥青青跟大劉師傅關(guān)系好,每天都從廣播里留意天氣預(yù)報。刮風(fēng)了,下雨了,提醒大劉師傅多穿衣服、帶雨具。有一天,大劉師傅被風(fēng)雨困到了半路上,鄉(xiāng)里值班的幾個人在電話室里聊天,麥青青魂不守舍,跑到外面張望,回來淋成了落湯雞。大劉師傅那天去了香水寺村,回來要淌一條河。雨季山洪下來,那條河道很危險。值班的楊鄉(xiāng)長已經(jīng)過來好幾次了,問大劉師傅有沒有消息。那部交換機(jī)靜悄悄的,麥青青惶恐地說還沒有。楊鄉(xiāng)長看著手表說,我們等到十點半,十點半大劉還不回來,我們騎上挎子去找他。楊鄉(xiāng)長要通了派出所的電話,讓值班民警把挎子準(zhǔn)備好。結(jié)果還不到十點,大劉師傅趕著驢車回來了。大劉穿著雨衣,沒戴帽子,從頭上往下淌雨水,像打翻了一條江河。那頭灰驢掙命一樣往前扯著脖子,四個蹄子都是泥,像是穿了小泥皮鞋,一走一打出溜。大劉師傅把車趕到遮雨棚下,對圍觀的人說兇險,說他和驢車剛走上河堤,山洪就“嘩”的一聲下來了。
麥青青守著一部交換機(jī),按說是最拴人的地方。上面的小軋板往下一掉,就知道書記或鄉(xiāng)長又來電話了?!皬垥?,您要哪?哦,水利站。水利站來了!”把塞子插到接收孔里,用按鈕震動幾下,對面有人應(yīng)聲,雙方就可以通上話了。有時候麥青青去廁所,賈艷文臨時替換她,書記、鄉(xiāng)長一聽聲音不對,先問:麥青青呢?有時候她不去廁所,而是鉆進(jìn)大劉師傅的屋里聊電影,賈艷文也替她打掩埋。有一次沒打好,書記披一件外套過來了。麥青青躲在大劉師傅的屋里不敢出來,書記就在門口等,說麥青青去廁所這么半天,難道掉進(jìn)茅坑了?
大劉師傅是一個長相英俊的人,有一個漂亮媳婦,還有兩個漂亮女兒。在鄉(xiāng)政府大院,他是口碑第一好的人。工作任勞任怨,為人樸實厚道。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叫雙翦營村,麥大膽是麥青青的爸,還是雙翦營村的書記。有一天,他來鄉(xiāng)里開會,順便跟大劉師傅定兩場電影。敲了半天門,門也沒開。正好窗戶有個縫兒,他好奇,把窗戶推開了。上窗臺,人從窗臺跳了進(jìn)去,上去就把胳膊掄圓了抽大劉。麥青青羞得像個小花貓,捂著臉從屋里逃了出來。麥大膽薅著大劉師傅脖領(lǐng)子往外走,一路走一路罵:這個畜生,欺負(fù)我家青青!你竟然敢欺負(fù)我家青青!大劉師傅的白臉上都是血手印,麥大膽一路拖著他走,還在實施鐵砂掌。
黨委會研究大劉的去留問題,大劉卻不知去向。這天新到了片子《少林寺》,楊鄉(xiāng)長說,大劉這個狗娘養(yǎng)的,先放一場電影再放他走??赡睦锒颊也坏酱髣ⅰ商煲院?,大劉師傅的媳婦領(lǐng)著兩個孩子來跟鄉(xiāng)政府要人。那是兩個洋娃娃一樣的漂亮女孩,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楊鄉(xiāng)長說,大劉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偷著跑了,我還想跟你們要人呢。
十多天以后,大劉終于被有心人找到了。鄉(xiāng)政府南邊是一大片莊稼地,干渠的管道里有水,那些鯽魚成群打伙往那里游,像是有人召集開會一樣。有心人下去看究竟,從管道里摸到了大劉的一只腳,拉出來,臉已經(jīng)讓魚啃沒了。這些賈艷文過了很久才聽說,她頂替麥青青當(dāng)電話員,一步也不敢離開,去趟廁所要一溜小跑。過去這里人來人往,像趕集一樣。自從大劉出了事,就門可羅雀了。賈艷文該放廣播的時候放廣播,過去是一天一更新節(jié)目,因為沒有時間錄制和寫稿子,一天三遍賈艷文在大喇叭里播憲法。每次放開廣播她都跑出去聽:第一條,總則……念憲法的聲音比自己寫的稿子中聽,有時候聽自己寫的稿子,她會心里緊張,起雞皮疙瘩。當(dāng)然不敢走遠(yuǎn),交換機(jī)上的軋板一掉下來,賈艷文就得趕緊回屋去接電話。“楊鄉(xiāng)長么?您要的電話來了?!辟Z艷文接得理直氣壯,再不像過去那樣畏畏縮縮。
有天楊鄉(xiāng)長過來說,明天新電話員就到位了,你該下鄉(xiāng)寫稿了。
賈艷文還有點戀戀不舍。問新來的人是男是女。楊鄉(xiāng)長心有余悸說,還敢要女的?這回打死也不敢了。
2
找到大劉師傅的有心人,原來是皮小黔。
來頂替麥青青做電話員的人,原來也是皮小黔。
賈艷文是在午飯前見到皮小黔的。他在門口喊:“賈艷文,你打飯也順便替我打一份。”賈艷文很奇怪。她剛從鄉(xiāng)下回來,采訪一個計劃生育的典型,給縣廣播站寫報道。賈艷文奇怪他怎么站在電話室的門口,皮小黔說,從今天開始,他就是電話員了。
“我找到大劉師傅有功?!逼ば∏苤p拐站到門邊,手里拿著飯盆和飯票?!罢l也找不到,偏是讓我找到了。我那幾天沒閑著,方圓幾里地都走遍了……我斷定大劉走不遠(yuǎn),他讓羞慚蒙著臉,他走不遠(yuǎn)?!辟Z艷文不經(jīng)意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新抹了頭油,蒼蠅上去都打出溜。雖然只有一只腳,還是穿了只新布鞋。他其實是一個俊小伙,白皮膚,五官長得很緊致。眼神出奇地平和善良?!皸钹l(xiāng)長說要好好謝謝我,說如果我有條好腿,就讓我當(dāng)放映員。我說,當(dāng)電話員不用好腿。楊鄉(xiāng)長說,著??!腿腳不好就不會到處亂竄,你就來當(dāng)電話員吧!”
賈艷文酸溜溜地說:“恭喜你,終于有工作了?!?
皮小黔謙虛說:“腿腳不好,還少不得麻煩妹子?!?/p>
賈艷文拿著飯盆“咣”地撞上了房門。心說,誰是你妹子。
過了不多久,電話室就成了文化中心。皮小黔原來是個書蟲,他把家里磚頭厚的書搬來不少,都是外國名著。講起書里的故事,那真像賣瓦盆的出身,一套一套的。比如,他講《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話便是“斯基邦·阿爾卡迪奇·奧勃朗斯基”如何如何,把所有的人都聽直了眼,那樣長的人名,他咋記下得?。∧切€有《紅與黑》、《悲慘世界》、《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等等。紙都是黃褐色,毛卷邊,看上去都要翻爛了。他的電話室走馬燈似的有人來串門,連楊鄉(xiāng)長都一坐老半天。賈艷文也有些蠢蠢欲動,買了瓜子拿過去示好,裝作無意識地翻那些書。賈艷文都只知道書名,一本都沒有讀過。她對皮小黔有點肅然起敬,皮小黔再叫妹子,賈艷文就沒那么反感了。
下雨天,兩個人都閑。各扯一把椅子放門口,邊聽雨聲邊聊天。皮小黔是一個愛聊天的人,他的口才出奇的好。他說你知道我的名字里為啥有個“黔”字么?我是在貴州生的。皮小黔的父母原來都是貴州礦務(wù)局的工人,生了他們弟兄姐妹四個。有一年,他長轉(zhuǎn)指甲沒有及時救治,把骨頭轉(zhuǎn)黑了,化膿、腐爛,被截掉了小腿。母親辭掉了工作在家伺候他。可他下面又接連添了兩個弟弟。把父親氣壞了,整天酗酒,說他養(yǎng)不活這樣多的孩子,一氣之下,率一家老小回老家務(wù)農(nóng)。哪知鄉(xiāng)下的日子更難,父親干不慣莊稼活,連打酒的錢也沒有,回來的第三年,喝1605自殺了。那年剛包產(chǎn)到戶,家里大片的土地“扔著種”(隨便種的意思),收多少算多少。一家人的嘴總算堵上了??善ば∏姑?,上樹掏雀窩掉了下來,把斷茬腿摔壞了。他起初不敢跟家里說,爛得實在受不了才去醫(yī)院,結(jié)果,腿又鋸下去一截。
“要不我的腿能有這么長?!彼檬直葎澋较ドw的位置,嘴里滿是遺憾。仿佛“那么長”是一件很榮耀的事。他不知道,在賈艷文眼里,“那么長”和“這么長”其實都一樣,他就是個沒腿的人。那個地方用褲腿包著,拴著個布條,就像包著的一個粽子。
“轉(zhuǎn)指甲就能讓人丟一條腿?”賈艷文有點不敢相信。她看了看自己右手的無名指,那里也曾生過轉(zhuǎn)指甲。那時賈艷文還不記事兒,聽母親說,賈艷文疼得徹夜哭嚎。母親絲毫沒手軟,給她抹藥,剪指甲。剪指甲最為重要,因為指甲往肉里鉆,剪的時候能讓手指血肉模糊。指甲就像長瘋了的一棵樹,慢慢就沒勁了,歸順了。可如果不剪,會瘋的沒完沒了,能把骨頭箍爛。醫(yī)學(xué)上這屬于疑難雜癥。賈艷文想不透如果不剪指甲自己的這只手會怎么樣,難道也會像皮小黔那樣被截肢?
賈艷文打了個冷戰(zhàn)。
“我一點都沒夸張。”皮小黔扯下襪子,把自己的一只腳露了出來。賈艷文斜了一眼,發(fā)現(xiàn)皮小黔的腳真是好看,白,娟秀,腳趾頭就像花生果,長得都很勻稱。這是左腳。如果右腳不長轉(zhuǎn)指甲,那可真是一雙美足!賈艷文長了雙丑腳,她從不把腳丫子示人。賈艷文情不自禁動了下自己的腳,40碼的皮鞋,把腳窩得硬邦邦,每一個骨節(jié)都磨出了繭子。她不能穿更大的鞋,作為一個女孩子,這已經(jīng)是她所能承受的極限了,她只能削足適履,寧肯把腳磨出雞眼。賈艷文暗暗嘆了口氣,想難道腳也有命運?
“你一定好奇我為啥上訪吧?”他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把膝上的一本書合了起來。賈艷文看見那本書是《紅與黑》。賈艷文問,這書你還沒看完?皮小黔得意地說,那要問看的是第幾遍,我每本書都要看三遍以上。賈艷文心里贊嘆,但嘴里說,看那么多的書,有用么?皮小黔說,咋沒用。我是還鄉(xiāng)青年,國家有政策,還鄉(xiāng)青年都是要安排工作的。賈艷文想了想,沒想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善ば∏f,全家都反對我上訪,說我是白折騰,政府不會給我安排工作。我不信邪,知識儲備永遠(yuǎn)沒有錯,我相信會有人管我!
賈艷文搖了搖頭,卻不是因為皮小黔的話,她在想誰能管自己。
“你知道人武部長和計生辦的魏主任逗惱的事么?”皮小黔伸手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然后淋到自己的頭發(fā)上,他是在淘氣。賈艷文說不知道。沒腿的人比有腿的人消息靈通,賈艷文心里有點泛酸。人武部長下鄉(xiāng)的時候多喝了些酒,回來的路上又熱又渴,河邊有塊玉米地,借著莊稼遮擋,部長脫光了下河洗澡。怎么那么巧,魏主任也下鄉(xiāng)回來正好從那里過,把部長的衣服卷吧卷吧夾到了后車座上,騎車走了。部長想追她,可身上布絲沒掛。喊她回來,魏主任置之不理。等了好半天,才遇到一個過路的,部長讓人家把褲子脫下來,穿上了。魏主任回來就把這事忘了,那天她丈夫在家,兩人正辦好事呢,一支槍筒從窗戶里伸進(jìn)來,“砰”地放了一槍,把她丈夫嚇得立馬不行了。這件事,大家都笑好幾天了。怎么,你不知道?
“什么立馬不行了?”賈艷文扭過頭來問。
皮小黔側(cè)過臉去,不敢看賈艷文。他沒想到賈艷文會這樣問,這機(jī)關(guān)里都是人精,沒人會問這么傻的問題。沒得到回答,賈艷文緊追不舍。“到底是啥不行了?”皮小黔的臉紅得透亮,他拍了下那書,說你也看小說吧,看完小說你就明白了。賈艷文說,那多麻煩,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大概交換機(jī)上的小軋板又掉了,皮小黔收回那條腿,不見了。雨越下越大,屋檐下賈艷文等了會兒,皮小黔再沒現(xiàn)身。她發(fā)了會兒呆,躺床上睡覺去了。
從打跟他借書看,賈艷文跟皮小黔的關(guān)系就走近了。下鄉(xiāng)剩下的飯菜賈艷文會揀好的打包回來給他吃,皮小黔從不嫌棄,總會說謝謝妹子。賈艷文寫的廣播稿也經(jīng)常征求他的意見,不自覺地,賈艷文就管他叫皮哥,他比她大三歲。有一次,縣廣播站播發(fā)了賈艷文寫楊鄉(xiāng)長的長篇通訊:《人民的好鄉(xiāng)長》,寫他抗洪搶險沖鋒在前的故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剛播送完,機(jī)關(guān)的人不用招呼就都跑到外面聽廣播。楊鄉(xiāng)長特意來到了喇叭底下,好聽得真切。稿子三千多字,整個一個時段都是一個廣播員的聲情并茂。結(jié)束了,皮小黔在外面喊:“賈艷文,你咋不出來聽?”賈艷文拿著筆和本出來,假裝在寫東西。賈艷文說,我在趕稿子。其實賈艷文也在聽廣播,一個字也沒錯過,只是她趴在辦公桌上,聽到的聲音是在功放機(jī)里,還沒讓電流傳進(jìn)喇叭。皮小黔說,你的稿子寫得不錯,就是形容詞太多了。還說楊鄉(xiāng)長是黑紅的臉膛,他是白皮膚,只是有連鬢胡子。賈艷文說,有黑紅臉膛的人才更像鄉(xiāng)長。皮小黔想了想,說通訊報道還是應(yīng)該真實,小說才允許虛構(gòu)呢。
賈艷文正要爭辯,楊鄉(xiāng)長推著自行車走了過來。他從遠(yuǎn)處就說:“賈艷文你就瞎編吧,我哪里是黑紅臉膛?”說著,飛身上了自行車。賈艷文備受打擊,身子一萎,臉立時就黃了。皮小黔看了她一眼,說你還當(dāng)真了,楊鄉(xiāng)長就那么一說,他是在跟你打招呼呢。賈艷文說,楊鄉(xiāng)長對我不滿意了。皮小黔說,他滿意,就是不方便說出口。你以為他會說,賈艷文,你寫得真不賴?
3
馬路對面就是供銷社。供銷社里的幾個丫頭趾高氣揚,見了賈艷文,都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賈艷文知道為什么。雖說自己是鄉(xiāng)政府的人,卻是零時工。那幾個丫頭都是正經(jīng)國營單位的職工,差著行市呢。人家腳上的鞋子,身上的衣服,都比自己高出等級。賈艷文原本想,自己的稿子總上廣播站,應(yīng)該能讓人高看一眼了。站在那些人面前才知道,人家是鳳凰,自己啥也不是。剛生出的自信心眨眼就被挫沒了,后來她索性不去供銷社,免得遇到那幾只小母雞(賈艷文心里這樣叫她們)。
雙翦營村是一個細(xì)長條,兩邊的房子都傍著路蓋,其實人家不多,卻放出去有一里地遠(yuǎn)。甩出去的那一截,差點就接上小狐貍港了。鄉(xiāng)政府坐落在中心地帶,出門往左有多家店鋪,有賣種子化肥的,有賣鍋碗瓢盆的。往村里縱深方向走,有三開間的一座小瓦房,這里是代銷點。在路上能看見一個小木牌,上面有白粉筆寫的字,經(jīng)營煙酒茶糖之類。打從這里過,那個小木牌總撞賈艷文的眼,但賈艷文沒到這里來過。附近有一座大建筑,是三層高的樓房。白底黑字的牌子寫的是貿(mào)易貨棧,二樓三樓都閑置,只有一樓的筒子房里有貨物,不時有各色人等出入。
這個貿(mào)易貨棧,就是麥大膽開的,三層樓也是他建的,借了信用社不少貸款。
這天賈艷文需要一包衛(wèi)生紙。她走路的姿勢怪怪的,是因為用報紙做底褲,那些硬棱磨得大腿生疼。報紙上面,墊了幾張白報紙,那種濕噠噠的感覺很特別。鄉(xiāng)政府只有婦聯(lián)主任是女的,可人家下鄉(xiāng)了。若是皮小黔也是女的,賈艷文就可以借些衛(wèi)生紙,或差他去買。賈艷文邊走邊想這些,掀開了代銷點的竹門簾。
內(nèi)里是一種溫?zé)岬臍馕叮行_鼻子。賈艷文臉上的器官運動了半天,也沒能孕育出一個噴嚏。兩排小貨架,零星擺放著幾宗商品。墻角的一只小砂灌冒著熱氣,原來是在煎中藥。一個女孩蹲在藥罐子前攪拌,冷丁一回頭,突然喊了一聲:“賈艷文!”
“哦,是麥青青呀!你原來在這里當(dāng)老板呀!”
兩個人熱烈擁抱,麥青青過來拉賈艷文坐到椅子上,順手撕開一袋蝦條。說鄉(xiāng)政府離這里也不遠(yuǎn),咋就一直看不到你。賈艷文說,是呀,不知道你在這里開店,否則早找你來玩了。
賈艷文的話,是出自肺腑。兩個人做同事時,麥青青總讓賈艷文代自己值班,有點“巧使喚人”。別人對這一點早有微詞,說賈艷文傻。賈艷文心底的話不能對人說,她其實喜歡話務(wù)員這個工作,遙遠(yuǎn)的兩個人,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連接,我說話你聽得見,你說的話我聽得見。其實還有第三方聽得見,那就是話務(wù)員。只要帶上耳機(jī),誰說了什么一句也跑不了。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就經(jīng)常跟一個女的聊天,有時兩邊都不說話,就咳嗽一聲。這邊咳嗽一聲,那邊也咳嗽一聲,像對暗號一樣。這里有隱秘,賈艷文一直沒有告訴麥青青,也不知道麥青青知道不知道?,F(xiàn)在,皮小黔寸步不離交換機(jī),賈艷文再沒這種機(jī)會了。
她們已經(jīng)兩年多沒見面了。麥青青似乎沒怎么變,還是快言快語的風(fēng)格。說自己原本在城里給人看孩子,后被麥大膽追了回來。貿(mào)易貨棧動工的時候這里有很多農(nóng)民工,麥大膽給她盤起這個店,是為了掙那些民工的煙酒錢?!拔以缇拖腴_了,干啥不是干呢,咋活都是一輩子?!丙溓嗲嗌晕⒂幸稽c灰,但灰得不打眼。用這樣一句話做總結(jié),看得出,她把過去的事情徹底放下了。賈艷文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心里卻在想大劉師傅。一個英俊的兩個洋娃娃的父親,現(xiàn)在不知魂歸何處。真可憐。真是太可憐了。賈艷文現(xiàn)在想起這件事心里還揪得慌。賈艷文希望麥青青跟她談?wù)勥@段往事,或者撲在她的懷里哭一場,那樣賈艷文會好受些。這事說起來與賈艷文難脫干系,如果她不是替麥青青值班,麥青青就不可能那個時段去大劉師傅的房里,也就不會那么寸讓麥大膽撞個正著。
可麥青青的樣子像是把過去一筆勾銷了,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
“你還記得皮小黔吧?你走以后他就當(dāng)電話員了?!币矝]有啥新鮮的事情需要交流,賈艷文的話說得干干巴巴。“知道,那個沒腿的。人長得不賴,可惜了?!丙溓嗲嘤秩嚢杷幑拮?,話說得像打字機(jī)一樣。鍋底似乎有點糊,空氣中的味道加重了。賈艷文湊過去看她翻藥鍋,問她是啥毛病,要吃中草藥。麥青青說,氣血兩虧。賈艷文說,咋不放到外面去熬。麥青青說,我愿意聞草藥味,去外面熬就把味道糟蹋了。
賈艷文心想,這也是毛病。
身體里溫?zé)岬囊还珊榱髦睘a而下,賈艷文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來的。她說我是來買衛(wèi)生紙的,快給我拿一包。麥青青張開了一只塑料袋,往里裝了兩包粉紅色的紙?!百I啥買呀,以后缺啥就過來拿。”
賈艷文把錢扔到了貨柜后面。麥青青追出去幾十米又把錢扔了回來?!坝锌瘴胰フ夷阃妫 丙溓嗲嗳?。
郵遞員老吳的摩托車一在院子里放屁,皮小黔就拿著一沓子信出去了。賈艷文有時會從窗戶往外看,那些信有幾十封。牛皮紙的信皮,一定是公函,寄往縣里各部門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或相關(guān)報表。白信封一般都是皮小黔的。他的信天南地北哪都有,他隔些日子就寫幾封,其實是同一封信抄寫若干份。賈艷文看過他寫的信,字很漂亮,言辭很講究。里面有“千萬要關(guān)心照顧”、“盼望黨的光輝照耀到我們身上”之類。他寫的是申訴信,也有夸大其詞的地方。比如,他自己都說當(dāng)年是因為孩子太多養(yǎng)不活父母才帶他們回老家的,可在信里,他說是響應(yīng)黨的號召回家務(wù)農(nóng),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了,他們還應(yīng)該農(nóng)轉(zhuǎn)非。皮小黔的意思是,過去國家有困難,我們幫了國家?,F(xiàn)在國家富裕了,該幫助我們了。
這些信,分別寄到縣里、市里、省里有關(guān)部門,也寄給中央某部委以及與他的名字有關(guān)的貴州省礦務(wù)局。不得不佩服皮小黔的耐性兒和恒心,他沒事兒就抄那些信,用蘸水筆,一筆一畫都像在寫仿影兒。辦公桌上已存下了厚厚一摞。用的時候一折三棱,裝進(jìn)信皮抹上漿糊貼張郵票就交給老吳。別人都拿皮小黔的信打趣,說他的工資都買郵票了。說不定哪一天就來輛藍(lán)鳥王把他接走了。那年楊鄉(xiāng)長剛坐上藍(lán)鳥王,大家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車。賈艷文卻被那些信觸動,她知道,皮小黔的心不在這里。表面上看,她和皮小黔是一樣的人,可她的心卻不知怎樣安放,皮小黔的心里卻還有一個大世界。有一天,是八月十四,機(jī)關(guān)干部分二胺,每人一袋。卻惟獨沒有電話員和廣播員的,因為是臨時工,他們不在編。賈艷文倒沒多想,因為類似的事總在發(fā)生。皮小黔卻很不一樣,他倚著墻看著那些馱著口袋的人興高采烈下班,臉上說不出是一種什么表情。既有艷羨,又有悲涼。賈艷文刻意下班晚些,鎖門的時候看見皮小黔正在摩挲后脖頸。皮小黔說,我倒不是眼熱人家分東西,我是覺得同樣在這里上班,我們卻是二等公民。
賈艷文笑了笑,說你真是看書看多了。你才知道是二等公民?工資單上人家五項你三項,加起來跟人家差一半,你以為你是幾等。賈艷文推車要走,皮小黔說,你就沒想法?賈艷文問啥想法。皮小黔說,這里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賈艷文心說,我又不傻,咋會不知道。皮小黔說,在鄉(xiāng)政府上班,說起來好聽,其實都不如服裝廠的縫紉工,人家一個月頂你倆月。賈艷文騎車要走,皮小黔說,咱倆能不能一起去找楊鄉(xiāng)長?賈艷文吃驚地問,找楊鄉(xiāng)長干什么?皮小黔說,要待遇。賈艷文搖了搖頭,騎車走了。不要待遇這碗飯都不一定吃得長久,要待遇正好給人口實。這些想法讓她的心里很難受。她十八歲來當(dāng)廣播員,轉(zhuǎn)眼就五年了。十八歲的時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二十三歲再不想,就成傻姑娘了。
賈艷文的尷尬還不止這些,弟弟十八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結(jié)婚那天她原本請了假,想留在家里幫忙。可鄉(xiāng)俗中卻不允許未婚的大姑姐見新娘的面,她是被臨時趕走的,一雙油手都沒來得及洗。賈艷文想,這算什么鬼風(fēng)俗,分明是逼嫁么。那天她跑老遠(yuǎn)的路去同學(xué)家吃了頓白菜餡餃子,回來遭遇大風(fēng),寸步難行。十幾里地她一步一步推車走回來的。回家跟弟媳同桌吃飯,賈艷文總覺得硌生。賈艷文也想好歹找個人嫁了算了,可又總是覺得不甘愿。在鄉(xiāng)政府這幾年,眼界打開了,心也漂浮了?;仡^再看莊戶人的日子,有些不入眼了。
她倒挺羨慕麥青青,那么快就能把那么大的事情放下。若是換了自己,臉上能蒙十二層的布,一層一層地剝,仍覺得沒臉見人。
4
一個午后,麥青青裊裊婷婷地走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廣播站和電話室是最后一排,她拐過來時一個人也沒碰到。天氣剛開始炎熱,陰涼處就有通透的風(fēng),掀起麥青青的裙角。她用一只手裹著裙擺,快步通過了三個門口,敲開了賈艷文的房門。
賈艷文正在看書。她午休的時間越來越舍不得睡覺,下決心要把皮小黔的書都看完。那些書對她其實沒吸引,那些語言繞來繞去,那些人物躲來躲去,那些故事支離破碎,遠(yuǎn)不如《知音》上的故事好看??伤坪蹙褪菫槎乱豢跉?,皮小黔為啥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是一條腿啊。為了能把書看順暢,她提前做功課。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人名總也記不住,她先把那些長名字挑出來,背。背得像皮小黔、麥青青一樣熟。這樣再讀書,果然就順暢了。
賈艷文似乎剛盹了下,敲門聲就響了。麥青青進(jìn)來就摟賈艷文,賈艷文還怔忪。兩人都坐床沿上,一對眼神,都笑了。賈艷文說,你今天可真漂亮。麥青青的短發(fā)上別著一只寬發(fā)夾,那上面是褐色的布紋,把光潔的額頭露出來,讓整張臉都明媚。麥青青則奇怪地打量她,說你怎么不戴胸罩?賈艷文披散著頭發(fā)湊到鏡子前,用皮筋把長發(fā)束了起來。賈艷文說,我睡覺呢,戴什么胸罩。麥青青說,睡覺也要戴的,否則形狀會散的。賈艷文笑得直不起腰,說你這都是哪來的學(xué)問——你以為那是沙子做的么?讓賈艷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麥青青拿起那本書翻了翻,說看這么厚的書,你不累?賈艷文說,閑著也是閑著。麥青青說,你打不打毛衣?我從城里新買了本毛線編織法。賈艷文搖頭,她對那些不感興趣。麥青青說,你說怪不怪,這兩天我做夢總在這里上班,下大雨,嘩啦啦,嘩啦啦……賈艷文有些走神,看著她。麥青青就知道賈艷文想到哪兒了,趕忙說,你知道我來干啥吧……我來打個長途,這個面子總給吧?
出了縣的電話都叫長途,在外面打是要花錢的。麥青青的這個電話是打給姑姑的,她的姑姑在大城市。她說她在村里待膩了,讓姑姑幫忙找個工作。交換機(jī)前就一把椅子,皮小黔原本坐在那里,一只拐放到了椅背上。他認(rèn)識麥青青,賈艷文也緊著介紹??甥溓嗲鄥s看也不看他,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戴上了耳機(jī)。熟練地拔下那些插塞,手指像是在鋼琴上跳舞。她背對著賈艷文,賈艷文站在了門口,她的面前只有那臺交換機(jī)。皮小黔一聲不吭退到單人床上坐下了,一條腿盤上去,壓住另一條腿。麥青青身子左移,坐到椅子上。那個電話卻一直也沒撥通,她叨咕說,這是姑姑家里的電話,怎么打不通呢?又有小閘板掉了下來,麥青青拔起塞子接到插孔里,不說話先笑。是魏主任呀,我是青青,您聽不出我了吧?賈艷文給皮小黔使眼色,她覺得麥青青接這個電話不合適??善ば∏粍樱粗溓嗲嗟谋秤?。麥青青半天也沒回轉(zhuǎn)過身來,她喜歡坐這把椅子。面對著交換機(jī),她就覺得自己還是幾年前的自己。
敲門聲響的時候,把麥青青嚇了一跳。她驟然一回身,臉上的緊張和惶恐讓賈艷文看了個滿眼。到底是做過虧心事的地方,她無法讓自己坦然。進(jìn)來的兩個人大汗淋漓,卻不認(rèn)識。一個高些白些,一個矮些黑些。高而白背一只灰色的挎包,用巴掌當(dāng)扇子,嘴里吹著風(fēng),好像他自己就是鼓風(fēng)機(jī)。賈艷文挪到了墻邊上,把兩人都讓了進(jìn)來,說你們是打哪來的?找誰?矮而黑打量著屋子說,皮小黔是在這里吧?賈艷文結(jié)巴了一下,差一點出賣皮小黔。他、他……你們找他干啥?高而白拍著腋下的包說,我們找他有事。皮小黔在床上搭聲說,我就是。兩個人一起看皮小黔,都長出了一口氣。高而白把挎包放到了床上,兜底一倒,白信封一個一個飛了出來,好大一堆。高而白說,這都是你寫給我們的信,我們代表礦務(wù)局領(lǐng)導(dǎo)來了解情況。就見皮小黔神情一凜,一下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那條半截腿突兀顯現(xiàn),比霹靂閃電都來得刺激,那兩人的臉色一下都變了。皮小黔“撲通”一聲跪下了,連著磕了好幾個頭。那兩人慌忙把皮小黔攙扶起來,說沒想到你的腿是這個樣子。你父母都是我們礦上的職工,你的事我們一管到底!
貴州礦務(wù)局那邊往塤城發(fā)函,鑒于皮小黔的實際情況以及本人愿望,建議當(dāng)?shù)卣徒枰园才?。楊鄉(xiāng)長跟皮小黔商量,組織上負(fù)責(zé)給你轉(zhuǎn)正,你還當(dāng)電話員吧,這個工作適合你。皮小黔氣得臉都綠了,他說電話員不算正經(jīng)工作,從來沒有國家公職人員干這個!他強(qiáng)烈要求,進(jìn)城,進(jìn)塤城,他要當(dāng)城市人!楊鄉(xiāng)長擺著手說,好吧,好吧,你去當(dāng)城市人吧,你的事我管不了了!
皮小黔過去是個愛說話的人,突然間就沉默了。電話室的房門總是關(guān)得緊緊的,不像過去,他總在門邊坐著,見到外邊走路的也打聲招呼。這個變化賈艷文體會得更深些,皮小黔走完手續(xù),賈艷文就把看了半截的書還回去了,她不想等他要??吹贸?,皮小黔不開心。賈艷文不知道他為啥不開心,他有什么理由不開心。別人可都為他興高采烈呢,他都快成傳奇了。人家從貴州那么遠(yuǎn)的地方來找他,不單安排了他的工作,還安排了兩個姐姐。兩個姐姐都已經(jīng)嫁人了,都在大洼里耪地呢,突然就成公家人了。賈艷文把自己的一只小手提箱送給他做紀(jì)念,皮小黔則送給了她一本書,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
麥青青隔三差五就過來串門。她選擇中午來,太陽白花花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有時會拿來三根冰棍。賈艷文吃一根,皮小黔吃兩根,麥青青自己不吃,她說肚子疼。肚子疼還買冰棍還串門,賈艷文不知她怎么想的。麥青青忽然對那些小說感興趣,她說她也是喜歡看書的人。讓賈艷文奇怪,麥青青可最不愿意看書了,她一看見字兒眼就花,這是她自己說的。她今天拿走一本書,明天還回一本書,自己就像走馬燈似的。那天計生委的魏主任對賈艷文說,皮小黔除了缺一條腿,其余的條件其實都沒不錯,有想法要趁早,別讓人家搶了先。賈艷文問,啥想法?魏主任說,你真是缺根弦,這個時候還能有啥想法,總不能輸給麥青青吧。賈艷文恍然大悟,心里頓時一跳,眼前就開始發(fā)虛了。他和皮小黔的關(guān)系是有一點特殊的,他們值班的時候,有時會聊到天降露水,打得鼻尖都是涼的。皮小黔主要講他在貴州,周圍都是大山,他在子弟學(xué)校上小學(xué),從三年級就開始看磚頭厚的書。語文老師是一位文學(xué)愛好者,總在課余給大家講故事,他的興趣就是這么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他生轉(zhuǎn)指甲那年走不了路,老師上門看她就帶來了兩本書。托爾斯泰的《復(fù)活》和雨果的《悲慘世界》,那里的故事都深深吸引他。他的眼前總有光,即便是把腿鋸掉的那一段,他在病床上也看書。他說書中有一個世界,那是黑暗里的一盞燈。
他是跟別人不一樣的。賈艷文默默地想。如果他有兩條完好的腿,他簡直無可挑剔??扇绻菢铀龝吹蒙献约好矗抠Z艷文忽然有些慌,胸悶氣短,仿佛有貴重東西就要在自己手里遺失??墒恰粭l腿啊!但如果他吃商品糧,有正經(jīng)工作,能掙別人一樣的工資,那殘疾不是可以忽略呢?賈艷文愁得都要長白頭發(fā)了。忽而又想,也不知道皮小黔是怎么想的,他對自己沒表白過,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思。
一分鐘也不耽擱,賈艷文翻出一個筆記本給皮小黔送了過去。這是她當(dāng)優(yōu)秀通訊員的獎品,皮面,里面有大紅戳,她還一個字也沒舍得落上過。推門進(jìn)了電話室,賈艷文一下愣住了。皮小黔坐在椅子上,正在織毛衣。一本毛線編織法的書攤開在交換機(jī)上,麥青青站在他身后,手臂從他的肩上伸過去,正做場外指導(dǎo)。從賈艷文的角度看上去,麥青青就像環(huán)抱了他一樣。
賈艷文臉上一暗,朝外退去。麥青青扭過頭來說,你干啥去?我正要找你呢,晚上你別走,我倆請皮哥吃頓飯。賈艷文遲疑了下,說今天是周五,要回家了。麥青青說,趕的就是周五,清凈,咱們好好喝喝酒,說說話。
賈艷文特別驚訝,麥青青啥時會喝酒了?皮小黔一直低著頭織毛衣,所有女人干的活沒有他不會干的。賈艷文看不清他的臉。麥青青指著桌子上的一個塑料袋說,東西我都帶來了,你準(zhǔn)備盤碗就行了。
辦公桌上的書報雜物都移到了床上,麥青青挽起袖子抹桌子,動作夸張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樣。賈艷文神情淡淡的,不冷不熱。她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就像別人的提線木偶。麥青青喊,艷文,去你屋里搬椅子。艷文,把你的碗筷拿來。艷文,酒杯呢?用開水燙燙??吹贸觯ば∏行┦肿銦o措,臉上像水波一樣盛滿了笑意,那笑卻顯得尷尬。他甚至在麥青青的喊話后面加一句:艷文快去。讓賈艷文心情更為復(fù)雜。看得出,麥青青是精心準(zhǔn)備了,塑料袋里的食物品種繁多,葷素搭配,火腿都是切好片還粘在一起,既美觀,吃起來又方便?;ㄉ讕韮煞N。麥青青說,第一種是小賣部進(jìn)的貨,是油炸的。第二種,是自己家的花生剝出來的,煮熟,晾干,炒脆。你們快嘗嘗,哪種好吃。皮小黔負(fù)責(zé)倒酒,鐵蓋啟封時,他用足了力氣,卻發(fā)現(xiàn)瓶蓋遠(yuǎn)沒有想象的堅固。三只杯子高矮不一,他用一只杯子做容器,將一瓶酒分成三等分。麥青青說,艷文比我量大,讓她多喝點。說著,把大些的酒杯推倒了賈艷文面前。賈艷文有一點酒量,所以她看著麥青青。麥青青卻不看她,趴下身去先聞了下酒。嗯,好香。麥青青說。賈艷文笑道,我咋不知道你還會喝酒。麥青青說,我吃的苦你哪知道——我經(jīng)常一個人喝。
這是皮小黔留在這里的倒數(shù)第三天,縣里的福利廠正式來了公函,三天以后他就可以去報到了。也就是說,再有三天他就是公家人了。賈艷文把自己的一點微妙放下了,主動端起杯來敬皮小黔。賈艷文真誠說,這兩年跟皮哥學(xué)了不少東西,以后寫新聞報道再不用形容詞了。皮小黔指點江山說,還得為自己早做打算,這個地方不能久留。賈艷文看了眼麥青青,心說,她想留還留不下呢。麥青青嫵媚一笑,杯子像臺球一樣一撞倆。麥青青說,這院里我其實最佩服賈艷文,有才華,人踏實,不像我,慌了馬勢。一口下去酒沒了小半杯,她把杯子“啪”地往桌上一墩,說人跟人的差距真大,我怎么就放屁都砸腳后跟!
皮小黔說,你還年輕,以后總會有機(jī)會。
麥青青乜斜著眼說,你是說我?
皮小黔說,也包括你。
麥青青說,你敢跟我干了么?
皮小黔說,我們倆?
麥青青把賈艷文的酒杯端起來,說當(dāng)然是我們仨,咋能把艷文落下去呢,她可是海量。麥青青先把自己的酒干了,然后來捅賈艷文的杯子。賈艷文不愿意廢話,一口也干了。皮小黔喝得仔細(xì)些,不時停頓,不時皺眉頭,也喝完了杯中酒。
這酒勁真大。皮小黔嘟囔了句。
關(guān)于酒的記憶,賈艷文就回憶到這里。
太陽像一柄劍,把屋子都刺穿了,塵埃在空中跳舞,說不清多少怪異的味道直沖鼻孔,她打了個噴嚏,坐直了身子,隨后跳了起來。她面對著的是滿桌子的杯盤狼藉,那臺交換機(jī)上掉下了無數(shù)個小軋板,她想過去接電話,卻又怕燙一樣收回了手。目光落到單人床上,皮小黔躺在那里,光著膀子。那條空褲腿掉了下來,在床邊飄蕩。賈艷文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慌忙往外沖去,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了許多人,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民政助理,司法助理,派出所的民警,大大小小的機(jī)關(guān)干部幾乎都來了。賈艷文駭住了,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拽了兩邊的衣服往中間扯,似乎在急于遮掩什么。她像偷兒一樣迅速倒換了一下腳步,沖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砰地撞上了房門。
5
雨不緊不慢地下,話不緊不慢地說。楊鄉(xiāng)長的辦公桌是一頭沉,賈艷文坐在對面,在輕的那一段。她一直都在哭,楊鄉(xiāng)長把自己的毛巾給了她,賈艷文卻不敢往臉上用,而是在手里用力攪。楊鄉(xiāng)長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點著賈艷文的腦門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讓我說啥好。平時是個穩(wěn)妥的,咋在關(guān)鍵時刻犯這樣大的錯!賈艷文愣了一下,不哭了,側(cè)著耳朵聽分明。楊鄉(xiāng)長卻不往下說了,他倒了一杯水給賈艷文,順便拍了下她的腦頂,說到底咋回事,一五一十說。賈艷文剛提起麥青青,楊鄉(xiāng)長就皺著眉頭說,不說她。可不說她咋一五一十?賈艷文又哭了。楊鄉(xiāng)長說,我問你,為啥跟皮小黔喝酒?為啥醉成那樣?為啥夜宿他屋里?你們都干了些什么?賈艷文的腦袋似乎要分裂,就是想不起她為啥能醉成那樣。仿佛是,最后一口酒還沒落下肚,就有一塊黑布把頭臉蒙住了,世界一片混沌,天光日月都沒有了。酒喝得稍微急了點,但總歸是三兩左右吧,賈艷文下鄉(xiāng)喝過半斤高粱燒,她覺得自己有底子。自己醉得人事不知,麥青青咋樣了呢?可楊鄉(xiāng)長不讓說,賈艷文也不敢提。楊鄉(xiāng)長苦口婆心說,你跟皮小黔比不了,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他轉(zhuǎn)正馬上就進(jìn)城了,你還是臨時工,沒個好名聲,別人誰敢?guī)湍??賈艷文稍一思忖,突兀地繞過桌子,一下給楊鄉(xiāng)長跪下了。她不說話,只是嗚嗚地哭。楊鄉(xiāng)長慌忙把她扶起來,摟在懷里拍了拍她的背,說你這孩子,哭得我都不好受了。別哭了啊,別哭了。賈艷文慢慢收住了聲,楊鄉(xiāng)長在臉盆里倒了些水,拿過毛巾浸濕,讓她用熱敷一下臉。楊鄉(xiāng)長端詳她說,挺俊的小姑娘,臉哭成了發(fā)面饅頭……就從為啥哭開始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實話實說,我給你做主。
賈艷文眨巴眨巴眼,說喝多了,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麥青青啥時走的都不知道。
楊鄉(xiāng)長皺起眉頭說,告訴你了,別提她,沒有麥青青這個人。
賈艷文說,是麥青青請皮小黔,東西都是她買來的……
楊鄉(xiāng)長說,也別提皮小黔,他早滾蛋了!就說說你自己。
賈艷文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
楊鄉(xiāng)長忽然有些不耐煩,擺手說,我?guī)筒涣四懔耍阕甙桑?/p>
賈艷文抽抽搭搭往外走,手放到門把手上。楊鄉(xiāng)長突然說,看在你寫過文章的份上,我是真想幫你……皮小黔有沒有欺負(fù)你?
賈艷文拼命搖頭。
楊鄉(xiāng)長走過來拉了她一把,說別害怕,一宿那么長的時間……他能不欺負(fù)你?擱誰誰也不信。話又說回來,你醉成那樣,吃了虧也不知道。來,讓我檢查檢查……
賈艷文身體往一邊扭曲,還是被楊鄉(xiāng)長捋直了,環(huán)緊了。楊鄉(xiāng)長把她的兩只手反剪到身后,一張嘴張成喇叭狀湊了過來。就快碰到鼻子了,楊鄉(xiāng)長往前一竄,賈艷文朝后踉蹌,兩人剛好跌到了床上。
床單落了一片血,楊鄉(xiāng)長抖落著自己說,他還真沒欺負(fù)你。艷文,你是個好姑娘。
賈艷文每天放廣播和看交換機(jī),可誰都知道她在這里不會長久了。金融系統(tǒng)招營業(yè)員,給了鄉(xiāng)里三個名額,楊鄉(xiāng)長力排眾議,給了賈艷文一個。楊鄉(xiāng)長在會上說,賈艷文工作幾年任勞任怨,眼看就成老姑娘了,鄉(xiāng)政府總不見得養(yǎng)她一輩子。這些話是公開說的,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稱贊,都說楊鄉(xiāng)長不徇私,人仗義。計生委的魏主任神秘地告訴賈艷文,楊鄉(xiāng)長不單給你要名額,還給你找考試答案,你知道么?你拿到名額不算過關(guān),考試合格才算過關(guān)呢。賈艷文想了想其中的利害,問,答案在哪?魏主任說,在楊鄉(xiāng)長的手里呀。這事你得主動,總不能等領(lǐng)導(dǎo)給你送上門吧?賈艷文問她咋知道答案的事,魏主任說,楊鄉(xiāng)長自己說的?!斑@丫頭是個老實坯子,如果因為考試不過關(guān)被刷下來,她以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我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這樣要是再考不上,那只能怨自己廢物?!蔽褐魅文7聴钹l(xiāng)長的口氣,惟妙惟肖。
魏主任平時不怎么愛跟賈艷文說話,關(guān)鍵時刻來傳這種話,讓賈艷文走了心。她意識到了這不尋常。可意識到了又能怎樣,賈艷文的臉熱得發(fā)燙,心里七上八下。這天晚上八點,賈艷文把自己梳洗打扮整齊去敲了楊鄉(xiāng)長的門。這次與上次不一樣,賈艷文心里清楚??汕宄帜茉鯓?。她不是沒猶豫,她心里很猶豫??捎惺裁崔k法呢,她需要那份考試答案,這一點,是要命的事,足以把所有的猶豫都擠沒。敲開門,她心是虛的,兩腿都是軟的,她把門往背后一靠,說我有病了。楊鄉(xiāng)長臉上閃著輕浮地笑,噓著聲音說,有啥?。靠靵碜屛仪魄?。賈艷文的心通通地跳,挑著眼神說,我真的有病了,現(xiàn)在下面還流東西呢,是你留在那里的吧。楊鄉(xiāng)長說,別狗屁不懂亂說,你是不是有婦科?。抠Z艷文垂著眼皮說,我沒有。楊鄉(xiāng)長恍然大悟,說你是不是想我了?你這個壞丫頭,嚇了我一跳!賈艷文捂著嘴終于笑出了聲,說嚇?biāo)滥悴粌斆挍]說完,嘴就被堵住了。
楊鄉(xiāng)長手里確實有答案,時過境遷后多年,賈艷文仍然記得有一道名詞解釋題:什么叫一國兩制。那一晚,賈艷文坐在楊鄉(xiāng)長的腿上復(fù)習(xí)到后半夜,楊鄉(xiāng)長在后面環(huán)住她,兩手一直放在她的胸上。
6
皮小黔過了幾年好日子。福利廠四十幾個人,生產(chǎn)一種叫香檳的飲料。有泡沫,喝到嘴里酸甜酸甜。當(dāng)時市面上的飲料品種還非常少,香檳特別受歡迎,它的名字又洋氣又上口。原來的車間只有一條流水線,后來政府支持又陸續(xù)上了兩條。招不到那樣多的殘疾人,就讓正常人上崗代替,如果上級來了什么檢查團(tuán),就讓正常人一瘸一拐冒充殘疾人。但,這些正常人都是臨時工,工資沒有殘疾人多。皮小黔有文化,字又好,在辦公室負(fù)責(zé)宣傳。廠里給他配了一輛電動三輪車,他還負(fù)責(zé)市場調(diào)研。沒事兒就去餐館、商店看消費情況,寫成簡訊發(fā)在廠報上。
皮小黔進(jìn)廠的第三年結(jié)了婚,媳婦是山里人,在廠里做臨時工。媳婦是好手好腳的健全人,很崇拜皮小黔的筆桿子。他們趕上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雖然只有五十幾平米,可樓房里有自來水,有水沖廁所,他們對生活很滿意。
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各種又大又洋的飲料就充斥了市場,他們的香檳被擠在貨物的角落里,模樣寒酸丑陋。勉強(qiáng)支撐了兩年,廠區(qū)的土地被拿去開發(fā)了,眼下那里成了一大片商貿(mào)區(qū),品牌云集。工人每人拿幾萬塊錢買斷了工齡,從此與集體所有制的身份不相干了。
好手好腳的人再就業(yè)都難,皮小黔一直自謀生路。他干過報刊亭,進(jìn)了很多種文學(xué)刊物,可愛看書報的人越來越少。那些刊物論本買進(jìn)來,論斤賣出去。擺過水果攤,夜里不該睡覺不收工。還有人欺負(fù)他,買了水果不給錢,撒丫子就跑,把皮小黔氣得一點轍也沒有。后來皮小黔買了一輛夏利拉出租,不走遠(yuǎn)路,只在城內(nèi)轉(zhuǎn)。那只假腿看不出分別,他也跑有幾萬公里了。他一直開黑車,出租車的標(biāo)志是假的,花100塊錢在電氣焊那里做來的??匆娋祀S手就能拿下來。他喜歡晚上出去兜生意,在醫(yī)院門口,或者在超市門口,撿漏。他最怕遇見酒鬼或神經(jīng)病,他們坐半天車,通常兜里一分錢也沒有。
小區(qū)只有三排樓房,南北通行。很多小販從此處路過都要到里面兜一圈,看有沒有人照顧生意。這天皮小黔吃完晚飯出了樓洞口,想去做晚上的生意。有個女人拿個小喇叭喊:大米,新鮮的大米!皮小黔問是哪的大米,女人說,雙翦營村的。皮小黔讓解開袋子看了看,聞了下。大米有些糙,但香氣撲鼻,有土地和原野的氣味。二話不說,皮小黔讓女人稱了五十斤。家鄉(xiāng)的米,聞著就香。女人把米幫他提到門口,皮小黔又讓她進(jìn)屋喝水。女人是牛飲,看來是真渴了。皮小黔問起雙翦營村的情況,女人說,鄉(xiāng)改鎮(zhèn)了,蓋了個大門樓。麥大膽蓋起的三層樓過去就是爛尾,幾十年過去了,還在那里爛著。但麥大膽在城里搞房地產(chǎn)發(fā)了大財,祖墳都鑲金磚。
皮小黔笑了笑,搞明白了那種金磚其實是琉璃瓦。
這縣城實在是太大了。女人往外走時感慨地說,在一個小區(qū)總也找不到出來的路,我們國家真是地大物博??!
皮小黔使勁憋住笑,給女人指了條回家的路。他去發(fā)動車,繞過賣米的四輪,拐上了主馬路。
天空灰撲撲的,慢慢暈上來顏色。這一條街都不透亮,像老去的一段往事。城市往東往南拓展,把這塊三角地遺漏了。他的車破破爛爛,開起來總像跳井一樣。他一般也不去繁華地方,小青年談戀愛,拉開車門都不上去。嫌空間小。皮小黔總在內(nèi)置上做文章,把車收拾得干凈體面,冬天嫣紫,夏天海藍(lán),后面座位上放一本書,方便乘客閱讀。有時書讓乘客隨手拿走了,皮小黔會很高興,再重新放一本。皮小黔早就不讀書了,那些磚頭厚的外國文學(xué)名著被他鎖進(jìn)了木箱里,自從眼花,他再也翻不動它們了。
穿過光華路是幾家金融機(jī)構(gòu),皮小黔計劃從這里去人民醫(yī)院守株待兔。正是下班時間,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位女士從大門口出來,擦著路邊的冬青走。體態(tài)有些胖,但說不出哪里有一點熟悉。皮小黔嵌下了車窗玻璃,著重看了眼,把車停下了。女人看都不看他,搖手說不坐車,不坐車。皮小黔試探地說,你是賈艷文吧?
賈艷文探過頭來打量,吃驚地說,你是皮小黔?
賈艷文坐到了后邊,趴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跟他說話。幾句話,就把二十幾的歲月交代完了。皮小黔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一家外企打工,生活能夠自給自足。老婆三年前走完了人生的路程,死于肺癌。皮小黔有房有車,經(jīng)常有外地女人找上門來想跟他入伙,都被皮小黔拒絕了?!耙粋€人清凈慣了,再容不得別人了?!辟Z艷文笑笑,不接話茬。車子朝北走,要爬一個大上坡。賈艷文住的華府就在坡頂上。車子爬起來很費勁,賈艷文開玩笑說,我下去幫你推推吧?皮小黔腳下用了力,車子咯噔咯噔響。賈艷文才想起皮小黔只有一條腿,慌忙說,快停車快停車,我下去走一段。
皮小黔說,你別擔(dān)心,沒事兒。我開車十幾年,從沒出過事兒。
賈艷文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你這車。
賈艷文看見了旁邊的那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里有許多往事和故事,賈艷文卻不愿意碰觸。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片刻,移開了。
皮小黔到底把車開到了坡頂,小區(qū)門口是個停車場,矗立著十幾米高的一塊大石頭,上寫“華府”兩個字。皮小黔說,賈行長請下車。賈艷文拍了下他的肩膀,說謝謝。起身剛要走,皮小黔說,這么多年我都沒碰見過你,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個事兒。賈艷文縮回了推車門的手,說難得這么多年你一眼還能認(rèn)出我。皮小黔笑著說,你變化其實不大,除了胖。賈艷文說,你就罵人吧,我知道我滿臉都是褶子。好吧,想問我什么事兒?皮小黔轉(zhuǎn)過臉來說,這些年,你見過麥青青么?
賈艷文“噗”地笑了。說我還當(dāng)你要問什么事呢,我們總在一塊玩。三天前還一起吃了飯。
皮小黔吃驚地說,怎么會?
賈艷文寬容地笑了下,怎么不會?
在塤城,她們都是發(fā)展好的人,共屬一個圈子。不單一起吃飯,還有很多共同的娛樂活動。比如,她們可以包一架飛機(jī)去香港購物……算了,這些事說出來皮小黔也未必懂,看形容就知道,他不是發(fā)展好的人,否則就不會這么多年見不著面,他屬于砂子,沉底型。
“不過我不佩服她,我佩服你,你是憑本事吃飯的人?!逼ば∏J(rèn)真地說。
賈艷文故意問:“你咋知道她不是憑本事?”
皮小黔說:“她的事誰不知道。名義上是復(fù)轉(zhuǎn)軍人,其實連軍裝都沒穿過,都是她爸給走的門子,一路作假做出來的?!?/p>
這屬于歷史……賈艷文對歷史不感興趣。誰的歷史沒有褶皺或污垢……就像銀行吸納儲戶資金,只關(guān)心你帶來多少錢,不會關(guān)心你錢是怎么來的……賈艷文有些不耐煩,打斷了皮小黔的沒完沒了?!澳憧烊ダ_吧,把自己關(guān)心好就得了。今天就不讓你進(jìn)去喝茶了,哪天有空請你們吃個飯?!?/p>
皮小黔說:“你不想知道真相?”
賈艷文愣住了:“什么真相?”
皮小黔有點猶豫。
賈艷文卻等不及了,催促:“說呀!”
皮小黔說,當(dāng)年,我說的是當(dāng)年。我離開鄉(xiāng)政府的時候麥青青曾經(jīng)請我們吃了頓飯。塑料袋里裝了許多好吃的,你還記得吧?賈艷文說,當(dāng)然記得。皮小黔說,那天我們都喝多了。賈艷文別過臉去,望著車窗外。有位婦人牽著碩大的一只白毛狗,像半個人那么高,把婦人拽得趔趔趄趄。皮小黔說,我記得你也是有酒量的人。那頓酒,我們?nèi)齻€人分一瓶。你稍微喝得多一點,但不應(yīng)該喝成那樣,你從沒想過為什么?
賈艷文一激靈,身上立時起了冷痱子。往事像風(fēng)一樣彌漫,帶著少許腥氣。她撫了撫胸口,似乎有什么塊壘需要化解。她指揮皮小黔開車,去馬路對面的咖啡館?!敖裢砟愕能囄野?。”賈艷文說,“我們好好聊聊?!?/p>
7
皮小黔喝不慣藍(lán)山,賈艷文給他要了杯檸檬水。樓上的拐角處類似一間暗房,專門給賈艷文她們這樣的人準(zhǔn)備的。服務(wù)員是個小姑娘,一口一個姐,甚至都不問賈艷文喝什么。她只是有些好奇地偷偷打量皮小黔,這個明顯拖著一條腿的人,不知為什么能和銀行行長坐在一起。坐在賈艷文的對面,皮小黔多少有些局促。他開車在城里轉(zhuǎn),經(jīng)常想能遇到賈艷文。他知道賈艷文是那幢金融大樓的樓長,他們私底下都這么說,管最高級別的管事人叫樓長。賈艷文的很多事他都聽說過,她是名人。比如,前幾年那場血腥的自殺事件,那是在皇冠小區(qū),一個人持刀往自己身上亂砍,血把水池里的魚都染紅了。那個患抑郁癥的男人,就是賈艷文的丈夫。樓下有一群人下棋,皮小黔沒事愛去觀戰(zhàn),許多信息都是從那里聽來的。當(dāng)時皮小黔想,那樣的家庭,什么都不缺,有好工作,住高檔小區(qū),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有什么理由抑郁,又有什么理由自殺呢!他惋惜了很長時間,那時他的眼睛還好,還能看《安娜·卡列尼娜》。后來他就不問為什么了,看到安娜臥軌一節(jié),他覺得,書里有答案了。
女兒在國外上學(xué),沒有回來奔喪。因為賈艷文根本沒有告訴她。那時賈艷文還是副行長,后來變成了正的,大家都說賈艷文了不起,沒有因為這樣的事影響工作。
“那天喝酒的前幾天有點事,你可能不知道?!逼ば∏攘丝跈幟仕?。橘黃色的燈光從屋頂傾瀉,灑落在皮小黔的身上,他身上有一種光,是賈艷文的幻覺。他皮膚粗糙,骨節(jié)腫大,看樣子有點類風(fēng)濕。賈艷文不由想起某個雨天,他們拉了把椅子坐門口聊天,她曾看見過皮小黔的腳,那是一只娟秀美麗的腳,讓人自慚形穢……可也讓人動心。賈艷文當(dāng)真動心過,曾拿了自己的一個皮面筆記本做借口,敲開了皮小黔的門,皮小黔卻正在織毛衣,旁邊站著場外指導(dǎo)……接下來就是那場酒……如果當(dāng)時麥青青不在場,事情又會如何呢?
賈艷文聳了下肩膀,她覺得自己想得太遠(yuǎn)了。
你還記得麥青青那時總隔三差五來串門吧?有時會拿來幾根冰棍,或兩包蝦條。開始,她和你一起來,后來她總先到我屋里來。我有疑問,但沒想起為什么。我覺得,她家境好,往這里帶東西純粹是因為她在這里工作過,留戀?;蛘撸粋€人開小賣店太寂寞。有一天晚上她又來了,端來了一碗蓮子粥,說是特意為我煮的。我說我不吃蓮子。她說蓮子是好東西,南方人都喜歡吃蓮子。我說我不喜歡。我為啥說我不喜歡呢?因為我覺出了她有企圖。果然那天她說,皮哥,你會嫌棄我么?我說,這話從何說起?她說,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我們兩個談戀愛吧。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得很真誠。就像鬼使神差,我沉下臉來說了句,你跟大劉也是這樣表白的?
賈艷文心里一跳,開始聚精會神。
皮小黔又說,她肯定誤會了我的話,那一晚是哭著走了。其實我沒別的意思,不是嫌棄她厭惡她,而是她把那樣兩個字這樣說出口,褻瀆了我心中對“戀愛”兩個字的感覺。所以我特別生氣。我腿殘疾可我的心不殘疾,我不能讓她覺得我的殘疾可以做籌碼。然后就是轉(zhuǎn)天,她又來了,帶來了好吃的,還帶來了一團(tuán)毛線和一本書,說有個圖案她不會織,讓我?guī)退治鲅芯恳幌?。我對編織?nèi)行,你肯定知道,我身上的毛衣都是自己織的。就在這個時候你進(jìn)來了,打個旋風(fēng)腳就想出去。我留意到了你臉上的神情,很不自然。我當(dāng)時心里很不好受,我覺得你肯定誤會了,一定不知道麥青青是故意表現(xiàn)出讓你誤會的樣子,當(dāng)然,我也拿不準(zhǔn),也許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一階段我一直高興不起來。轉(zhuǎn)正了,成公家人了,卻高興不起來。你知道為什么么?我舍不得這個地方。說穿了,我舍不得你……我不怎么喝酒,可我爸是個酒鬼,我們又是在貴州出生的,那里離出產(chǎn)茅臺的小鎮(zhèn)一百多公里,如果刮西北風(fēng),我們都能聞著味。所以我對酒不陌生。那晚的酒我總覺得不是滋味,有點苦。喝第一口就覺得頭沉,眼前都是重影。于是拼命吃菜。這些你都記得吧?干掉杯中酒,你居然把臉放到桌子上,“咣當(dāng)”一聲睡著了。麥青青就是這個時候走的,說出去方便一下。我靠到了床上,腦袋還在半空中,就像被誰熄了燈,“轟”的一下,就睡過去了。但臨睡之前我想到了一句臺詞,這酒有毒。不知是哪部文學(xué)作品里,是一個巫婆說的。我想也許再去不了塤城了,三天之后我就是公家人了,我在成為公家人之前喝了巫婆的酒……我醒來的時候是轉(zhuǎn)天中午,婦聯(lián)主任用筷子的另一端敲打我,說還睡呢,該醒了,該醒了。我醒來時頭痛欲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主任說,你收拾收拾回家吧,領(lǐng)導(dǎo)決定我在這里值兩天班。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我又失業(yè)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我又有新工作了。除了幾本書,也沒啥可收拾的。我把那些書裝進(jìn)木箱里,突然想起了你。我問,艷文干啥去了?她沒事吧?主任說,你還有臉問,你們男男女女同居一室,酒后失德,看以后還怎么做人。我說,我做什么了?主任說,你說你做什么了?我使勁往回想,就想起被一塊黑布蒙了頭,連光都不透。我央告主任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主任冷笑了一聲,說你去問賈艷文吧,她知道。
我問,麥青青呢?我的意思是,喝酒的不光我和賈艷文,還有麥青青呢,她可以做證人??芍魅魏懿荒蜔?,說什么麥青青,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你出幻覺了。我很郁悶,怎么也不明白這算怎么回事,明明有麥青青,怎么她就根本不存在呢?什么同居一室,什么酒后失德,這是多嚴(yán)重的事啊!主任愛答不理,我也不方便再問什么,簡直是落荒而逃。落荒而逃,可心里總放不下那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因此受了傷害。后來我一直試圖跟你聯(lián)系,打電話,寫信,法子想了很多,可總?cè)蹦敲袋c勇氣。我很慚愧。你畢竟是女孩子,若有人也這么以為你,那才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
我覺得,你是吃了我的掛落。我已經(jīng)朦朧意識到,麥青青有點心術(shù)不正。
好在你后來有機(jī)會出來了,還轉(zhuǎn)了口,在銀行上班是人人羨慕的職業(yè)。你仕途還走得順,這樣多的人,就賈艷文從營業(yè)部的主任當(dāng)上銀行行長,我總說你能干,是干出來的。否則,當(dāng)初在鄉(xiāng)政府,這樣的指標(biāo)怎么會落在你身上?還不是你文章寫得好,打動了領(lǐng)導(dǎo)的心……時間久了,這件事本來也就淡忘了,要不也不是什么大事??吹贸?,也沒對你造成什么影響,如果有影響,你會像麥青青那樣被除名,而不是從一個臨時工走向新的工作崗位。我說得對吧?
賈艷文輕輕攪動著咖啡,像攪動著以往的歲月。一種微苦的氣息彌漫開來,她搞不清那是咖啡的味道還是自己的胸腔里發(fā)散出來的。她一直沒有看皮小黔,任由他的聲音沖擊著耳膜,有一種奇怪的回響。那些日子她已經(jīng)許久不想了,如果皮小黔今天不提,她確實已經(jīng)遺忘了。她早已不是原先那個賈艷文了,從一個基層儲蓄所的營業(yè)員,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哪一步不帶血,哪一步都血跡斑斑。當(dāng)年攬儲,她總是完成任務(wù)最高的那一個,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的婚姻就是一場賭博,當(dāng)年走進(jìn)洞房,她對新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愛你,你好自為之。那是一個拼命追求她的人。
你愛誰?
賈艷文不回答。她那年三十三歲,整日在酒席宴上泡著,身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愛情在她是奢侈字眼,自從用身體去交換答案,她就把那扇屬于自己的窗封閉了。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別人又需要什么。那個男人跟她磨折了二十年,寧可揮刀砍向自己也不愿意離開她。就像賈艷文當(dāng)年寧可獻(xiàn)出自己也要得到那些答案一樣。
只是這些,能說與誰聽?
“這就要說到那次奇遇了。”皮小黔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到底是受過外國文學(xué)熏陶的,他做這樣的事也透著斯文?!霸诰坝^大道南側(cè),新開的那家KTV,有人喝多了摟著樹吐。我都要收車了,可看那是個女的,周圍又沒有其他人,就停下來等了會兒。她吐夠了拉開車門上來了。我問,去哪?她說,隨便。我說隨便怎么走?她晃著手說,就隨便走。她斜倚在靠背上,頭往里耷拉著。我一回頭,正好看見她的一張臉,綠瑩瑩的。她的絲巾是綠的,被外面過路的車燈一晃,綠得嚇人。
我把車停在了路邊的報刊亭旁,買了一瓶水。人家也要收攤了,一瓶水多收了我三塊錢,半夜了,我沒計較。我把水遞給她說,麥青青,漱漱口,清醒清醒,然后告訴我家在哪兒。麥青青瘋狂地笑,說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說我是皮小黔。她說皮小黔是誰?她裝瘋賣傻。我不理她,等著她把嘴里的水從車窗吐出去。麥青青說,別以為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就是那個一條腿么?
我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麥青青指點著我的腦袋說,你一條腿,缺德缺的。
我知道她在借酒撒潑。我告訴她,我一條腿不是缺德缺的,是生轉(zhuǎn)指甲感染了,損傷了骨頭。她鄙夷地說,轉(zhuǎn)指甲是啥,不就是甲溝炎么?
我說我沒聽說過啥叫甲溝炎。
賈艷文插話說,她說的不對。轉(zhuǎn)指甲是轉(zhuǎn)指甲,甲溝炎是甲溝炎。
皮小黔又說,我看得出她很難受。身子就像條蛇,在座位上卷來卷去。喉頭總是一汪一汪的。我說,你這是跟誰喝的酒,怎么喝多了也沒人管你。麥青青說,跟誰,跟領(lǐng)導(dǎo)。你知道領(lǐng)導(dǎo)是誰么?我說不知道。麥青青說,領(lǐng)導(dǎo)就是很大的官。我說,像賈艷文那么大?那時我知道你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副行長。我說這話是誠心的,你就是我認(rèn)識的最大的官??甥溓嗲嗖恍家活?,說她算老幾?一個副行長,算芝麻還是算綠豆?我不愿意跟她為這事磨嘴皮子,提到賈艷文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疑惑。我說,麥青青,我問你個事兒,你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我。
你說。
當(dāng)年我進(jìn)城的時候你來電話室請我和賈艷文吃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酒不對勁。
她點頭,你感覺得很對。
我說,你下毒了?
你也配!
她“嚯”地坐直了身子,咕嘟咕嘟喝了通水,說我不過放了幾粒安眠藥。
我吃驚地問,幾粒?
她說記不起來了。
我問為什么?
她閉著眼睛靠在靠背上,說不為什么。看你不順眼,看她不順眼,看你們在一起也不順眼。憑啥我被鄉(xiāng)政府除名了,她也被除名才對……她突然把眼睛睜開了,說我給你制造機(jī)會呢,你沒做成好事?
我問做成啥好事。
她說,一男一女獨處一室還能做啥好事?你冰清玉潔???你別以為賈艷文是啥好東西……她是啥東西我知道,她看上你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倆都在我面前裝假正經(jīng)。
我說,你這話都是打哪說出來的,怎么連邊兒都不沾。
麥青青說,我當(dāng)時就兩個愿望,回到電話室,或者,讓賈艷文也被除名。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么?
我說,不理解。你被除名與賈艷文沒關(guān)系,你何苦害她。
麥青青激烈地嚷,咋沒關(guān)系?要不是她替我值班我能大白天的跟人約會?她就是故意出我的丑,總給我制造機(jī)會!
我搖頭說,你咋能這樣想。
她說還能咋想?她說沒想到賈艷文沒被除名,還從此走了狗屎運,混進(jìn)金融隊伍中來了。別人不了解她,我了解。你當(dāng)她一步一步邁臺階是怎么走上來的,真憑她的一支爛筆寫文章?屁!
賈艷文用咖啡去澆紙巾,那紙巾雪樣地白,很快變得烏涂了。皮小黔覺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他有點惶惑,覺得有些話似乎不該說。
“我以為你們倆始終見不著面,才憋著把這些話告訴你。沒想到你們經(jīng)常在一起。”皮小黔自嘲地笑了下,為前面的話做了注腳。他已經(jīng)有點坐不下去了。
賈艷文把臟了的紙巾收進(jìn)煙灰缸?!啊兑膊徽f了,你還是以前的皮哥?!?/p>
他們一起下樓,賈艷文挽著皮小黔的手臂。皮小黔甩開了她,說你別以為我是廢物。
賈艷文寬容地笑了下。
皮小黔說,艷文,你是肚里能撐船的宰相,我小瞧你了。
沉默了片刻,賈艷文說,我不是。
8
賈艷文與麥青青從不單獨聚,她們總是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才自在。兩人單獨見面,無話可說。所以麥青青接到邀請很奇怪,因為賈艷文說,別帶任何人,今天是家宴。
她們這個老美女群,賈艷文是會長,麥青青是副會長兼秘書長。電話接通后,賈艷文永遠(yuǎn)是兩個字:“青青……”然后等著麥青青的那一句:姐。然后下達(dá)指示。這個群一共十八個人,號稱十八金剛,是從體重和身價起的諢號。會長和秘書長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正職跟副職不一樣,正職跟正職也不一樣。你手下的經(jīng)費不足七位數(shù),如何能跟手里流動著百億千億的資金的大鱷比。雖然那些錢是別人的,嚴(yán)格地說,哪些錢不是別人的?只不過很多時候,在誰手里誰有支配權(quán),就這么簡單。所以賈艷文不是麥青青一個人的姐,幾乎認(rèn)識她而又想跟她套近乎的人都叫她姐,她是整個塤城的姐,很多喊她姐的人都比她年齡大,這就像一種魔力。
賈艷文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異樣,甚至比平時多了快樂。她說今天的家宴會讓你吃驚的,因為很多東西許久沒吃過了。麥青青說,姐,你要不這樣說,我又想私房菜下單子了,我知道你愛吃那里的紅燜豬臉。賈艷文吃吃地笑,說你還嫌我不夠肥?麥青青說,瘦干巴你就不是姐你了!
麥青青特意買了一大束玫瑰花,抱在懷里像個瘋婆子。她進(jìn)了小區(qū)就喊姐,惹得很多人開了窗戶看她。她把玫瑰朝打開窗子的人晃,還做出高拋的樣子。讓人情不自禁伸出兩只手。她嘎嘎地笑。哪里有麥青青哪里就不缺少快樂,生活就如定做的一般美好,
她就是一團(tuán)火。燃燒自己,還能照亮別人。
她啪啪啪地敲門,像幸福外溢似的有一種不真實感。來開門的卻是皮小黔。“我姐呢?”麥青青稍微一愣,把花插到花瓶里,進(jìn)出哪個房間都輕車熟路。她在找賈艷文。賈艷文從側(cè)臥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麥青青狐疑:金屋藏嬌了?賈艷文說,你去跟皮哥說說話,一會兒就好了。麥青青說,你去說話,我干活。賈艷文說,乖,你不知道怎么做。麥青青只得坐到寬大的沙發(fā)上,皮小黔坐在一側(cè),抿著兩條腿。麥青青這才問:“你,怎么來了?”
皮小黔說,艷文打電話請我來的。
麥青青吃吃地笑,說:“請。”
皮小黔說,她是請我來的,否則我今天要去趕大集。
麥青青用小鑰匙開一枚夏威夷果,剝出來卻不吃,放進(jìn)一只小玻璃杯里。皮小黔問她為啥不吃,她說油大?!耙豢诙疾桓页裕L肉肉啊!”麥青青呻吟。
皮小黔有些同情地看著她的一身贅肉,又看了看自己。
麥青青低聲問:“你是怎么跟她聯(lián)系上的?”
皮小黔情不自禁也壓低了聲音:“跟你一樣,她坐了回我的車?!?/p>
麥青青說:“還跟我一樣……你可真有運氣?!?/p>
皮小黔說:“我是有運氣。”
麥青青停了手里的啟封動作,回想了下,問:“你們說什么了?”
皮小黔不說話了。
麥青青脫了外套掛到衣架上,回來坐得離皮小黔近了些。麥青青說:“以后單位車改了,你給我當(dāng)御用司機(jī)吧?!?/p>
賈艷文正好從側(cè)臥出來,搭話說:“那樣皮哥得先換輛車,我們青青不能坐夏利?!?/p>
麥青青說:“姐,我哪有那樣嬌貴。只要四個輪子能跑,我啥車都能坐?!?/p>
皮小黔看著兩個女人,她們都老了,但與自己的街坊鄰居不同,她們的臉上都還有花粉殘留的顏色。
他是在趕大集的路上被賈艷文叫來的。張莊的大集是一天,皮小黔經(jīng)常傍晚去,能買到攤主剩余的打折產(chǎn)品。有時候,一塊錢就能買一堆蘿卜。賈艷文問他趕大集去買啥,皮小黔說,買一把蔥,買幾頭蒜。賈艷文說,我家里有,你隨便拿。皮小黔說,趕完大集順便去拉腳了。賈艷文說,今天我是請你幫忙。皮小黔問幫啥忙,賈艷文說,吃頓飯。不等皮小黔再問,賈艷文主動說,我把麥青青也叫來,就咱們仨。
皮小黔有點不安。腦子迅速掠過自己曾說過的話。那天有些話說冒了,他一直在后悔。見一面也好,見一面就什么都過去了。
賈艷文又一次從側(cè)臥出來,說準(zhǔn)備好了。你們別笑話我,我準(zhǔn)備了些道具,手笨,可能不太像。你們就大致明白個意思就成。今天你們兩位都是演員,今天配合我演出戲。
麥青青拍手說,姐,我喜歡當(dāng)演員。
賈艷文每人發(fā)了一頁紙,說上面有臺詞。只是時間過得太久了,臺詞肯定不準(zhǔn)確。不符合實際的地方你們原諒我。
第一句臺詞是麥青青的:艷文,我們請皮哥吃頓飯吧。
賈艷文:今天是周五,我要回家。
麥青青:趕的就是周五,清凈,我們好好喝喝酒,說說話。
麥青青看了皮小黔一眼,驚訝地抖著那張紙,說姐,你這是要干啥?
側(cè)臥的門打開了,也是方方正正的屋子,足有20平米。皮小黔先走了過去,靠窗的地方用紙箱搭了一個物件,上面甚至畫了許多個眼睛。一臺舊桌子擺在屋子中央,上面擺著幾只粗盤粗碗,花生米,火腿腸,蝦條,桃罐頭。
酒是瓷瓶的,青花瓷。
皮小黔再看那紙箱,腦袋里轟的一下,他心說,壞了。
賈艷文說,皮哥想起來了吧?我畫的是交換機(jī)。那些眼睛原來是接收孔。
賈艷文招手說:“來,青青,你坐西邊,當(dāng)初你就是坐西邊的,想起來了么?我倆坐對面,皮哥坐在堵頭上?!?/p>
麥青青大大咧咧說“對。姐原來是想懷舊啊,早知這樣我給你弄個老的交換機(jī)來,博物館的都弄得來。對了,還應(yīng)該準(zhǔn)備團(tuán)毛線,當(dāng)初我還織了幾針毛衣呢……對,皮小黔也會織,那個螺紋花他不教我我不會?!?/p>
賈艷文說:“青青,叫皮哥。”
麥青青飛快地瞥了皮小黔一眼,皮小黔很不自在,頭也不抬。
桌上一只古老的酒瓶子,瘦身量,鐵蓋。是賈艷文從一家代銷點的老底貨中掏出來的,已不是當(dāng)初的品牌,當(dāng)初品牌的酒廠早倒閉了。賈艷文過去家里有幾箱那種酒,可都刷廁所用了。
賈艷文說,我們不喝那個酒,我們喝好的。皮哥分酒吧。
麥青青說,我來。
賈艷文伸手擋她,說不是你分,是皮哥分的。
皮小黔拿過來青花瓷瓶子,他已經(jīng)知道了賈艷文的用心。他不知道下面的劇情如何發(fā)展,不管如何發(fā)展,都是兩個女人之間的事。他心底悄悄有了打算。他硬著頭皮把酒分開了。身后也是張單人床,那幾頁臺詞紙眼下都躺在了床上,只有粗枝大葉的幾行。賈艷文并沒有讓大家按照臺詞進(jìn)入場景,這不過是個程序。他想不起當(dāng)年是如何倒的酒,那三只杯子高矮不一,其中兩個身上有紅花,是喝水用的。皮小黔甚至有些鄭重,這三只玻璃杯也高矮不一,還真是巧,正好把一瓶酒分下去,就如當(dāng)年一樣。
桌上還有一個小藥瓶,賈艷文遞給了麥青青。
這是啥?
安眠藥。
啥意思?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放進(jìn)我和皮哥酒杯里的。同樣一瓶酒,你喝怎么沒事?
麥青青一下被冰凍住了,她死死看著賈艷文,眼白翻出來,像死魚。
賈艷文說,記得當(dāng)時的花生米是兩盤,其中一盤是你在家里剝好煮熟炒干的。那樣的花生米是好吃,以后我再沒吃到過更好吃的花生米。皮哥你還記得么?
皮小黔假意咳嗽了一聲。
麥青青拔起了脖子,說拐那么大彎子,你可真用心。干脆說吧,你啥意思?
賈艷文說,你也看見了,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當(dāng)初你是怎么讓我吃到安眠藥的,我很好奇。
麥青青說,真想知道?
賈艷文說,真想知道。
麥青青把安眠藥悉數(shù)倒進(jìn)了桃罐頭里,又用筷子使勁拌了拌。自己先吃了一大口:“這回知道了?”她翻了賈艷文一眼,胡嚕胡嚕把那一盤罐頭都吃了。
“你稱心了?”
9
皮小黔到底還是去趕張莊大集了。天都要黑了,十字路口的車如過江之鯽。皮小黔知道,這個時間人家的大集早散了,他再去趕,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可他從賈艷文家出來,趕集是個理由。他說出這個理由時,她們其實并沒在意。
兩個女人還在唇槍舌劍。但那聲音不高,甚至還很溫柔。皮小黔從沒見過女人這樣吵嘴,所有的雷霆都在胸腔里,嘴角只留一抹淡淡的嘲諷。賈艷文一直很有風(fēng)度,說話不溫不火。羞惱的是麥青青,也許,她覺得此時所有維系她們之間關(guān)系的東西都不重要了,所以說話的時候都有些發(fā)狠了,句句都在要害。她居然提到了當(dāng)初楊鄉(xiāng)長給賈艷文找答案的事。沒有那份答案,賈艷文就考不到金融隊伍里來,就去山里給哪個農(nóng)民當(dāng)老婆去了。鄉(xiāng)政府人人都知道是咋回事,只有你賈艷文捂著耳朵偷鈴鐺。答案是怎么拿到你手里的,你敢實話實說么?
賈艷文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哆嗦的,這確實是一個痛點,而且從沒被人碰觸過。她坐實了不讓自己發(fā)抖。含笑看著麥青青,目光有許多意味?!霸趺茨玫绞帜阆胫烂??我跟他上床了,你不就是想說這個嗎?可他畢竟沒有去睡水泥管,臉也沒讓魚啃,也沒有撂下孤兒寡母,他現(xiàn)在都還活著。麥青青,這點你是不是也嫉妒?”
這是在說大劉師傅那一折,皮小黔羞得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他搬動椅子往后靠了靠,與交換機(jī)并排坐著,似乎成了“交換機(jī)”的一部分。他甚至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看了看,那個紙板確實太薄、太將就,賈艷文制作的時候一點也不認(rèn)真。他想,她們肯定忘了他的存在,否則怎么會說這種話。
麥青青說:“我和大劉是愛情。你和楊鄉(xiāng)長是什么?怕跟感情邊兒都不沾吧?你也好意思說出來類比,我聽著都惡心!”
皮小黔沒想到賈艷文擺了這么一場鴻門宴,實在是過于著力,也過于用心。印象中,賈艷文從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她有些大大咧咧??磥碜约哼€是不了解她。這些年,她經(jīng)歷些什么估計不會有人知道。一件舊事重新提起,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她,都應(yīng)該是個了斷。皮小黔就是在這種心理的驅(qū)使下,說出那些事的。早知道她那么放不下當(dāng)年的事,自己何苦多嘴,這不是找不自在么!
皮小黔很郁悶。開始想勸架,可兩個人不吵,這架就沒法勸。后來有一點看客心理,聽稀奇。兩個女人互揭老底,實在是比最精彩的電視劇都好看。慢慢的,看煩了也聽厭了。兩個女人斗嘴,就跟兩只鴨子相仿,實在沒什么意思。他站起身來說:“你們慢慢聊,我還是去趕集吧?!眱蓚€女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無動于衷,還在爭相口誅筆伐。皮小黔在客廳里停留了兩分鐘,如果賈艷文這時候出來送送他,他預(yù)備跟她說幾句話。比如,別鬧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過去的就過去了。糾纏那么久遠(yuǎn)之前的事,有意思么?可賈艷文沒出來,皮小黔只得把那些話留在了肚子里。
結(jié)果有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沿光華路一直朝南走,在等紅燈的時候一不留神追了別人的尾。人家要報警,他苦苦哀求,又亮出自己的一根木頭腿,人家才肯教訓(xùn)他一番,花錢了事。可這一撞,皮小黔卻嚇破了膽,他的腦袋總嗡嗡響,他覺得,他的腦子里似乎有個無線信號,沒事自己就能發(fā)出電波。
他就是這么跟兒子皮克說的,把皮克逗得哈哈大笑。爺倆每晚都要用微信聊會天。其實是皮克不放心他夜晚出車。皮克是個好孩子,總勸他別出去做了,多危險吶??善ば∏f,他是老司機(jī)了,人車一體。別說還有一根木頭腿,就是一條腿,他也照樣把車玩轉(zhuǎn)。皮克說他吹。皮小黔說,我的夏利從打開上沒剮蹭過,這就是證明。
皮小黔很少這么早聯(lián)系兒子。是因為今天腦子里發(fā)無線信號了,一亂臺,就撞了別人的屁股。皮小黔說,都怪那兩個人,那兩個女人,都是怪物,老怪物!把皮克嚇了一跳,他以為是老爹惹火燒身了,還是兩個女人!待皮小黔細(xì)說詳情,皮克不時咂著嘴說,老爹你原來還有這樣的朋友,沒聽你說過?。∧氵€開什么出租,應(yīng)該找她們幫忙介紹個工作,哪怕去銀行看大門呢!皮小黔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你可不知道她們有多嚇人,個個都像老巫婆。還找她們要工作?我躲都還來不及。
“快說說。”皮克對他未知的生活感興趣?!暗降资窃趺椿厥拢俊?/p>
皮小黔于是從頭開始說。他那時的年齡比兒子皮克還小,在鄉(xiāng)政府的電話室當(dāng)電話員。話題冗長到皮克不堪忍受,可皮小黔覺得,不從那時開始說皮克怎么可能聽得懂。
“我聽得懂,您不要低估我的理解能力。您就說當(dāng)下都發(fā)生了什么吧?!逼た酥苯亓水?dāng)。
皮小黔有點語塞,話題不知從哪里開始切入。對,就從那盤桃罐頭開始說起。他看見了那一個小瓶藥,足有20片。落進(jìn)湯水里,像下豆子一樣身上都染了顏色。麥青青幾口就把那一盤罐頭都吃了,感覺中,她應(yīng)該醉眼迷離,像喝大了酒一樣,隨之身子一歪,倒在身后的單人床上。估計電影和小說都會這么寫。這樣的情景也是賈艷文想要的。否則,她這樣大費周章干什么!可麥青青什么事也沒有,她還是那樣精精神神地歷數(shù)賈艷文的種種不堪。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動嘴皮子賈艷文遠(yuǎn)遠(yuǎn)不是麥青青的對手。走出了臣服的狀態(tài),麥青青的嘴就變成了機(jī)關(guān)槍,可以打連發(fā)。賈艷文頂多像一門迫擊炮,中間總有能讓對方調(diào)整的間隔。賈艷文的上風(fēng)慢慢西移,臉孔變得煞白,像白面鬼一樣。皮小黔都在暗中著急了,那些安眠藥,怎么還不發(fā)揮效力?。?/p>
“會不會是假的?”皮克狐疑。
“你想什么呢!”皮小黔否認(rèn)。“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假。再說,這個時候造假毫無意義。”
“那也比讓敵人睡著了有意義……”皮克咕囔了句,他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可他不愿意多說,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聽眾,與事情毫無瓜葛?!澳焱抡f吧。”皮克不是急于知道結(jié)果,而是急于結(jié)束這個談話,他還有別的事情。
皮小黔思忖了一下,下面的話是不是該說給兒子聽,他有些猶疑。短暫地思考以后,他覺得把那些告訴兒子沒壞處,因為,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
皮小黔之所以坐不住,是因為她們說到了不要臉,誰比誰更不要臉,這是她們爭論的焦點。賈艷文說麥青青的丈夫養(yǎng)小三,麥青青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管用,轉(zhuǎn)而支持丈夫養(yǎng)小四。對于麥青青來說,讓丈夫拋棄小三是最大的原則,為此,她可以不擇手段??沙鋈ド⒉剿驼煞蛴肋h(yuǎn)手挽手,像一對親密愛人。其實塤城誰不知道,你們是演員,就是表演給人看。
“你當(dāng)我不知道老韓是怎么死的?”麥青青突然語出驚人,原來她一直在準(zhǔn)備殺手锏,直到最后一刻才使出來。這個時候皮小黔已經(jīng)走出了那個屋子,來到了客廳。他一方面等著賈艷文送出來,想跟她說幾句話。一方面也閃著耳朵聽動靜,很難說他對哪一個更感興趣。很多時候,皮小黔不是一個喜歡八卦的人,左鄰右舍都知道,他不愿意聽別人家的是非??蛇@兩個人,怎么說呢,皮小黔不是對她們的隱私感興趣,是對她們的生活感興趣。她們和他,原本有著相同的生活底色,他甚至優(yōu)越過她們。可人生不知在哪里分了岔,她們就成了主角,他成了看客。他想知道她們是怎么成為主角的,作為主角她們的生活都發(fā)生過什么。麥青青的機(jī)關(guān)槍又逞英豪了。她說你女兒韓苗苗,你敢說是老韓的親骨肉?鼻子眼睛嘴,她有萬分之一像老韓的地方么?萬分之一都不像!皮小黔心里嘖嘖,不得不稱贊麥青青簡直擁有核武器,不管真假,使出來就是毀滅性的。他的感情一直在微妙的變化中起伏,從開始的站在賈艷文一邊,中間有幾句,又覺得麥青青有理,到現(xiàn)在完全剝離了出來,就像看一場球賽,沒有主場的看客是最輕松的。他有點享受這種狀態(tài)。“她像誰你以為大家不知道?恐怕是你知道大家知道卻假裝大家不知道。苗苗和老韓心里也明白,否則她不會一去國外不回來!老韓死了你都不讓她回來奔喪,你肯定不知道外面流傳著一種說法,老韓哪里是抑郁癥,他是讓綠帽子壓死的!
屋里“嘩啦”一聲響,皮小黔奪路而逃了。他可不想看見兩個女人撕扯在一起,她們都穿得那么高檔,身上若流著湯水,皮小黔都不忍心看。
“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逼ば∏聵菚r這么想?!霸僭趺凑垓v人家也是一個圈子的,低頭不見抬頭見,關(guān)卿何事?!逼ば∏牧艘幌伦约旱哪?,有點泄氣。
“你做得對?!眱鹤舆@回認(rèn)同了當(dāng)?shù)淖龇??!澳憔蛻?yīng)該離她們遠(yuǎn)遠(yuǎn)的。那些富貴女人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故意小題大做。相比之下我媽是個幸福的女人,雖然窮了一輩子,可她死在了你懷里。那些表面風(fēng)光的女人其實并不一定幸福,她們可能有很多愛人,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估計沒有哪個男人可以給她們懷抱。幸福與財富有關(guān)系,但財富遠(yuǎn)不是幸福的全部。”皮克說話的語氣有點學(xué)生腔??善ば∏軡M意,這才是他今晚最想聽的話。
“你給我在網(wǎng)上查查轉(zhuǎn)指甲是怎么回事?!逼ば∏杂X轉(zhuǎn)移了話題,他覺得,沒有必要再為那兩個女人浪費唇舌了。如果說,過去他對賈艷文還有一點念想,到今天止,那點念想就完全結(jié)束了。以后再見面,完全可以當(dāng)她們是陌生人了??赊D(zhuǎn)指甲的話題還是離不開她倆,這讓皮小黔覺得有點可笑。“麥青青說轉(zhuǎn)指甲就是甲溝炎,賈艷文說不是。賈艷文說,轉(zhuǎn)指甲是轉(zhuǎn)指甲,甲溝炎是甲溝炎。她小時候得過轉(zhuǎn)指甲,所以,她的話說應(yīng)該有些道理?!?/p>
自己小時候得的病到底叫什么,他一直沒有答案。沒有答案的病卻要了他的一條腿,皮小黔想起這一點就覺得活的憋屈。
皮克卻沒有找到轉(zhuǎn)指甲。他說大概這個名稱太方言了,網(wǎng)上沒有相關(guān)的資料。甲溝炎到是有很多,癥狀是從指甲縫里發(fā)炎化膿,有的是穿小鞋引起的?!澳阈r候穿過小鞋么?”皮克問。
皮小黔想了想,衣服也罷,鞋子也罷,小時候基本上都是哥哥姐姐穿剩下的,沒有合體的,也沒有合腳的。那時候,家家都這樣。指甲里有沒有發(fā)炎和化膿,皮小黔也記不清了,印象里,那根腳趾像指甲一樣往歪里長,就像扭曲的一棵樹一樣。
10
接連一周沒有聯(lián)系上父親,皮克跑回來了。家里沒人,也沒有字條。那輛夏利擦著墻根放在了樓底下,翹起了半邊身子。左鄰右舍都說,有日子沒見皮小黔了,也不見他出去拉腳。這輛車當(dāng)時放的什么樣還是什么樣,車頭陷進(jìn)去一個凹槽,還殘留著少許紅油漆。皮克想,父親可能去走親戚了,他兄弟姐妹眾多,走到哪兒,住到哪兒,也是可能的。他說腦子里總像有無線信號,自己能發(fā)電波。最近一段心里不干凈,不想開車了。所以皮克也沒有著急,他對父親關(guān)閉手機(jī)表示不滿,在桌子上特意留了張字條:開機(jī)給我打電話?。?!
多留兩個感嘆號,表示關(guān)懷的心情迫切而又強(qiáng)烈。父親是個敏感的人,皮克愿意使用這些小技法。
皮克再回來,便覺得左鄰右舍都詭秘,他們說悄悄話,似乎是在給皮克看??善た诉^去打聽,他們又都閉口不談。皮克想,這些鄰居過去都是父親的好朋友,夏天把桌子放到院子里,他們都來喝茶。他們應(yīng)該沒惡意。皮克有一點不踏實了。晚上買了幾斤水果去了鄰居家,鄰居叫張叔,是個賣冷葷的,家里一股豬大腸味??匆娖た嗣黠@有點慌,他為難地說,我們家有水果,皮克你提拎回去吧。皮克說,我爸到底去哪了,張叔一定知道消息。他是個瘸腿人,在外一定很不方便。求求張叔,告訴我吧!
張叔說,我真不知道……要不,你去公安局打聽打聽?
高中同學(xué)秦志勇在刑偵支隊工作。一秒鐘也不耽擱,皮克把他約到了茶館。開門見山說,我爸叫公安局抓起來了,為什么?
秦志勇“哎呦”了一聲,說原來皮小黔是你爸啊,這回可麻煩了,他攤上命案了。還是個敏感案子,現(xiàn)在誰都不敢吱聲,不知道風(fēng)從哪邊來,又朝哪邊走。但命案是真的,你爸可真膽子不小,摻乎到上頭去了。
什么叫“上頭”?皮克不明白。
秦志勇指了指屋頂,“上頭”就是上頭唄。這個命案蹊蹺,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死在了一個同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说募依?。兇器是一個酒瓶子,直接把天靈蓋鑿出了一個坑——這是多大的仇恨啊。偏偏是,那個瓶子上有你父親的指紋,這下你明白了吧?你爸他在命案現(xiàn)場!
皮克一下就明白了。他慌忙解釋說,不是這樣的,公安一定是搞錯了,事情是這么一回事。那個晚上我爸從那戶人家出來,在十字路口追了尾,回家一直在跟我聊天。聊的就是那天飯局上的事,兩個女人一直在吵嘴,他聽著煩,就先出來了。他肯定不知道那里發(fā)生了命案。命案真的與他毫無關(guān)系。
秦志勇問,那晚你爸的車追尾了?在哪個路口?有沒有報警?
皮克搖了搖頭。說他是黑出租,他一條腿,他沒有報警,而是選擇了私了。
秦志勇卻很興奮,他迅速撥通了一個電話,說速調(diào)光華路南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嫌疑人在命案當(dāng)晚曾經(jīng)追尾。
皮克困惑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秦志勇說,干我們這行的你還不知道?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皮克把自己的手機(jī)拿了出來,翻出聊天記錄給秦志勇看。一部分是語音,有一部分是文字。卻被秦志勇?lián)趿嘶貋?。秦志勇說,你給我看這些沒有用,我們重證據(jù)。
皮克說,這些不是證據(jù)?
秦志勇說,證據(jù)在現(xiàn)場。
秦志勇站起了身,用打火機(jī)反復(fù)敲打著桌子?!斑@么說吧。你父親一直在撒謊。他說受害人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可尸檢報告中并沒有安眠藥成分。不知道你父親企圖掩蓋什么,他一直都想把我們引入歧途。僅憑這一點,他就不明智?!?/p>
皮克的眼淚掉了下來。說志勇,你們搞錯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真的不是這樣人。是不是安眠藥,他怎么會知道。
秦志勇說,那你自己說說看,他有什么理由出現(xiàn)在命案現(xiàn)場?
皮克心里有很多理由,可他發(fā)現(xiàn),他哪條也說不清楚。父親跟他講話的時候,他并沒有認(rèn)真聽。說到底,父親的生活于他不重要。
“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吧。”他只能這樣乞求。
秦志勇說:“你求我沒有用,我做不了這個主?!?
皮克抹了把眼淚,說你們就這么給他定性了?賈艷文呢?
秦志勇高興地說,瞧,你也知道她吧,她跟你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
皮克說,年輕的時候,他們做過同事。
秦志勇有些掃興。說她因驚嚇得了健忘癥,出國治病去了。
皮克跑得焦頭爛額,也沒能見父親一面。有關(guān)皮小黔的負(fù)面消息,卻比風(fēng)發(fā)散得都快。有說他入室圖謀不軌的,有說他與兩個女人有牽連的,總之,沒人說他無辜。皮克又一次去找秦志勇,秦志勇說,我不是不幫你,是幫不了你。這樣的案子,豈是我這樣的小人物能說上話的?要不,我給你介紹個人?皮克認(rèn)識了一位洪隊長,長得人高馬大。張口就要15萬進(jìn)行打點。皮克咬牙說,行。錢送了過去,幾個月卻沒有消息。又一次見到洪隊長,洪隊長嘬著牙花子說,這個案子敏感,他也無能為力了。錢呢?皮克問。洪隊長說,打點了啊,請客送禮,一五一十,件件都有著落?!拔覜]辦成是我沒本事?!焙殛犻L一示弱,皮克就無話可說了。張叔介紹他又認(rèn)識了一個宋主任。宋主任愛吃豬大腸,是張叔的老客戶。這次他要得少,只要5萬。錢送了過去,兩個月還是沒消息。皮克找到宋主任,宋主任說,皮小黔該10萬塊錢,這5萬就先頂賬了……
皮克辭了工作,專門跑父親的事。他把事情經(jīng)過寫成材料,把那晚與父親的聊天內(nèi)容導(dǎo)出來打印,附在材料后面??h委,政府,人大,政協(xié),公檢法司挨個兒投資料,卻一直沒有回應(yīng)。這天早晨,皮克正在整理材料,準(zhǔn)備新一輪發(fā)送,突然有人敲門。來人是個白胡子老頭,皮克并不認(rèn)識。他問,這是皮小黔的家嗎?皮克問他是誰,他說他是楊鄉(xiāng)長。皮克恍惚記得父親說起過這個人,卻不太真切。那人說,皮小黔不會與命案有關(guān),我了解他!
楊鄉(xiāng)長說,皮小黔是個多仁義的人?。‘?dāng)年他老婆做小本生意,進(jìn)的鞋子都是右腳的,愁壞了。皮小黔知道后,悉數(shù)把那些鞋子都買了過來,用了整整一個月的工資?!昂髞砦覀儾畔肫穑ば∏钡木褪怯夷_,他買那些鞋子一只都不能穿!”
皮克嗚嗚哭了,這么多日子,這是惟一了解他父親的人。皮克數(shù)說這些日子的種種艱難老頭頓著拐杖說,我就是來幫你的。皮克馬上收住了淚,問他怎么幫。老頭問,你怕吃苦么?皮克說,不怕。老頭問,你怕路遠(yuǎn)么?皮克說,不怕。老頭說,去求仙家吧。翻兩座山,過三條河,找一個叫大涼寺的村莊,那里有一個百歲老人能夠幫你。
皮克二話不說就去發(fā)動車。車子渾身爛顫,但能往前走。后車座上有一本書,皮克拿起來一看,是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枚書簽夾在書里,皮克打開一看,書中寫道:他坐在一條黃色的長凳上,從這里能看見酒吧的正門。前一天她就坐在這條凳子上,膝蓋上還放著一本書!于是她明白了(偶然的命運之鳥一齊飛落在她的肩頭),這個陌生人命中注定要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他叫她,請她坐在他的身旁。過了一會兒,她送他到了火車站。分手時刻,他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寫著他的電話號碼:“如果,您偶然有一天來到布拉格……”
皮克從沒有讀過父親的那些書,他是個理科生。他把那本書丟到了車窗外,“轟”的一聲發(fā)動了車子,皮克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