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江西都昌人,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檢察官文聯(lián)文學(xué)協(xié)會理事。詩歌入選《詩江西》《創(chuàng)作評譚》《2014年中國詩歌精選》《2015年中國新詩排行榜》《2016天天詩歷》等多種選本。
入秋后,湖水隱退的速度異常驚人。幾天不見,湖床又裸露了許多,彎曲的水聲繞著石塊、沙礫、土堆分流成溝渠,草兒油翠清亮,生長的速度有拔節(jié)之勢,它們沿著水流似乎要重塑整個春天。幾艘漁船泊在比舊時更遠的地方,暮色從水面籠罩進艙頭,聽不到人語聲,仲夏的腥濕味已日漸淡去。
對于秋天,總覺得我的熱愛來得緩慢寂然,像體內(nèi)生長的一株植物,它需要恰當?shù)墓庹?、雨水、霜露,才會有最終的極致愛戀。那歡喜的過程像是在幽暗里和時空進行著一次隱密的戀愛。
準確地說,我熱愛的是深秋的湖灘。心情不好時,我會去湖灘??鞓窌r也會去湖灘。一輛單車,一副耳機成了我在風(fēng)里游走穿梭的全部快樂。偶爾有好友小城來訪,又會迫切地詢問:帶你們?nèi)ズ┌?!不知什么時候起,湖灘已成為我捧給友人們最珍貴的禮物。
一
熱衷于尋找偏僻荒蕪的無人區(qū),這幾乎成了我的陋習(xí)。秋天之后的湖灘有著更為空蕩的寂寥。漁家多半停止了捕魚,木制漁船橫七豎八地擱在沙礫之上。湖水瘦小干癟,河床光禿丑陋,塑料袋、空瓶子、破球鞋、布片、破漁網(wǎng)等等,那些色彩斑斕的物品被泥沙半掩著,從很遠處就開始跳躍著視線,這些都是湖水留給湖灘的最后禮物。
對于寂寞的感知與歡喜,一直以來我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樂于將自己置身不被打擾的境地,這讓我覺得身上每個細胞都有著在呼吸的滿足與愜意。太多的時候我是舍不得與他人共享這種獨處時光的。鷗鳥從水面低低掠過,那時候天地寂靜,只有風(fēng)飽滿自由,它一次次抱住我的眼睛與耳朵,它帶來更為空曠深邃的遼闊,讓我常常有想奔跑與吶喊的沖動。
在鄱湖大道的一個山壁之下,有一片湖灘隱蔽得很好,沿拐彎的山坡往下走,在那里我常??梢韵サ粽麄€下午。下坡的入口處,有很多從山上滾落的大小石塊,路變得高低不平。廢棄的變質(zhì)食物與死魚在石塊間散發(fā)著腐敗的腥臭味,風(fēng)帶著灼熱感來回游蕩,一切沒有任何美感。但我深悉湖灘的秘密,只有穿過亂石堆,往深處走,沙地才會越來越細膩,空氣才會越來越潮濕。
把單車棄在一旁,面水而坐,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讓風(fēng)把所有的聲音吹進耳朵。曾經(jīng)有個夏天,我癡迷黑夜在湖邊聽水浪拍岸的聲音,那時候感覺像被施了蠱,總會神思游離??墒窃诎滋炜此伺陌毒谷挥腥攵ㄖ?。水浪拍打湖岸的節(jié)奏隨著風(fēng)聲規(guī)律有序,時而輕柔,時而激烈。閉上眼睛我偶爾會想到幼時的搖籃,如果能隨著那聲音再次晃動人間,該有多好。
湖水剛剛退去的地方不能行走,那里有太深的淤泥,所以大部分時間我會在干爽潔凈的地方逗留。蹲在泥沙地上寫字,在半干的湖灘上踩出長長的腳印,浪費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一只大蚌殼,這些都是我樂于做的事。在臨近湖水的地方有一個高高的鵝卵石堆,卵石有經(jīng)過水流沖刷后的光潔。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是誰刻意打造了這處“風(fēng)景”。每次途經(jīng)它時,總會忍不住要翻越,偶爾會脫掉鞋,光著腳板往石頂行走,但是石塊很硌腳,不到一分鐘腳板就會痛得受不了。卵石堆的頂呈方形,像鄉(xiāng)間的大曬場。站在上面可輕攬四周風(fēng)聲,也可四腳朝天在心里反復(fù)描摹頭頂那一小塊天空。有一次爬卵石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被漁家晾滿了小魚。
二
秋陽高照,一個人的行走充滿著盲目的隨意性。在湖水退去草木還未來得及萌動之時,大片大片的河床就已經(jīng)龜裂,那干渴的喘息聲令人觸目驚心,幾行踏過泥里的腳印已被太陽烘干,醒目地陳列著。偶爾在裂開的泥塊里,你會發(fā)現(xiàn)一條瞪大眼睛的小魚,它彎曲著身子,好像拼盡全力掙扎過。湖灘的傷口向世人裸露著,誰也無能為力。
有時候久久地蹲在水邊,看一只螺螄往濕地上緩緩蠕動。它在尋找什么呢?是失去的同伴?還是一個更為隱秘的安全角落?每到夏天,利用吸螺船非法捕螺的人也多了起來,有時作業(yè)一天可捕撈到一兩噸螺螄,然后賣給在此等候的外地買主,每天都有幾輛裝載幾十噸螺螄的大型貨車揚塵而去。漁民們在抱怨,湖里的魚一年不如一年,湖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走過光禿禿的河床,還是有令人歡喜的事物。比如那趴在舊時地段生長的草本,與它再次相遇,仿若故人重逢。粉紫的細碎的小花一簇一簇,把臉湊過去時,只嗅到清新的草葉味。對于成片的細碎小花我一直有著無法解釋的偏愛,或許就是因為它們那種不管不顧的熱烈與肆意。那時候叫不出它的名字,曾一度以“紅花草”將它錯位,更不知道它曾享有“半年糧”的盛名,在特殊年代幫助過無數(shù)人度過饑荒。除此之外,它還是一味中藥,有止血、消積、散痛之功效,它的醫(yī)學(xué)名是“小蓮蓬”。這些都是后來才知道的。
夏天是鄱陽湖的豐水期,湖面寬闊平坦似一面沒有邊際的鏡子,陽光落進來,碎銀般的波紋在輕輕晃動。深秋時,鄱陽湖已成為一條窄窄的銀色長帶,將對岸的空曠與蒼涼圈進冬眠式的孤絕。但是那一年,誰都沒有料到,在湖對岸,那些粉紫色的蓼子花沸騰成了花海。
三
一直相信,我算是發(fā)現(xiàn)湖對面秘密較早的那個人。那時候,土褐色的湖岸一望無際地蜿蜒著湖水,湖岸的上方飄浮著兩道彩虹般的粉霧,一道淡綠,一道淡粉,它們并列著湖岸線,一起拉近著云層。
最初時我只是滿心疑惑。問及偶爾路過的船家,船家說那里什么也沒有。再問他可不可以渡我去對岸,船家脫口而出:可以,八十塊錢包你來回。
隔幾天再去另一個灘口,發(fā)現(xiàn)蓼子花在潮濕地段已大片盛開,似有蔓延跡象。而我已經(jīng)不用再猜疑對岸那粉霧狀的色彩了。在一個寬敞的渡口,早有精明的船家擺好了渡船,對著湖邊閑散的行人大聲叫喚:“看不看花啊,五塊錢帶你去對面。”
想都沒想,我扛著單車跳了上去。
我想對于湖灘近似于瘋狂的追逐與癡迷大概便是從那一刻開始。
那是一種瞬間被引爆的驚喜。它讓你幸福得顫栗。該如何去形容那片讓人心驚的遼闊與壯觀呢?這才是真正的湖灘呀!從湖對面眺望到的那片綠是及膝湖草,它們像寬闊的柵欄一樣蜿蜒著長長的湖岸,空氣清新潮濕,像剛從草葉間擠出來的,那波動的綠,那磅礴的綠,已經(jīng)濃得再也化不開的綠,它灼傷了我的眼睛與心智。
有一種奔跑叫寂靜,有一種寂靜叫沸騰。沿著長長的湖岸線,單車在迎風(fēng),我在飛。
穿過幾百米的綠浪,便是濕地的腹部,遠遠望去,是無邊無際的粉紫,密密匝匝的粉紫,悄悄燃燒成花海的粉紫。不知道哪里是盡頭,分不清南北之向,除了連到天際連到云層明亮如火焰的那些紫,我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所充盈包裹著。我想我快要窒息了。
我幸運我在這里活著。我還能夠呼吸,還能把臉深深埋進繁茂的草莖花葉間,聽從一種極致而又盛大的召喚。俯身大地,我的感激如同草木一樣卑微,每踏出一小步,都覺得是極致的奢華。
仿若與愛情相戀,我的歡喜就只剩下嘆息了。用手指觸碰,用呼吸聆聽,用嘴唇封緘住一片最真實的夢境。是哪一朵最先喊出聲呢?那小小的角號聲帶來的歌聲是如此嘹亮,如此熾烈,如此肆意。誰也無法否認相邀的盟約與誓言里有著它們?nèi)f里春風(fēng)的豪情。小小的花骨朵在青翠的葉間驕傲地挺立著,那些細碎的花朵成簇成團地抱擁著,連綿著,它們就像一片完美的波浪,在湖灘上起伏出了女人的曲線。
有長長的輾痕清晰入目,時而并列,時而交錯。細窄的是單車印,寬闊的是機動車輪胎印,它們向著更遠的遠方延伸而去。輾痕之下,細碎的小花依舊枝莖繁茂、生機盎然地挺立著,仿佛那只是一道從它們身上輕輕滑過去的劃痕。細微的蟲鳴聲撥動草葉,花朵輕晃,一顆露珠順著葉片滾了下去。
我忽然覺得我應(yīng)該就是一枚被風(fēng)吹散的種子,或許我原本就是屬于這里的。真想就此順勢睡下,永遠不再醒來。
四
在信息快捷如光速的時代,一兩天的時間足夠讓花海的秘密傳播全省乃至全國。在小城,沒有人會想到因蓼子花開湖灘成了一個天然的旅游景點。那一個月的時間里,全國各地的游客每天都在奔涌而來。他們帶走了湖灘最為絢爛的記憶,當然也留下了大量的人為垃圾。
一些漁民常常駐守在沿湖路的每一個岔口,看見路人或是車輛經(jīng)過時就舉起牌子攬客:“看花這邊走,三十塊錢一人。”有一次被一個壯年男子從單車上攔下時,我又氣又惱地瞪住他:“我都昌人!”
此后那個渡口我很少去了。并不是所有的船家都像他們那樣賺昧心錢。比如在另一個渡口,我遇見的劉師傅。其實之前并不認識他,因為單位曾包他的漁船去過湖對面的松門山,那次我也在,所以聊起此事他仍記得我。
劉師傅皮膚黝黑,約莫五十歲。他言語不多,常常是你問他答,笑起來牙齒閃亮。劉師傅有四個兒子,小兒子正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他一生以湖養(yǎng)家,算得上是地道的漁民。聽劉師傅說,在湖岸擺渡的所有船只都是他村里人,到對岸就幾分鐘路程,他是做不到漫天要價的。見他執(zhí)意不肯收錢,我偶爾會塞給他一瓶水或是一包香煙,我致謝的方式讓劉師傅總是惴惴不安。有一次我想帶遠道而來的朋友們?nèi)ズ霓D(zhuǎn)轉(zhuǎn),與劉師傅也講好了價錢,只因在船上與他熟稔相談,結(jié)果下船時他竟然不肯收錢。若接受這般的善意只會讓我愧疚,耽誤他的工夫不說,哪能還讓他白白浪費兩個多小時的燃油錢呢?
霜凍來時,蓼子花已全部凋謝。沒有了花海,很少有人再去光顧了,而那里仍是我向往的地方。
有天下午,天空低沉陰郁,空中像布滿了霧霾,我騎著單車去找劉師傅,他看著我斷然拒絕。他說:“今天還沒有一個人過去。你看那里霧氣重,待會兒可能會下雨,會刮風(fēng),這樣的天氣特別容易迷路。”
我沒理會他拒絕的理由,繼續(xù)央求著保證著。后來劉師傅被我磨得沒法,只好同意了。那一刻我興奮得幾乎想尖叫。劉師傅站在船頭,馬達聲在風(fēng)中“突突”地喚醒著寂寥的湖面,偌大的漁船中我是唯一的渡者。臨別時,劉師傅仔細地確認著我們互留的手機號碼,他叮囑隨時打他電話,四點半之前一定要往回走,他會在渡口等我。他說:“你只能向前走,向前走!不然迷了路,這樣的大霧天特別危險。”
忽然有點負疚與語塞,為自己孩子般的任性。劉師傅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讓他無端多一份擔(dān)心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那樣一個糟糕的天氣會發(fā)瘋般想要去湖灘?;蛟S真的是想念入骨了。
我第一次在我熟悉的地方變得極為謹慎起來。
冬日的湖灘荒蕪寂寥,遠遠看去,有一種蓼子花凋零之后的暗紅色。衰敗稀疏的草甸上,三五步就會看到一些零散的羽毛。白色的,灰色的,長的,短的,羽毛上面總會有幾顆極小的露珠兒在閃著光。鄱湖濕地,每年冬天都有大量的候鳥從遙遠的地方遷徙而來。濕地是它們棲息的天堂。
四面遠眺,果真看不到一個人影。按照劉師傅的指向,這一次我只朝著正前方邁著大步,一個多小時后我竟然很順利地走到了湖灘的邊緣。湖灘的下方又是一條寬敞的湖汊,砂礫之上布滿了白色的小貝殼,密集的地方竟然有一段貝殼路,這讓我又驚又喜。
蹲下來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除了貝殼,路上還鋪滿了密密匝匝的螺螄殼,黑色的螺螄殼小到你俯下身時才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存在。踩上去,有破碎之感。
因為約好的時間,我無法逗留太久,更不想讓劉師傅為我擔(dān)心。回程走到一半路時,看見迎面斜斜走來一個男人,他穿著高筒套鞋,肩上背著一個裝滿塑料瓶的大網(wǎng)袋。
應(yīng)是個拾荒的漁民吧,我想。誰也沒有招呼誰,我們在各自的方向里兀自前行著。
十多分鐘后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人也在身后跟了過來。我突然開始慌張起來,莫名的恐懼感讓我覺得全身發(fā)冷,在這樣的荒涼之地有很多事情是我無法估料的。心一慌腳下也亂了,我?guī)缀踉诙惚苤甲摺?/p>
“你不能再橫著走啦,你往那邊只會越走越遠!”一個聲音在背后大聲喊道。
我忽然停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此時走的方向與渡口的位置已經(jīng)偏離了一個大彎道。
身后的聲音忽然充滿了磁性的暖意:“這樣的天氣上這里來做什么?我就知道你會迷路,果真如此。”他接著絮叨:“前些日子有位外地游客也是在湖灘迷了路,他走到幾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后來我們?nèi)迦硕汲鰜碚宜胍箖牲c才找到,若在這里凍上一夜,肯定會沒命的?!?/p>
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在荒涼得只聽到自己呼吸的湖灘上,一個陌生人留給我最為珍貴的警示。若以一聲謝來相酬,真的是太輕太淺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順利地找到了劉師傅的船??粗野踩珰w來,那個頭發(fā)麻白的男人,咧開了嘴,笑聲憨厚溫暖:“這是今年最后一次來這里,再過幾天,我們的漁船都要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