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長武

最近一段時間，總是做夢，夢見老家的老屋和老屋前的那棵大青楊，還有穿著一身藏青色衣褲已故的爹，在老屋前的大青楊下向遠(yuǎn)方眺望著。

少年為求學(xué)離家，轉(zhuǎn)輾四方奔波漂泊的我，距離故鄉(xiāng)的老屋越來越遠(yuǎn)了；但那故鄉(xiāng)老屋的前前后后、那棵大青楊的生生息息、還有爹的音容笑貌卻日漸清晰起來。

建國三周年，23歲的爹從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歸來，也就在那一年，爹與只有17歲的娘結(jié)婚了。17歲的娘只見爹一面就愿嫁愿隨了，原因娘說得很簡單明白，“那時我只看見你爹是個粗粗壯壯魁魁實實的漢子，棱角分明，濃眉大眼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一看就是個實在、能吃苦的人?！?/p>

第二年生下了大姐彩虹。彩紅姐5歲的時候，二叔到了成家的年紀(jì)，爹娘只有與爺爺奶奶分家另過了，爹就在村里尋了一塊凹凸不平的廢棄地，硬是靠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和又懷有身孕的母親，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像燕子壘窩一樣，在快要飄雪的入冬時節(jié)蓋起了三間泥巴屋，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這就是爹的新屋，就是我們的老屋。老屋蓋好的第二年春天，楊柳抽芽陽光明媚的一天，爹正在院子里準(zhǔn)備給新蓋的房子上加土壓頂，突然天空的西北方烏云密布，好像要下大暴雨似的，哪知是一場龍卷風(fēng)呼嘯而至，霎那間，天昏地暗，狂風(fēng)卷著勁砂打來。爹急忙搬動家中所有能搬動的重物壓蓋房頂，生怕房蓋兒被狂風(fēng)卷走，不知道爹當(dāng)時哪來的那么大力氣，硬是把一個200多斤重的石頭磙子搬上了一丈多高的屋頂，可是風(fēng)太大了，屋頂?shù)膲A土片刻已被大風(fēng)卷去一層，屋頂上的高粱稈兒被狂風(fēng)吹的呼啦啦地響。房頂高粱稈兒的撬動下，使得滾圓的石頭磙子倏地滾落了下來，忙亂的爹來不及躲閃，石頭磙子正好砸在了爹的腳上，爹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從此爹落下了嚴(yán)重的腳疾，永遠(yuǎn)留下了骨折的傷疤。等爹掙扎站起來時，龍卷風(fēng)已飄然而過，風(fēng)過天晴了，老屋的房頂雖然保住了，但已支離破碎，滿院子更是一片狼藉。這時，爹忽然想起了娘和彩虹姐，他顧不上腳上的疼痛，發(fā)了瘋一樣跑回屋里，可是屋里沒有；爹又發(fā)了瘋一樣跑到院子里，院子里也沒有。爹急了，大聲地喊著彩虹，這時娘的聲音從院子前的溝塘里傳出，爹飛也似的跑了過去，看見娘正緊緊地抱著彩虹姐，雙腿緊緊地盤在溝塘邊唯一的一棵楊樹上，爹看明白了，是大青楊救了他的親人。爹無力的跪在地上，抱住了娘和彩虹姐，抱住了大青楊流下了眼淚。這眼淚是看到親人的高興，是對大青楊的感激。

大風(fēng)過后，爹重新修繕了房頂，壓蓋上的厚實的堿土，重新把那棵已經(jīng)刮倒的大青楊扶正踏實。沒過多久，彩虹姐卻病倒了，高燒不退，咳嗽不止，經(jīng)村里的老先生檢查，說是塵土進(jìn)到了肺葉里面，得了肺炎。在大風(fēng)過后的半個月，大哥出生了。添丁增口，給全家人帶來了新的生機(jī)和歡樂。新屋收藏了歡樂，也收藏了悲痛。彩虹姐的病卻日漸加重了，在距離她6歲生日還差三天不幸夭折了。

每次爹說起彩虹姐，爹總是說：“要是擱在現(xiàn)在，你彩虹姐就不會死了，那時咱家窮，買不起好藥呀，你彩虹姐就吃了四片四環(huán)素的”，這時我總能看見爹眼角的淚，總能感到爹的深深自責(zé)和惋惜。彩虹姐死了以后，爹黯然神傷，精神萎靡了好一陣子，總是沉默寡言，六神無主。在生產(chǎn)隊勞作一天后，傍晚就來到溝塘邊去看那棵大青楊，有時撫摸有時培土有時修枝，好像總是要把對彩虹姐的思念寄托在那棵大青楊上。終于有一天，爹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娘說：“我要把咱家的前后菜園子全都種上樹”。在那個困苦的年代，農(nóng)家的前后菜園子可是全家吃菜的主要來源。但娘深知父親的倔強(qiáng)，沒有說什么便和爹在老屋的前后左右、丘崗上下、溝塘里外種下了密密匝匝的楊樹柳樹榆樹，而且越種越多，以至于后來把老屋都淹沒了。我不知道，爹當(dāng)年種下那么多的樹，是為了防風(fēng)固沙還是為了感謝樹的救命，是想給我們子女留下點什么，還是為了讓彩虹姐永遠(yuǎn)留駐在他的心里。

等房前屋后的樹木有一人多高的時候，溝塘邊那棵救了娘和彩虹姐的大青楊已比新屋高出了許多，它長得枝繁葉茂。在一片綠波蕩漾中，它像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將軍，那么傲骨錚錚。記得兒時和同伴在林中嬉戲，總是以它為坐標(biāo)去集合，捉迷藏時總是以它辨別南北西東。那時我曾好奇地問過爹：“它為啥長得這么高呀？”爹說：“它叫大青楊，是北方所有樹種中長的最快的一種，它抗風(fēng)沙、耐干旱、阻鹽堿，一旦遇到適合的環(huán)境它便瘋長，可能是咱家溝塘邊水肥充足的緣故吧——你可不要忘記它救過咱家三條人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爹依然是每天吃完晚飯就侍弄它的樹，除草、修枝、培土、捉蟲。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房前屋后的樹已是郁郁蔥蔥的一片，那棵大青楊越發(fā)出落的更加高大、挺拔、俊朗。樹身已有人腰圍一般粗壯，而且筆直的讓人嘆服，周身上下沒有一個疤瘌結(jié)子，沒有一根旁枝斜椏。濃密繁茂的樹冠似乎要技壓群芳，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個健壯的武士高舉著華蓋，華麗中透著威嚴(yán)；像一把擎天而立的巨傘，好像要把老屋把整個村莊都要護(hù)住住似的。

房前屋后的這片樹林，日漸成為爹的驕傲和寄托。也使這個貧瘠的鄉(xiāng)村綠色漸濃，綠意滋生。這里，成為了男人們勞作一天后納涼歇息侃大山吹牛皮的好去處；成為了村婦們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集散中心；成為了孩子們掏鳥打鵲追逐嬉鬧的玩樂場。甚至有的村民趕大集走親戚，每當(dāng)人們問起是哪個屯的人時，都要把嗓門提高八度地告訴人家，“我們家就住在那個有一片樹林，有一棵高高大大的大青楊的那個屯”。日久流傳，十里八村的人們似乎忘記了我們老屯“正亞”這個正名，每次提及總是用“大青楊屯”所代替。

我剛記事時，爹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一天比一天忙碌了，好像每天晚上總是有開不完的會，每天都要向村民傳達(dá)“最高指示”?！叭础薄拔宸础薄吧缃獭钡冗\動一個接著一個?！案钯Y本主義尾巴”開始時，公社里來了一個胖墩墩的、長著三角眼的小頭目，帶著一群十七八歲“紅衛(wèi)兵”進(jìn)駐我們屯。據(jù)說他們還沒有進(jìn)屯時，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我家的一片樹，當(dāng)?shù)弥堑阶栽灾驳臅r候，一伙人便手持斧頭鎬頭沖進(jìn)樹林要“割尾巴”。爹上前和他們理論，胖墩墩的、長著三角眼的小頭目叫囂著說：“這是最大的資本主義尾巴，你是小隊長卻私自栽樹，就是要從你這里開始割?！边€沒等他說完，幾個紅衛(wèi)兵就沖上來捉住了爹，反剪著爹的雙手，按住爹的頭，把爹控制住了。小頭目下令：“砍、快砍，給我砍”。幾個紅衛(wèi)兵便揮舞著斧頭鎬頭砍向了溝塘邊的樹，一會的功夫，幾棵碗口粗的柳樹就倒下了。

正當(dāng)小頭目揮起斧頭要砍向那棵大青楊時，爹大喊一聲：“別砍，別砍那棵”！然后奮力掙脫了束縛，一下子撲到了大青楊上，用身體擋住了小頭目的斧頭，就在小頭目一愣神的瞬間，爹一把奪過了小頭目的斧頭，怒目圓睜地大聲喝到：“我看你們誰敢動我的樹，你們要砍就先砍了我。”說完，揮起斧頭砍向自己的胳膊，鮮血頓時流了下來。

小頭目和紅衛(wèi)兵被爹的舉動嚇呆了，看見發(fā)生了流血事件，看見越聚越多的村民們個個義憤填膺。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清了清嗓子，“今天，我們割了四棵資本主義尾巴，戰(zhàn)果是輝煌的，生產(chǎn)隊長帶頭反抗，我要上報到縣里。”說完領(lǐng)著一伙人灰溜溜地逃跑了。

這伙人走了以后，村民們一下子擁了上來，七手八腳地為了爹包扎了傷口，好在只是皮肉之傷。爹走向了那已砍倒的四棵柳樹，一個個地?fù)崦渖怼涓?、樹枝，淚水橫流，仰天長嘆。這是我知道的爹在眾人面前的第一次落淚。

歲月如梭，風(fēng)雨侵蝕，新屋在一片長高的綠陰中卻一天比一天的矮了，也老了。爹雖然每年都修窗修門，抹墻抹頂。但它好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一樣彎檁駝梁背負(fù)沉重；它像一座老鐘一樣在房門的吱吱呀呀中消磨光陰見證歲月；它像鳥兒的老巢一樣七拼八湊但卻寒暑往來擋雨遮風(fēng)。就是在這個老屋，爹和娘先后生養(yǎng)了我們11個子女，其中包括4個夭折的；就是在這個老屋，曾經(jīng)住過四世同堂13口人；就是在這個老屋，我們兄弟5個為了走出這老屋而挑燈苦讀，其中包括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的父親竟然陪著我們讀完了四大名著。

那時家里的十幾張嘴是要吃飯的，爹靠不斷地勞作，娘靠不斷地節(jié)儉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爹真像那大青楊努力為這個家支撐生活的綠陰。

后來，饑荒越來越嚴(yán)重了，在燕子來了大地播種田野黢黑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上面的救濟(jì)糧也只有斷斷續(xù)續(xù)地來，而且每人每天四兩定量已經(jīng)朝不保夕，有時甚至十幾天才來一次，村里已經(jīng)陸續(xù)有人出去要飯了，田野里、丘崗上、池塘邊、村子里家家戶戶幾乎能吃的東西都已經(jīng)吃光了，榆樹的葉子被擼了一遍又一遍的，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椏。全村陷入了饑餓的恐慌中，村里能煙筒冒煙的人家越來越少了。爹著急了，他滿嘴大泡，滿眼血絲，每天東奔西跑地討騰糧食，但幾乎每次都是空手而歸。一天夜里，從不抽煙的爹一棵接一棵地抽著娘的“蛤蟆頭”，焦躁地在老屋里來回地踱著。后來據(jù)爹講，那一夜他作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個決定。原來爹想起了備戰(zhàn)備荒時建在村北崗上的倉庫，爹知道那里有糧呀，可那是國庫呀，別說是爹，就是公社和縣里的頭頭兒們也不敢動的，動了是要掉腦袋的呀。平時村民們靠都不敢靠近，生怕惹上什么事端。爹好像暗暗下定的主意，趁著春雨淋漓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的掩護(hù)，和二叔各帶著一把鍬鎬悄悄地來到倉庫，沒用幾下就把已年久失修的后墻給撂到了，爹讓二叔拿著鍬鎬偷偷跑回家，然后便在村里敲著銅鑼大聲吵嚷著，“大家注意了，村北的倉庫被大雨澆倒了，大家快去看護(hù)糧食，每家每戶都要出人，每家每戶都要出人！”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都被喊醒了，也懵懵懂懂地聽明白了爹喊的“看護(hù)糧食”的意思，便一窩蜂地朝村北的倉庫奔去，趁著夜色，開始了“保護(hù)”糧食行動，沒用多大功夫，倉庫里的糧食已被“保護(hù)”的所剩無幾了。

消息第二天就傳到了縣里，縣里的一個軍管干部帶著兩個兵把爹抓走了。他們審問爹，“倉庫的后墻是怎么倒的，你怎么知道倉庫的墻倒了？”爹一口咬定，“倉庫的后墻是被雨澆倒的，我那天晚上打更，巡視倉庫時發(fā)現(xiàn)的，再說我是隊長，那后墻已經(jīng)年久失修，不信，你們問問縣糧食局，我已經(jīng)上報給他們了，可是他們不去修呀?！避姽芨刹堪胄虐胍傻乜戳丝吹?，“那你為什么叫村民去搶糧食？”爹說：“我沒有叫村民去搶糧食，我是叫村民去保護(hù)糧食。再說了，倉庫里面根本沒有多少糧食，現(xiàn)在還壓在倒墻底下，不信你們自己去看?！避姽芨刹恳豢磫柌怀龅裁矗簿筒辉賳柫?。后來經(jīng)過核實糧食局，說爹的確上報過修理倉庫的事，但是倉庫里具體存了多少糧食卻沒有人能說清楚了，因為糧食局的老干部都被打倒了進(jìn)了“牛棚”，新來的人根本不知道。后來又調(diào)查了幾位村民，大家也都一口咬定沒有搶糧食。軍管干部一看沒有什么證據(jù)定爹的罪，也怕定了爹的罪鬧起更大的饑民暴動，便不了了之地把爹放了回來。但爹身為小隊長，對倉庫監(jiān)管不夠，還是要負(fù)領(lǐng)導(dǎo)責(zé)任的，上面不久就宣布了免除了爹的小隊長職務(wù)。

爹不當(dāng)隊長了，不再那么為隊里的事忙碌了，但依然是多數(shù)時間在他的樹地里。改革開放了，承包到戶了，我們的小隊也改叫屯、大隊改叫村、公社改叫鄉(xiāng)，我家日子雖然不是寬裕，但畢竟糧食夠吃了。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我家的樹卻更加茂盛了，清晨傍晚，我總是習(xí)慣拿起一本書，一個人靜靜地漫步在林中，將自己融化在那漫天綠陰、徐徐微風(fēng)、鳥叫雀鳴中，依偎著大青楊編織我那少年的色彩斑斕的夢，幻想著放飛心中七色彩虹般的風(fēng)箏。

為了我專心讀書，不把時間浪費在來往的上學(xué)路上，爹為我在鄉(xiāng)里面找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寄宿讀書。至此15歲的我離開了老屋離開了家。初次離家的我，學(xué)習(xí)的緊張勞累，寄宿生活的艱苦孤獨，才真正感覺到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的古訓(xùn)，所以每到周六對家的思念就像發(fā)了芽一樣在心理蔓延開來，讓我心緒不寧，放學(xué)的我就像放出了籠子的小鳥，急匆匆地奔家疾馳，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回家飛回老屋，一下子就想見到想念的爹娘。十幾里的路，轉(zhuǎn)眼我就能過半，這時我往往能看見炊煙裊裊的村落中，一片黑黢黢的樹影，我知道樹影下就是我溫暖的老屋我的家。往往這時心中便格外地高興，路途的勞累一掃而光，回家的腳步剎時變得無比輕松。往往這時我都能看見黑黢黢的樹影中大青楊的影子，一片樹影輪廓中它像一只長頸鹿的頭一樣高高昂起。遠(yuǎn)遠(yuǎn)望去，暮靄中的大青楊時而繚繞著淡淡的炊煙，時而又被晚霞絳染的格外分明。那粗大筆直的一人難以合攏的樹身像直插云天擎天柱，那巨大的樹冠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綠色生命的火炬，那片片樹葉在天空里燃燒的熠熠生輝劈啪作響。每每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心都會隨著我的目光狂跳不已，每次都能看見爹那垂老的身影立在大青楊下，正極力地向遠(yuǎn)方張望著。這時他身邊蜷伏著的眼尖的大黃狗都會先發(fā)現(xiàn)我，便箭一樣向我飛來，然后便在我的身前身后搖頭擺尾地親昵著。爹看見了我，挪動他已經(jīng)不靈便的腳向前走幾步，然后停下來向我揚手，我疾步地跑到爹的跟前，“爹，我回來了?！钡贿咈?qū)趕著大黃，一邊滿臉興奮地應(yīng)和著我，然后便一聲接一聲地向早已站在老屋前的娘喊：“他娘，他娘！五兒回來了?！?/p>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爹高興得像個孩子，整天洋溢在一種喜悅和自豪中，逢人就像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又自嘲地說：“搬搬倒，尖尖腚，啥人啥命，我五兒吃上紅本糧了?！蔽乙幌伦映闪说南Ｍ万湴?，也成了全村人的希望和驕傲。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爹親手打造的老屋，我們家在何方？如果沒有爹把全部心血都傾注在這個老屋，這個家還會這樣還會有今天的我這個繁衍不息的家嗎？如果沒有大青楊從狂風(fēng)的魔掌中搶回了媽媽和姐姐，還會存在這個家嗎？還會有我嗎？還會有爹對大青楊的執(zhí)著的厚愛嗎？還會有解救我們?nèi)矣陴嚮闹械臉淞謫?？還會有我走完求學(xué)路的盤纏嗎？爹從刀斧之下用鮮血保護(hù)了大青楊，保護(hù)了希望，繁衍了新生。老屋，大青楊和爹的命脈息息相關(guān)?。?/p>

二哥結(jié)婚沒多久，二嫂與娘因婆媳不和提出要分家另過。爹說：“分吧！樹大分枝，子大分家，畢竟早晚要分的?！倍缯f：“分家另過沒有屋，要用家里的樹蓋房子的?！钡f：“伐吧，爹沒有能力再幫你們蓋房子了?！焙髞矶绫憔x了幾十棵楊樹做了房子的檁子，但選了幾棵房大梁二哥都不中意，二哥看好了那棵大青楊，便和爹商量伐那棵大青楊做房大梁。爹說：“那棵大青楊你就別惦記了，想伐，除非我死！”二哥一看爹的口氣不容商量，也只有作罷了。

幾年的光景過去了，兩個姐出嫁了，三哥在鎮(zhèn)里成了家，我參加了工作，弟弟初中畢業(yè)也能操持農(nóng)活了，老屋也淹沒在周圍一撮撮新蓋的青磚瓦房中，寒酸的像衣著襤褸的哆嗦佝僂的乞丐，從過去的人聲嘈雜變得冷冷清清，從過去的雞刨狗咬變的門可羅雀。只是偶爾有一些年長的村民來家里聽爹談古論今地說評書，這是爹的唯一的愛好。爹的精神變得更加萎靡不振，整日呆坐在那棵大青楊下望著。我偶爾從城里回家，爹總是說：“你們翅膀都硬了，早晚都要飛走的?！倍镆廊皇菍ξ倚踹叮澳愕眢w一年不如一年了，整天坐在那棵大青楊下不知道瞅些啥？咱家的老屋幾十年了，能不能坍塌下來呀，房頂是不是又該上堿土了，你爹干不動了?！倍菚r的我面對這些，有時敷衍搪塞，有時無言以對。好像是有一種距離，把長大的我與日漸年老的爹娘分開了，讓我不知道對他們說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變了，如果是我變了，是本質(zhì)變了還是我的思想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爹娘真的老的成為了累贅，還是我自己不懂的不知道怎么去孝敬去回報爹娘的養(yǎng)育之恩。

爹66歲時，和爹一起生活的弟弟準(zhǔn)備蓋新房子了，因為家境已好轉(zhuǎn)，老屋在村中眾多的新房中顯的實在是寒酸和破舊，新屋很快就建成了，全家人搬進(jìn)了磚瓦結(jié)構(gòu)的寬敞的新屋，可爹好像總是心里不踏實似的，每日都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去半里外的老屋，然后一棵棵地數(shù)著他的樹，一棵棵地數(shù)著已腐爛的樹樁，數(shù)累了，便坐在那棵大青楊下，久久地凝望著。每日不去老屋，爹就吃不好睡不著，神情焦慮，心情煩躁。搬進(jìn)新屋不到一年，爹的病情就加重了，癱瘓在床。躺在炕上的爹每天都不停地向外張望，每天都盼望著我們回去，可我們每次回去以后，他都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激動還是悲傷的老淚縱橫。爹也許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把我們兄弟幾個叫到家里商量，爹用含混不清只有我們能聽懂的語言叮囑我們說：“老屋沒人了，剩下的樹沒人看著了，都伐了吧，甭讓別人偷去?！薄胺ハ聛淼臉洌銈冃值軒讉€誰有用誰就用吧，我留著也沒啥用了。”爹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說：“那棵大青楊也伐下來吧，伐完后給我做一口壽木?！蔽覀兤咦彀松嗟貏裎恐?，“爹你放心吧，等你老了以后我們給你買口好點兒的松木壽木?！钡鶕u了搖頭，“不用了，費那錢干啥，人死如燈滅，好的孬的不都一樣，我就要那棵大青楊做的壽木。”我們只好含淚答應(yīng)爹。

那日，在大哥的帶領(lǐng)下，我們兄弟幾個去伐樹，在一陣忙碌中楊樹柳樹榆樹都一棵棵倒下了，最后只剩下那棵大青楊，我們都神情肅然，對它都有些戀戀不舍，都不忍心下斧下鋸，都圍著大青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看了又看。大哥說：“是爹讓伐的，伐吧?！倍绺绫愠咒忎徬铝说谝讳?，瞬間，青白色的液體像淚一樣從鋸口流了出來，枝椏間的烏鴉也仿佛知道了要樹倒巢傾，在樹頂哀鳴地盤旋著久久不肯離去。幾個人不知道輪換著鋸了多久，在樹下四周一片鋸末時，按鋸口看樹身已經(jīng)完全被鋸?fù)噶?，可大青楊就是不倒，這在我們北方伐大樹時經(jīng)常遇到，叫“坐住了”。而那時，我們似乎都感覺到大青楊不應(yīng)該倒，總感覺有神靈在庇護(hù)著保佑著它，那可是見證了我們一家人一切的大青楊呀，那可是爹呵護(hù)撫育凝望了幾十年的大青呀。為了安全起見，大哥命令我們?nèi)客说嚼衔莸奈蓍芟?，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棵不倒的大青楊。不知何時，陰沉的天空中已起了風(fēng)，在一陣嘩嘩啦啦的樹葉哭嚎聲中，大青楊訇然倒下，枝椏落地折斷的聲響是那么刺耳。大地也隨著轟地震動了一下，而老屋的后山墻也隨之訇然倒塌。天空烏云已壓頂，地上塵土隨風(fēng)飄揚。大青楊倒了，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一個以爹為核心的家的時代結(jié)束了；一片綠，一片心中的綠色，在世俗的蒼涼時間的磨礪中結(jié)束了；一個老屋，一個被綠色包圍著的老屋，完成了它遮風(fēng)擋雨的使命后也結(jié)束了。老屋里的所有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春花秋露，都伴隨著這一抹塵土隨風(fēng)飄向空中，漸去漸遠(yuǎn)、越飛越高。

大青楊伐下不久，老屋就轉(zhuǎn)賣給了別人，爹總催促著二哥找木匠做壽木，很快壽木就做好了，二哥拉到新屋去給爹看，爹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手臂揮動了幾下，眼角流出了不知道是感激還是惋惜還是痛苦的渾濁的淚。

那天，爹一天水米未進(jìn)。爹病重期間，村里的幾位老人相繼過世，有的人家沒有來得及為老人準(zhǔn)備，就到我家向爹借壽木，這在農(nóng)村是件吉利的事兒，誰的壽木借出去，就意味著誰能活的更長久，俗稱“借壽”?？墒菬o論大家怎么勸說，爹就是搖頭不同意借。爹生怕他的壽木被別人借走，躺在炕上眼睛卻總盯著他的大青楊做的壽木。有時看的娘都不耐煩了，“整天盯著它干啥呀，等你死了就把你裝里去?！钡偸瞧D難地生澀地咧著嘴，含糊不清地說：“哎……我也不死，活著拖累你，拖累子女，我真想現(xiàn)在就躺在那里面去呀?！钡诳簧咸闪?年之后閉上了眼睛，我們匍匐跪倒淚眼婆娑地群拜承載著爹的大青楊。我們用那口大青楊做的壽木葬了爹。爹拋棄了一切凡俗，跳出塵世的紛繁，在空靈悠逸的天堂里自由地翱翔。生命如樹，爹亦如樹，生根發(fā)芽、成長成熟、葉生葉腐、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