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一淮等
父親羅運來離開我們已二十多年了,他去世時才七十出頭。如今,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也大多是六十左右的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伴隨著深深的思念,我們對父親在世時的言行,也由不太理解到越來越理解、越來越崇敬。原來,我們盡管也知道,他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曾叱咤風云,在建國后的領導崗位上業(yè)績非凡,但在生活中,總覺得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就拿對我們子女的教育來說,也很平常,很難說有什么過人之處,甚至還有些疏漏、簡單??墒?,現(xiàn)在想想,不僅他的生活不平凡,對子女的教育也不簡單,特別是他那言傳與身教并舉、身教重于言傳的特有做法,更是使他身上的一些好品質,像遺傳基因一樣,深深地影響了我們的行為舉止和人生態(tài)度。
勤勤懇懇工作
父親給我們小時候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沒日沒夜的忙。文革前,在蘇州和徐州地委擔任領導工作時,我們總是看到他每天很晚才回家,隨身夾著厚厚的文件包。晚飯后,他喜歡點一支香煙,坐在那里沉思一會。煙抽完后,便緩步走進臥室,把文件往書桌上一攤,開始晚間的工作。有時,我們半夜起來解手,還看到他在幽幽的燈光下伏案批閱文件。有一陣子,他常感到肝部疼痛,就用一只手護著肝,一只手寫材料、翻文件。后來,黨的好干部焦裕祿的優(yōu)秀事跡傳遍全國各地,我們總感到父親當時的情景與焦裕祿用木棍頂住肝部、忍著劇痛堅持工作的形象有幾分相像。
文革后,父親逐步走上了省委領導工作崗位,那時他已年屆花甲,身體也大不如以前了,但他依然沒日沒夜地忙著。任職省委秘書長時,一面應對“文山會海”,一面處理大量繁雜事務,時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擔任省委組織部長時,往往是下班回來一跨進家門,就看到客廳里坐滿了人在等他。有匯報工作的,也有反映問題的,還有要求落實政策和職務變動的。等到接待完畢,飯菜已熱了多遍。有時,我們會抱怨他對什么人都耐心接待,耗時勞神。他就會批評我們說:“小孩子懂什么!這就是我的工作!”
父親在省委秘書長和省委組織部長等崗位上十分繁忙,后來到了省政協(xié)也依舊整天為政協(xié)里里外外的事務操勞著,并時常利用當組織部長的“余熱”,為政協(xié)機關解決編制、經(jīng)費、干部調(diào)配等問題。別人常說他是“冷板凳熱坐、閑差事真干”。1993年2月,為了準備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在寒冬中,他發(fā)著低燒,還是堅持在蘇南農(nóng)村搞調(diào)研。2月16日,他的身體終于撐不住了,醫(yī)生把他從常州直接送進省人民醫(yī)院。住院檢查治療17天后(1993年3月4日),他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再也沒有踏進辦公室,踏進家門。
父親勤懇工作,不僅表現(xiàn)在時間上和精力上的超常投入,更是表現(xiàn)于對工作的鉆研和開拓。每到一處擔任領導,每從事一項新的工作,他總是要深入基層搞實實在在的調(diào)查研究,把真實情況搞清楚,把干部群眾的心思搞清楚。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徐州地委工作時,恰逢“大辦農(nóng)業(yè)”和搞“社教”,他長年累月在農(nóng)村蹲點、走村住戶。有時回家,給我們的印象就是身上裹著一件黃色軍大衣,乘著一輛黃色帆布頂?shù)募哲?,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父親對農(nóng)村工作很用心,很善于在基層交朋友、抓典型、樹樣板,以此推動面上的工作。在蘇州地委工作時,他樹立了江陰華西村及支部書記吳仁寶、常熟蔣巷村及支部書記常德盛、吳江“泥腿子”水稻專家陳永康等一大批先進典型。這些典型,在當時乃至現(xiàn)在,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正面影響。
由于父親工作扎實深入,又勤于鉆研,善于在實踐中研究、解決實際問題,因而工作往往顯得不一般,具有開拓性。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在蘇州地區(qū)抓農(nóng)業(yè)工作,大搞高產(chǎn)良田和多種經(jīng)營,使蘇州在江蘇最早走出“三年困難”,深得省委器重。蘇州形勢好轉后,省委在1964年初,就把他調(diào)往農(nóng)村經(jīng)濟仍陷于困境之中的徐州地區(qū)工作。他一到徐州,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研和精心謀劃,及時展開了“三基建設”(農(nóng)田基本建設、農(nóng)村基層組織建設、基干民兵建設)等,很快就打開了徐州的工作局面,改變了徐州地區(qū)的面貌。當時,徐州的干部群眾十分興奮地說:“羅運來到徐州地委當書記,徐州就‘羅來運轉了。”1978年,父親被再次調(diào)往在全省、全國都頗有影響的蘇州工作。當時正處于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關鍵時期,他堅決貫徹當年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大膽改革創(chuàng)新,推動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加快發(fā)展和農(nóng)村副業(yè)生產(chǎn)全面興起,促使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異軍突起,“蘇南模式”亮麗登場。1983年2月,鄧小平視察蘇州,親眼目睹了蘇州的發(fā)展變化與成功實踐,回到北京后,他高興地對中央幾位負責同志說:“看來‘四個現(xiàn)代化希望很大。”1984年,他在中顧委的會議上,再次以蘇州為例,充滿信心地說道:“這樣發(fā)展下去,到本世紀末翻兩番的目標一定能夠實現(xiàn),我們的信心增加了?!?/p>
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很少顧及家庭生活,也很少與我們子女親密接觸。我們常對住在同一個干部大院的小伙伴們很羨慕,認為他們的家長又會工作又會生活、又會當領導又會疼愛子女。我們有時會有點不滿地對父親說:“你為啥把工作看得這么重,把自己搞得這么累?抽空帶我們出去玩玩吧!”遇到這種情況,父親就會板起臉來對我們說:“你們現(xiàn)在還小,不懂事,到大了就知道了。人的一生只有干好事業(yè)才會充實,而要干好事業(yè),是不能偷懶的?!庇袝r,他還會說:“我不太聰明,你們也不太聰明,但‘勤能補拙、‘笨鳥先飛,要想多為黨和人民建功立業(yè),只有靠勤奮刻苦啦!”“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難怪“不太聰明”的父親,在他去世后,被人贊為“運來立地生根鼎調(diào)黨內(nèi)外,功勛登凌閣千古;君乃擎天巨擘澤潤楚徐蘇,聲譽滿大江南北”(此為省政協(xié)老秘書長吳镕所撰挽聯(lián))。
父親一本正經(jīng)教育我們的次數(shù)很少,更不講什么空洞的大道理,我們常常能從他平淡無華的只言片語中,悟出很多深刻的道理。這種以自身經(jīng)歷和切身感受提煉出的言傳,是一般的說教難以比擬的。特別是他終生身體力行的勤奮刻苦的精神、對事業(yè)高度負責的精神、對工作開拓務實的精神,都深深地感染了我們,哺育了我們。他無聲的“身教”,默默地引領著我們義無反顧地行走在人生的征途上。
孜孜不倦學習
父親的學歷很低,充其量是小學畢業(yè),但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在江蘇的政界乃至理論界、文化界、新聞界等各個方面,人們都普遍認為他文化理論水平很高。很多人認為他是大學畢業(yè),有人還稱他為“專家型領導”。對此,我們當初也不是很理解。因為我們知道父親其實小學尚未完全畢業(yè),就投身到抗日戰(zhàn)爭中去了。平時在我們的眼中,他也是一副“土包子”模樣,母親還常數(shù)落他是個邋遢人。后來,我們常聽人夸父親有水平、有能力。江渭清、惠浴宇、劉順元等老領導見到我們也會說:“你老爸可是個有本事、有學問的人??!你們要好好向他學習?!痹俸髞?,我們陸續(xù)見到父親在《紅旗》雜志、《新華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才逐漸感覺到父親有較高的文化理論水平。當母親再數(shù)落父親時,我們常常以“人不可貌相”、“大智若愚”等話相勸。到了成年以后,我們才真正明白,父親出身貧寒、上學很少,之所以具有較高的文化知識水平,那完全是因為他一輩子都在孜孜不倦地學習。
父親在灰墩高小讀書時就很用功,老師常把他抒寫立志報國情懷的作文,作為范文講解??箲?zhàn)時,他中斷學業(yè),參加了漣水縣抗日同盟會巡回宣傳隊,對抗日救國的理論思想,一邊刻苦學習,一邊熱情宣傳。后來在擔任漣水縣武裝總隊隊長時,總是利用行軍作戰(zhàn)的空隙,手不釋卷地看書學習。
父親作為一個有著獨特經(jīng)歷和個性的人,他的學習也很有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
(一)忙里偷閑。父親的一生都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按理說,專門用于學習的時間是很少的,但他總是能忙里偷閑擠出時間來學。他平常在家工作之余,不是讀書就是看報,或者寫作。文革中,他被關進了“牛棚”,整天寫檢查、受批斗。我們偶爾獲準去看望他時,他總是開出一長串書單,要我們設法找來給他讀。有時我們?nèi)ヌ酵?,“專案組”的人不讓見,我們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專案組”的人就把他寫的讀書筆記給我們看,煞有其事地對我們說:“他的身體好得很,要不能看這么多的書,寫這么多筆記?”有一個姓劉的負責人還頗有感慨地說:“沒想到徐州的頭號走資派,到這個份上了,還能看得下這許多書!”
(二)結合工作。父親本著學以致用、用以促學的態(tài)度,把學習與工作結合得非常緊,有時幾乎將兩者融為一體,分不清哪是單純的學習,哪是單純的工作。他常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干一行、學一行、鉆一行,要把工作也看作是一種學習,在工作實踐中學習提高。”他在從事蘇北區(qū)黨委和淮陰地委組織工作期間,一直如饑似渴地學習組織工作業(yè)務知識、黨建理論、中共黨史等,還發(fā)表了許多學習心得和理論文章。這就使得他的組織工作很出彩,受到廣泛的贊揚。(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時隔三十多年,中央和省委在選拔江蘇省委組織部長人選時,首先就想到了他。)五十年代中期,他從組織部門轉任地區(qū)農(nóng)業(yè)方面的領導,便又緊密結合實際工作,一頭扎進了農(nóng)業(yè)知識方面的學習中,而且鉆得很深。很快人們又把他看成了農(nóng)業(yè)專家。文革中,家中的許多書都被抄走了,剩下的大多是農(nóng)業(yè)方面的書,包括農(nóng)藝學、土壤學、種植學等,還有一本專門講養(yǎng)雞方面的書。那時我們住的平民大院里每家都養(yǎng)雞。我們依照這本書進行“科學養(yǎng)雞”,包括給小雞夜里照燈泡,白天合理搭配飼料喂養(yǎng)。結果整個院子就數(shù)我們家的雞養(yǎng)得又肥又大,下蛋也最多。
(三)專博并舉。為了適應工作需要,父親總是廣泛地涉獵各種知識領域。他常自稱自己是個雜家、萬金油,但在其他人看來,他在一些專業(yè)領域也是很有造詣的。農(nóng)業(yè)、黨建等方面自不必說,就連新聞界,人們也往往把他引為同道。文革前,他在淮陰、蘇州、徐州等地工作時,寫下了大量生動活潑、深入淺出的新聞稿件,有的被新聞單位作為范文講習,有的被編入初中輔助教材。有人稱他是“書記記者”,有人說他是“雙高”干部(工作高效、寫作高產(chǎn))。但父親常感嘆自己沒有成為“兩家”(專家、作家),似乎心有不甘,希望我們多搞些專業(yè)。當蘇淮考上澳大利亞悉尼大學通訊工程博士時(妻子佳明也是同班博士),他高興地說:“羅家終于出了一個專家了?!币幻裨谀洗螽厴I(yè)分配時,面臨著去機關還是留高校的選擇,他堅決主張留校。蘇俠的丈夫培強是日語專業(yè)的高材生,父親一直鼓勵他不要丟了專業(yè)。一淮和一民的妻子都是醫(yī)科大學的教授,父親常由衷地贊嘆:“當大學老師最好!”
(四)面向群眾。父親在世時,除了自己以身作則,深入群眾,向各行各業(yè)群眾學習,還常教導我們,不要看不起群眾,不要自以為是,群眾中的能人很多,可以學到許多學校學不到的東西。他常說:“‘人在人前闖,刀在石上磨,你們要善于在群眾和實踐中摸爬滾打?!彼=Y合自身的經(jīng)歷為我們講如何向群眾學習的道理。他說:“我十幾歲參加抗戰(zhàn),開始也不會打仗,還是‘安青幫(漣水的道會門組織、屬于“統(tǒng)戰(zhàn)”對象)當過兵的一個小兄弟,教給了我很多打仗的本領?!倍嗄旮戕r(nóng)業(yè)工作更是如此,小到春耕秋種,大到農(nóng)田水利建設,大都是向農(nóng)民群眾和農(nóng)村基層干部學來的。他認為,做領導工作更離不開向群眾學習,有時工作思路打不開或遇到難題解決不了,光開會沒有用,翻書本也沒用,只要到基層去聽聽群眾的意見,就會豁然開朗。他的這些觀點大多是自己的經(jīng)驗之談,從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既能干得好又能學得好的原由。
(五)討教專家。父親對各行各業(yè)的專家,往往特別尊重。他雖然是一個“土八路”,但和科學界、文藝界、理論界等方面的專家,都能談得來,相處融洽。他常對我們說:“專家是一輩子專攻一門學問的大家,從專家那里獲取一瓢水,就可以變?yōu)樽约旱囊桓姿??!睂嶋H上,他在長期向專家討教的過程中,自己也成了半個專家。他與農(nóng)業(yè)學家盧良?。ㄔ螄肄r(nóng)科院院長)、水稻“土專家”陳永康、馬列主義理論家胡福明、知名作家吳強(《紅日》作者)、黨外知識分子吳貽芳等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和深厚的友誼。
父親在學習方面的言傳身教,對我們的健康成長幫助很大。文革中,盛行“讀書無用論”,學校搞“停課鬧革命”,我們的家庭又受到嚴重沖擊,我們對前途很迷惘,根本無法專心學習。這時,父親就會開導我們說:“你們千萬要記住兩句話,一句是‘藝多不壓人,多學點知識和技能,將來總是有用的;一句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你們現(xiàn)在不好好學習讀書,將來一定會后悔的?!痹谒拈_導下,特別是在他孜孜不倦刻苦學習的引領下,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在無法完整讀完小學、初中、高中的動亂年代,主要靠自學,在掌握工作所需要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的同時,為后來考進各類高等教育機構(包括成人高校)打下基礎。現(xiàn)在看來,這些學習成就微不足道,但在那時的時代背景和家庭境遇中,要是沒有父親在學習方面的言傳身教,我們肯定連這些也做不到。
樸樸素素生活
生活樸素是父親被人公認的一大特點,也是一大亮點。父親的家庭有“三多”:一是需要贍養(yǎng)的老人多(父親、母親各自的老人),二是需要撫養(yǎng)的子女多(與母親徐華生育六個子女),三是需要接濟的窮親戚多(“七大姑、八大姨”大多在農(nóng)村,生活困難)。父親在文革前的月工資是180元,每個月都不夠花。母親去財務科領工資時,總是避著人,一面領工資,一面打借條。父親對吃穿很不講究,但必須保證每月抽三條香煙。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好壞搭配。一種是“牡丹”牌,四塊二一條;一種是“大前門”牌,三塊六一條;一種是“飛馬”牌,兩塊九一條。有時他拿到稿費,偶爾也會買一條“大中華”,那時就會顯得很高興。而當時與他同級別的干部,幾乎都是抽“中華”牌的。后來,在文革中,家庭生活更困難了,他只能抽一毛幾一包的“麗華”牌和“大運河”牌香煙,喝的酒則是“八五老白干”(八毛五分一瓶的徐州地產(chǎn)白干酒)。父親之所以能保持艱苦樸素的本色,一方面與他出身貧寒、參加工作后家庭負擔重有關,更重要的是與他的人生態(tài)度或者說價值觀有關。他認為,事業(yè)有成的人,大多是艱苦樸素的人,一味追求享受的人,大多是沒有出息的人。在父親的影響下,當然也包括因家庭生活條件的限制,我們幾個子女的生活也很樸素。記得我們小時候,身上的衣服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而且是大的穿不下了,傳給小的穿,腳上的“解放鞋”常常被腳趾頂出了洞。小林常因在冬天穿不暖,臉上和手上都被凍出了凍瘡。一民后來在工廠當工人,有一次他拆洗枕頭套時,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不是棉花,而是一件七八歲時穿的破破爛爛的小棉襖,這樣的枕頭居然被我們枕了十多年。無論是在徐州,還是在蘇州,我們在地委干部家屬大院里,穿戴都是最寒酸的,更不用說有什么昂貴的玩具和學習用具了。因此,無論是外表還是氣質,總顯得與其他干部子女不一樣,別人也常常說我們不像“高干子女”。其實,我們對這些看似褒揚的話,往往感到有點無奈和不甘。那時,我們也時常會與同院的小伙伴攀比,并向父親倒苦水,父親總是笑笑說:“要向平民子女看齊,不要搞特殊化?!?
父親把我們培育得不像“高干子女”,他就更不像一個“高干”了。他當?shù)匚瘯洉r,長年累月跑農(nóng)村,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自己的言行舉止也很像農(nóng)民。后來成為全國先進黨支部書記的常熟蔣巷村老書記常德盛,至今還記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在村里的高產(chǎn)試驗田忙乎時,看到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沿著河邊田埂緩緩走來,與他一見面就探討單季稻好還是雙季稻好。后來,他才知道這位“農(nóng)民”模樣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蘇州地委書記,而且沒幾天就領著全地區(qū)的農(nóng)村領導干部來開現(xiàn)場推廣會。八十年代初,父親與省委書記沈達人去日本考察,顯得很“土”。達人書記至今還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你父親當時不會打領帶,是我?guī)退虻?。他的西裝上還被香煙燒了好幾個洞?!?/p>
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們說:“人的一生吃點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事無成?!彼R覀兞涓刹孔优S械摹膀?、嬌”二氣,在艱難困苦中成人成才。當一淮到條件艱苦的農(nóng)村插隊時,他說:“不要怕,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村的苦吃過了,今后什么樣的苦都不在話下了?!碑斠幻袷鶜q就去一個集體性質的小廠當翻砂工時,母親很擔憂,但父親卻很高興地說:“你們兄弟姊妹幾個終于有一個拿工資了,為國為家都可以作貢獻。”
父親一輩子對革命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有著很高的事業(yè)追求,但對生活和享受的要求卻很低。他辛苦操勞了一輩子,艱苦奮斗了一輩子。正當他即將卸去領導職務可以享受天倫之樂時,也正當我們這幾個子女都成家立業(yè)、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時。他本可以像其他離退休老同志那樣,過上安逸舒適的日子,可是萬惡的病魔卻奪走了他的生命,剝奪了他本該好好享受的幸福晚年。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結局,也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
莊子曾說過:“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备赣H當了這么大的干部,還是一身土氣,當時我們也有點不解甚至不滿??墒乾F(xiàn)在想想,正是這一身土氣,體現(xiàn)了他艱苦樸素的本色和安貧樂道的思想境界。也正是這一身土氣,使我們吃苦耐勞、樸素無華的家教門風得以持續(xù)飄香,使我們有了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精神寶藏。
正正派派做人
凡是熟悉了解父親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厚道人、正派人。父親在為人處世方面給我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重感情、講原則、處事公、待人實、嚴律己、重操守。
父親長期從事領導工作,經(jīng)歷了許多政治運動、政治風波。在政治生活的風風雨雨中,他雖也有困惑、有曲折,但他總是盡量做到不跟風、不盲從,不害人、不喪德。建國初期,他擔任淮陰地委整黨團團長,他堅持“整黨不整人”,使一些黨內(nèi)同志免遭無謂的斗爭和打擊。搞農(nóng)業(yè)合作化期間,沭陽縣農(nóng)民“鬧退社”,并釀成群體性事件。他沒有簡單地按上級要求去抓人,而是耐心妥善地化解矛盾。大躍進時期,他頂住各種壓力,大大調(diào)低了淮陰地區(qū)向上報的糧食產(chǎn)量,使當?shù)厝嗣癖苊饬烁蟮膿p害。文革前夕,他敏銳地感到一場政治動蕩將來臨,常憂心忡忡地對母親說:“剛吃了幾天飽飯,又要折騰了。”文革期間,他在殘酷的政治迫害下,盡管不斷地寫檢查,承認工作中的一些缺點錯誤,但從來不承認“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現(xiàn)行反革命”等帶有根本性的誣陷之詞。面對種種逼供信,他不會違心地對他人搞揭發(fā)批判。有時,外地造反派來搞“外調(diào)”,要他證明一些老領導、老同事是叛徒、特務等,他絕不落井下石、無中生有。文革后,他與同是漣水籍的老革命李干成(曾任上海市副市長)等重逢時,都很感謝對方在文革中沒有“出賣”自己。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父親擔任省委秘書長,正是省委領導班子內(nèi)部矛盾很尖銳的時候。處于矛盾漩渦中的他,講原則、重團結,明是非、善協(xié)調(diào),獲得了各方的好評。他則戲稱自己是一個講原則的“泥瓦匠”。
父親常聯(lián)系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對我們說,領導干部要得到群眾的擁護,品德最重要,因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他說,當年的省委領導彭沖與許家屯對比起來看,彭的德大于才,許的才大于德,而最受干部群眾擁護的還是彭。因為彭能以德服人,并能團結人。有鑒于此,父親在當省委組織部長時,特別注重選拔品質優(yōu)秀的干部。他自己也以身作則,在品行上做表率。當時他所擔負的工作,主要是干部新老交替、落實政策、清理“三種人”、機構改革、整黨整風等,都是涉及到各方切身利益的,他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公道正派、賞罰分明,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父親樂于關心幫助人,涉及到落實干部、知識分子政策等,屬于他的職責范疇,不遺余力自不必說。就連在我們看來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找到他,請他幫助解決家庭困難、子女就業(yè)、老人就醫(yī)、夫妻分居、軍人轉業(yè)等具體問題,他也是滿腔熱心、樂此不疲。就是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會感動地對我們說:你父親真是個好人,當年多虧他幫我解決了問題??墒菍τ谧约旱淖优?,他卻不會利用職權為他們謀福利。一民在南大工作時,曾有一次出國留學的機會,但礙于“高干子女”的身份,遲遲不得批準,想讓他向有關方面打個招呼,他就是不答應,以致沒有去成。小林在地方事業(yè)單位、蘇俠在地方國有企業(yè)工作,如今仍是普通的職員,小青和丈夫直至退休還是工人身份。省委組織部長的孩子如此這般,在外人看來簡直難以置信。
父親的事業(yè)心、責任感很重,但對個人的名和利卻看得很輕。六十年代當?shù)匚瘯洉r,組織上曾考慮比照同等資歷的干部,給他定行政級別十級,但他主動辭讓,只定了十一級。當時地委領導,每家住一幢上下層的小樓,他卻只要上半層,把下半層讓給了一位不夠級別的老同志。文革后期,許多老干部官復原職,他卻從堂堂的地委書記變?yōu)榻K省農(nóng)科院副院長。許多人為他打抱不平,他卻淡淡地說道:“官大官小無所謂,只要有事干就行了?!焙髞?,當省委組織部長時,為了推動干部的新老交替,他主動申請退出“一線”,力薦當時只有四十多歲的顧浩當部長,并按自己所說的那樣去做:不僅扶上馬,還要推一把。這對當時的領導班子建設,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他開始到省政協(xié)工作,省委要他以副職的身份主持工作,他毫不計較。后來又派孫頷來當“一把手”。在換屆時,思想認識不統(tǒng)一,他靠自己的威望做了大量思想工作,確保了換屆工作順利進行。孫頷原來是他在省農(nóng)科院時的部下,他照樣積極支持配合孫頷工作。許多政協(xié)的老同志都深有感觸地說:“以羅老這樣的資歷和水平,能這樣對待孫主席,可不是一般的風格??!”
父親一生淡泊名利、公道正派,贏得了江蘇干部群眾的由衷尊重。記得在他的追悼會上,除了組織上對他一生極高的評價和親朋好友的不盡哀思外,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殯儀館內(nèi)外擠滿了重重疊疊的人群。許多人并沒有正式接到通知,是自發(fā)趕來的。館內(nèi)工作人員說,這是建館以來參加追悼會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殯儀館大廳內(nèi)懸掛的一副特大挽聯(lián),更是他一生高尚品格和非凡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十六參軍獻身革命,江蘇大地留功業(yè);一片丹心服務人民,中華青史永彪炳?!?/p>
父親逝世二十多年來,我們對他的工作、學習、生活、為人,有著越來越深的感悟,也越來越感念父親對我們的言傳身教。父親在世時,看似沒有對我們刻意哺育、栽培,但我們卻從他身上獲取了無窮的營養(yǎng)和能量。父親去世時,幾乎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物質遺產(chǎn),我們沒有分到一分錢,拿到一件物品,但他卻給我們留下了一筆無比豐富的精神財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今天仍念念在茲的“勤勤懇懇工作、孜孜不倦學習、樸樸素素生活、正正派派做人”。這筆特別財富,使我們獲益終生、受用終生,直至子子孫孫!
(責任編輯: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