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人比較怪,有兩個名字,在我們大徐樓村時叫徐大耳,進(jìn)城后改叫葛新。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就叫他葛新。葛新五十歲那年,突然被我們大徐樓村發(fā)生的一件事驚呆了。這件事來得有些突然,讓他始料不及,因為事先沒有一點兒思想準(zhǔn)備,就難免有些犯蒙。為此他寢食難安,還大病了一場。
這些年來,葛新雖然生活在城市里,可他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大徐樓村的變化,只要大徐樓村一有風(fēng)吹草動,他就能打聽到。這是因為葛新出生在大徐樓村,人小時候的眼睛特別管用,是為自己的眼睛活著,看見什么就記住什么,他把大徐樓村牢不可破地記在了自己的腦子里??扇艘坏┠昀希劬筒还苡昧?,什么也記不住了,別人的眼睛看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開始為別人的眼睛活著。現(xiàn)在,葛新在別人的眼睛里就是一個城市低保戶。他變得憤懣不平,開始惱恨大徐樓村人,甚至恨那個叫葛新的人,這一切都是葛新帶來的,如果他不變成葛新,他怎么會離開大徐樓村呢?
自從打聽到大徐樓村這件事后,葛新對城市生活越來越反感,還對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耿耿于懷。其實,他反感的不是城市,而是反感在城市里過緊巴巴的窮日子。有了這種情緒后,葛新的性情變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肯出門,也不肯見人,他說他不能出門,他出門一看到城市就頭疼,他還整天胡思亂想,不和別人說話,可他一開口就把他老婆嚇了一跳。我是徐大耳,不是葛新,葛新早死球了。
終于有一天,葛新決定要收拾行囊回大徐樓村,去找一個叫徐永福的老人。過去徐永福是大徐樓村的生產(chǎn)隊長,附近幾個村的人都認(rèn)識他,叫他永福隊長。葛新老婆知道他要回大徐樓村后,提出要陪他一起回去。葛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老婆是個不錯的女人,就是心眼兒越來越小,他怕他老婆知道他在大徐樓村的底細(xì)后,會有想法,要那樣事情就糟糕了。葛新絞盡腦汁想出各種理由,不止一次地婉言相勸,前前后后勸了有二十多次,他老婆才妥協(xié),允許他一個人回去。
說走就走,葛新回到縣里,在縣汽車站遇到了賣“糖人”的花脖子,花脖子過去是大徐樓村的生產(chǎn)隊會計,會吹“糖人”。當(dāng)時,花脖子穿一件醫(yī)生的白大褂,頭戴一頂廚師高筒白帽子,坐在一副挑子旁,挑子上有一個木制架子,架子上有好多孔,上面插著吹好了的“糖人”。
起初,花脖子以為是顧客來了,趕緊把爐子下面封火用的小門挑開,掂起勺子,準(zhǔn)備把蔗糖放進(jìn)鍋里熬,卻不見動靜,花脖子抬頭看眼前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粗壯,敦實,黑糙,圓圓的腦袋上長著一雙大耳朵,周身沒有一點兒溫婉的地方,雖然穿著城里人的衣服,身上還是散發(fā)著農(nóng)民的氣味。花脖子眨巴著眼問,是給小孫子還是小孫女買?我這里品種豐富,有羅漢、財神、壽星、獅子、寶塔、金瓜、石榴、桃子、雞狗、猴吃桃、元寶燈籠、八仙之首鐵拐李、漁翁釣魚等等好些。你看,你要哪一種?葛新盯著花脖子說,我是葛新,你認(rèn)不出來啦?花脖子看葛新沒有買“糖人”的意思,有些掃興,把勺子丟在案板上,關(guān)上爐子下面的小門,才說,我沒聽清,你說你是什么?葛新趕緊湊近花脖子,指著自己的臉說,你再看看,再看看,我是葛新呀?;ú弊尤鶐妥由系娜馓艘幌?,他迅速掃了葛新一眼,坐回凳子上,把小拇指頭捅進(jìn)耳朵眼里,邊掏耳朵邊說,不用看,不認(rèn)識就是不認(rèn)識。葛新拍了一下腦門,馬上改口說,那徐大耳呢?我是徐大耳!花脖子一下從凳子上彈了起來,把葛新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來回打量了幾遍說,不要胡說,徐大耳早死了。葛新說,徐大耳死沒死,你會不知道?花脖子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在凳子腿上抹來抹去,抬起頭說,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記不清了。再說,你一會姓葛,一會兒姓徐,把我都繞糊涂了,這事你去找徐永福吧,那老滑頭最清楚。
二
當(dāng)花脖子把葛新領(lǐng)到大徐樓村,領(lǐng)到老隊長徐永福面前時,永福隊長正坐在自己老屋門口的草蒲團上曬太陽。現(xiàn)在,大徐樓村已變成了一片工地,四周的施工車輛來來往往,高樓一棟接著一棟正在陸續(xù)完工,還有大商場和寬闊的街道也在慢慢建成。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已經(jīng)離開了村子,永福隊長老了,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他舍不得離開老屋,只要老屋不扒掉,多待一天是一天。
永福隊長雖說老眼昏花了,但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葛新,當(dāng)葛新把一件花花綠綠的飲料箱放到他腳邊說,叔,我是葛新。永福隊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腦袋跟突然炸了似的,嗡嗡的響聲從他腦門上滾過,他衰老的神經(jīng)一下子復(fù)活了,腦子突然變得格外活絡(luò)起來,就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永福隊長知道葛新在這節(jié)骨眼上跑回來的意思,他和葛新寒暄了幾句,還沒等葛新說出來意,就以戲謔的口氣說,徐大耳是大徐樓村人,葛新不是大徐樓村人,你戶口名字是葛新,所以你不是大徐樓村人,沒錯吧?永福隊長說這番話的意思就是想堵上葛新的嘴,讓他死心。
永福隊長主要是不想惹麻煩,不想往事重提翻舊賬。在永福隊長看來,葛新顯然已經(jīng)知道縣里要建新城區(qū),大徐樓村及鄰近的幾個村都在新城擴建范圍之內(nèi),既然是征地拆遷,縣里出臺了農(nóng)民私房拆遷補償辦法,大徐樓村平均每戶獲補償款好幾十萬,還在新城區(qū)安置回遷房,每戶好幾套。葛新肯定是動心了,想回來要拆遷款和安置房。
永福隊長還看出來,葛新這次回來是豁出去了,三言兩語很難把他打發(fā)走。永福隊長發(fā)愁啊,葛新的事情要是捅出去,那可就麻煩了。永福隊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為了不讓葛新看出他的慌亂,他站起來去撒尿,好在這里是工地,到處都可以方便。永福隊長一邊打著尿顫一邊想,這雞巴人真是貪心,甘蔗哪有兩頭甜,盡想好事。永福隊長撒完尿,故意變得老態(tài)龍鐘,褲門沒拉上,就扶著墻一歪一斜往回走,走到房屋門口,靠在墻上,慢慢滑下去坐到了草蒲團上。永福隊長愣愣地看著葛新和花脖子,先是撓頭,接著用雙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臉,把臉都拉長了,他把手一松,臉又彈了回去,他臉上的皮肉都松了。
花脖子抽出一根紙煙,討好地塞到永福隊長嘴巴里,還給永福隊長點上火說,別急,吸根煙提提神,這事前前后后是你一人操辦的,你要說不清楚別人就更說不清楚了。永福隊長眨了眨眼睛想,花脖子這是想把自己脫干凈,把所有責(zé)任都推到我頭上,哼,我才不傻呢。永福隊長又翻了一下眼皮,發(fā)現(xiàn)花脖子給葛新偷偷使眼色,葛新就勢蹲在了永福隊長面前,永福隊長以為葛新要和他平起平坐拉家常,不料葛新居然趴在他面前磕起了頭,磕得腦門上都是土。永福隊長趕緊雙手一攙,又伸出一條腿在葛新腳脖子上蹬了一下,葛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永福隊長說,磕啥 頭,搞得我怪緊張的。花脖子在一旁,冷笑一聲說,哼,看不出來,你身手矯健得很嘛,就像京劇里的楊子榮一腳就把座山雕踢到了椅子下面。永福隊長很不滿意花脖子在葛新面前夸他,他狠狠剜了花脖子一眼說,我今晚脫了鞋,明早可能就穿不上了,這叫回光返照。
后來永福隊長開導(dǎo)葛新說,你看你,在大城市待著多好,跑球回來干啥?說完永福隊長就后悔了,這不等于把話題引出來了嗎?葛新要是順勢提出把自己變回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義向村里要拆遷款和安置房,這他娘的也在理呀。沒想到,葛新這傻貨沒有接著永福隊長的話題往下說,而是向他訴苦說,我在城里待了三十多年,和城里人住在一棟破樓里,經(jīng)過長時間的相處和了解,我發(fā)現(xiàn)城市人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么富裕,他們大多就一套房,工資也不高。這話引起了花脖子的興趣,花脖子說,你是說城市人沒有我們富裕?花脖子撓了撓頭接著說,不會吧,抓的貪污犯都是城里人。葛新說,我說的是和咱們一樣的城市老百姓,不是當(dāng)官的。城市人寧愿干錢少體面輕松的工作,也不干錢多很累很臟的工作。更讓我不理解的是,城市人掙錢少,很會花錢,也很會穿戴,看上去不寒酸,反而比我們掙錢多的農(nóng)民看上去要體面得多?;ú弊悠财沧煺f,外強中干,死要面子。葛新說,這和面子沒關(guān)系,人家就是那種生活習(xí)性,和咱們農(nóng)民的區(qū)別不單是表面上,連骨子里也透著區(qū)別。就說你花脖子吧,腰纏萬貫了,還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永福隊長伸手推了一把花脖子說,說你呢,凈給農(nóng)民丟臉,縣里給你那么多補償款,咋球還把賣糖人那點兒小錢看在眼里!花脖子笑嘻嘻地說,咱是農(nóng)民,習(xí)慣做小生意了。你忘了,割資本主義尾巴那會兒多厲害,就跟刀架脖子上一樣,我不一樣偷偷賣糖人嘛。
接著,葛新把話題轉(zhuǎn)到永福隊長和花脖子身上,替他們算賬說,你看你們啊,村里以后的各種補貼分紅就不說了,你們每戶在新城區(qū)有好幾套回遷房,手中還有幾十萬的拆遷款。拆遷款存起來吃利息,回遷房租出去,光租金就吃不完,這叫以房養(yǎng)老。永福隊長和花脖子都盯著葛新看,葛新不說了,反倒抹起了眼淚,永福隊長很詫異地問,咋了?葛新說,不瞞你們說,我下崗了,在城里過得很差,現(xiàn)在吃低保。說完,葛新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了。葛新這一哭,把永福隊長哭心軟了,永福隊長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把你的身份變回來,變成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義領(lǐng)拆遷款和回遷房。葛新說,就是這個意思,這又不是作假,我本來就是大徐樓村的徐大耳嘛。
永福隊長嘆口氣,看看花脖子,花脖子也看看徐永福,同樣嘆口氣,又同樣甩了甩手,表示事情棘手不好辦。永福隊長再看葛新臉色煞白,雙眼發(fā)紅,腦袋上的兩個大耳朵也哆嗦起來了。永福隊長害怕了,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墻,于是趕緊打圓場說,這事不能怪我們嘛,當(dāng)年,你可是磕頭感謝我們的,現(xiàn)在忽然回來翻案,搞得我們腦子里也是一團糟,我看這樣,你和花脖子都別走,在我這兒把這事說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三
一九七五年上面給公社分來一批知青,分到大隊是五男四女九個人,永福隊長派花脖子坐牛車去大隊部領(lǐng)人,牛車走到半路釘著膠皮的木頭車輪壞了,等把車輪修好趕到大隊部,就只剩下葛新一個人,沒得挑了?;ú弊佣嗔藗€心眼,偷偷打聽,別的生產(chǎn)隊不要葛新的原因是什么?一打聽才知道葛新父母有問題,關(guān)監(jiān)獄里了。
永福隊長記得很清楚,花脖子把葛新領(lǐng)到隊里,貼在他耳朵上說,這孩子父母是犯人,在大牢里押著呢。永福隊長心里一下涼了半截,罵花脖子,你個狗日的,起個大早,趕個晚集。心里話永福隊長沒有當(dāng)著葛新的面罵出來,永福隊長是讓花脖子早些去大隊部,挑個對生產(chǎn)隊有用的知青,比如知青父母有些小權(quán)力,給隊里批些化肥呀,批些物資呀?;蛘呓o社員分發(fā)糧票、油票、布票、肉票、煙票、肥皂票、火柴票、酒票等等的票子提供些方便。現(xiàn)在可好,領(lǐng)回個勞改犯子弟,全都抓瞎了。
這里先介紹一下大徐樓村,大徐樓村是個不顯眼的小村子,距離縣城不遠(yuǎn),據(jù)說,清雍正年時,大徐樓村只有一戶徐姓人家,住一個大宅子,后來兒孫漸漸各自成家,另立門戶,就形成了一個有近百人的小村莊,取名大徐樓村。這么一推算,大徐樓村的家家戶戶,其實就是連著宗族關(guān)系的一大家子。
那天,大徐樓村唯一的外姓人葛新站在村頭的一棵老榕樹下和全村人見面,他身旁圍了一群看熱鬧的村里男人,婦女們不好意思靠近,就站在不遠(yuǎn)處的一堵矮墻后面,她們歪頭打量著葛新,投過來好奇的目光,城里男人就長這樣啊。婦女們懷里抱著孩子,沒抱孩子的手也沒有閑著,在飛快地納著鞋底,不時舉起鞋底對著葛新指指點點。
葛新身材瘦高,穿一身舊軍裝,是當(dāng)時知青們的時髦裝束。腳上穿的是白色運動鞋,高靿兒的,兩側(cè)還帶有“氣眼兒”。葛新有一頭略微卷曲的頭發(fā),一綹頭發(fā)很整齊地斜搭在腦門上,他說話聲音不大,不緊不慢,也許是因為父母的原因吧,他不像別的知青那樣張狂,顯得很安靜很老實。
那天,葛新在眾人的圍觀中看人還有點兒靦腆,一些村童光著身子,膚色黑亮,閃著油光,像泥鰍在大人腿間鉆來鉆去。村童突然尖叫起來,城里人臉紅嘍!葛新滿臉羞紅,奓開兩條胳膊不知所措的傻站著,他腳邊放著從牛車上取下來的一卷行李和一個大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是鍋碗瓢盆。
永福隊長注意到,葛新行李卷上還捆著一個外形像寶葫蘆似長盒子,就撓著后腦勺好奇地問,啥球玩意兒?葛新是個很機靈的知青,盡力改掉嘴里的普通話口音,用近似村里人的口音說,小提琴。村里人幾乎同時“哦”了一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個寶葫蘆樣的長盒子,沒有一個人明白小提琴是啥玩意兒。葛新見大家沒有明白過來,就做出拉小提琴的樣子說,樂器……就是一種響器,跟胡琴、嗩吶一樣。這下村里人明白了,一齊看永福隊長,那意思是讓葛新拉一支曲子給大家解解悶。
永福隊長當(dāng)時還是個四十出頭的漢子,身材不高,體格健壯,一張黑紅臉膛,五官倒還端正。他年齡雖然不是村里最大的,可他的輩分高,在村上極有威信,說話行事在村里人眼里有股干部的派頭。他在村里可以像干部一樣把一件半舊中山裝披在肩上,他的兩條胳膊并不套入袖子,而是支在腰間,胳膊肘把衣服撐開,像一只展開雙翅的老鷹。永福隊長大手一揮,對葛新說,你就給大伙兒來一曲吧,來你最拿手的。葛新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現(xiàn)在隊長下命令,他就趕緊打開盒子,拿出一個黃澄澄的東西往脖子上一夾,先是嘎吱嘎吱調(diào)音,接著用弓子在琴弦上一拉,音樂就在村里響起來了。永福隊長從褲腰帶上解下煙荷包,往煙鍋里摁煙絲,在音樂聲里劃著火柴,慢條斯理地抽起來。村上的男人們也都紛紛拿出煙來抽,邊抽邊豎著耳朵聽,聽了一會兒,有人大叫一聲,是京劇《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
這個時候,正在村里蘸著白石灰水往墻上刷標(biāo)語的徐大耳豎起了耳朵,這家伙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讀完初中的人,長著兩個豬八戒一樣的大耳朵,聽力特別好,他聽到從村頭傳來的音樂聲愣住了,起初以為是收音機在播放音樂,就豎起耳朵聽。他手里舉著一個笤帚疙瘩,笤帚疙瘩上蘸的白石灰水順著胳膊流到他的衣袖里,他這才扔掉笤帚疙瘩往村頭跑,身后墻上留著剛寫完的歪歪扭扭的標(biāo)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好!好??!好?。?!資本主義尾巴割!割?。「睿。?!
徐大耳撥開人群擠進(jìn)去一看,葛新正拉得起勁,拉了一曲《老房東查鋪》,又拉了一曲《馬兒啊,你慢些走》,一曲接著一曲,像廣播里放的一樣好聽。徐大耳讀中學(xué)的時候上過音樂課,特別佩服會樂器的人,尤其是佩服會拉小提琴這種洋樂器的人,因為在大徐樓村方圓幾里內(nèi)沒有人懂小提琴,徐大耳對葛新拉小提琴很是崇拜,帶頭鼓起掌來,一個勁叫好。
突然,永福隊長收起煙鍋吆喝一聲:家去!看來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家去”的意思就是解散各自回家,大家這才慢慢散去。接著,永福隊長給花脖子使眼色,用眼神指指葛新,也沒有和村里人打招呼,就向村子的方向,也就是那些草房走去。老鄉(xiāng)們也都跟著永福隊長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葛新也準(zhǔn)備跟過去,被花脖子攔住了,花脖子說,你住瓦屋。說著,花脖子從褲腰里摸出一把鑰匙,那鑰匙既長又大,模樣奇怪,光溜溜的一根鐵桿,前面有一個扁頭。葛新拿了鑰匙,就跟花脖子去村里分給他的瓦屋,瓦屋是個青磚黑瓦的老宅子,墻上長滿了發(fā)霉的青苔。主屋的大門門環(huán)上繞著一根半銹的鐵鏈,鐵鏈上掛了一把老式銅鎖,也很大。
葛新站在瓦屋門口眺望,發(fā)現(xiàn)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村子的主體在瓦屋東邊,從瓦屋這里看過去,除了一些樹木,就是一棟棟的草房,那草房因修建的年代不同,屋草的顏色深淺不一,有的金黃耀眼,有的發(fā)灰發(fā)黑。村里的草房以灰黑居多,看來蓋了有些年頭了。
四
當(dāng)晚,徐大耳幫葛新在主屋靠門的墻角砌了一個土灶,好歹用柴火在土灶上煮熟了一鍋玉米粥,就著徐大耳拿來的饃和葛新從城里帶來的榨菜,倆人狼吞虎咽吃起來。速度稍減以后,葛新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永福隊長為什么要讓我住村里最好的瓦屋呢?徐大耳把眼睛瞇成一條線,沉思良久,他慢慢地?fù)u了搖頭,半晌才吭吭哧哧地說,說不得——誰說永福隊長扣誰的工分。葛新就更不理解了,他說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怎么能比貧下中農(nóng)住得還好呢?這樣下去我會犯錯誤的。徐大耳回答說,球,你住住就知道了。
葛新好奇,就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東瞅西看。葛新住主屋,主屋朝南,門檻高得嚇?biāo)廊耍『⒆佣寂啦贿^來,以前更高,門檻都磨凹了。主屋對面沒有房子,只有一道院墻和一個門樓,門樓上還雕著磚花。東西廂房的門緊鎖,從門縫可以看到里面存放著生產(chǎn)隊的雜物。院子里倒是有一口井。那井不知道何時被填平了,填土從井口漫上來,長著一些雜草,就像一個花壇。門樓子外面是一塊平整的硬地,在陽光下,被石磙碾壓過的地方反射著一塊塊發(fā)亮的圓疤,可以看出是曬場。
葛新轉(zhuǎn)了一圈兒回來,主屋里面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破香案和一張用磚塊和白茬木板搭成的床鋪就什么都沒有了。屋頂?shù)故呛芨撸砩宵c上煤油燈,房子里就顯得陰影重重。葛新低下頭,對著香案吹了一口氣,細(xì)如面粉的灰塵被吹開后,下面露出了棕紅的顏色。葛新這時候恍然大悟,對徐大耳說,我看出來了,這是村里的老宅!徐大耳正拿著一把禿笤帚,在地上來回掃著,他扭臉看著葛新說,這瓦屋沒人敢住。說完,徐大耳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說漏嘴了。
葛新坐在床板上說,說吧,我不介意,也不會告訴別人。徐大耳放心了,他說,這是地主的瓦屋,屋里死過人,井里也死過人,是兇宅。
葛新嘴上說不介意,還是害怕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說,你聽,風(fēng)在院子里呼嘯而過,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奇怪的響聲,好像院子里還有腳步聲。主屋陰暗的空間仿佛具有震懾作用似的,剛才還輕松自如的葛新嚇得直哆嗦,他說,我不敢住這兒了。徐大耳為難了,連連叫道,哎,你要不住這里,隊長肯定懷疑是我告訴你這是兇宅的。這樣吧,我搬過來陪你住,還讓獨眼狗也搬過來陪你住,獨眼狗打過仗,身上有煞氣能鎮(zhèn)住鬼怪。葛新笑起來說,是獨眼龍吧?徐大耳說,沒錯就叫獨眼狗,永福隊長不允許他叫獨眼龍。葛新來了興趣,問,為啥?徐大耳說,獨眼狗不僅當(dāng)過國民黨兵,還是村里的“現(xiàn)行反革命”,老光棍一個。
從這以后,徐大耳就和葛新同吃同住同勞動,不過永福隊長不讓獨眼狗搬過來和葛新住,說怕把知青帶壞了。時間長了,村里人發(fā)現(xiàn),徐大耳和葛新長得還有些像。都是瘦高,臉型一樣,眼睛眉毛嘴巴差不多,只是徐大耳臉皮粗糙發(fā)黑,葛新臉皮細(xì)嫩發(fā)白。明顯不一樣的地方是徐大耳的耳朵大,葛新的耳朵小。所以不仔細(xì)看,倆人有些像,仔細(xì)看就不像了。
一天早晨,永福隊長披著外衣走到村頭的老榕樹下,樹枝上吊著小半截鋼軌,永福隊長取下掛在樹枝上的鐵棍,捂住耳朵用鐵棍猛敲鋼軌,“咣咣咣”響成一片,村里人從各家草屋里出來,匯集到老榕樹下。永福隊長展開一個本子,開始點名記工分。他大聲喊村里人的名字或外號,人群里有人喊“到”,永福隊長就取下夾在耳朵上的鉛筆在本子上打勾。這時候隊長的威嚴(yán)不可冒犯,不然會派最累的活兒給誰。永福隊長說,今天男工女工都下水田。男工耙地女工插秧。最后,永福隊長在人群里找到獨眼狗,罵道,日他二的,牛呢?前國民黨兵獨眼狗個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光了,用一根繩子在腰里扎著。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皺巴巴油膩膩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獨眼狗從人群里鉆出來,“啪”地一個立正說,報告隊長,牛趴窩了不肯起來。永福隊長翻著眼珠子說,牛不來,牛的活兒你干。獨眼狗說,天地良心,牛的活兒我一個人干不了。永福隊長就沖眾人喊,誰愿意和獨眼狗搭幫干活兒?記八個工分。永福隊長見沒人應(yīng)聲,又提高一個工分還是沒人應(yīng)聲,最后一咬牙說,十個工分!還是沒人應(yīng)聲。永福隊長吐口唾沫,清清嗓子說,你自己干吧。
就在這個時候,葛新舉手說,我和獨眼狗搭幫干活兒。永福隊長說,這活兒你干不了,我安排你給秧田送秧把,永福隊長把葛新當(dāng)成女工來派活。葛新說,那就再加上徐大耳。永福隊長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才說,兩個人的活兒三個人干,只記二十個工分,每人的工分……,他娘的腿,二十除三等于多少?人群里有人喊,等于三十!永福隊長罵道,放屁!你家糧食越吃越多?葛新說,不用算了,等于六點六六六六,四舍五入等于7。永福隊長說,記七分,徐大耳朵你小子干不干?徐大耳說,你是隊長,你說了算。
五
徐大耳是隊上最強壯的男勞力,他主要是想和葛新在一起,才答應(yīng)和獨眼狗搭幫干活兒。耙地這活兒要提前幾天往秧田里灌滿水,把秧田泡透。牛脖子上套兩根繩子分別系在木耙兩邊,牛前行時,一人叉腿站在木耙上,一手牽牛繩,一手舉牛鞭。木耙朝前滑動,坑洼不平的秧田就被抹平了。但是站在木耙上需要多年耙田的經(jīng)驗,一不小心,就會塌腳失去平衡摔跟頭。這活兒獨眼狗在行,過去都是隊里唯一的一頭牛在前面拉,獨眼狗站在木耙上耙田。現(xiàn)在牛趴窩了,葛新和徐大耳一人背一根繩子拉木耙,倆人在秧田里弓身向前,用力時下巴頦兒幾乎扎在水里。拉木耙的繩子又粗又濕還分量不輕,何況后面還拉著木耙,木耙上還站著獨眼狗。
為了讓葛新和徐大耳拉木耙步調(diào)一致,獨眼狗就喊起了號子“一——二”葛新和徐大耳也跟著喊“一——二”,步伐一致,結(jié)果把木耙拉得飛快,就像水面上的快艇。耙完一塊秧田仨人坐在一棵樹下歇息,葛新歪著腦袋打量獨眼狗的瞎眼,瞎眼已經(jīng)萎縮成一個肚臍眼的樣子。徐大耳端起一個水桶“咕嘟嘟”喝水,喝完水說,有啥看的,他把肚臍眼長眼睛上了。葛新說,你眼睛生來就這樣?徐大耳插嘴說,槍子兒打的。獨眼狗說,你盡瞎說,我都交代多少回了,不是槍子兒打的,是炮彈一響,一根樹枝扎我眼里,扎瞎了。
仨人默默無聲地坐在田埂上,別的隊員也都休息了,這時槐花的香氣在田野上彌漫,熏得葛新連連打噴嚏。徐大耳從樹上折下一把樹枝,編成一個草圈戴在頭上。葛新看到獨眼狗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汗水,便把徐大耳頭上的草圈摘下戴在獨眼狗頭上說,你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和我們一樣干活。獨眼狗嘆息道,人哪,命啊,可惜沒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說什么我也要去當(dāng)解放軍。我要當(dāng)了解放軍,現(xiàn)在少說也是個大隊長。葛新問,您為什么不去當(dāng)解放軍呢?獨眼狗這會兒來了興致,他的眉頭一跳一跳,嘴角一撇一撇地說道,我十九歲那年的春分,國民黨軍和解放軍在二十里外的縣東頭打,后來國民黨軍撤退路過咱們村,青壯年怕抓壯丁都躲起來了。當(dāng)時我給這家瓦屋的主人也就是地主打長工,就住在這院子墻角的棚子里,棚子邊上是東家的菜窖,我就躲到菜窖里,結(jié)果那天我鬧肚子,就偷偷爬出去解手,剛解完手,褲子還沒有提起來,腰眼就頂上了刺刀,我被一個國民黨哨兵押到一伙國民黨軍面前。
當(dāng)時,國民黨兵正在吃飯,一個腰里別手槍的長官問我,想吃飯嗎?我肚子“咕咕”叫,我說想吃。國民黨兵就讓我吃飯,吃完飯,隊伍開拔。我想沒我啥事了,我吃了人家的飯,得送送人家吧,我擺手告別,那個腰里別手槍的長官推了我一把說,跟上隊伍!我嚇壞了,趕緊說好話,長官,好長官,我不能去,我家有八十歲老母哇。長官掏出手槍說,再瞎編我斃了你。我怕挨槍子兒啊,就跟那伙國民黨軍走了。我們前腳走,后腳解放軍就來了,那些躲起來的年輕人跑出來參加解放軍,我要是不拉肚子,也參加解放軍了。
徐大耳說,你老實說,兩軍交戰(zhàn),你開過火沒?獨眼狗不接徐大耳的話茬兒,吹牛說,國軍后來改編,我被編配到閻錫山部當(dāng)兵,駐防在太原外圍地區(qū),部隊的任務(wù)是修碉堡、構(gòu)筑工事。當(dāng)時,國軍已是守勢,被解放軍圍著打。這時,徐大耳急忙打斷獨眼狗的話頭說,慢,我插一句,你打死過解放軍沒?獨眼狗一聽臉都嚇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他雙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像要把心掏出來似的說,真沒有哇。葛新趕緊回頭對徐大耳說,咱這是說著玩兒,不要扣帽子,再說,他眼都瞎了咋打槍?接著,葛新鼓勵獨眼狗,你接著說,就當(dāng)是講故事。獨眼狗這才打消了顧慮,眼角瞥了一下兒徐大耳,接著說,當(dāng)時一顆不知道從哪兒打過來的炮彈爆炸,把我掀到溝外,被樹枝扎瞎了眼睛。我在陣地后面包扎眼睛,就看見長官們開始逃跑,我也稀里糊涂跟著跑,像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跑。當(dāng)時,槍炮聲鋪天蓋地,我哪見過這種場面,又餓又恐懼,不知道該往哪里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樹底下,喘著大氣,心想暫時在樹下掩蔽休息吧。我才剛坐下不久,工兵連一個下士班長也氣喘吁吁奔了過來。我問他,眼下我們的人都跑光了,該怎么辦?他說,部隊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等天亮再說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遠(yuǎn)處走來兩個端槍穿黃軍衣的人,衣服胸口縫了一塊兒白布。等兩個穿黃軍衣的人走近,我就迎上去盯著人家胸口上的白布塊看,人家說,看啥看,上邊寫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撓撓頭說,怎么沒聽說過這個番號???你們是胡宗南的部隊嗎?解放戰(zhàn)爭時期胡宗南部調(diào)了不少人支援閻錫山部。走在前頭那個操河南口音的解放軍,面露不悅地斥責(zé)我,胡說八道!什么胡宗南的部隊我們是解放軍,不要亂講話!你們兩個俘虜跟我走,我?guī)銈內(nèi)ゼ?。我這才知道,我們已經(jīng)成了解放軍的俘虜。下士班長被編進(jìn)華北野戰(zhàn)軍,我眼瞎人家不要,就開路條,發(fā)路費讓我回大徐樓村了。
六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葛新來到大徐樓村已經(jīng)一年多了。按理說,葛新到了二十多歲該找女人了,可大徐樓村沒有女知青和他結(jié)伴,他在大徐樓村不能碰村里女人,碰村里女人生了孩子,就只能在大徐樓村扎根一輩子。所以單獨下鄉(xiāng)的知青看誰能熬,熬得住就能回城,熬不住就留下來,所以葛新在大徐樓村沒有愛情,只有積極勞動才能贏得貧下中農(nóng)的信任,招工、上大學(xué)或者當(dāng)兵才有被推薦的機會。
當(dāng)時,各村家家戶戶已經(jīng)安裝了有線廣播喇叭的木匣子,公社或者大隊有啥事就在喇叭上通知,一天,有線廣播喇叭開始播音:城郊公社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晚間播音,今晚播音一共三個內(nèi)容,首先由公社書記傳達(dá)縣革委三級干部會議精神,然后轉(zhuǎn)播新聞,最后教唱革命京劇《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那天,有線廣播喇叭刺刺拉拉地響了一陣,突然放出嘹亮的《東方紅》樂曲,《東方紅》樂曲播完后,大隊支書突然在喇叭里喊,徐永福,九隊的徐永福,他娘的腿!速來大隊把你那個狗娘養(yǎng)的會計領(lǐng)回去,聽到?jīng)]有,聽到?jīng)]有!當(dāng)時,永福隊長剛端起飯碗,喝了一口玉米粥,雙手捧著飯碗沖有線廣播喇叭喊,你瞎咋唬啥?老子聽見啦!接著永福隊長“呼嚕呼?!钡睾戎啵憩F(xiàn)出一種粗野的吃相和不雅的進(jìn)食聲。吃完飯,永福隊長抹把嘴,喝飽了玉米渣子粥,肚里“晃里晃當(dāng)”的就去找獨眼狗,讓獨眼狗趕牛車送他去大隊。
到了大隊部,果然看見隊里會計花脖子正在院子里給民兵表演做“糖人”,只見花脖子從小火爐上拿起一綹燒軟了的糖,邊吹邊捏出牛犄角、牛嘴、牛蹄子、牛尾巴,趁著糖還沒涼,再用葦子稈兒挑出些糖稀,穿進(jìn)牛肚子,一個“糖人”就捏好了。
永福隊長上去一把揪住花脖子衣領(lǐng)說,咋球回事?你他娘的不是去公社清賬嗎?大隊民兵拿著花脖子做好的“糖人”,咬一口“糖人”,吸吸溜溜地說,他在公社眼皮子底下賣“糖人”,讓公社民兵割了尾巴,轉(zhuǎn)給大隊處理,大隊讓你領(lǐng)回去批判,批判結(jié)果要報大隊,這是大隊支書讓我轉(zhuǎn)告你的。永福隊長說,支書呢?民兵說,到公社開夜會去了。
第二天,全體社員歇工半天,在村頭的老榕樹下開花脖子的批斗會。根據(jù)公社的文件精神,參加學(xué)習(xí)呀批斗會呀隊上記工分。獨眼狗按慣例陪斗,花脖子和獨眼狗肩并肩縮頭縮腦站在人群中間,花脖子掃了獨眼狗一眼,撇了撇嘴,朝一邊挪了挪,和獨眼狗保持距離。批判會開始前集體唱革命歌曲,由葛新拉小提琴伴奏,大家都站直了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歌,開始批斗,一個社員發(fā)言說,狗日的花脖子,你為啥叫花脖子,就是偷吃隊里面粉的結(jié)果,把脖子吃花了。花脖子氣壞了,雙眼怒睜,指著自己青筋凸?jié)q的脖子蹦起來反駁說,你狗日的胡說,老子這是皮膚癬!永福隊長看花脖子囂張得不像挨批,一腳踢在花脖子屁股上,把鞋都踢飛了,他單腿蹦著去找鞋,邊蹦邊說,你跟人家獨眼狗學(xué)學(xué),人家那態(tài)度啊,多老實。花脖子一扭臉說,我跟他學(xué)?老子八代貧農(nóng),他是啥?他是“反革命”!花脖子帶頭高呼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獨眼狗!打倒資本主義尾巴!打倒一切害人蟲!獨眼狗也跟著喊口號,喊完打自己耳光,我打死你個反革命。然后,獨眼狗往地上一躺說,反革命分子被打倒了。徐大耳趁機上去一腳踩在獨眼狗胸口上說,再踩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獨眼狗推開徐大耳的腳,翻身趴在地上眼珠子一轉(zhuǎn)做個鬼臉說,永遠(yuǎn)打翻在地。然后,連忙換上一副謙卑的笑臉問永福隊長,這樣行不行?
永福隊長把煙鍋收起來,大家一看永福隊長收煙鍋,就知道批斗會結(jié)束了,果然永福隊長吆喝一聲,家去!大家轟地一下散了。
回到瓦屋,獨眼狗開始給牛準(zhǔn)備草料。去冬下了一場大雪,把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簡易房子壓塌了,幸好房子頂棚是用玉米稈搭的,塌下來沒有傷著人畜,這樣獨眼狗和牛就搬到瓦屋來住。葛新住正屋,東西屋住徐大耳和獨眼狗,三間屋連著,墻上掏了門,從正屋門進(jìn)去就可以到東西屋。牛住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房間里堆放到屋頂?shù)挠衩捉铡Ⅺ湶?,還有裝在麻袋里的玉米粒、稻糠和飼用粗鹽。獨眼狗除了干生產(chǎn)隊里的活兒,還飼養(yǎng)牛。獨眼狗腰上束著一根繩子,把衣服扎得緊緊的正在哼哼唧唧地鍘草料,葛新在一邊看。獨眼狗鍘好草料后,在牛槽底下放了一塊粗鹽,粗鹽上撒了一層玉米粒和稻糠,又在玉米粒和稻糠上撒上水,然后把鍘好的草料倒在上面,牽牛過來吃。葛新說,牛的待遇不錯啊。獨眼狗說,這牛是大隊的,借給咱隊用,隊長說了,牛是大家畜,是生產(chǎn)資料,我要把牛養(yǎng)死了,我就毀了。
獨眼狗這么一說,葛新就仔細(xì)打量牛,這牛的兩只眼睛像銅鈴一樣大,兩只彎角青里透亮十分威武,兩只圓眼睛就像兩盞燈。鞭子似的牛尾,有力而悠閑地甩著。特別是那一身黃毛,像綢子一樣光亮。再加上四條健壯的腿,就像一位無敵勇士!葛新忍不住把手放在牛背上稱贊,好牛,好牛!牛背一陣哆嗦,就像滾過一層波浪,獨眼狗趕緊抱著牛頭說,別亂摸,這牛性子暴烈,頭上兩只尖角,就像兩把刺刀。牛果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雞蛋大的眼睛懷疑地瞪著葛新,頭兩邊一對靈敏的耳朵不時地擺動著。
葛新趕緊離開牛屋往回走,走到東屋進(jìn)門時忘了低頭,額頭撞在了門楣上。他“哎呀”一聲捂住了頭,才看見徐大耳正在從墻上往下取油瓶子。徐大耳畢竟讀過初中,有些講衛(wèi)生,水缸上蓋著蓋,面粉口袋擰著口,油瓶子、鹽罐、醬油瓶子還有醋瓶子掛在墻上。現(xiàn)在仨人搭伙吃飯,葛新捂著頭幫徐大耳燒火,大徐樓村在平原地帶,缺柴燒,就燒干樹葉、干玉米骨,可是這些東西不耐燒,做飯很讓人發(fā)愁。
那天,水燒開了,往水里下面條,燒了一半,爐灶里沒柴燒了,徐大耳就出去找燒的東西,不一會兒院子里就傳來打斗聲。葛新跑出去一看,徐大耳要劈一個舊牛槽,獨眼狗趴在牛槽上說,你要劈就把我劈了。徐大耳舉著斧頭說,你個暈蛋,煮面條沒柴燒了。獨眼狗說,我不管,反正不能把牛槽當(dāng)柴火燒。徐大耳說,牛槽不是還有嘛,這是個多余的,劈了算啦!獨眼狗說,有本事你去砍樹!徐大耳說,你以為我不敢。徐大耳掂著斧頭圍著樹轉(zhuǎn)了三圈,嫌樹太濕,不好燒。最后,徐大耳把一個舊門板劈了,才把一鍋飯做熟。
七
那時候的生產(chǎn)隊熱鬧得很,除了生產(chǎn)勞動還有社教活動,大隊把各生產(chǎn)隊會拉胡琴、會唱歌甚至?xí)^的人都集中到大隊,成立一支像烏蘭牧騎一樣的文藝宣傳隊。那時候,烏蘭牧騎演出隊紅火得很,有線廣播喇叭說:烏蘭牧騎,蒙語原意為“紅色的嫩芽”,意為紅色文化工作隊。烏蘭牧騎的隊員多來自草原農(nóng)牧民,隊伍短小精悍,隊員都是一專多能,報幕員也能唱歌,唱歌的還能拉馬頭琴伴奏,放下馬頭琴又能頂碗起舞,還能傳播科學(xué)文化知識。烏蘭牧騎的節(jié)目多為自編自演,以反映農(nóng)牧民生活為主,小型多樣。
當(dāng)時,我們大徐樓村的葛新、徐大耳還有獨眼狗被抽到大隊文藝宣傳隊去了,葛新是去拉小提琴,徐大耳被發(fā)展成大隊民兵,負(fù)責(zé)安全保衛(wèi),獨眼狗趕牛車,負(fù)責(zé)大隊文藝宣傳隊的運輸。大隊文藝宣傳隊在大隊十幾個生產(chǎn)隊巡回演出,各大隊的文藝宣傳隊還要去公社匯演,匯演第一名代表公社去縣里演出,在縣里演好了還可以獲獎品。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勁頭可大了,半夜還挑燈排練,跟頭翻得排練場上塵土飛揚,好不熱鬧。
大隊文藝宣傳隊來大徐樓村演出那天,已是初冬,農(nóng)田里麥子播了,頭道水澆了,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據(jù)說,隨大隊文藝宣傳隊來的還有公社的電影放映隊,大徐樓村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全村像過節(jié)一樣開展愛國衛(wèi)生運動,掃地、刷墻,在進(jìn)村的路上插著許多迎風(fēng)飄揚的紅旗和彩旗,還把瓦屋里外打掃干凈,是村里的招待所。
大隊文藝宣傳隊分乘三輛手扶拖拉機和一輛牛車開進(jìn)了大徐樓村。這一天,整個大徐樓村沉浸在一片忙碌歡樂的氣氛中。大隊文藝宣傳隊所過之處,行人停止了腳步,正在干活的放下了手里的農(nóng)具。抱小孩的婦女和老人走到門口,向大隊文藝宣傳隊招手,拼命想從中認(rèn)出幾個熟悉的面孔或是家里的親戚,好向外人炫耀,我家表侄也在文藝宣傳隊里。可是大家能認(rèn)出的熟面孔也就是葛新、徐大耳和獨眼狗。徐大耳穿著大隊發(fā)的半新軍大衣,腰里束著人造革寬皮帶,肩上背著锃亮的半自動步槍,威風(fēng)凜凜地坐在頭車上。獨眼狗換掉了一身破爛衣服,不知是穿著哪個大隊領(lǐng)導(dǎo)送給他的衣服,估計這段時間伙食不錯,獨眼狗滿臉紅光,嘴巴紅亮亮的,像是沾了不少油水。獨眼狗牽著牛車走,不停地朝村里人擠眉弄眼,村里人喊,獨眼狗美死你了,喝酒沒有?獨眼狗攥著空拳頭做個酒杯仰臉喝酒,然后故意腳步踉蹌著說,喝多了,喝多了。永福隊長看不下去了,大喝一聲,獨眼狗,你個狗日的,瞎顯擺啥?獨眼狗馬上清醒過來,肩膀一縮,接著頭一縮,沖永福隊長點頭哈腰說,隊長我知道了。
大隊文藝宣傳隊是午后演出,晚上還放電影。中午飯后,大徐樓村的人呼兒喚女,夾著小板凳、扛著長板凳從各家院子里出來,爭先恐后地前往村頭的老榕樹下看演出。有人路過鄰居家門口,就喊,我們家先去占地方,你們家快點兒。演出開始后,附近村的人也趕過來看熱鬧,來晚的人就站在人群后面,伸長脖子,不時地向上蹦跳兩下,好越過人頭看見前面。也有的將小孩子扛在肩膀上,左晃右晃從人縫往里看。
那天一陣鑼響,鼓樂齊奏,演出開始了。一群青年男女從老榕樹后快速地踩著碎步,魚貫而出。他們穿著沒有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戴著軍帽,腰上束著人造革的皮帶,臉涂得就像猴屁股一樣紅,一個個濃眉大眼,手上都拿著一把木頭做的大刀,揮來砍去的,動作整齊劃一,一面舞蹈一面齊聲高唱,大刀向反革命的頭上砍去!
第二個節(jié)目是《紅燈記》的片段,李玉和頭戴紙糊的鐵路大蓋帽,手舉一盞馬燈(代替鐵路信號燈),雙手指并著朝前一指,響亮地唱起“雄心壯志沖云天”。徐大耳頭戴黃棉帽子,懷抱木頭步槍,弓腰縮頭幾乎趴在地上,扮演鬼子兵。還有一段是男女兩個知青表演雙人舞《紅色娘子軍》里的“常青指路”。只見扮演洪常青的男知青身體前傾,一只手向前方指去,擺出一個指路的動作。扮演吳清華的女知青緊靠扮演洪常青的男知青,左胳膊彎到胸前,右胳膊向后伸直,左腳腳尖點地,右腳向后伸起,擺出一個起飛的舞蹈動作,這一動作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鐘。當(dāng)時就有懂行的社員咂嘴說,這么硬的地,竟然穿著解放鞋,踮起腳尖跳芭蕾,真是豁出去了!
演出結(jié)束,社員回家吃飯,大隊文藝宣傳隊趕回大隊,要在去公社參加匯報演出之前在大隊先演一場。公社電影放映隊留下來放電影,留下來的還有徐大耳和趕牛車的獨眼狗。徐大耳背著步槍在場子上巡邏,嚴(yán)防反革命分子乘機破壞搗亂,有社員就起哄說。徐大耳朵你背的是燒火棍吧。徐大耳也不說話,把步槍端起來,“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從槍膛里退出五發(fā)黃澄澄的子彈,再把子彈一顆顆壓到槍匣里,端起槍朝人群瞄準(zhǔn),被徐大耳瞄準(zhǔn)的人群立刻抱頭蹲下一大片。永福隊長也隨著人群往下蹲,蹲了一半兒,永福隊長不干了,馬上鶴立雞群地站起來,站起來還不算,三步并作兩步躥到徐大耳面前,一把舉起槍管說,狗日的,你瘋啦!徐大耳說,誰讓他們說我拿的是燒火棍。
放映機就架在老榕樹下,不遠(yuǎn)處豎著兩根木桿,兩根木桿之間拉著四周帶黑邊的白色銀幕,獨眼狗負(fù)責(zé)蹬發(fā)電機給放映機供電。天逐漸暗下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也趕來,人越聚越多,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有拿著手中活計抱著嬰兒的婦女,更多的是孩子,孩子們像過節(jié)一樣,有搬著長凳的,有提著小馬扎的,有騎在墻頭的,有蹲在屋頂?shù)摹7庞硻C的光束一打,大徐樓村頓時沸騰了,最高興的還是孩子,孩子們好奇地聚在放映機前,把小手伸進(jìn)光束中,做出各種形狀,看屏幕上的投影,像馬、像山、像樹,盡情發(fā)揮著想象。打頭放的是科教片《青菜蟲的防治》,接著連放了兩部電影,一部是《智取威虎山》一部是《渡江偵查記》。
電影放了一半,把蹬發(fā)電機的獨眼狗累得夠嗆,獨眼狗猛蹬發(fā)電機,銀幕亮得刺眼,發(fā)電機蹬慢了,銀幕就暗下去,聲音也沒了。放映員正放片子,就拿眼四處找徐大耳,找到徐大耳就喊,快來,這老頭不行了!徐大耳背著步槍過來換獨眼狗。徐大耳把步槍從肩上取下來交給放映員,放映員嫌麻煩,把槍轉(zhuǎn)交給獨眼狗。徐大耳一邊蹬發(fā)電機一邊提醒放映員說,不能把槍給他,他是國民黨軍。放映員說,去你媽的,你沒見電影里解放軍已經(jīng)渡江了?國民黨早被打到臺灣去了。獨眼狗連說,對對對,國軍不經(jīng)打,一打就稀里嘩啦。說著,獨眼狗把槍拿在手里掂了掂,熟練地拉開槍栓,低頭一看說,呦——壓十發(fā)子彈,還能連射,可比我當(dāng)年拿的槍好,當(dāng)年我那槍只壓五發(fā)子彈,還拉一下槍栓扣一下扳機,不能連射。說著,獨眼狗把槍背到肩上,走到徐大耳身邊說,小子哎,我背槍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徐大耳蹬著發(fā)電機腳蹬說,神氣啥?要不是你進(jìn)了宣傳隊,哪有你摸槍的機會?獨眼狗把胸脯一挺說,媽的,老子也是貧農(nóng)出身,咋就成了國民黨軍?徐大耳說,誰讓你要拉肚子呢。獨眼狗“呸”地一聲噴出一口吐沫,罵道,我日他先人!
八
大隊文藝宣傳隊參加了公社匯演,沒有拔得頭籌,就地解散,隊員回各生產(chǎn)隊勞動。永福隊長那幾天正在為抽人去公社水利工地勞動發(fā)愁,抽到誰,誰就哭天喊地說困難,說家里自留地快荒廢了,得抓緊農(nóng)閑時節(jié)鋤幾把,把永福隊長愁得頭疼。正巧這個時候葛新、徐大耳和獨眼狗回來了,永福隊長對三個人說,你們美也美了,吃也吃了,去公社水利工地上消消食吧。
仨人沒有家務(wù)拖累,最重要的是他們仨人已經(jīng)習(xí)慣在一起了,只要能在一起,干啥活兒都行。村里人戲謔他們仨人好的就像穿一條褲子。三個人領(lǐng)了任務(wù),坐牛車到公社水利工地上一看,是修水庫,水庫四周插滿了紅旗,一些技術(shù)干部模樣的人扛著水平儀、三腳架在工地上忙碌,搖旗吹哨,打樁測量、畫線標(biāo)號。
來的時候,永福隊長要葛新負(fù)責(zé)仨人勞動,說這是代表隊里去公社,干活不準(zhǔn)?;祽?,如果在工地上受批斗,回來工分扣個精光。葛新不愛說話,不愛出頭露面,不愛管閑事,到工地后啥事都讓徐大耳出面。徐大耳先找到拿著一個小本子的公社干部報到,公社干部正和別人說著什么,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最后,公社干部問徐大耳,幾隊?徐大耳說,九隊的,按要求來了三個棒勞力和一輛牛車。公社干部在小本子上找到九隊的花名冊問,你是負(fù)責(zé)人,葛新?徐大耳撓撓頭說,算……是吧。公社干部在三個人名字后面畫上勾說,去工地臨時庫房領(lǐng)一把大錘,一根鋼釬,一把鐵鍬。對了,牛車呢?徐大耳就趕緊朝遠(yuǎn)處的獨眼狗招手說,快過來,領(lǐng)導(dǎo)叫你呢?獨眼狗又穿上了過去的破衣服,吸溜著鼻子跑過來。公社干部皺皺眉頭說,你們隊里沒人了,派這么個老東西來湊數(shù)?徐大耳趕緊做出舉鞭子的樣子說,他是老車把式,養(yǎng)牛趕車沒人能比。公社干部走到牛車跟前踢了一腳車輪說,牛不賴。好了,算你們合格了。說著,拿起小本子在九隊的牛車后面畫了個勾。
開工前,公社田副主任來訓(xùn)話,大意是,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學(xué)大寨離不開水,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沒有水的農(nóng)業(yè)就像沒有娘的孩子。為了給咱們公社的農(nóng)業(yè)找個娘,經(jīng)公社革委研究決定把現(xiàn)有小水庫挖成一個大水庫,小水庫蓄水不夠用,年年各大隊為爭水到公社告狀,因此公社這次調(diào)來了各大隊二百多民工,大家齊心協(xié)力干好活兒,來這兒干活兒的人每天記十個工分,還補一斤水利糧,一毛水利錢,等干完活兒保準(zhǔn)你們都胖起來……有不愿干的嗎?早說啊,不愿干就滾蛋!田副主任見工地上沒人回話,就一手叉腰,一手用力一揮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咱們公社就缺兩樣?xùn)|西,一是缺水,二是缺柴燒,這下好了,縣里撥給咱們公社五百噸煤,回去的時候,給每個生產(chǎn)隊五噸煤,讓社員用來做飯和過冬取暖,再也不用滿世界找他娘的柴火啦!
公社田副主任一番訓(xùn)話讓大家熱血沸騰,雖然天空飄起了絮絮雪花,天氣突然轉(zhuǎn)冷,可工地上照樣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落下來的雪花剛接近地面就溶化了。工地上現(xiàn)在是凍土,十字鎬砸下去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個白點。所以工地上發(fā)鑿石頭的鋼釬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徐大耳蹲在地上,擰過臉去,腦袋拼命朝后伸,伸直雙手攥住鋼釬,一看葛新舉起大錘,就嚇得雙手哆嗦,還沒等大錘落下來,徐大耳把鋼釬扔了,雙手撐起屁股朝后退著說,我怕砸著手。獨眼狗負(fù)責(zé)裝車和卸車,他在一邊雙手拄著鐵鍬說,就你事多,都怕砸手,這活兒誰干?徐大耳說,我還沒娶媳婦呢,砸壞手誰愿意嫁給我?說著,徐大耳眼珠子一轉(zhuǎn),從地上爬起來,討好地對獨眼狗說,反正你也不娶媳婦,你來扶鋼釬吧。不愿意?那我今天的水利錢給你。獨眼狗往手掌里吐口唾沫說,說話算數(shù)?徐大耳做了個手向下抓的動作說,不給你,我是這個。獨眼狗拿起鋼釬,把鋼釬往地上一杵,雙手握住鋼釬說,只要不砸頭上,就不用怕。葛新后退一步,把大錘放在鋼釬頭上,舉起來輕輕試砸了一下,大錘穩(wěn)穩(wěn)落在了鋼釬頭上。獨眼狗抬起頭說,砸吧,我一把老骨頭不害怕。葛新掄起一錘又掄起一錘,每砸一錘獨眼狗就把鋼釬在地上轉(zhuǎn)一下,砸了一會兒,獨眼狗說,使點兒勁,別讓公社干部說咱出工不出力。葛新砸了一會兒,砸出了技術(shù),錘錘落點準(zhǔn)確,不一會兒就把一片凍土砸松了。徐大耳裝車,裝滿土拿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抽了一下,牛立刻扭過頭來怒視徐大耳,徐大耳嚇得朝后退一步,舉起鞭子說,看啥看?再看老子抽死你!牛還是瞪著徐大耳,徐大耳火了,咦——你個反革命牛,想造反啦?獨眼狗一把奪過鞭子說,去扶你的鋼釬,這活兒你干不了。牛好像聽懂了獨眼狗的話,不用揚鞭就拉著滿滿一車土走了。
九
水庫竣工后,公社開了慶功大會,給各生產(chǎn)隊兌現(xiàn)了煤炭,還放了鞭炮,也有沒炸的鞭炮被社員撿走。徐大耳也撿了一小掛鞭炮,送給了葛新。
大徐樓村每家都分了煤炭,但誰家都沒有燒過煤,不知道咋用,就到瓦屋參觀葛新燒煤火。大家發(fā)現(xiàn),葛新把塊煤挑出來,剩下的煤粉摻上黏土用水?dāng)嚭秃?,像打土坯一樣打成一個個煤餅,用的時候掰碎放爐子里燒。爐子也是葛新自己做的,他在鐵水桶里面糊上厚泥做爐膽,在鐵水桶下半截四周鑿上眼,穿進(jìn)去鐵棍,做成鐵箅子過濾煤灰。鐵桶下面再鑿開個口,用來扒煤灰。最重要的是,葛新還去公社供銷社買了煙筒,把煙筒一節(jié)節(jié)連起來通到屋外,光煙筒散發(fā)的熱就讓屋里暖和不少。
大徐樓村家家仿效葛新打煤餅做爐子,只是舍不得花錢買煙筒。冬天下了一場雪,風(fēng)密密的,吼啊吼的吹著,有些人家把墻縫用稻草堵住。即使這樣,風(fēng)依然透過墻壁,冷颼颼地鉆進(jìn)屋里來。家家都把爐子生起來做飯取暖,爐子生在屋里,門就是煙筒,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從門里冒出的煙能聚著升到老高,使得村莊又熱鬧又溫暖又人氣十足。那些在外面玩耍累的狗回家,都被屋里的煙嗆出來,繼續(xù)在雪地里玩耍,圍著草垛子咬尾巴。
當(dāng)時,其他生產(chǎn)隊也是這樣使用爐子,也舍不得買煙筒,結(jié)果燒出了事,其他隊的社員在夜里中煤氣死了。公社下緊急通知,有線廣播喇叭成天喊,禁止在夜里燒煤火取暖,夜里燒爐火,就是摟著炸彈睡覺,活不到天亮。
這時候,葛新下鄉(xiāng)兩年多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也到了尾聲,和他一起下來的知青都通過各種辦法和關(guān)系或招工回父母單位或參軍或推薦上大學(xué)走了,唯獨把葛新給忘了。葛新是獨生子,父母還沒有從大牢里放出來,所以沒人關(guān)心他,他心灰意冷,甚至認(rèn)為要在大徐樓村待一輩子了。
一天,獨眼狗病了,這個老東西終于病倒了,渾身發(fā)燒打哆嗦,聽到牛在院子里哞哞地叫,就對葛新說,你幫我去遛遛牛吧,要不牛會生病。葛新說,牛會聽我的?獨眼狗說,你拿上我的棉衣讓??匆豢矗僮屌B勔宦?,然后對牛說,是我讓你去遛它的,就保管沒事。葛新說,還是讓徐大耳去吧。獨眼狗說,他不行,他打過牛,牛已經(jīng)和他記仇了。葛新覺得好奇,就說,那我去試試看。
葛新拿了獨眼狗的破棉衣,讓??匆豢?,牛果然很溫和地轉(zhuǎn)著眼珠子看。葛新膽大了,把破棉襖遞到牛嘴巴上,牛伸出舌頭舔著破棉衣,尾巴還擺了起來。葛新就對牛說,獨眼狗讓我來遛你,就是散步,行不行?牛眨了眨眼睛,還伸舌頭舔葛新的衣袖,這下葛新放心了,他解開牛韁繩,牛果然就乖乖跟著他出去散步了。葛新牽著牛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嫌牛拉屎弄臟了村里的路,就把牛牽到一個山包上,山包有三米多高,上面還有一棵大樹,村里老人說這山包像是一座古墳包,要不咋會在平地上多出這么一個山包?
牛在山包上甩著尾巴吃草,葛新閑著沒事想抽煙,先掏出火柴,再摸兜沒有摸出煙盒,反倒摸出徐大耳送給他的那一小掛鞭炮,有些鞭炮已經(jīng)在兜兒里磨破漏出了火藥。葛新拿出一個較完整的鞭炮,劃著火柴點著鞭炮,往身后隨便一扔,鞭炮居然落到了牛背上,“砰”地一聲炸響,把正低頭吃草的牛嚇得一蹦老高。牛發(fā)瘋似的狂奔起來,四蹄踢踏起的塵土從牛身后揚起來,??癖嫉缴桨吷?,剎不住腳,一頭栽了下去。
葛新沒想到鞭炮會炸,回頭一看,身后牛沒了。趕緊去找牛,在山包下的渠溝里發(fā)現(xiàn)了牛,牛摔斷了前腿,站不起來了。正巧,這個時候永福隊長從大隊開會回來,路過這里,看到了牛摔下山包的那一幕。永福隊長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自行車沒有剎住,自己往前跑了起來,一頭栽到了田里。
永福隊長拍著屁股,一蹦一跳地朝牛跑,邊跑邊喊,毀了毀了,這可是大隊借給咱隊的牛啊。牛臥在渠溝里,永福隊長抱起牛頭,牛呼哧呼哧喘粗氣,一些白沫從牛的嘴里冒出來,就像螃蟹吐泡泡似的。永福隊長看牛摔成這個樣子,跳起來狠狠踢了葛新一腳,罵道,我日你先人,你給我滾!
葛新這貨太脆弱,居然哭了。永福隊長顧不了那么多,趕緊救牛,他飛奔到瓦屋,一把揪起獨眼狗,罵道,你狗日的干的好事!獨眼狗被從被窩里揪出來,腦袋耷拉著,永福隊長一搖獨眼狗的衣領(lǐng),獨眼狗的腦袋就像個撥浪鼓一樣搖晃。獨眼狗有氣無力地說,別搖,我頭暈。永福隊長說,牛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獨眼狗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眼珠子也跟著轉(zhuǎn)了起來,牛死了?說著,獨眼狗像活了過來,穿上鞋,扣上破棉帽就往外跑,邊跑邊說,牛在哪里?永福隊長領(lǐng)著獨眼狗跑到牛跟前,獨眼狗上去一會兒扒開牛的眼睛瞧瞧,一會兒伏下身子將耳朵貼在牛肚子上聽。最后,獨眼狗抱著牛頭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的心肝寶貝啊,你死了我可咋活呀。永福隊長在一邊恨恨地說,他要不是知青,我非閹了他。
牛是大牲畜,是勞動生產(chǎn)力,永福隊長召集人把牛抬到牛車上,讓獨眼狗和徐大耳拉著牛車把牛往公社獸醫(yī)站送。在去公社獸醫(yī)站的路上,永福隊長跑到大隊部,向大隊做了匯報,把大隊長心疼死了,抬腿踹了永福隊長一腳,這一腳來的太突然,正好踹在永福隊長肚子上。永福隊長沒有防備,腳下一滑,雙腳就像車輪,突然向后滑去,結(jié)果他肚皮朝上,如同騰云駕霧一般飛到了墻角,把屁股都摔疼了。大隊長不管那么多,氣得嗷嗷亂叫,一會兒伸手指天,一會兒拍桌子亂罵,狗日的,我扣你們生產(chǎn)隊每戶五十個工分!
扣每戶五十個工分賠大隊牛的消息傳到大徐樓村后,全村炸鍋了。有老太婆坐在家門口,雙手拍地干嚎,我的天爺——呦,五十個工分,可不是小數(shù)兒哇!這就像傳染病一樣,開始是一個老太婆哭,其余老太婆沒有哭,但一想到自家五十個工分也沒了,立刻傷心落淚,也跟著哭,哭聲連成一片,把葛新嚇壞了。
葛新情緒低落,本來他是按公社要求夜里滅掉煤火的,結(jié)果那天夜里他忘了。雖然他那天夜里沒有往爐子里添煤,但下面爐門關(guān)著,爐子還是很耐燒的,結(jié)果半夜起風(fēng)還下起了雪。過往冬季都是起西北風(fēng),那天夜里怪了,也合該有事,風(fēng)刮亂了,風(fēng)往葛新屋里刮,還往葛新屋子的煙筒里刮,等天亮出工的時候,左等右等不見葛新到村頭的老榕樹下點卯,披著棉大衣的永福隊長惱了,狗日的,想趴活?就讓社員去喊葛新出工。不一會兒,社員跑回來,老遠(yuǎn)就喊,出事了,葛新死啦!
真是晴天里一個霹靂,社員們?nèi)蓟爬锘艔埖爻呶菖?,一下子擁進(jìn)去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看。永福隊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棉大衣也跑掉了,他扒開人群進(jìn)去,顫抖著手和眾人一起把葛新抬到院子里透氣,叫隊里赤腳醫(yī)生來搶救。赤腳醫(yī)生一陣忙乎,又是壓心臟又是人工呼吸,最后掰開葛新眼睛看看,再摸摸葛新手腕上的脈搏說,沒脈啦,也沒氣啦,徹底死透啦。永福隊長慌了,臉都嚇白了,手不停哆嗦著在屋里屋外瞎轉(zhuǎn),他想抽煙,從褲腰帶上解下煙荷包,咋也找不著煙鍋,煙鍋不知丟哪去了,早上明明還在手里拿著,這會兒跑哪兒去了呢?永福隊長抓耳撓腮,從花脖子手里要過一支紙煙,再拿起火鉗挑開爐蓋,從爐子里夾出煤火點煙。點著煙,永福隊長蹲在地上悶頭抽煙。
院子里寂靜無聲,永福隊長抬頭看看四周老實巴交的社員說,這可咋弄,隊里剛死過牛,這又死個知青,死知青是大事,比死牛厲害,要上報縣里的!社員們害怕了,有膽小的社員臉嚇得青白,害怕大隊再扣工分(大隊治生產(chǎn)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扣工分,工分可是社員的命根子)。有社員不禁長嘆一聲說,死頭牛每戶扣五十工分,死個知青肯定要比死頭??鄣枚唷?!有社員出主意說,干脆瞞著不報,誰會知道?再說他家里也沒人。一直沒有說話的花脖子開口了,他說,一個村子里的人,能瞞過誰的眼睛?這不像死了雞鴨,生產(chǎn)隊死人要報大隊,不過嘛……我倒有個主意?;ú弊硬徽f了,低頭抽起煙來,社員們急得跳腳,催他說,都啥時候了,你還賣關(guān)子?快說你有啥好主意?花脖子擋不住大伙兒的央求,這才說,咱可以找個人來頂替,就說煤氣中毒死了一個社員,別的隊也死過嘛。社員們恍然大悟,拍著腦瓜說,這個主意好,這一點兒小彎彎怎么沒想到呢?只要咱們一心,瞞過大隊不是啥難事!那讓誰來頂替葛新死呢?大家又沒了主意,最后,還是花脖子說,這有啥難的,有現(xiàn)成的人。永福隊長已經(jīng)猜到了,他很響亮地干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具有隊長的威嚴(yán)和氣魄,他接著花脖子的話說,你的意思是讓徐大耳頂替葛新?花脖子說,是的嘛,徐大耳和葛新住一個屋,不但識字還和葛新年齡相仿,長得也像,再穿上葛新的衣服學(xué)著葛新的腔調(diào)說話,鬼才能認(rèn)出來。
社員們一聽都點頭,覺得合適,于是永福隊長橫眉立目地說,事情就這么定了,往大隊報徐大耳死了,讓徐大耳頂替葛新招工回城。徐大耳頂替葛新一走,這事就了啦。社員們一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人說,這好事我也想去,我也愿意替葛新死。永福隊長狠狠瞪了一眼說話的社員說,他娘的腿!死也爭?花脖子不是說了嘛,要年齡相仿,長得也像,你看你那個熊樣,哪點兒像葛新?憑良心說,咱隊里也就徐大耳勉強湊合。眾社員你看我,我看你,都唉聲嘆氣怪自己的臉不爭氣,長得不像葛新。最后,永福隊長大手一揮說,事就這么著了,咱村都關(guān)著一個老祖宗,往上幾百年都是一家人,但話說回來,誰他娘的要是胳膊肘朝外拐,把這事捅出去,大隊要扣咱隊的工分就叫他一家全拿,聽到?jīng)]有?眾社員只好垂頭喪氣地說,聽到了。永福隊長不滿意,突然喝道,大聲一點兒!眾社員只好重來,提高聲音一齊答道,聽到啦!
那天,就在大家為徐大耳頂替葛新招工回城羨慕不已的時候,徐大耳拉著牛車把獨眼狗拉回來了。經(jīng)公社獸醫(yī)站診斷牛是殘廢了,批準(zhǔn)屠宰吃肉。傷心過度的獨眼狗本來就有病,再這么一折騰起不來了。大家把獨眼狗抬到瓦屋里沒幾天,獨眼狗斷氣了,就和葛新墳頭挨墳頭埋在了村西頭的墳地里。
十
葛新和獨眼狗死后,徐大耳不敢在瓦屋住了,他去找永福隊長要房子,他說,隊長,你也知道,我家兄弟姊妹九人,沒我住的地方。永福隊長說,再將就住幾天。徐大耳說,過去說瓦屋是兇宅,我不信,這球一下死了兩個人,我真信了!永福隊長說,你要隊里房子沒用,再說也沒有哇。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你從今天起就是葛新,我已經(jīng)向大隊要知青招工指標(biāo)了,打發(fā)你招工回城,滾得越快越好。沒等徐大耳反應(yīng)過來,永福隊長補充說,你記住,你小子已經(jīng)死了,少他娘拋頭露面,尤其不能去大隊。你忍幾天吧,等你招工進(jìn)城,就能娶城市老婆摟著睡覺啦。徐大耳一聽,口水都流下來了,娶城市老婆這是他連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但他相信命運,也許這就是老天的安排,他掩飾不住高興勁兒說,這種好事攤到我頭上,隊里不會有人咬吧?永福隊長說,你是最佳人選,誰也替不了。再說這事捅出去,大隊扣工分對誰都沒有好處。說完,永福隊長又意味深長地說,咋感謝我?隊里好些人羨慕死你啦。徐大耳一聽緊張了,兩個耳朵都豎起來了,忙說,我不會被別人頂?shù)舭桑坑栏j犻L說,只要我不改口,誰也頂不掉你。徐大耳搓著手說,這叫我咋感謝呢?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說著,徐大耳后退一步,趴在地上給永福隊長磕了一個頭。
果然沒幾天,葛新的招工指標(biāo)就下來了,大隊開了蓋公章的推薦信,通知葛新去縣知青辦報到。一大早,徐大耳穿著葛新的衣服,提著葛新來時帶的箱子和村里人告別。村里人眼巴巴地送著徐大耳說,到城里工作可別把村里人忘了。那些和徐大耳年齡相仿的小伙子,恨不得扒下徐大耳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去報到。永福隊長推著擦得锃亮的自行車把徐大耳往公路邊上送,到公路邊上搭班車去縣城。永福隊長一邊走一邊告誡注意事項,到縣里不要緊張,一切都學(xué)著葛新的樣子來,比如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反正不論遇到啥情況,就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葛新,記住沒有?徐大耳有些興奮,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城里人,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永福隊長還是不放心,突然大喊一聲,葛新!徐大耳說,……叫我?永福隊長說,記住,從今往后你就是葛新,徐大耳死了!然后,永福隊長又叫一聲,葛新!徐大耳馬上說,到!永福隊長又叫一聲,葛新。徐大耳又答“到”,倆人就這么一問一答到了公路邊上。等徐大耳坐上班車,永福隊長招手說,大耳吃四方,美死你個徐大耳朵啦。徐大耳把頭伸到車窗外,“嘿嘿”笑著說,隊長你說錯了,我是葛新。
徐大耳到縣里找到縣知青辦,心里撲撲亂跳不敢進(jìn)去,他找個僻靜地方坐下,舉目四望,天上飄著白云,太陽在一點點升高,金子般的陽光從天空灑下來,把大地照得亮閃閃的有些刺眼。徐大耳再把眼光轉(zhuǎn)到縣知青辦,也許是知青返城的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了,縣知青辦院子門口顯得很清靜。觀望了一會兒,徐大耳心里還是撲撲亂跳,他用手捂住心口,練習(xí)著各種應(yīng)急問答,不知不覺快到中午頭了,他想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家就下班了。徐大耳這才鼓起勇氣走進(jìn)縣知青辦院子,問了幾個人,才找到該去的辦公室,徐大耳把大隊開的推薦信交給人家,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人家連他身份都沒驗證就讓他填招工表,還介紹說,有三個單位可供你挑,一個回原城市,一個去另一個城市的紡織廠,還有一個去油田。徐大耳想了想,還是離葛新家越遠(yuǎn)越好,就填了去另一個城市的紡織廠。縣知青辦的人看了表,提醒他說,你再想想,表交上去就不能改了,你不回原城市了?徐大耳急中生智,答了他有生以來最機智的一句話,他說,紡織廠女工多,好找老婆??h知青辦的人聽了,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十一
知青葛新是中煤氣死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提這事了,就好像知青葛新從沒來過大徐樓村。
那天,永福隊長、花脖子和葛新在永福隊長快扒掉的老屋里就著油炸花生米喝酒?;ú弊雍鹊糜悬c兒高了,腦瓜子像高壓線似的嗡嗡直響,他借著酒勁對葛新說,按理說,你改了名,就不是我們大徐樓村人。葛新有些意外,你……咋這么說?難道我不是徐大耳?起碼我也是叫葛新的徐大耳?;ú弊佣似鹁票位斡朴坪攘艘豢谡f,沒錯,徐大耳是大徐樓村人,但是……叫葛新的徐大耳不是大徐樓村人。葛新說,你喝多了吧,連我是誰都搞不清了?
永福隊長沒喝多,他插話說,這些年我們一直替你瞞著,公社、大隊來人我們就說墳里埋的是徐大耳。知青葛新父親后來到大徐樓村找兒子,是個頭發(fā)花白、穿著干凈的干部,我和花脖子就指著墳頭說,這是你兒子的墳,中煤氣走的。大徐樓村的墳地里墳頭都沒有碑,墳頭上雜草叢生,已與村里的地貌融為一體了,像浪頭似的起伏不已,雖然沒有立碑,但誰是誰家的墳,大徐樓村人從來不會弄錯。
永福隊長緩口氣,接著說,當(dāng)時,知青葛新墳包的顏色已經(jīng)很深,墳頭上是我垛了一個“墳帽子”算是標(biāo)記,一看標(biāo)記就知道是知青葛新的墳。知青葛新父親雙眉緊鎖,神情凝重,白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飄。知青葛新父親整理了一下衣服,彎下腰對著知青葛新的墳鞠躬。臨走的時候,知青葛新父親去瓦屋拿走了知青葛新的小提琴,還握住我的手說,給你們添麻煩了,說著,坐進(jìn)停在路邊的小汽車?yán)镒吡?,再也沒有來過。
永福隊長嘆口氣,還在想知青葛新的事。這會兒叫葛新的徐大耳心急如焚,一心想著拆遷款和回遷房的事,急得滿嘴起泡,哪有閑工夫扯過去那些舊事。他插嘴說,事情都過去三十多年了,早沒人記得了,咱還是說正事吧,說說徐大耳的拆遷款和回遷房從哪兒出?
永福隊長作難說,村里拆遷款和回遷房是按戶分的,沒按人頭分。按人頭分,家里人少的就吃虧,所以爭來爭去,最后投票表決按戶分。為這事,你家人多,認(rèn)為吃虧,沒少鬧事,所以你要拆遷款和回遷房跟村里沒關(guān)系。照我說,你也別在我這閑磨牙了,去你家要吧?;ú弊右苍谝贿厧颓徽f,就是。接著又嘆氣說,讓他去家要,我看難。
葛新聽后,噘著嘴,心里暗暗叫苦,他明白,要讓村里每家每戶往外吐拆遷款和回遷房難度太大,弄不好還會挨打,村里那么多人,出一兩個蠻橫人不是不可能。永福隊長、花脖子和葛新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沒有更好的辦法,葛新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不顧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就咬住,能撈點兒就撈點兒,在村里撈不到油水,他只能按永福隊長的意思,去自己家要拆遷款和回遷房。他掂著一兜水果去看他母親,他說,媽,我是徐大耳,我爸呢?他母親已經(jīng)年老,眼睛昏花了,她把葛新叫到面前說,我的兒,你爸那個老東西早死了,這些年,你為啥不來看我?葛新抹著眼淚說,媽,我不敢回來,怕回來露餡兒了。徐大耳母親“哦”了一聲說,我還沒死,你跑回來干什么?葛新說,我要屬于我的拆遷款和回遷房。徐大耳母親把手放到耳邊,偏過臉來說,你說什么,你要拆房子?……這事我管不了,你找你的那些兄弟姊妹商量吧。
徐大耳的那些兄弟姊妹已經(jīng)知道葛新回來了,都約到徐一耳家和葛新見面。葛新看著這些和自己相貌相仿的兄弟姊妹,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他遞上一圈煙,臉上那副巴結(jié)、膽怯的神色略顯復(fù)雜,他知道接下來他要說的事肯定不會讓大家痛快,于是他拉近乎說,這些年我沒在家,家里都靠你們照顧了。說著,葛新站起來給兄弟姊妹們鞠了一圈兒躬,邊鞠躬邊說,在這里,我徐大耳感謝你們了。他的那些兄弟姊妹們表情冷漠,徐一耳身材粗壯,羅圈腿,挽著袖子,盤腿坐在床上用小刀削腳后跟上的老繭,徐二耳站在屋門口看院子里的人在空地上支張桌子,用紙牌玩兒“斗地主”。通常四個人在臺上,掛點彩兒助興,每人面前,都有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更多的人圍在旁邊觀戰(zhàn),輸了便有一陣喧鬧,贏了則是另一種喧鬧。徐三耳是女的,穿著皮靴子,對著鏡子拔眉毛,其他“耳們”或站或坐在屋子里圍了一圈兒。葛新一陣發(fā)抖,感覺來到了座山雕的威虎山,面對的是八大金剛。徐一耳是這些人里的老大,他說,我們知道你回來的目的,就是想分家里的拆遷款和回遷房。我問你,你姓啥叫啥?葛新說,我叫徐大耳。馬上有兄弟姊妹插話說,問的是你身份證上的名字,不用你說,我們替你回答,你姓葛,叫葛新,和我們家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葛新反駁說,沒錯,我身份證上是叫葛新,但我真正的名字叫徐大耳,難道你們連我這個大哥也不認(rèn)啦?屋子里一陣沉默。
就在這個時候,一耳的媳婦忽然在院子里用鐵勺子敲打著水桶大罵起來,你說你是徐大耳你就是徐大耳了?你能冒充葛新就能冒充徐大耳,誰知道你是誰,說不定你就是個騙子!
聽到院子里自己媳婦的罵聲,徐一耳笑得噴出一股煙來,連嘴里的槽牙都露出來了。其余兄弟姊妹這個時候也都恍然大悟,臉上盡是警惕和鄙夷,連連說,是呀,是呀,現(xiàn)在騙子那么多,你說你是徐大耳有啥憑據(jù)?
一耳媳婦見大家附和她,干脆跑進(jìn)屋里幾步躥到桌前,嘩一下拉開抽屜,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翻出戶口本說,你看,里面有徐大耳嗎?沒有!一耳媳婦嘩嘩翻著戶口本接著說,里面有葛新嗎?沒有!一耳媳婦把戶口本往桌子上一摔說,你說你到底是誰?
葛新啞口無言,他猛抓一陣頭皮想,咦?我還真說不清我是誰了。葛新擺出一副可憐樣說,我要過得好,就不提回遷房和拆遷款的事了。問題是我在城里吃低保,確實困難。我也想過,把身份證上的名字改回來,改成徐大耳,可太難了,要各種各樣的證明,弄不好還會把我頂替知青葛新的事翻出來。
一提到知青葛新的事,一直沒有說話的徐二耳彈了彈煙灰說,你是不是徐大耳這事先放著不說,就算你是徐大耳,當(dāng)初你頂替知青葛新進(jìn)城已經(jīng)撈到好處了,現(xiàn)在又想回來撈好處,好處不能讓你全占了吧,對不對?其他“耳們”立刻附和說,就是!葛新快氣瘋了,他說,頂替葛新進(jìn)城就不是啥好事。其他“耳們”說,誰也沒有長前后眼,當(dāng)時那就是好事,為啥不讓我們?nèi)??葛新頭上汗都冒出來了,但他還是據(jù)理力爭說,頂替葛新招工進(jìn)城是隊里的安排,我是最佳人選。徐二耳眼睛瞪得老大,一揮手說,鬼去吧,里面不定有啥貓膩呢,你最佳?我們都比你最佳,對吧?其余“耳們”異口同聲地說,對!聲音之大之齊,把屋里震得嗡嗡直響。徐二耳很滿意大家和他一心,從兜里掏出一盒高級煙,給大家扔了一圈兒,遲疑了一下,也扔給葛新一支煙。徐二耳點著煙,吐著煙圈說,好了,不說那么多了,你要能證明你是徐大耳,啥事都好說,你要證明不了,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葛新蒙了,幾乎暈倒在地。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兄弟姊妹們居然認(rèn)為他是個冒牌貨,這讓葛新心里產(chǎn)生巨大的煩惱與痛苦。過去窮的時候兄弟姊妹們在一起還挺正常,現(xiàn)在突然暴富,性情就變得乖張,心理變得怪僻,說話不著調(diào),思維也變得很滑稽。葛新的不好情緒也影響到了他的這些兄弟姊妹們,最小的徐八耳不耐煩了,站起來,梗著脖子說,日他娘,別廢話了,我還有牌局呢,我走了。說著,徐八耳走了。其余“耳們”也說有這事那事走了。葛新看兄弟姊妹們都不想搭理他,也都不好惹,只好垂頭喪氣地去和他母親告別,他說,媽,我走了。他媽坐在床上說,事情說的咋樣?葛新說,他們都說我是假的。他媽頭一點,口水從嘴角流出來了,他媽撩起被子擦擦嘴說,……拆的好,都拆了。
葛新扭臉看看窗外,天上不知何時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魚鱗似的,看來要下雨了。葛新趕緊和母親告別,也懶得去跟永福隊長和花脖子告別,就匆匆往縣汽車站趕,打算趕末班車回去。
劉樞堯:男。中共黨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鄭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鄭州市某機關(guān)從事宣傳工作。已在《西南軍事文學(xué)》《星火》《當(dāng)代小說》《野草》《奔流》《特區(qū)文學(xué)》《鴨綠江》《北方文學(xué)》《都市小說》《青年作家》《世界文藝》《民間文學(xué)》《小說月刊》《通俗小說報》《椰城》《躬耕》《歲月》《短篇小說》《朔風(fēng)》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