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季里的一個晌午,一個大紅日頭在頭頂照著,一個年輕人孤獨走地出城門,他一下子就把自己扔進了大日頭地里。
他沿著一條向東的路走,路的兩邊是白花花的河灘,路的前頭還是白花花的河灘。河灘里亂石累累,裸露在毒日頭底下。
年輕人左肩上扛著一卷行李,那卷行李實在是太小了點兒,可是年輕人也不大,他除了細點兒高點兒,實在是還沒有長成結實的男人,這樣他扛著行李卷的樣子就顯得有些滑稽,不是前頭高了就是后頭低了,為了控制住行李和身子的平衡,他便走出趔趔趄趄的步子,不過他總是在走。
還有,他另一只手上還拎著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幾本書,透過塑料袋隱約能夠看見最外頭那本書的書名,是什么高考指南。這么說他是一個學生,準確地說是一個剛剛從考場上下來的學生娃兒。
白花花的河灘足有二里多地,中間他要蹚過一條河,河的盡頭是河口,河在這里流進一條更大的河,更大的河叫作黃河。
但這僅僅是個開頭,從河口算起,年輕人還要順著黃河往下走整整三十里路。此刻年輕人站在河邊一處高大的石岸下歇息,他瞅見黃河從上游的高處跌下來,一路吼喊著滾滾東去,看它暴躁的樣子,你實在是奈何不得它的,這便是黃河的天性。
相對而言,站在石岸下的這個年輕人就顯得十分渺小和懦弱,甚至有幾分猥瑣。他剛剛長出髭須的圓臉蛋上帶著一臉愁苦,他抬眼瞅高處的黃河時,就牽動了額頭上的皮,就皺出許多條細細密密的皺紋,這模樣或許可以稱作可笑,他要皺到什么時候呢?
他的臉色此刻顯出慘白,慘白中還帶有幾許灰暗,這可不好,一個人臉上的顏色叫作氣色,氣色灰暗叫作萎靡不振,萎靡不振用到年輕人身上,就帶有幾分不好的嫌疑,有經(jīng)驗的成年人瞅見會惡毒一笑,這惡毒一笑里包含著一切。
古老的黃河故道是全憑人走出來的,它順著黃河纏纏繞繞,有時會離開一下,有時還會越過一道山嶺。年輕人就在這樣的路上走,他孤獨和寂寞地走在紅日頭地里實在叫人有些心疼,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身邊的這條河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全中國位居第二,河兩邊立著的那些山也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被稱作雄踞,被稱作偉岸和挺拔,那么年輕人被稱作什么呢?他什么也稱不上,他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像只螻蟻在爬行。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走在黃河邊的路上,間或遇見石崖或者一棵投下蔭涼的樹他也會站下來歇息一陣,他歇息的時候仍舊是瞅著眼前浩浩不息的一條大河愁苦不已,大河看去是完全徹底的沒心沒肺,它責無旁貸地流它的,一千年一萬年好像就是那樣??墒悄贻p人的路才剛剛開始走,他并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眼前要做的事情是把他在學校時的一個小小的行李卷背回去,然后沒有任何把握地等待錄取通知書。難怪年輕人一臉愁苦面色慘白,他將面臨選擇而又無可選擇,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命運正磨刀霍霍等著他。
也許他還想到,每當端起飯碗的時候,他會偷瞅幾眼父母的臉色,走在外面時他會小心翼翼去聽村人的竊竊議論。年輕人有幾回張開嘴,以為他會說點兒啥話出來,哪怕是自言自語,可年輕人什么都沒說,或許他不想說,或許他沒的說,他便又扛起他的小行李卷走,人走,身邊的那條大河也跟著走,纏纏繞繞,不知何時才有個頭,或許從來就沒有過頭。年輕人一定是走得心焦,就模糊想起一些久遠的事情來。
他想起一種叫作“渾斗”的泅渡工具,那是用整張羊皮囫圇做就,狀如口袋,用時把隨身攜帶物品統(tǒng)統(tǒng)裝進袋內,然后對準袋口吹氣,吹圓,扎緊袋口,懷抱入水,破浪而下,叫作“跌浪”。當年,他的爺爺乃至他的父親,每到鎮(zhèn)上辦事或者趕集,去時走三十里旱路,回程三十里旱路就變成水路,憑借一只渾斗,人騎著浪頭就下去了,想想,那是何等的快捷??墒茄矍埃贻p人只能把這些事體徒勞地想想,別說下水,光瞅著眼前這條大河就夠他氣餒的了。那么,他只好走,忽然,他拐過去一道彎兒不見了。
二
地里的秋禾長得有大半人高了,確切地說是玉米,由于天旱,它們干卷著葉子,在那里奄奄待斃。地頭的野草倒是茂盛,一蓬連著一蓬,一派不知死活的樂天樣子。
你說秀兒放牛她咋不去灘上?她偏把牛們打在路上,牛們可不是人,它可不管你莊稼能吃不能吃,逮住就是一口,“吭哧——”一株玉米攔腰折斷。秀兒有時管管,有時就不管,這全看秀兒的心情,秀兒才樂得叫牛吃哩!她想地是牛們犁的,莊稼也是牛們幫人種的,憑啥牛只能吃草不能吃莊稼?只要不叫人看見,牛想咋吃就咋吃。但秀兒真實的想法卻不在牛身上,而是在一個人身上,她知道那個人今日要回來,所以她才把牛打在路上。
秀兒看上去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女娃兒,大致有個十六七歲的樣子。秀兒有一張小圓臉,圓臉上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還有一個圓圓的小鼻頭和一張圓圓的花瓣嘴,幾個大圓套小圓構成她簡單的一個小人樣兒。紅日頭曬得她臉紅撲撲的,有幾絲頭發(fā)被汗粘在臉蛋上,鼻頭下面的汗毛看似重了許多,這使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笑,像正月十五鬧紅火化裝成的小老頭兒。
秀兒這會兒想把牛很快趕過莊稼地造成的窄胡同,因為路兩邊有莊稼擋著很熱,再說有莊稼擋住視線看不遠,影響她的心情不能夠很好的發(fā)揮。她就用柳枝可勁兒抽打牛屁股,柳枝抽在牛屁股上的聲音是啵啵的而絕不是其它。牛們被抽的煩躁起來,一頭貪吃著莊稼,一頭癲屁股跑起來,牛蹄子攪起路上尺把深的浮土,真?zhèn)€是甚囂塵上,一下子就把秀兒拿塵土裹了。
秀兒灰頭土臉來到一片開闊地,先跑到一株大柳樹下乘起涼來,看看遠近沒人,索性把身上穿的紅襯衣脫下,這樣她身上只剩下一個小汗褂褂,這下再看秀兒就變成大姑娘了,汗褂褂包裹著胸前兩只渾圓結實的乳房,什么人見了也不能不承認秀兒是個大姑娘!灰頭土臉怕什么?灰頭土臉也是個女娃兒,總不會變成別的吧?秀兒這會兒才顧上朝遠處瞅,遠處有一個小山嘴子,有人來要先從那里露頭,路也是從那里彎過來,而黃河是直直的遠去。
秀兒瞅半天不見有人露頭,有些心焦,就想唱幾句歌兒解解心焦,她想唱電視里唱的哥哥呀妹妹呀那種歌,平時聽慣了的,一張嘴才知道自己不會唱,不會唱就不唱,不會唱不等于人家不想唱。秀兒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伸展兩腿,手拿柳條兒抽打匍匐在眼前草叢中的一種黃豆大小的小黃花兒。
實際上時間只過了那么一小會兒,可秀兒姑娘卻覺得已是地老天荒,她從草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吆上她的牛向遠處那個小山嘴子走去。對了,秀兒姑娘可是來等人的,放牛只不過是個由頭。秀兒知道只要站在那個小山嘴子上,就會看見那個人從遠處走來,那可是秀兒要等的人哩!
三
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年輕人回到村子快一個月了,這期間他去過一趟鎮(zhèn)上他的母校,是去看分數(shù),叫他感到安慰的是分數(shù)達線了,甚至還超過他報的第一志愿三晉大學的分數(shù)線幾分。年輕人從校門走出來時哭了,他沒有感到欣喜,反而感到心里揪得很痛。
年輕人重又走上回家的路,情景和上次一模一樣,還是一臉的愁苦?;氐郊宜芽忌狭说氖虑閷Υ笕苏f了,娘當時就鉆到里屋哭去了,他爹雖然沒哭,卻是拄著雙拐在屋里一圈兒圈兒擰。
去年冬天爹出去干活,從房頂上掉下來摔壞了腿,落下了殘疾,到現(xiàn)在還不能干重活,莊稼人不能干重活怎么行呢?看見大人那樣子,年輕人感到了一家人的屈辱,他越發(fā)像一個罪人。他低頭像承認錯誤似的囁嚅道,那我就不上了。聲音小得還沒有蚊子叫聲大,他不知大人聽沒聽見,便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出現(xiàn),平時他都是盡量在外頭待著,他不想叫大人感覺到家里有他這么個人,他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對這個家庭就是一個很大的壓力。
灣里村在夏季的干旱中枯焦著,站在門前的麥場邊望過去,如畫的河灣一覽無余,灣里的一灣莊稼密密實實,還有成行成排的樹自成風景。場邊那株足有一摟粗的桐樹冠蓋如云,闊大的樹葉遮天蔽日,投下半畝地大一片蔭涼,年輕人此時就站在蔭涼里。年輕人瞅著灣里的景致時,眼里晃動的卻滿是爹的影子。
根娃爹是個好泥瓦匠,砌磚抹灰是把好手,他還是個小工頭。春上,他領著十幾號人在縣城包活干,當然是零打碎敲,干點兒大工隊不值得干的民房,修修補補,居然也是忙忙碌碌不見閑。那日,他剛爬上腳手架,卻不知那竹坯做的架子板嚴重扭曲,一踩上去就翻了個個兒,他就從架子上掉下來,人掉下來倒沒多大事,重要的是那滿滿一灰斗灰一下子砸在了腿上,造成了右腿小腿骨折,到現(xiàn)在還拄著雙拐,鋼板還沒取出來。
爹自認自己是窮命,窮命倒是沒啥,灣里村祖祖輩輩人有幾個不是窮命?不是窮命不會在這里活人。問題是窮命你就得能干,生產(chǎn)隊那會兒,吃大鍋飯,你就是在地里混日頭,一天也得混三晌,一年到頭憑全勞力,一家老小還不見得能落個肚兒圓。后來包產(chǎn)到戶了,飯是吃飽了,可就是沒錢花,就興起了出門打工,灣里村人一年倒有大半年在外頭。但是,生就的窮命,不管咋樣,貧窮總像瘟疫一樣纏著你。現(xiàn)今的社會不是過去的社會,現(xiàn)今的人也不是過去的人,過去年代,人找活路,走到哪里,黃土坡上挖孔窯洞,就是一處人家,就過活下去了。現(xiàn)今不行了,要蓋磚房子,拼死拼活攢下幾個錢,蓋一座房子,沒了,還得把褲腰帶勒緊。
爹在灣里村乃至方圓十里八村算得上能干的人,前幾年就蓋了村里頭號大房子,幾年下來又攢足了娃兒大學的錢,可樂極生悲,不幸把腿摔折了,為治腿把給娃兒攢下的念書錢花了。爹本是個樂天的人,活了一把年紀,世事是經(jīng)過的,人生在世的道理也是洞察明澈的。爹不恨命窮,只恨人不能干,現(xiàn)在他不能干了,娃兒上大學,光開學一下就是一萬多,這錢,他到哪里抓挖去。
四
錄取通知書說下來就下來了,一家人愁苦著為他籌錢,然而禍不單行,家里又出了一件事,他的那個未來的姐夫平白無故跑到家里來鬧退婚,大吵大鬧說他姐姐在外頭明里說是打工,其實是在做小姐。這是個諱莫如深的問題,中國廣大農(nóng)村,幾乎村村戶戶的女兒家出門打工都有難言之隱,仿佛是約定俗成,誰談到女兒家在外頭做啥事情時,總是含糊其辭滑脫過去?,F(xiàn)在人家來鬧退婚,張口小姐閉口小姐,把一家人糟蹋得抬不起頭來。
年輕人漲紅了臉,他要拿銑劈了那狗雜種!他要拿镢刨了那狗雜種!然而他只能深深地激動,他渾身劇烈顫抖,一張臉燒成了紅火炭。上高中三年,都是姐姐供的他,這個學期到那個學期,學雜費、伙食費、這個費那個費,一樣也少不了。還有爹受傷后的醫(yī)藥費,真不知姐姐在外頭是咋樣受苦的!現(xiàn)在這個無賴來鬧退婚,不是當初三番五次上門求婚的時候了,原來那無賴在縣城找下工作了,人家一個親戚在縣上做了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人家明里來鬧退婚,實際上是叫你退訂婚彩禮,可是這個家一下子哪能拿得出來,一家人就像理短一樣任人糟蹋。人家走后,爹氣倒了,娘鉆在屋里哭泣。年輕人奔進屋里,撲通一聲給雙親跪下,大哭號啕:爹呀娘呀!你兒不上學啦!你們不要費心啦!你們不要作難啦!你們不要求人啦!哭過嚎過,年輕人咚咚咚給爹娘磕下三個響頭,站起身咚咚咚從屋里跑了出去。
五
年輕人在門前的麥場邊久久站立,望著灘頭滾滾東逝的河水,眼里飽含著屈辱的眼淚,他不上學能干什么呢?其實他早就知道,只要一走出校門,他面臨的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只不過來得如此突然,他一下子接受不了。
他淚眼汪汪地望著黃河,黃河在灘頭分開個岔,在河心留出個小島,村人稱作河心島。小島占地百十畝,前些年還有人在上頭種地,后來嫌劃船過來過去太麻煩,就把地撂荒了。現(xiàn)在小島在年輕人的淚眼中放得很大,就像通過望遠鏡一樣把小島拉到眼前。年輕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河邊走去,到了河邊二話沒有,脫下衣服跳進河里朝小島游去。
河心島是個狹長的小島,樣子很像地圖上畫的那個臺灣島,東西兩頭一頭一個尖尖。年輕人仰躺在島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頭頂是凈藍的天,凈藍的天上舒卷著幾朵白云,河水在四周嘩嘩流淌,小島像船一樣行走。年輕人躺夠了,站起身,身子像面條一樣綿軟,年輕人的臉色依舊慘白,本來就不大的小臉又瘦下一圈兒。年輕人渾身疼痛著行走,溫熱的河風間或從上游吹來,飛揚起他的頭發(fā),年輕人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很長,恨不得就成了白發(fā)三千丈。島上一蓬一蓬的黃蒿接天連地,年輕人走著,不時有鳥兒從腳下驚起,突然撲嚕嚕飛起一群野雞,年輕人看見腳下的草叢中有一窩蛋。年輕人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摸那窩蛋,螢綠色的蛋溫熱著,帶著大鳥的體溫。年輕人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一幅藍圖在他眼前徐徐展開。一剎那,年輕人幾乎是閃電般躍起,他張開雙臂奔跑,像是要擁抱天擁抱地,他啊——啊的吼喊著,奔跑著,直到力盡。年輕人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在小島前頭,像跪在一艘將要揚帆遠航的船頭,河浪撲過來,嘩嘩擊打著船頭,可是,航船在破浪前進!
六
是誰惹著秀兒了?看那小嘴噘的,能拴頭牛兒在上頭了。秀兒早早把牛打到灣里,牛想吃啥吃啥去,她才懶得管呢!這會兒牛大概吃飽了,跑到河邊喝水去了。秀兒跟過去,她意外地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那人的衣服,紅白相間的T恤和同樣的短褲。秀兒朝河心島瞅瞅,壞笑起來,她抱起衣服就走,她把那人的衣服抱到堤岸上的柳樹下,藏在柳樹背后,然后沒事人似的站在堤岸上,裝得一派天真。她想,看你一會兒咋求人哩?想到那人求她跟她說好話的樣子,秀兒不由得咯咯笑出聲來。
那天秀兒在村頭等的那個人就是這個人,只不過那個人在鎮(zhèn)上的高中念書,經(jīng)常是十天半月價才回來一回,所以秀兒就經(jīng)常十天半月的等。這下好了,高考完了,高中畢業(yè)了,那個人就要回來了,再也不走了。是再也不走了嗎?如果人家考上咋辦?秀兒心里唿嗵唿嗵的,一心一意巴望那人考不上,她才不管你上不上大學,上不上才好哩!可是忽然間她聽說那人考上了,秀兒雖說情竇初開,卻也是懂得男女情事的年齡了,人家要是考上大學走了還會要你嗎?秀兒不由得暗暗哭泣,她認準她這輩子是沒有指望了。
日頭已接近西山,血紅的一個大圓球,燒紅了半邊天,天地之間一片金黃顏色,灣里空氣黏稠著,流光溢彩。還有那條河,霞光鋪在河面上,鮮紅油亮的河浪拉出萬道金絲,明晃晃的耀人眼目。霞光中,河心島上出現(xiàn)一個黑黑細細的人影,只見那人張開雙臂燕子展翅般躍入河水,雙臂輪換著刨水向這邊游來。秀兒頓時緊張的透不過氣兒來,她忽然有些害怕,趕緊跑到堤岸上的柳樹下,抱起那人的衣服急急忙忙給人家放回原地。
七
翌日清晨,年輕人又一次走出家門走出村莊,這回年輕人走得堅定走得自信走得從容走得有力,他昂揚著頭顱,嘴里唱著歌兒。天尚不十分明,晨光熹微中,灣里的空氣多少帶著些濕氣,濕氣像水一樣流動,叫人身上好受,叫人心里舒展。年輕人這時候想起,昨天黑夜,他平生第一次坐下來和大人說話,和以往不同,這是一次平起平坐、大人和大人之間的談話。他說爹,他說娘,他說我決定了,不去上大學。他說他要去上另一所大學,他要去養(yǎng)殖場學習養(yǎng)殖,邊打工邊學習,他還要學習營銷,還要研究市場,還要這樣還要那樣,他慷慨激昂滔滔不絕。
他說他自打上小學時老師就教他要立志建設家鄉(xiāng),唱的歌兒也是我的家鄉(xiāng)如何如何美,鮮花如何如何遍地盛開??墒菦]有一個人建設家鄉(xiāng),都瘋了一樣朝外跑,在外頭叫人像牛羊一樣驅趕著,盲目漂流,東一頭西一頭,饑一頓飽一頓。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其實很多的資源優(yōu)勢在鄉(xiāng)下,比如說養(yǎng)殖業(yè),比如說種植業(yè),比如說加工業(yè),比如說……他幾乎是在背書。他還說他要把河心島承包下來,在島上搞種植業(yè),以種植業(yè)帶領養(yǎng)殖業(yè)和加工業(yè),小島四面環(huán)水得天獨厚,養(yǎng)雞不怕雞跑,養(yǎng)兔不怕兔竄。運輸更不成問題,一條水路直通中原大地……
他說呀說,說得口干舌燥,說得天花亂墜,說得忘乎所以,說得渾身打顫,娘聽他說,先是哭,后是笑,再后來就去睡去了。爹可是一直有精神,一次次唏噓不已,連說我娃兒長大了,我娃兒長大了!這些年學沒白上書沒白念。最后卻說大學該上還要上,家里再困難也要把你供出來。
爹把自己比作一頭拉車的牛,不能拉到半坡不拉了。他還自夸自地說,別人家的娃兒連考都考不上呢!天快明時,爹睡去了,年輕人卻還在熱血沸騰,他翻箱倒柜,找出爹乃至爺爺當年用過的羊皮渾斗,把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閑時要看的書裝在里邊,躡手躡腳走出家門,臨出門他沒有忘記,把大人給他東挪西借湊來的學費悄悄壓到枕頭底下。
八
現(xiàn)在年輕人站在村頭的小山嘴子上,他要從這里入水,游向下游的一座城市。他在山嘴子上站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日頭出來。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錄取通知書,輕輕的慢慢的一下一下撕碎,然后把它撒進河水里,這時,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濕了面頰。
他脫去衣服,他把脫下的衣服也裝進羊皮渾斗里,扎緊口子,對著一個嘴子朝里吹氣。很快他就把渾斗吹圓起來,再把口子一道一道扎緊,最后他把渾斗套到脖子上,把腰繩扎緊。當年爺爺和爹就是這樣,每當進城趕集回來,都是用這只渾斗,把換來的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統(tǒng)統(tǒng)裝在里面,從河上一路跌浪回來,幾十里水路轉眼就到。
太陽在河面上閃耀,把年輕人的身體染成金黃。年輕人就要遠航,他瞅著眼前的滾滾河浪,心里難免恐懼,他不由抓住自己的雄根,雄根萎縮著,膽小的直朝里鉆。年輕人很生自己的氣,告訴自己你是個男人,男人就要有日天的本領!
年輕人到底還是跳進了水里,滾圓的渾斗一下子就把他仰翻過來,他幾經(jīng)掙扎才把渾斗壓在身子底下,他嘴里一邊喊著壓住了壓住了,一邊朝河中心游去。河心小島從他頭頂慢慢游過,這時他眼前閃過秀兒的影子。
那日他從小島游回灣里,見秀兒一個人立在堤岸上,他問秀兒,你在這里干什么?秀兒說我在這里等人。他問你等誰?秀兒說等要等的那個人。秀兒說過忽然哭起來,年輕人覺得秀兒很可憐,就上前替秀兒擦眼淚,兩個年輕人就抱在了一起。
他問秀兒,別人都出外打工你咋不出去?秀兒說我怕出去丟了自己。秀兒還說我就是為你守哩,你要要我我現(xiàn)在就給你。年輕人說樹上結的果子要等它熟了再摘。秀兒笑了,年輕人也笑了。
年輕人這會兒想,秀兒此時一定還在睡覺,秀兒有秀兒的美夢!
進入主流,河浪一浪高過一浪。年輕人目光炯炯,他盯緊眼前的河浪,浪起人起,浪下人下。這可不敢有絲毫含糊,浪到眼前你人起不及,大浪就會劈頭蓋腦壓下來,生生把人吞噬。半天當你剛剛從厚厚的浪頭底下鉆出來,另一個浪頭又緊跟著打過來。每當年輕人騎在浪峰上時,他會看見兩岸青山走迎過來,村莊、樹木、牛羊、農(nóng)人飛快地一閃而過。接著他又跌進浪谷,只見一座如山巨浪張著血紅大口迎頭襲來。
河面越來越窄,就要進入峽谷,水流開始從兩邊向河心滾動,無數(shù)道水浪匯集成一股滔天巨浪,惡浪咆哮著、跳躍著,激濺起沖天水柱碎玉亂濺!一股恐懼感再度傳遍全身,年輕人知道更大的考驗即將來臨,在母親河的撫慰下,年輕人渾身血脈奮張,他張大嘴發(fā)出男兒雄渾嘹亮的呼號:吆——嗬嗬——!吆——嗬嗬——!于是空曠的河槽上空,到處響起他雄渾遼遠的呼號聲:吆——嗬嗬——!吆——嗬嗬——!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魯迅文學院短訓班學員。曾在《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小說選刊》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張魚》《5#巷道》《麥前》《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日子在高處》等,其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張魚》獲“陽光文學獎”,《掘墓》獲《河東文學》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