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

做財務的最清楚公司的賬。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人情、人性、算計、博弈……都是潛伏于數(shù)字下的玄機。

年薪二十萬元在招手

你見過一家公司飲水機上的水桶是不換的嗎？水沒了沖進自來水燒開喝。你見過所有管理層的辦公桌是用那種中學生的課桌嗎？你見過衛(wèi)生阿姨每天拿著大袋子到各辦公室收垃圾而原有的小垃圾袋不更換嗎？

還有，中秋節(jié)發(fā)的月餅是公司下屬酒店自己做的，據(jù)成本會計透露每人的成本只要4.9元……為什么我觀察得這樣細致，了解得這么清楚？因為我正是這家公司的總賬會計。

當然，我馬上要升職做財務經(jīng)理了。原任財務經(jīng)理要離職，已經(jīng)向老板推薦了我，老板說先試用三個月，試用期滿后年薪20萬元。

20萬元！薪水一下翻一倍多呢。

上任第一天，我按照前任的交代，把公司的失竊案計入財務賬。

這事透著邪乎。幾個月前，據(jù)說有天晚上行政部經(jīng)理貪便宜，從超市買了幾罐快要過期的啤酒，和當班保安在監(jiān)控室里邊喝邊吹牛。之后保安打起了瞌睡。第二天清晨保安去巡查，發(fā)現(xiàn)公司展覽室和老板辦公室被撬爛了門，里面值錢的東西被一掃而空。行政經(jīng)理立即報警，同時匯報老板。

警方調出監(jiān)控視頻，看到后半夜有幾個蒙面黑衣人進入公司，直奔展覽室和老板辦公室，破門、偷盜，完全是熟門熟路的樣子。失竊的物品有犀牛角、象牙、字畫等值錢貨，都是老板多年來辛苦收集的寶貝，放在公司鎮(zhèn)宅利風水。

老板大發(fā)雷霆，把行政部經(jīng)理和保安大罵一頓，聲稱若追不回寶貝，就要把這兩人罰款開除。但這事雷聲大雨點小。又據(jù)說行政部經(jīng)理是老板同一村的，他家老人幾番找老板爹媽求情，老板爹媽發(fā)話了，老板也就給了個面子。

可是我們財務總要把賬做平的。當時買這些值錢貨是作為公司物品入賬的，進了各種費用，攤了成本，還做了折舊。這倒是不難，因為有報案材料，有警方的立案及追查經(jīng)過，我把攤銷余額做成壞賬處理就是了，只待兩年后徹底沖銷。

這兩天，碰上過節(jié)了，我約銀行的信貸員吃飯，謝謝他對我們公司的支持，請他繼續(xù)照顧我們公司的貸款。行長那邊自有老板去請，我負責同級別的應酬。杯盞甚歡時，信貸員大贊我們老板了得，是個有品位的企業(yè)家云云。我問何以見得，他說陪行長去過老板家里，那家里的裝潢與擺設，一看就是真正的土豪。

信貸員隨手拿出手機，給我看行長和老板在其豪宅中的合照。我心里咯噔一響，作為背景的那些寶貝，居然如此眼熟。

無中生有的裝修

今日，老板召見。隨隨便便問了我工作的情況，揮手打斷我的進度匯報，叫我擬一份采購合同。標的30萬元，對方公司是酷八哥，貨物是文具。

我好生奇怪：“文具？什么文具？”

老板有些不高興了：“文具你也不懂？你做總賬沒看到過合同么？復印紙啊，垃圾桶啊，涂改液啊……”

我連忙點頭，說不可能記住一切合同的細節(jié)，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但是合同的數(shù)額要進成本，我有印象。

老板說就照樣再做30萬元的合同，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就嚷嚷出來了：“有病哦，還是做成文具？賬上我們一年用的復印紙就花掉20萬元了，還是復印紙？天天拿來燒飯也用不掉那么多啊。一個垃圾桶用幾年都不會壞的，消耗過多說出去鬼都不會相信。若稅務局來查，一定死得難看！”

老板的臉馬上陰了：“那你說怎樣才算沒??？”

我馬上意識到已經(jīng)得罪老板了，我的試用期還沒過呢，20萬元年薪還沒落袋呢。或許急中生智？我脫口而出：“可以裝修??！員工宿舍可以裝修，食堂和辦公樓也可以裝修，今年裝修了過兩年又可以再裝修，刷一道石灰就算裝修過了，誰也看不出來！這30萬元輕輕松松就出來了！”

話一說完我自己都呆了。老板轉怒為喜，頻頻點頭，又追問我：“那怎么樣開發(fā)票沖抵成本？”

我只能硬著頭皮說，聽人提過，如果有工程是請私人做的，他可以去稅務局請求代開發(fā)票，不過這張發(fā)票本身有幾個點的稅要自己出。30萬元，大約有1萬多要自己出，那說到底還是要我們公司出，因為這工程子虛烏有。但要找一個做裝修的肯出借身份證來證實做過這個工程。

老板滿意地笑了。對他來說，這人好找。于是吩咐我先把工程合同寫出來給他過目。

隱身的保時捷

連續(xù)幾天我心中七上八下。失竊案與我無關，我可以很坦然地按交代做賬，裝修的事卻是為了入費用，稅前列支抵稅的。這是明目張膽地造假，這可不符合我的原則。所以，我看見老板就想躲開這個“同謀”。

可躲不過啊，老板要問我土地使用稅的事怎么解決。

這事不僅是前任財務經(jīng)理的心頭大患，也是我的心頭大患。我們公司總部占地69 436平方米，當初買地時是被忽悠進來的。為了讓我們進駐這個高新工業(yè)區(qū)，當?shù)毓芪瘯训貎r壓低，并承諾減免土地使用稅，于是老板就付了買地款進來了。

不出幾年，管委會主任升官調走了，新來的主任調整了政策，要先按期繳納土地使用稅，然后在次年按比例返還。按每平方米9元計算，我們每年要交62萬多元；然后明年先返還20%，后年再返還20%……

今年管委會召集轄區(qū)內各公司開會，說要提高征稅額。各公司叫苦不迭。9元已經(jīng)很高，在江浙一帶只有2～3元。主任說這是上級的政策，但可以代大家反映民意。最后通知下達時大家都傻了，從9元一下跳升到19元，我們公司要交132萬元！而且年復一年地交下去！

我左思右想，都沒有辦法。老板指天罵地，發(fā)狠說：“再把我氣急了我就不干了，丟下這爛攤子給他們吧！”

我出了老板辦公室不禁想，老板也很不容易：增值稅17%，企業(yè)所得稅20%，社會保險33%，貸款利息在10%以上，還有各種名堂的收費。也真難為他。

正在感嘆，行政部拿來一張單子報賬，我一看就有疑問：“這個劉萬華是誰？我們公司有這個人嗎？這么高的費用！”

行政部經(jīng)理笑笑，讓我自己查。

以前我做總賬會計，也就是審查一下各分公司報上來的報表有沒有什么格式上或公式設置上的錯誤，然后做成合并報表。再不就是抽查一下他們做賬有沒有瑕疵，從不了解財務經(jīng)理簽字有什么特別要求。于是我行使財務經(jīng)理的權限打開明細賬，輸入“劉萬華”，這一看吃了一驚。

劉萬華，職務司機，開的是一輛保時捷，開了好幾年了。我又調出折舊明細賬，這保時捷買來時就作為公司資產(chǎn)入了賬，每年折舊，每月都有各種油費過路費停車費報銷，但都是外地的票據(jù)。我印象中沒見過這個人，再調出每月工資發(fā)放明細，他居然每個月都有領工資。我再問出納，出納說每個月工資打到他的銀行卡上，但從沒見過其人。

我打人力資源經(jīng)理電話，問這個劉萬華是不是公司員工，有沒有勞動合同。人力資源經(jīng)理支吾了一下，說有合同，并說此人是老板特批的。

我說如果是老板特批的，必須要有老板的簽字，不然我這邊不認可的。做財務講究的就是手續(xù)要完備，否則違反財務制度。人力資源經(jīng)理改口說，馬上補辦各種手續(xù)，很快的，盡管放心。

補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以前一直都這樣么？是不是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違規(guī)事？

當不成的名偵探

我擬好裝修合同交給老板，就調出辦公用品項目來查看?？岚烁缡钦憬荆鼣埩宋覀兊乃修k公用品。等一下，我們的衛(wèi)生阿姨是每天提個大袋子去各個辦公室收垃圾的，原有的小垃圾袋不更換，弄得大家有臟東西都不敢往垃圾筐里扔，免得不換袋子會發(fā)臭。那就是說，垃圾袋的用量很小，可是在賬上顯示用量卻超乎尋常地大。

更巨量的是復印紙的使用，一年20萬元。一般來說A4紙500張一箱大約賣16～20元，最好的品牌貨也不過70～80元，大家是怎么用掉20萬元的紙張的？

以前做總賬，我居然完全忽視了這些數(shù)據(jù)，現(xiàn)在我相信，這里面有問題。

輪不到我當偵探，就有“風”透了進來。出納這個小滑頭告訴我，“劉萬華是老板的小舅子，酷八哥的老板叫劉麗華，是劉萬華她姐，也就是老板的小姨子。其余的事，你自己琢磨去?！?/p>

我恍然大悟。沒有員工陰老板的錢，是老板自導自演，通過小姨子開的公司把錢轉出去，業(yè)內的行話叫做關聯(lián)公司之間利潤轉移。當然，這其中少不了員工的幫忙，比如合同的簽訂、貨物的空入庫空出庫等。總之，我們公司的成本上升了，交稅就少了。

換個說法，就是偷稅漏稅！

我對老板的印象在不斷變換。原先能理解他的摳門，我們財務用A4紙，都是把用過一面的紙留著，反面再用。我還暗贊此舉有環(huán)保意識。現(xiàn)在想想，一年20萬元的A4紙，套出來的錢全流到他小姨子公司去了。

我也理解他的難處。出去進來鮮衣怒馬，逢年過節(jié)卻點頭哈腰地打點工商、銀行、稅務……總說又減稅減費了，可做財務的最清楚公司的賬。換了我，也許我才不做企業(yè)，要么炒股炒房，要么移民去。

我打電話給前任財務經(jīng)理，問她怎么看待這些難辦的事。她說，很多事情靠自己把握分寸。要說假賬，幾個企業(yè)沒問題？不查你萬事皆休，一查肯定完蛋。一個企業(yè)出了事，往往抓兩個人，一個是法人代表，另一個是財務負責人。你好自為之。

最后她說：自己要有底線，有些事是堅決不能做的。還有做人要留一手，老板硬要你做某事的話，要留下有利于自己的證據(jù)，那日后也許能夠脫身。否則，給了你幾百萬元，最終你坐牢了，錢還是要吐出來，那又何苦！

掛了電話我突然想起來：失竊案入賬就是她故意留給我做的吧？不過就算沒有這事，裝修工程這筆賬，我就已經(jīng)陷進去了。

我有些后悔當初答應當這個財務經(jīng)理。如果我仍舊做總賬會計，錢雖然少點，但心里踏實……

電話又響了，是人力資源經(jīng)理。說老板的簽字送達了，我提前轉正了，“恭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