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類對綠色林木和清清流水的依戀與感恩,一定源自生命基因的遺傳密碼,那種深入骨髓、與生俱來的隱秘而厚重的情感,是上蒼與神祇的指引,是冥冥中的暗示。如同剛出生的幼犬,睜開眼睛的剎那,血脈中已流動遺傳自遠古祖先對主人的忠誠;一個人對青山綠水、幽深林泉的心馳神往、頂禮膜拜,也許是一種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本能。
宇宙洪荒,林木森森,流水潺潺。彼時,那位毛發(fā)遮體、拖著尾巴、樣貌丑陋的先祖,棲身于哪一棵樹上?森林、山石、泉流的存在,比起人類先祖的生命史更久遠。我相信,人類生命的起源,和山林、泉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在這顆藍色的星球上,森林是大地綠色的皮膚,泉流是地球母親奔騰不息的血脈。從猿到人,漫長的進化史,森林支撐起遮風(fēng)擋雨、浩大無邊的綠色帳篷,它的內(nèi)部色彩斑斕、風(fēng)光旖旎、生機無限,在樹木和青藤裝飾的伊甸園,男歡女愛,繁衍子孫,呵護族群;枝頭飄香的漿果,填飽了飛禽的胃,也讓人類先祖飽嘗了瓊漿與甜蜜;林中的溪流,是啜飲不盡的生命能量,是枕邊日夜彈奏的豎琴,先人的靈魂乘著一片片羽毛,向著太陽和月亮飛升……
藍天和森林,泉流與鳥鳴,激發(fā)了先人的想象力,孕育了他們的夢想,他們荒蕪的情感沙漠漸漸生長出風(fēng)景。很久以后,先祖的后人從樹上下來,隨手摘了幾片碩大的樹葉遮住羞處。他在林中奔走,漸漸挺直了彎曲的脊梁,學(xué)會了使用石器和狩獵。茹毛飲血,爭奪食物和異性。刀耕火種,砍伐樹木,焚燒植被,開墾林中沃土。族群在壯大,內(nèi)心的占有欲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陽光燦爛,谷物茂盛,我的先祖和他的族群脫離巢居,離開森林。他們開墾并困守于田園,靈魂深處依然戀著林泉。逐水而居,是立村和建城的重要條件,而森森林木,也裝飾了人家的庭院、窗口、街市和道路……
二
森林和泉流,不僅是人類祖先重要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漫長進化史上人的重要審美對象;或者可以說是詩歌、繪畫、音樂等文化藝術(shù)的啟蒙大師和重要素材。若沒有山石林泉,文人墨客們豐富的內(nèi)心和情感就少了依托和歸宿。我想起古代山水詩和田園詩一些優(yōu)美的句子,望見陶淵明、謝靈運、李白、王維、孟浩然怡然自得走向林泉的背影,我甚至聽見他們在林泉之畔深呼吸的絲絲氣流聲?!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蓖蹙S的詩句,讓世世代代的讀書人,充滿了對山石林泉的神往,也陶冶了他們的人格節(jié)操。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山水詩歌和山水畫,中國古代文化藝術(shù)史就會殘缺不全,山石林泉對文人墨客、蕓蕓眾生心靈的影響,也就會變得難以考證、模糊不清。
歸隱林泉、林泉之趣,是歷代讀書人耳熟能詳?shù)拿~,說的是古代士大夫和文人墨客,或仕途失意,遭受挫折,或內(nèi)心無所依傍,厭倦俗世,從滾滾紅塵中毅然轉(zhuǎn)身,隱居于人跡罕至的莽莽山野林泉深處,聽山風(fēng)走過林木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流泉哼唱對山石的無限愛戀,鳥兒們無憂無慮地快樂歌詠……失意士大夫和寂寞文人創(chuàng)傷累累的心,被山林和泉流撫摸、洗濯,他們漸漸忘卻了往日的種種屈辱和不快,在靜謐的山野林泉,內(nèi)心的風(fēng)景一幀幀再現(xiàn)、幻化,飲酒賦詩,臨流揮毫,找回了自我和尊嚴,自然本真的天性在落葉飄零和泉流跳躍之中得以釋放。久而久之,高潔林泉,熏陶了靈魂,人性中殘余污垢被沖凈,內(nèi)心漸漸強大、澄明,胸襟曠達,超然物外,返璞歸真。
我崇敬的先賢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內(nèi)心動力,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也就是我生活長達二十余年的那座名山。在今天的某些人眼里,陶淵明為了一點所謂的人格尊嚴,連當(dāng)縣令這樣的好事都主動放棄,簡直就一傻子!我讀高中的兒子就和我發(fā)生過類似觀點的爭執(zhí),他說課堂上老師都這么說,很多同學(xué)也堅定不移地認為陶淵明就是個傻子!為人師表者與祖國的接班人,竟持如此“高見”,盡管是炎炎夏日,我的內(nèi)心卻突然刮過一陣寒風(fēng)。過分關(guān)注物質(zhì)利益的一代,從小在都市冷漠的鋼筋水泥叢林中生長,又怎能理解高潔林泉在古代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又怎么會感受到一個有豐富情感的人與林泉相伴的那種快樂?
像歸隱林泉的“竹林七賢”中的嵇康,為了人格尊嚴,可以慷慨赴死;“梅妻鶴子”故事主人公林逋,視梅花為妻、飛鶴如子,在今天一些人眼里,就更是神經(jīng)病人!山石林泉,能當(dāng)飯吃?聰明和現(xiàn)實的今人肯定會發(fā)出這樣的詰問,但人和動物的區(qū)別,正在于人需要精神生活。山石林泉,是醫(yī)治心靈的良藥。歷代詩人墨客,以林泉為師友,為描摹的藍本。李白,一生仗劍游歷于名山大川之間,寫下了傳世名作,官場失意的郁悶,在林泉之下得以消解??釔鄢匀獾奶K東坡,愛竹到了可以犧牲口福的地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即使不能終其一生隱居山林,也要讓住宅四周竹影搖曳,充滿林泉之趣。
三
年輕時我住在一個叫牯嶺的山鎮(zhèn),窗外經(jīng)典畫面是疏影橫斜,耳朵里灌滿的是清脆鳥聲。我喜歡在林間小石徑散步,聽松林在微風(fēng)中私語,溪流潺潺歌詠,玄想在山鎮(zhèn)留過足跡的古往今來的人物,寫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文字。盡管當(dāng)時山鎮(zhèn)涌動商潮,錢幣的光澤照亮了同齡朋友的心,可我在很長一個時間段里,只是懷抱書本與林泉。雖然囊中羞澀,但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正是林泉相伴、心境澄明,讓我的文思泉涌。我曾在一篇散文《山月》中,描繪了月下林泉的神秘和山鎮(zhèn)人夜生活的詩意:
如期升起的山月,滋潤著牯嶺的山、水、樹,以及人們干涸的夢境,蒼老堅硬的頑石,也染上了月光的溫柔……三五好友,徜徉于玉帶似的環(huán)山公路,或樹影斑駁的林中小徑,看月下牯嶺夜景,聽月光與清泉在布滿苔蘚的石上彈奏音樂……
當(dāng)年在山鎮(zhèn),一位上海來的游客羨慕不已地對我說,你生活在仙境?。?/p>
而那時,我像一頭久困山林的幼獸,內(nèi)心充滿了對林泉之外五彩世界的向往。對多年朝夕相處的綠色山林,漸生麻木和倦意;或者說生活的壓力、紅塵的困擾,讓我忽略了林泉的恩澤和福蔭。身在“仙境”,當(dāng)著云中“神仙”,卻無安逸、愜意感。1990年代中期,為改善物質(zhì)生活、追尋所謂理想,我揮一揮衣袖離開了山鎮(zhèn),來到幾千里外一處布滿水泥建筑森林的城市。騎單車奔波在綠蔭稀疏、近乎裸體的水泥街道上,酷熱的陽光如千萬只金針迎面刺來,汗水滾滾而下,空調(diào)房是唯一的庇護所。想起山鎮(zhèn)生活,酷夏里樹蔭清涼的撫慰真是一種幸福。雖然,這地方有我向往的個性自由及價值實現(xiàn)的快樂,但發(fā)展中的城市處處像建設(shè)中的工地,內(nèi)心漸漸沙漠化,倦意和疑問野草般瘋長。每次回故鄉(xiāng),遠遠望見那片云霧繚繞間的山鎮(zhèn)林泉,總是如見初戀情人。林蔭山道,隱藏著我年輕時的往事,山風(fēng)嘩嘩地穿過林梢,似在問,你離開林泉,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黯然神傷,唯有把山鎮(zhèn)林泉裝在胸中,讓南方的奮斗歲月多一些綠色念想。
四
城市的快速擴張,讓綠地和樹木花草被迫遷徙,人們?nèi)諠u蒼白枯竭的內(nèi)心,需要綠色林泉填補和安撫。在我南下后居住長達十五年的一棟舊樓,樓道、窗臺邊,綠色的植物盆栽頑強地展示著生命的顏色。樓頂原來可散步的防熱層,曾幾何時,變成了頂層居住者的空中菜園、花園。雖然將公共空間據(jù)為己有未免自私,但從遠處搬運泥土,辛苦培植綠色花草,讓我們登上樓頂仿佛進入了微型植物園,客觀上也是給此樓居民的福利,林泉之趣消解了我的不滿。每天,樓上的住戶為花草淋水的飛瀑流泉,總會嘩啦啦準(zhǔn)時砸在我的窗外鐵皮瓦上。對這種晴天麗日下空中“飛泉”的騷擾,我總是理解與寬容。這里的別墅院落,從來不乏名貴花木;而寫字樓、普通人的住宅內(nèi),也多購置各種綠色植物,讓咫尺之遙,有山野氣息。一位親戚,夫妻在菜市場賣蛋謀生,十余年省吃儉用,購得一處便宜的二手房。讓我頗為感慨的是,讀書不多的他們,竟也從牙縫里省錢購得數(shù)盆植物和一個插電的山石林泉盆景。客廳里,“清泉”淙淙,水車轉(zhuǎn)動,滿屋子便安靜下來,仿佛有林間山風(fēng)穿堂而過,人的思緒飛翔在林泉之上。
對一座經(jīng)濟起飛的城市而言,綠色不僅是一種裝飾,更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內(nèi)心情感的需要。綠色林泉的消失,不僅關(guān)乎自然環(huán)境,也會影響人的品位與情操。
我久違的山鎮(zhèn)綠地與林泉的妙境,在身邊的城市森林公園內(nèi)已不難尋覓。春天,我與一群文人墨客探訪了清溪鎮(zhèn)一處森林公園,那里有一種奇妙的植物,高大的古樹爬滿藤蔓,一串串外形酷似嶺南禾雀的花朵綴在藤條枝葉間,學(xué)名“禾雀花”。目睹那些振翅欲飛的“禾雀”,同伴們竟個個看得出神,我的耳邊再一次盈滿了山鎮(zhèn)鳥聲。徜徉在塘廈鎮(zhèn)大屏障森林公園的一處竹園內(nèi),我和采風(fēng)的文人朋友紛紛驚嘆身邊有這樣幽美的大片竹海。我不僅平生第一次見識了許多稀有品種的竹子,沿途也賞析了鄭板橋、朱元璋等文人墨客、帝王將相詠竹的詩詞名篇。這些詩詞,多將竹子人格化,追慕竹的脫俗品性,品讀之間,潛移默化地凈化心靈、提升節(jié)操。在夏天的一次采風(fēng)活動中,我們來到清溪森林公園海拔三百多米的山巔,耳畔傳來水石相激的巨大轟鳴,幽暗青翠的林間突然一亮,一條銀色巨龍自豁口轟然躍向深淵,山間煙水蒼茫,林木蒼翠欲滴。我知道,沒有萬畝林木森森,哪來百丈飛瀑騰空?十余年的封山育林,數(shù)以萬計的林業(yè)工作者的艱辛付出,巨大的林業(yè)投入,終于得到了大自然的恩惠與賞賜。我慶幸,我的山鎮(zhèn)林泉在南方這座城市得以復(fù)制,我生命中年的這一段枯木,在嶺南綻放出星星點點的綠芽!
五
中國古代圣賢管子在《管子·權(quán)修》中說:“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百年之計,莫如樹人?!迸嘤帜倦y,培養(yǎng)人才更難。對于林泉的生態(tài)功能和增進身體健康的作用,地球人大概都知道,但是,林泉的審美功能,以及對一個人身心修養(yǎng)、節(jié)操品格的春風(fēng)化雨般的潤澤、陶冶、提升,也許還沒有得到人們足夠重視。妻的好友惠培養(yǎng)讀小學(xué)女兒有妙方,夫妻倆都是工薪族,但不惜血本,利用假期攜女游歷名山大川,在大自然懷抱里,在林泉熏陶下,其女心靈人格十分健康。朋友的這個林泉教育法對我觸動很大。想起讀高中的兒子不識古人歸隱林泉田園的樂趣,我的心就會一陣緊縮般的疼痛。我為物質(zhì)主義熏陶下成長的年輕一代感到悲哀,一個不懂得欣賞林泉的民族,一代不懂得尊嚴為何物的國民,談何希望!暑假里,我讓妻帶兒子去老家山鎮(zhèn)旅游,我收入有限,但舍得花這筆錢。旅游歸來的兒子,果然開朗、快樂、陽光了許多。這讓我堅信,山石林泉會洗滌人的俗氣。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的是,從事高中教育的一位老同學(xué),其二十多歲的獨生子心理問題嚴重,沒日沒夜地上網(wǎng)打游戲,不和任何外人接觸溝通,已到精神崩潰邊緣,心力交瘁的同學(xué)最終決定,帶兒子去山水間放松,兒子竟愉快地答應(yīng)了,挽救靈魂之旅已經(jīng)啟程。
一個愛護、敬畏林泉的民族,精神文化生態(tài)就不會沙漠化。我想起嶺南一座古村的書房楹聯(lián):“修竹韻不俗,吟花字亦香”。今天住豪宅、開名車的富二代,能像幾百年前的古人那樣,從一棵竹子、一朵花上感受到內(nèi)心的愉悅嗎?從某種意義上說,城市的建筑森林,永遠不能替代大自然的綠色森林。廣袤大地上,林泉幽深、綠意盎然,自然生態(tài)和人的精神生態(tài),將變得和諧平衡。
李盛昌,作家,現(xiàn)居廣東東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生命碎片》《南方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