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奔跑秀

我開始跑步是在大街上?？赡苡捎趧幼髌D難、表情苦痛的緣故，行人紛紛朝我跑的前方探望，以為我在攆賊。有人——譬如他們在等公交車，朝前方掃視一遍之后，又回頭疑惑地看我，意思是“前邊也沒人，追誰呢？”

我心里明白這話里邊的意思，但顧不過來，表情雖想放松，但不可能。還有人向我建議：“光追哪行？喊哪！”他的意思是讓我喊“抓住他！”

盡管如此，我并沒有停下腳步。剛跑步的人，全身充滿了不協(xié)調(diào)，勁兒沒少費，但協(xié)調(diào)不到“跑”這一簡單的事情上。跑步時，我想到一位領(lǐng)導(dǎo)人當(dāng)年談到部隊的臃腫懶散時所指出的：這個樣子，別說打仗，恐怕疏散都很難。

我說的意思是，當(dāng)大腦下達“跑”的指令后，所有神經(jīng)與肌肉（人體圍繞骨骼的肌肉約500多塊）全亂套了，力量相互抵消，血液攜氧量不足。其姿勢用沈陽的俚語說是“破褲子纏腿”，上海話叫“拎勿清”，實在艱難。

辭典稱：兩腳分別向前快速移動叫作跑步?？梢?，兩腳單移、向后與慢速移動都不叫跑步，叫什么不知道。辭典的解釋常常這么古怪。體育對跑步的界定是：人類具備騰空動作（雙腳同時離開地面）的運動方式。這是評判競走運動員是否犯規(guī)的依據(jù)之一。

我剛跑的時候，沒多少騰空動作，也沒怎么快速移動。符合辭典要求的只有雙腳分別移動，左而右，右而左，沒有混淆過。

跑了幾年之后，事情發(fā)生變化——我感到跑步之旨不在用力，而在不用力。這和書法、太極拳以及歌唱的要求一致，用力便錯。當(dāng)然，前提是已經(jīng)積累了必要的肌肉力量，特別是心肺功能的完善。跑步的快樂在于找到節(jié)奏之后，毫不費力地奔跑，仿佛身上安裝了鋰電池，全身和諧一致，在微微的疲勞中享受快適之感。狀態(tài)好的時候，連跑步這件事也忘記了，眼前只有跑道的改變，直行、彎道以及視野中樓與樹的出現(xiàn)與消失。這時候，感覺到作為一個人能夠奔跑，是一件很高明的事情。

一跑一年

我迎接新年的方式是跑步。

12月31日晚上把衣裝準備好，沈陽冷，半夜更冷。雙層帽子、雙層手套，到了23時30分，我像狗一樣躥出去，開跑。

自23時30分起跑，跑到第二年1月1日零點30分，頂算跑了一年，這一年沒閑著。

如果說困難，冷不是困難。醫(yī)學(xué)發(fā)現(xiàn)人體有鍋爐（維持體溫、心跳等基礎(chǔ)代謝的供熱系統(tǒng)叫“人體鍋爐”），一般人只有一個鍋爐，跑步者身上有兩個鍋爐，讓人在寒冷的時候覺不出冷。新年之跑的困難在冰雪路面。沈陽的雪，下一層化一層，再下再化，不是一家的冰雪組成一個連綿不斷的大家庭。暗黑的小冰包、雪的圓臼、堅硬的冰轍都是跑步者需要小心的地方，摔倒不要緊，骨折就有大麻煩。

跑，人像在鏡子面上舞蹈，順彎就彎，別較勁。半夜了，大街像一個空蕩蕩的抽屜，啥都沒了。街燈排向遠方，多得用不了。街上半天才過一輛車，跟小偷似的一溜煙沒影了。至于說行人，我只看到打工仔和打工妹，他們是剛剛下班的服務(wù)員。他們沒錢去歌廳唱歌，沒錢下館子，只在大街上豪邁地走。他們用手機播放音樂，快樂地互相謾罵并踹對方一腳。

跑步者只有我一個人。我的新年之跑好幾年了，沒在大街上遇到同好。接近零點的時候，溫度比白天大約低10℃，臉上除了睫毛和頭發(fā)不疼，其他部位都凍得生疼。鼻子酸，臉蛋子如同被火燎著了。這時候，你不能用手捂，雖然特想捂。手從手套里抽出來捂臉，臉暖和了，但手被凍得半個小時緩不過來，而臉馬上又疼了。臉用不著捂，臉是耐用品。人對你的喜歡、厭惡都是沖你這張臉來的，凍就凍會兒吧。最需小心腳下的冰雪路面，這時候，腳充滿智慧。學(xué)過一點骨科學(xué)的人都知道，人的踝骨是無比精巧的萬向輪系統(tǒng)，它是人體最復(fù)雜的骨骼。它的骨骼和韌帶及肌肉系統(tǒng)聯(lián)動，共同處理從腳底下傳來的路面信號。它自動生成動作，無須得到大腦指令。每個人的踝骨系統(tǒng)都比中科院沈陽自動化所研制的機器人精巧一萬零八倍，機器人沒法跟人比。就這么著，我仰仗我的踝骨，當(dāng)然還有全身各部位的骨骼、肌肉、韌帶與神經(jīng)在冰雪路上愉快地跑一小時，而不需要我決策什么。當(dāng)然，中科院自動化所的科學(xué)家們的踝骨也厲害。

說，跑啊跑，有一回真跑不動了，有點低血糖。但這時眼前突然矗立大牌子，紅底黃字——加油站，像給我立的，只好接著跑。還有一回，我在大馬路上聽到了新年鐘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真激動，跑著過年了。另外有一回，我跑回家，當(dāng)然是在第二年的凌晨，心情愉快，見快餐店前的垃圾箱邊上有乞丐掏食物。我看到很不滿意，怎么會這樣子？我嗖嗖回家，開門沒進屋，伸胳膊對我媳婦說，把冰箱里的牛肉干給我。我媳婦嚇一跳，說干啥？你半夜往外拿牛肉干干啥？我說你別管了，再給我點零錢，5塊10塊的。揣上錢和牛肉干，我嗖嗖跑到垃圾箱，拽這個人大衣，說好吃的在這呢。他回頭（他頭上身上裹著大量衣物）一眼發(fā)現(xiàn)牛肉干，視力真好，搶過去塞進嘴里，快樂地發(fā)出嗚嗚聲，好像這是赤峰產(chǎn)風(fēng)干牛肉干發(fā)出的聲音。我把錢給他，他熟練地將散鈔卷成一個卷，塞進衣服最里層。這時有車開過，燈光照在他臉上——原來是個女的，是她而不是他。

跑完步回家洗澡，心想：吾乃今年最先洗澡之人；吃東西，也是新年最先吃東西之人?？措娨暋⒆x書、聽音樂、發(fā)短信、做瑜伽、泡腳、掏耳朵、眨巴眼，總之我在新的一年的凌晨辦了不少事，是忙碌之人，原因在于：我從去年歲尾上馬路跑步，跑了一年。

在庫倫溝林場跑步

早晨從庫倫溝林場的招待所醒來，感覺像花朵從露水中醒來。后窗連著山坡，茂密、修長的青草上面長滿了野花。花朵好像剛看完戲，還在睜大眼睛回憶劇情。前窗的對面垛著伐下時間不長的紅松，樹皮還是新鮮的，松脂的香氣整夜在我的房間中縈繞，夢境仿佛鑲嵌了琥珀。

出門跑步，山坡傳來群鳥的喧騰。我?guī)缀醪幌肱芰?，想鉆進山里把藏在暗處的小鳥一只只揪出來，看是什么樣的鳥在唱這些歌。人的眼睛沒什么能耐，見到的只有松樹，見不到鳥。這里的空氣比剛開瓶的香檳氣味還香。人在城里待久了，連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在這里像一只剛剛被救活的狗。沒想到，大地上竟有這么多種香氣，讓人暈眩，好像香味擠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腦子里沖撞，人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這么好的空氣用來跑步呼吸都糟踐了，應(yīng)該慢步走小口吸氣，跑步浪費香味。

水泥大道筆直通向遠方，沒有車過，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紋依稀可辨，真沒怎么過車。跑吧，在這里跑步是專場，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樹里看不清的鳥?；实叟懿揭膊贿^如此待遇——我對自己說——雖然沒聽說哪個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見路邊房頂站著三四個砌磚的人，他們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們的臉像磚一樣紅，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曬褪了色。我看他們，他們不好意思了，低頭砌磚，彎腰時偷眼覷我。

跑出三公里，路邊彩旗招搖。一塊橫幅寫道“歡迎來到××莊園”。我從彩旗的夾道跑進去找這個莊園，跑了兩公里也沒見什么狗屁莊園并想象好多人拐進來找不到這個莊園而折返，莊園因此破產(chǎn)了。當(dāng)然，真正上這個莊園吃與宿的人，都是開車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們還是破不了產(chǎn)。兩公里的夾道彩旗證明他們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動資金買幾百面彩旗在風(fēng)里飄。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會唱的歌太少。在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一氣唱一百首歌一點不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愛情的、歌唱母親的、歌唱友誼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圍景色配套，當(dāng)然還應(yīng)該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樹。作曲家為什么不譜曲歌唱瓦匠呢？他們住的房子難道不是瓦匠建的嗎？我愉快地胡思亂想。左邊草原出現(xiàn)牛群，三四十頭，像紅色、黑色的石頭堆在薄霧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樺樹。樺樹長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們仿佛只愿意跟修長的青草長在一起。白樺林那么密，像挽著裙子的姑娘們相互擁擠。白樺樹纖細秀美，有的兩三株長在一起。它們?nèi)~子碧綠，比涮火鍋的青菜還要綠，襯出樹干的皎白靜美。人進白樺林里更應(yīng)該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羅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樺樹林邊上有小河，呼倫貝爾人稱之為“溝塘子”。小河四五尺寬，青草作岸，草長二尺高，仿佛是河的偽裝衣，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這有一條靜靜的河。阿榮旗的偉大——但愿我使用偉大這個詞不會讓人驚訝——是由于這里沒開礦、沒破壞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著成百上千條小河，藏在深深的草叢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養(yǎng)出這么多條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證明這里山深林密，草長鶯飛，小鳥和白云在此安居樂業(yè)。撥開草叢，見到了河水。河水因為沒見過人而害羞，扯過天上的云影遮擋面容。探身看，河里游著土黃色的小鯽魚，水底有未腐爛的藍莓果和紅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著綠色面紗的閨女，她們在草叢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遠方。站起身遠望，大草原似一片無接縫的綠氈，見不到小河的蹤影。

在這樣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師來到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誤了。人跑著跑著，心已飛向遠處。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樺林、看小河、看草葉上的露水，甚至出現(xiàn)幻覺，想跑到堆在天邊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護自然環(huán)境，世間竟有說不盡的美景，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個人一生很難遇到的奇境。

一個跑步主義者的自白

一次，我跑步結(jié)束在街心花園落汗。量大了，汗層出不窮，用手巾擦，擰，一汪水；再擦，擰，又一汪水——汗水，不是汽水與礦泉水。

這舉動引起三位穿羽絨服老人的關(guān)注。他們剛才正研究宇航員在駕駛艙里能不能伸開腿，轉(zhuǎn)而研究我，用嚴肅的、關(guān)注治安形勢的目光審視我之作為。

一位老人終于開口：

“你咋跑這樣？”

我左右看看，俯在他耳邊小聲說：

“警察在后邊追。”

他們一愣，少頃大笑，哈哈哈……笑得用拐棍搗水泥地。

這是說，人跑步之后，心情愉快，步履輕捷，大腦分泌內(nèi)啡呔（嗎啡樣物質(zhì)），使人樂觀向上。

亞里士多德說：要想健康嗎？跑步吧；要想聰明嗎？跑步吧；要想快樂嗎？跑步吧。我過去讀到此言，認為簡直是胡言亂語，如周星馳語錄。跑步怎么能管到體育之外的領(lǐng)域呢？“要想聰明嗎？吃×白金吧；要想快樂嗎？洗澡按摩吧?！边@還差不多。但——幾年中，我從一點一滴的跑步中體會出，跑步不光是循環(huán)系統(tǒng)、呼吸系統(tǒng)、肌肉骨骼系統(tǒng)的活動，還有助于心靈力量的成長壯大。這種單調(diào)的體育活動讓人快樂、鎮(zhèn)定、堅強和寧靜，也有利于對各種毒素的代謝。

跑步是窮人的運動，隨時隨地，抬腿就有。

有檔次的人——沈陽人愛說這個詞——搞一些游泳啦、網(wǎng)球啦的事。更有檔次的人搞的是高爾夫啦、芭蕾啦這些更有檔次的事。都挺好，都健身。但咱搞不了高爾夫，就挑省事的辦?？偮肪€方針有四個字：多快好省，高明！跑的圈要多，速度要快。身體好，花費省，除了費鞋費襪子之外，跑步啥也不費。好項目跟腿掛鉤，不跟錢掛鉤。

當(dāng)我聽說布什總統(tǒng)每天跑三英里（4827.9米）的消息后，心情振奮（仇美之人讀至此處可連罵三聲“洋奴”）。密斯特布快六十啦，屬狗，三英里跑21分，這個速度相當(dāng)快，用我們遼大跑步者的話叫“掙命”。考查他的業(yè)績，可貴處不在21分和58歲，而在“每天”。不只是跑步，天下萬事可貴之處都在能不能“每天”，人與人的差別也在能不能“每天”。

說到這兒，意思已經(jīng)出來了：跑步不只是一項健身活動，還是與精神有關(guān)的心智活動，和有錢無關(guān)，和沒錢也無關(guān)，和一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相關(guān)。

布什每天跑步，必定有這種需要，這叫生活方式。當(dāng)年海明威辭世，輿論如潮，說他狩獵、冒險、吸雪茄、寫作、電報體……等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話，大伙全肅靜了，他說：“海明威是一種生活方式?！眲e人聽了特服，看人家說的，真是那么回事。同理，跑步不僅是跑步者的作為，還是——更主要是——一種生活方式。

一件事只有抵達心靈的時候，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夠堅持不懈地做，否則就叫“裝”。

舉舉例子吧，啥叫“抵達心靈”。

比如：愛情。

比如：科學(xué)家作研究。

比如：孩子們用蠟筆畫藍天白云。

進入狀態(tài)之后，“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夠堅持不懈地做”，才不裝。跑步和世上其他美好的事情一樣，肇始于內(nèi)心的需求，其次才是毅力呀、堅持呀之流的事情。

然而，跑步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一點毅力?！耙懔Α笔抢习傩盏脑?，學(xué)術(shù)話語叫“意志力”。

冬天零下20攝氏度的時候，只穿兩件衣服——內(nèi)衣和外衣。跑步不能多穿，怕出汗。身上不冷，跑起來身上跟火炭似的。凍鼻子，當(dāng)清鼻涕凍出來之后，鼻子開始遭罪；凍手，冬天跑步戴上毛線手套再戴上皮手套，還凍手。有一次（零下27攝氏度），我用手套碰一下臉，回家照鏡子一看，臉有血口，皮脆，一碰就裂了。這樣的天氣，跑七公里大約四十分鐘，特別在出完汗冷風(fēng)吹過來之后，一般要咬牙挺一挺。夏天也一樣，40攝氏度（下午兩點）在馬路上跑，另有一番滋味。我覺得一個人耐冷耐熱性增強，就像一件好產(chǎn)品一樣。耐表揚耐謾罵耐孤獨耐喧嘩的能力都跟著強了，人生就不顯得太難，就算難也不覺得難，這不很好嗎？

在跑步中我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俗稱跑友。他們純樸、矯健、幽默。開始跑，在遼大操場。七八年來，遼大一點一滴的變化都盡收眼底。草坪、花壇、路燈，還有可愛的同學(xué)們，使我們感到生活的美好。春天，遼大有金黃的迎春花；夏天，草坪有藍色的馬蘭花。再晚一點，丁香開花，槐樹也開花了。晚秋，銀杏葉黃了，富麗高貴。我們跑累了之后，手撫雙杠四處展望，看手拿漢堡的小崽子們帶著礦泉水瓶、坐墊，匆匆忙忙去上課。雪后，一定有韓國留學(xué)生上身穿羽絨服，下身穿短褲在嚴寒里?？帷Ｎ覀兣馨∨?，我每年在跑道上跑一千多公里。一日忽悟，不管你多能跑，不管你活多大歲數(shù)，人在跑道上永遠跑不到頭，因為它是一個圓，正如人生是一個圓，太陽月亮運行軌道是一個圓，永恒無盡。

“非典”之后，遼大不讓我們進了。老白、劉老師、老萬、劉宇、老楊、小宣子、倆老王，你們還好嗎？還跑嗎？

我到外地出差也跑，帶著鞋和衣服。

住成都文廟，早上跑步。地勢不熟，我擬向右向右向右之，在正方形的四個邊上跑，歸原處。當(dāng)我在向右向右……向了六七個右之后，還回不到住處，慌了，過一會兒開會，不能讓別人等，打車回府。到門口，見一隊人馬在賓館門口張望怒視，不用問，全在心里罵我呢。我下車，他們?nèi)?，看我穿背心褲衩，渾身是汗，打車回來，太可笑了，也就原諒了我?/p>

還有一次，住北京某賓館，晚上往西跑，折返。后遇警車攔截，警員非常禮貌地讓我配合檢查。我按照在電影上所看到的，雙手按墻，兩腿后撤，身體呈四十五度角。

警員問：“可以檢查嗎？”

我說：“可以可以?？蜌馍?？”

他們檢查了腋下、腰、褲角，然后放行，并向我敬禮。我向他們還禮，禮姿是101空降師式的。

他們?yōu)樯鐣€(wěn)定盡自己的本分，檢查可疑人士有無槍支、爆炸物品，比如手機式原子彈或假牙式遙控器。

我繼續(xù)跑，邊想。忽悟：在我跑來跑去所經(jīng)過的地方，有一處寫著“軍事禁區(qū)”，該區(qū)打了110。

還有一次，我回老家胡四臺村。早上跑步。老家的道兒坑坑洼洼，驢走都費勁，不用說我了。但跑步需要堅持，我跑。迎著初升的太陽，在鄉(xiāng)路奔跑。鄉(xiāng)親們紛紛走出來，倚著門框看我，光榮。我沒想到受此禮遇，但，沒跑幾步，有小孩尾隨，狗叫，大人手指前方。

他們以為我在追什么人，比如什么人偷走了我的錢包，偷走了我唯一的一雙襪子。不管，跑。我跑了兩公里左右回返，進村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又倚門觀看，這回是往西看。

鄉(xiāng)村不需要跑步。或者說，在鄉(xiāng)路上跑步是可恥的，如果布什在這兒跑顯得比我更傻，更小資，更無病呻吟。

在四川松潘縣城跑步的時候，看到祖輩以殺牛為生的人家門口，血色殷紅，觸目驚心。

跑步之后，我學(xué)到了一些知識。比如蛋白質(zhì)與膽固醇和脂肪的關(guān)系，比如心臟和呼吸系統(tǒng)的工作原理。

所謂新知，是打開生活的另一扇窗，吹進新的空氣。

也許到處鼓吹跑步，我被朋友稱為“跑步傳教士”。一次，我和北京的朋友一起吃飯，說跑步的好處。事后，一位小姐對我說：

“你挺可憐的?！?/p>

我說：“咋？”

“你那么誠懇、善良地勸別人跑步，他們都不聽，光笑。挺可憐。”我說“沒事兒”，心里已十分得意。

在我的推介之下，已有數(shù)人上套，鍛煉身體之套。沈陽有王書春、李作明、關(guān)捷——后者除跑步外，他又上冷水浴之套。北京的路毅變成自行車狂，我妻子變成走路狂。我跑步的老師是亢捷、劉昊和張延華。

除跑步外，我兼搞游泳、太極拳、冷水浴和雪浴。雪浴偶爾為之，穿游泳褲站在雪地上，用雪遍擦全身，照相，然后拿相片四處吹噓炫耀。

幾年前，我被評為“遼寧省××體育先進個人”。自打小學(xué)三年級被評為全校“撿垃圾講衛(wèi)生”先進個人之后，我再沒當(dāng)過模范，這是第二回。我把獎牌鉆兩個眼兒，穿繩，斜挎身上，在家里各個房間風(fēng)光流連。跑步給我?guī)砹司窈臀镔|(zhì)的好處。跑吧！哥們兒。

與殺蟲劑無關(guān)

昨日，我赴遼大操場行跑步之樂，步過五千米，身體內(nèi)各部分都活躍起來，不管它們叫肝臟、松果體與升降結(jié)腸。各部分鬧鬧吵吵地相互走動、開會、交流、發(fā)簡報。我說：你們弄吧，把新陳代謝的事搞好。爾后，單雙杠、杠鈴之類搞一下，無所不用其極。

這時口唇焦敝，即使叩齒呶舌也捻不出一個唾沫蛋兒，穿衣服回家。走到哲經(jīng)樓下，見一水罐車，上寫“綠化車”，刷藍漆。我聽到——耳朵這時最靈敏——咕咕的水聲。橙色的軟水管從車上蜿蜒順到松樹邊上，水在早晨的光線上如白花花的銀子，光在水流上站不住，閃顫飛逸。而水聲很小，像一個人腹內(nèi)唱歌或自己跟自己拉呱。

我過去，捧水管痛飲。

“不許喝！”

才喝兩口。一戴手套人指著我：“放下！”

放下？我跟松樹搶水讓他生氣？浪費水？

“有藥。”他痛心地指水。

有藥？手馬上捂在肚子上，后察覺，放下，“什么藥？”

“什么藥用不著你管。不能喝！”

我問：“啥藥?。俊?/p>

“殺蟲劑！”綠化車管理人員臉氣得通紅，“誰讓你喝的？”

“能活到五一不？”我問他?，F(xiàn)在四月初。

“你什么態(tài)度！”他像盯壞人一樣盯著我，“都什么時候了，還嘻嘻哈哈的。”他拍腿（有塵土揚起）：“出了事怎么辦？”

“自己辦！”

“你能負起這個責(zé)嗎？”他用戴臟手套的手指我。

“藥的濃度多大？”我問。

“正常比例?！?/p>

正常比例是多少？一定是殺死蟲子的比例，會不會藥死一位跑步者呢？搞不清楚。我轉(zhuǎn)頭看水，水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聽不出有藥，清格凌凌的水呀——小二黑的對象小芹唱的——藍格瑩瑩的天。

我不能逗留了，這個綠化人脾氣不太好，不能和他一般見識。道上，我想到洗腸等措施，要少喝水，防止藥劑擴散到血液。但太渴了，擴散就擴散吧。古人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完全不對。對我來說，生于大躍進，死于殺蟲劑。但，這殺蟲劑不一定是優(yōu)良殺蟲劑。他們肯定舍不得多放，節(jié)儉，而且過期了。而杜邦公司的殺蟲劑，他們買不起。

回家先喝兩氣兒龍井（換一次茶葉），吃西紅柿若干，蘋果梨一只。太享受了，管不了什么殺蟲劑的事。估計我身上的小蟲正開始死亡，我只好說抱歉。腸道的良性菌群也在成批死亡，抱歉。然后困了，殺蟲劑并沒有鎮(zhèn)靜成分，這是跑的。枕上，睡意襲來之際，我睜眼提醒自己：我喝了殺蟲劑。

醒后，一切正常（是不是應(yīng)該有一些不正常）。照鏡子，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平時疏于照鏡子搞調(diào)查研究，這回對自己有了全面認識。

1.左眼下方有蜘蛛形皺紋，與座機呼叫轉(zhuǎn)移之*57*的*號仿佛。

2.前額上方有白發(fā)。以往的白發(fā)在兩鬢。我早就盼著前額有一綹白發(fā)，不管風(fēng)怎么吹，這綹白發(fā)垂焉，不屑與黑發(fā)為伍。

3.耳朵紅如嬰兒之耳。怎么搞的？有一個人說，耳朵如果發(fā)灰、干裂、掉渣，證明身體不好。我初聽以為很神秘，還出去跟別人說，后想沒啥。何止耳朵？眼珠、肚臍、舌頭、腰椎、膽囊如果發(fā)灰、干裂、掉渣都不是啥好事，只有腳后跟除外。耳朵紅好。

4.這些變化跟殺蟲劑都沒關(guān)系。

5.我沒死。

江山與跑步

老話說的“本性”，指品格和脾性。從形態(tài)學(xué)上說，還包括人的習(xí)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用對比法指出人的頑固。偌大的鐵統(tǒng)江山，車百乘，甲兵萬人，亦可易幟。而平凡之人，卻守著些微的習(xí)性熬倒朝廷，造成悖論，雖然兩者并不挨著。

人不肯丟棄的習(xí)性大都不是什么好的特點。反過來說，人扔不下的往往是惡習(xí)。優(yōu)點最容易在人間蒸發(fā)。譬如，每天堅持冷水浴與每天堅持吸煙，顯見后者更加“難移”。吸煙的人不吸煙比堅持冷水浴還要難。如果人的一生是行者背著布袋遠行，到終點打開看，好東西并不多。布袋里裝著人的固執(zhí)、虛偽、茍且及其他，當(dāng)然也有一些好東西。世上沒有毫無優(yōu)點的人，而人的所謂缺點會帶給人快樂，它們組成一個人的“本性”?！氨拘浴痹谕辍⑶嗄昱c中年和人相遇之后，牢牢抓住這個人，相親相愛，攜手人生。暴戾的人不喜歡自己的暴戾嗎？當(dāng)然喜歡，雖偶有悔意，但多數(shù)時候他們把暴戾稱為“剛直”。“剛直”之人享受著以粗暴方式宣泄不良情緒而帶來的快適。同理，說謊者、奸詐人、自戀分子、陰謀家都把自己的人格缺陷當(dāng)優(yōu)勢供奉并贏得生活。觀察家看到這種情況，發(fā)出失望的評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從神經(jīng)學(xué)角度說人的本性移與不移有難度，因為涉及社會、家庭與文化背景，涉及信仰與處境——神經(jīng)學(xué)的內(nèi)啡呔不管道德的事情。從運動生理學(xué)來觀察，體育與性格相關(guān)。

體育與醫(yī)學(xué)，大約是最古老而人們至今知之甚少的領(lǐng)域。這里不吊運動神經(jīng)學(xué)的書袋，只說堅持恒久的有氧運動，使人的性格、習(xí)慣乃至價值觀產(chǎn)生積極意義?；顒痈觳餐取耖g叫外練筋骨皮，何以影響性格呢？結(jié)論是肯定的：江山改不了的，跑步給改了。好奇的人不妨起早看公園的晨練人，個個容光煥發(fā)。此狀不僅出于身體好，還見出運動送給人的快樂。這是一群大清早就咧嘴大樂的人，是沒揀到錢沒升上官沒中彩票就喜氣洋洋的人。如果快樂是一件怪事的話，運動使這些人成了怪物?？吹蕉镜娜?，是看到更多的怪物。他們更快樂，通體赤紅，像海豹一樣肥而光滑，人人樂不可支。從跑步和冬游人看，如果奔跑（沒人追）與浸冰水使人快樂的話，生活顯得費解。但是，被壞人追趕而逃和泰坦尼克乘員被冰水泡著都不快樂，運動才快樂。上帝用無形的手把兩者分開。運動是在固定時間、場所進行的規(guī)律性有氧運動，挑戰(zhàn)輸贏，習(xí)慣驅(qū)使。運動在運動者的內(nèi)心安裝了一個程序，打開便興奮，直到咧嘴樂之。從能量消耗與情緒耐力的界限考慮，馬拉松運動員理應(yīng)全部跑死才合情合理，但他們并沒有成為烈士，而是英雄。醫(yī)學(xué)發(fā)現(xiàn)，馬拉松運動員的腦內(nèi)嗎啡的分泌量最大。是內(nèi)啡呔類物質(zhì)而不僅僅是毅力與技術(shù)支持了他們的比賽。內(nèi)啡呔是上帝送給不畏辛勞者手上的靈丹妙藥。不光馬拉松，多數(shù)有氧運動都促進此類激素的分泌。

運動對運動者來說是一項事業(yè)，對身體來說是一種改變。長跑運動員的冠狀動脈比一般人要粗50%～200%，毛細血管的密度與肺呼吸能力強于常人一倍。這只是局部改變。運動能夠改變心靈——不是說人跑完步就去學(xué)雷鋒，運動強化人的自控力，增進矯正惡習(xí)的信心。優(yōu)秀的運動員會產(chǎn)生一個美妙的錯覺，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這是說，在戒煙、對抗焦慮和戰(zhàn)勝疾病時會更加容易。運動使人寬和大度，樂觀地看待周遭的人與事。在運動面前，本性開始動搖。

運動是一座自己點燃的火爐，它靠肌肉而不是意識融化一些東西，加固一些東西。古希臘人認為運動是通向美德的唯一路徑。雕塑作為古希臘最發(fā)達的藝術(shù)，催化劑是體育——每次比賽過后要為第一名塑像，讓人瞻仰。體育在古希臘還牽引了另一項藝術(shù)的顯豁，即詩藝。大詩人揚腕之處在為冠軍賦詩吟誦。這與奢華的世風(fēng)導(dǎo)致歌舞小品泛濫的道理相通。蘇聯(lián)讀書界曾流行過一句話：世上只有兩種人，讀與不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人?；茫廊擞蛇\動與不運動的人組成。運動這撥兒人即便不算美德昭彰，也是快樂的人，最次也是個健康的人。

找到了跑步的地方

我出門在外先找跑步的地方，和藹可親地問旅店女服務(wù)員：你們附近有沒有公園學(xué)校呀？

有則狂奔之，無可將就矣。我在西伯利亞的公路上跑，大卡車開得野蠻。跟它反道跑，讓它先看到你，穿鮮艷點。我在藏區(qū)海拔四千米也跑過，明明大力，腿卻遲緩，很搞笑。

德國古堡名獨逸學(xué)院。古代德皇招一幫小孩來此獨逸——獨身、適意、靜修——操習(xí)音樂美術(shù)文學(xué)。學(xué)院路面是面包大的石塊鋪砌，古老得二百多年了，邊隙蓬草。不好跑。而堡下公路上有汽車——德國對車不限速。漫游間，見一小路通向樹林，太好了。這是筆直的砂石路，禁汽車，簡直是為跑散步者開辟的路，直到永遠直，六公里到頭是一個湖——水源地。不擔(dān)心迷路。

跑啊跑，如果不跑身上難受。大樹二十多米高，小樹是次生林。伐下的木材堆在路邊，已灰白。這時早五點鐘，林中鳥唱，想起莎士比亞造詞舒伯特造曲的歌《你聽，你聽，云雀》，這首歌和《土撥鼠》《洛萊特》一樣，德國家喻戶曉。我本會唱，讓鳥鳴把調(diào)帶跑了。我是C調(diào)，它們是降E調(diào)，跟宋祖英一樣，唱不到一塊兒。路邊有避讓敬重松鼠的標識，沒等讓，它先跑了。風(fēng)吹，松塔啪啪掉下，鐵一般黑。在這兒跑心曠神怡，空氣洗肺清新。

來德前，媳婦拉我買了一身新運動服，我不便反抗。出門穿新衣有如鄉(xiāng)村禮儀，展示新我，傻而可愛。她給我買的T恤藍底白字Run To Save Energy，我倆都不知其意，一定不是罵別人和自己的話。到飛機上及德國大街，人見此字，對我起敬意，從表情看得出來。什么字呢？小女鮑爾金娜短信告訴我，意謂“跑步節(jié)省能量”，引申義為身體力行，節(jié)約能源。這樣的意思在西方受待見。如今西方首腦到中國訪問，內(nèi)容也有你承諾減少多少碳排放量，我給你多少好東西。即，你對地球好，我才對你好。

節(jié)省能源和保護環(huán)境正相關(guān)。然而報上說印度的污染大戶是100萬頭牛和家畜，它們放屁，屁中甲烷造成溫室效應(yīng)。屁來自它們吃的草，你不讓它們吃草難道吃朝鮮冷面嗎？專家正研制不放屁的飼料來喂牛。其實配方美國航天局早就有。宇航員飲食絕不放屁。屁可引出爆炸（甲烷）。礦工是不是也要少放屁？也就是說，美國航天局是全球?qū)ζㄗ钣醒芯康目茖W(xué)機構(gòu)。葦岸生前勸我作文千萬別寫屁，又寫了，不高雅。

前天去斯圖加特街里轉(zhuǎn)一圈兒。感覺德國把三個世紀疊加一體。他們的鄉(xiāng)村山脈全是森林，如18世紀之田園風(fēng)光。城里街道是十九世紀，老房子或照老屋修的新房，二三層樓，清凈悠閑。地鐵輕軌站（地下）如超市一樣大，是21世紀，潮人朋克嬉皮士可殺不可辱全現(xiàn)身，美國文化極為鮮明。

三個世紀疊加的概念是平衡。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發(fā)展平衡，國力和國民收入平衡，森林（空氣、生物多樣性）和城市平衡。我沒看到耕地，糧食可能到第三世界買。文明程度和福利平衡。富裕程度和治安平衡。中國慢慢攆吧。咱們有些地方是一個世紀。西部貧困地區(qū)基本是秦朝，我老家赤峰相當(dāng)于南方改革開放頭十年，一些大城市在“墨西哥化”——失地失業(yè)農(nóng)民涌入城內(nèi)，城市人口膨脹，城市功能喪失，潛藏危機。

森林里這條路有車轍，中間是巨大的馬蹄印，像偉人的足跡。見到一個用巨木鑿出的長座椅。森林深處有什么呢？不敢去，怕進入另一個世紀——12世紀，條頓騎士騎馬殺頭，長沙話叫搞不贏他們。

如有人問我：你跑步時想到了什么？我答洗衣液，這玩意要到城里買，我不知道怎么進城。

體能與體不能

足球是奔跑中的競技，體能是底子。沒體能連裁判都當(dāng)不了，只能當(dāng)足協(xié)主席。

在下喜歡長跑，深知跑之辛苦。我成績最好時能夠接近12分跑的速度，1′35″跑8圈多長。人一跑，血液全都沖向四肢，像救火隊一樣送氧，腦子是傻的。人在平時，大腦中的血液占總血量的26%，因此人比那些小腦袋的動物——如兔子——聰明。從運動生理學(xué)說，頭小的動物速度快，如獵豹，它不需要太多的血液來思考詩意地棲居一類的問題。頭小、嘴大、心率快、脂肪少是奔跑的前提，這幾條人基本上不具備。而兩肢奔跑與四肢奔跑相比，速度又慢不少。兔子在奔跑時心率可達300次/分鐘，而人——我快跑之后給自己測量，190次/分鐘，每分鐘比兔子少泵100次血，這么一比，差距就出來了。再說嘴，兔子、豹和馬這些善跑的動物，嘴都能咧到耳岔子上，這不是吃喝的需要，而是奔跑時呼吸的需要。人嘴無論怎么大，譬如影星貝爾蒙多與朱麗葉·羅伯茨的大嘴，也達不到奔跑時的需要，好在他們兩人以影視謀生，用不著跑。

喜歡運動的人都知道，人奔跑時的阻礙是呼吸，而不是肌肉，血液攜氧量決定人的速度。人在空氣中所呼吸到的氧氣只占21%左右，這是指林邊的新鮮空氣，而呼出時又要吐出16%的氧氣。這點氧跟200次/分鐘的心率比，怎么掂兌也不夠用。因此，球員常在賽到60分鐘的時候開始走，跑不動了。也就是氧啊、嘴啊跟不上趟了。另外，賽場上的六七萬球迷也吸走了不少氧氣。人在歌唱、喊叫、激動時的心率跟百米沖刺時仿佛，也費氧。有人說，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即心率到達了極限。

而足球的奔跑又與田徑不同，它需要長跑的體能與短跑的速度。在90分鐘內(nèi)充分奔跑，沒有體能是不可思議的事。光跑還不行，還要思索，這更難。腦袋跟四肢爭氧，誰也不愿意讓步。因此，球員自擺烏龍、犯規(guī)并不奇怪，缺氧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來。

雖然說人不算適于奔跑的動物，但足球運動員不跑就沒有飯吃，他們是天生的腿力工作者。跑不快就得練。我原來不跑步的時候，以為12分跑是天下的難事，后來發(fā)現(xiàn)僅僅遼大的跑步友就有好幾人能超過這個速度。一次我問別人：3 000米你12分能拿下不？他一扭頭，說那算啥？好像我在侮辱他。遼大物理系有一位老師，50多歲了，照樣能跑這個速度。

那一陣，我挺疑惑甲A甲B的球員，12分跑咋這么費勁呢？后來一琢磨，是缺少訓(xùn)練。就我的體會，如果保持12分跑的速度，必須天天訓(xùn)練，一天都不能停，而且禁止抽煙飲酒。抽煙的人覺不出抽煙怎么樣，一跑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上不來氣，肺泡里盡是焦油。喝酒也是這樣，頭天喝酒，第二天腿拉不開栓（乳酸排不出來）。酒精還促使肌肉退化，妨礙神經(jīng)協(xié)調(diào)性，體能變成體不能，害處大去了。不過，沙特隊不抽煙不喝酒，踢得也不怎么樣。這跟體能無關(guān)，是技能問題。

松毛蟲與跑步者

昆蟲學(xué)家，也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法布爾在《昆蟲記》（原書名《昆蟲學(xué)回憶錄》）中寫道：松毛蟲最習(xí)慣排隊行走。細觀察，領(lǐng)頭的松毛蟲吐出一條絲線，第二個松毛蟲踩著這條線走并吐出第二條絲線，第三、四、五個……松毛蟲如法炮制，走過的路像一條閃銀光的索橋。松毛蟲靠這些線索前進、拐彎、覓食、休息、后退。線是它們的社會組織系統(tǒng)。法布爾發(fā)現(xiàn)，如果領(lǐng)頭的松毛蟲——他稱為行軍長——把隊伍帶到水缸沿上，那么，一個可以稱為奇跡的事情發(fā)生了：領(lǐng)頭的松毛蟲沿著無盡的圓形爬行，不斷分泌絲線，隨行的松毛蟲后續(xù)追隨，吐出更多的絲線，它們停不下來。只要眼前有絲線，就等于聽到前進的命令，它們不知疲倦、一拱一拱地爬行，直至筋疲力盡。它們行走的原因是領(lǐng)頭的松毛蟲在走，而行軍長走的理由是前方有絲線，循環(huán)反復(fù)，無止無休。松毛蟲的本能指導(dǎo)它們這樣做，它們并不會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干什么。

法布爾在書中說，缸沿上這隊松毛蟲最后停下來的原因是大風(fēng)刮走了缸沿上的絲線，它們分成兩伙，扎堆御寒。

看到這里，人類免不了譏笑蟲類的無知低能。然而，人類盲從的現(xiàn)象并不比蟲類少，只是不從口里吐什么絲線罷了。有一種疾病叫“運動成癮性精神病”，精神病醫(yī)生幾乎沒聽過這種病，運動損傷科醫(yī)生也沒聽說過這種病，然而患者很多。它是什么?。渴墙∩碚卟恢＞氲乇寂?、暴走、騎自行車、長距離游泳。他們的意志被運動所控制，他們的行為已經(jīng)超越目的性。除了運動，他們對周圍的一切均感到冷漠。別人看他們體力充沛并投以欽佩的目光，其實他們已經(jīng)病了——精神病。

我得過這種病，在比較輕的階段被矯治過來，所以我了解這種病，而且知道在我認識的跑友中哪個人仍在病中不能自拔。那時候，早上醒來，腦子里想的全是跑步的事——強化腹肌、用蛙跳增進臀大肌力量、用杠鈴增加大腿羽狀肌力量以提高奔跑速度。只有跑在跑道上，我才感覺幸福。余下來的時間，思考跟跑有關(guān)的一切事，跟一切人談?wù)撆懿⒃馐芩麄兊陌籽邸Ｅ?！只有跑、只有提高速度，活著才有意義。這是我那時的心聲。如果街上有一個人追公交車，我馬上能算出他的速度，折合成四百米跑道每圈大約幾分幾秒。我從一切奔跑者身上發(fā)現(xiàn)他們的毛病——擺臂夾胳膊、肩不放松、腹肌力量不夠等等。我每天離開運動場都戀戀不舍，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所以，當(dāng)我讀到法布爾寫缸沿上的松毛蟲時，絲毫沒有譏笑它們的心情，它們就是我們。我?guī)缀跹酆瑹釡I看這些可敬的松毛蟲兄弟的跋涉，累壞了。我想我在跑道飛奔的時候，如果有一個巨大的生物在天空看我，跟看一條松毛蟲無異。

“運動成癮性精神病”的患者，表面看上去健康、能吃苦。有個詞叫“超越自我”，他們早超越了。還有個詞叫“只求耕耘，不問收獲”，說的正是他們。又有一個詞叫“問心無愧”，更適合這幫人。愧，是不跑步造成心里難受，一跑就好了。不跑，比偷東西讓人抓到還有愧。我沒能力用精神病發(fā)病機理來描述這種癥候。醫(yī)學(xué)文獻報道，大多數(shù)患者均能自行痊愈，像松毛蟲被大風(fēng)解救了一樣。

回想這些事，我感慨最深的是跑道的圓。圓是宇宙間最神秘的圖案之一，太陽圓，月亮缺而復(fù)圓，太極拳打的全是圓。人在跑道上奔跑，會被圓所迷惑。終點就是起點，圓滿就是歸零，所有的開始與結(jié)束都被歸結(jié)于無盡的圓里。

人做事，常常覺得像直線，從開始到結(jié)束、這件事以及那件事，好像彼此沒什么關(guān)系，好像是孤立的線，好像從腳下走向了遠方。如果跳出來看，人做的一切事都是圓，是重復(fù)，是歸位。人所走的路，沒什么直線，幾乎都是圓。

跑步使人謙遜

矯治人之驕慢的方法之一，是讓他們上跑道跑幾圈。一跑，人的神色表情都改變了，比謙遜還有過之，茫然、無奈而傻。不經(jīng)常跑步的人會發(fā)現(xiàn)，原來跑步這么難，人的所謂無所不能實在太有限度了。

我在酒樓官場見過許多不可一世的人，像吃了一種特殊的藥品。日前在北京開一個作家會議，也目睹過這樣的人士。仿佛是他們統(tǒng)一了六國，登過月球并建造了南京長江大橋。我很想小聲告訴他們，跑步吧，一跑你們就正常了。

在跑道上，人可以真切地聽到身體的語言。如果是初跑者，會聽到心臟的抱怨，感到肺像破風(fēng)箱一樣入不敷出，收到全身所有肌肉發(fā)出的請求停止的集體上訴。人于是停下來，回首所跑之路，不過區(qū)區(qū)百米。這時，人的表情全換了，說是一種峻切吧，其實是沮喪。此時才知，人不過就這么一點能耐。

看那些長跑家，跑步使他們謙和清凈。了解了人的極限并超越這些極限的時候，人的喜悅會如兒童一般清新，而非傲慢。跑步實在無法使人傲慢起來。對一般中等水平的長跑愛好者來說，5 000米的距離，每圈能夠提高一秒鐘都極為艱難。偉人說“實事求是最難”，行諸于跑步之上，感觸尤深。

運動場上的所有東西，無論單杠、杠鈴，都令人謙遜。一個人在做引體向上時，最后一個的艱巨，比垂死掙扎還要難看。不明白的人，看到別人做十個八個引體向上，心中暗想，肯定能做20多個，其實一做，往往連一個標準的動作都做不到，然后驚訝，繼而慚愧，訕訕然離去。而那些謙遜的人，是每天都在敗績中成長的人。對一個男人來說，傾力做一兩個引體向上，的確有些丟人。而不運動的中青年男人，能力不過如此。而每天堅持練習(xí)，力量會從骨頭（而不是肌肉）里生出來。那種成就感，非外人可以道也。由此，見單杠生敬畏心，見雙杠生敬畏心，見吊環(huán)、平衡木更是崇敬有加了。體育即有這么一種神奇的力量，透過一種運動，讓你自己了解自己，蔑視自己或尊重自己。力量、速度與耐力生成體育人士臉上那種生動之美。

在雨中跑步

在雨中跑步的困難不是雨。雨量大小不過是水量大小，就當(dāng)跑步時有人在你身后舉一個淋浴噴頭，水量或急或緩，水流的方向忽東忽西。在雨里跑步的困難是敵不過避雨人的一雙雙眼睛。

街上避雨的人，躲在樹底檐下，衣裝干爽，沉默地看我跑步。跑步可以諒解，在雨中跑步就不容易被諒解。我推想自己不被諒解的理由，邊跑邊想——頭發(fā)濕成一綹，像破抹布一樣趴在腦門；眼角瞇著，因為進水，要不斷擦去臉上的水珠。而衣服貼在身上，鞋里面也進了水，呱呱響。這個人在干什么？哼！跑步。

水，僅僅身上掛滿了水，在街上奔跑就受到蔑視。仿佛我是欠別人錢被罰在雨里跑步的人，是趁天氣不好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人，是想做秀上不了電視的人。

在雨中跑，跑相有點狼狽。但我覺得豪邁，可惜別人沒看出來。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鉆地，兩三米之外看不清東西，像一塊塊裂了紋的玻璃。雷聲此起彼伏，在天邊搞心電圖。我大步奔跑，腳下激起水花。我想，這就是為爭奪八三四高地而奔襲的攻打太原尖刀營戰(zhàn)士的雄姿。

而路人的目光在說：跑吧，傻子，跑到太原去吧。我每天搞冷水浴，最難忘的一次在松潘，那里的水把每一根神經(jīng)都冰得抱怨不已。五大連池的冷泉也非常涼，骨頭凍得好像變成了鋼管。而平常的冷水澡沒什么詩意，遠不如大雨。雨水有一點溫暖，因為雨前的天氣總是很熱。雨水流到嘴里沒什么異味，當(dāng)然不要把雨水咽進去，里面有多種污染元素，喝下去沒準身上會結(jié)紅銹與藍斑。

雨天跑步比較討厭的是睜不開眼睛，應(yīng)該戴上游泳鏡。是的，下回跑一定戴上。雖然戴游泳鏡跑步更加像怪物。第二討厭出租車。一見有積水，出租車假裝是一艘火輪船，加大馬力開過，輪下濺起一人多高的水墻，濕你全身。然而我渾身濕透，已經(jīng)不在意這個了，出租車司機能缺德就缺一下德的品性在人民群眾面前又暴露了一下。

在雨中跑步很舒服。如同說一個人搞冷水浴時跑了五公里，一舉兩得，德藝雙馨（究竟什么叫德藝雙馨我也不清楚，好像跟古代人有關(guān)。我認識的好幾個人都獲得了這項政府獎勵），速度可快可慢。想，雨水帶著我的體溫匯入大街的積水中，流進地溝。那些撐傘的、穿雨披的人在逃離這場雨。而跑步的人在享受著雨，多么愉快。而雨不服，拼命下，惱怒于我的悠閑。沒啥，雨再大就改游泳，豈不更好。

在雨中，我穿梭于人們的白眼之中。但也遇到了崇拜者，即孩子。他們瞪大眼睛看我，如視英雄。那么，我就把這次跑步看作是送給孩子們的傾情表演。

星期五的沮喪

看一本外國人寫的關(guān)于東方草藥的書，說“薄荷”有非常效力：一、消除肌肉酸痛；二、改善沮喪的心情，撫平憤怒的心靈。

我挺疑惑。藥學(xué)書對藥效通常用學(xué)術(shù)術(shù)語表述，如“通腸宣肺、補氣益中”等，而“沮喪、憤怒的心靈”是文學(xué)語言，聽著不貼譜。你讓別人無端地“當(dāng)當(dāng)”捶一頓，回家喝薄荷水能解心頭之恨嗎？給上訪人員喝一暖壺薄荷水，他們就能樂而歸鄉(xiāng)？醫(yī)院有心血管病房，沒有心靈病房，也沒有“沮喪中心”。薄荷可以“撫平憤怒的心靈”？有意思。

但我對植物懷有敬意，特別是火爆與靈異的植物，如大蒜、花椒、薰衣草等?；ń纺瞧饧s略等于楚霸王項羽。薄荷算靈異的植物，涼?。⊙栏嗬?、眼藥里到處都有薄荷的身影，但沒喝過薄荷茶，準備喝。

我追捧薄荷還有一個原因，準備參加長跑比賽，一千人報名，我報八公里，已經(jīng)訓(xùn)練一個月。

為參加這場比賽，我做了兩方面的準備。一方面，買防寒彈力訓(xùn)練褲一條，吸汗帶、厚棉襪各一，調(diào)節(jié)體溫的沖鋒衣一件。另一方面是訓(xùn)練。我長跑速度雖趕不上專業(yè)隊員，跟百鳥公園的烏合之眾比仍然算厲害的。參賽人雖上千，多數(shù)人平常不跑步，是機關(guān)干部，被指派而來。如果我訓(xùn)練得科學(xué)刻苦，進前十名估計沒問題，可得液晶電視機一臺。

說到這兒，就跟薄荷有關(guān)聯(lián)了。我每天跑一萬米，著重體力分配和呼吸，蹲兩組杠鈴，每組50個。晚上泡薄荷水喝。效果是乳酸排得快，腿不酸了。喝完，肚里像安了一臺微型空調(diào)機，清涼澄澈。一邊喝，我一邊想，乳酸排沒了，但薄荷怎么會消除沮喪的心情呢？進而思考什么是沮喪。

沮喪，約等于東北話說的鬧心、蔫頭耷拉腦袋、萎靡不振。是什么原因把人弄成這個樣子呢？原因各有不同。拿我來說，紫金山天文臺發(fā)現(xiàn)的小行星沒拿我的名字命名，沒什么沮喪；沒生雙胞胎也沒啥可沮喪的。有一次在遼大跑步時幫人揀足球兒，奔跑中被樹樁絆個跟頭，兩臂前伸，在地面滑行三四米，耳邊傳來哄笑聲。當(dāng)時有點羞澀，有點不好意思爬起來，但沒沮喪。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日后遇到沮喪事，趕緊喝薄荷水，應(yīng)對之。

我在書中還看到一個關(guān)于薄荷的傳說。

說有一個國王，夢中遇一嬌美女子。兩人情投意合，在夢中搞對象。搞完對象，這女子遞給國王一杯水，現(xiàn)在叫飲料，說喝吧您。國王一喝，“嗖”一股涼風(fēng)進肚，問：你這水里有啥？我怎么覺得肚子冰涼呢？女子說，有一條蛇進了您的肚子，現(xiàn)在正盤在您肚臍上。國王說，在水里我也沒看見蛇??？女子說，你們當(dāng)國王的多數(shù)都弱智，怎能看見蛇呢？它是無影蛇。國王問，我喝了無影蛇會如何？女子答，如何倒沒什么可如何的，就是您日后生不出兒子了。國王一聽急了，怒斥這女子，你這不是陷害寡人嗎？沒有子嗣，以后誰繼承王位?。颗诱f，王位那玩意兒繼不繼承能咋的？沒國王老百姓照樣活得挺好。國王聽了這話，撲通給女子跪下了，說老姑，您得救救我，怎么才能把這水給解了。女子說，解藥就是再喝一杯。你剛喝的是公水，需再飲一杯母水，陰陽平衡，體內(nèi)的尿酸尿堿平衡對稱才能解除藥力。國王說我不喝了，女子說你不喝就挺著吧，說完飄然離去。國王呼地夢醒，肚子涼而痛，跟現(xiàn)今前列腺炎癥候差不多，從此萎靡不振。太醫(yī)前來診治無效果，國王非要喝母水。于是，朝廷向天下征集母水，要求：一、喝下去有蛇鉆肚的炫感；二、涼哇哇的；三、必須是母水，決不能送公水。如果再喝一杯公水，后果不堪設(shè)想。聞知此訊，老百姓絡(luò)繹不絕到朝廷送水，什么綠豆湯、馬尿、蛤蟆唾沫水、十五年雞糞泡的水，前來騙取賞金。國王把獻上的水一一喝完，說肚感都不對。有一天，一老漢拎一瓦罐，舀出一碗綠不英的水，請國王飲之。國王一喝，肚子嗖地進了一股涼風(fēng)，說，就這！給大臣喝，大臣說不喝。國王問老百姓這是啥水？不巧老漢是個啞巴，得賞金滿意而去。

國王喝完水后，肚子好了，第二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即未來的小國王。有一天，國王突然想起這種綠不英的母水，派人找老漢問配方。大臣們越過千山萬水，在密林深處找到了老漢。見老漢須發(fā)烏黑，身輕體健。大臣比畫那種水，老漢明白了，在草叢中摘一片葉子給大臣。大臣一嘗，唇齒生涼。他們采了很多，回到朝廷。國王問，這叫什么草呀？大臣想起自己當(dāng)初不敢喝它泡的水，說叫“薄荷”（不喝）。

比賽時間為3月15日，星期五。兩個五，很好記，我在臺歷上做了記號。雪后的馬路結(jié)冰，并沒阻擋我訓(xùn)練的腳步。寒風(fēng)撲面，清鼻涕晶瑩欲滴，照樣練。一萬米的量不算小啊，我練了兩個月。我想，跑一萬米比制造一臺液晶電視機更復(fù)雜嗎？還是跑步容易。

我推辭各類宴請，禁酒，推辭了什么評委啊，筆會啊，約稿啊。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有理想的人。訓(xùn)練中，我總結(jié)出三條經(jīng)驗，

供比賽使用。

1.調(diào)整呼吸。前二十分鐘腹式呼吸。呼吸不能亂，一亂腳步就散了。

2.放松。主要放松肩和髖骨。

3.眼睛看地面，別看遠處和他人。防干擾。

還有一條是每天練習(xí)腹直肌力量，這對長距離奔跑很重要。腿其實是個輪子，腹肌為軸。

到了3月14日，我停止訓(xùn)練，休息一天，吃一點清淡食品，充分睡眠。

3月15日中午，天色晴好，萬里無云。我腦海已出現(xiàn)自己奔跑的矯健身影，提醒自己：看地面、調(diào)呼吸、找節(jié)奏。

比賽時間為兩點三十分，我提前一小時來到渾河公園。沒人來，這些人太傲慢了，應(yīng)該早點來熱熱身嘛。我邊熱身邊等待，過了半小時，還沒人。只剩下十分鐘了，公園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一個撿礦泉水瓶的老太太。我毛了，對眼前的空曠寂寞極為恐慌。好容易找到一個人（掃街的）問訊，此人說：

“比完了?！?/p>

“比完了？“什么時間比的？”

“昨天?！?/p>

“憑什么昨天比？”

掃街的用笤帚指我：“你問我，我問誰去？”

其實我特想把掃街的拉過來踹一腳，沒敢。我又等了半個小時，直至打車回到家，腦子里只有三個字“比完了”。憑什么比完了？阿Q當(dāng)年想革命，也被人告知“革過了”。電視機（共十臺）也分完了，我看一眼自己的沖鋒衣，覺得特偽善。

想啊想，我排除了比賽提前舉行是一場陰謀的可能性，也確認了3月15日比賽的正確性。問題出在哪兒呢？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搗鬼者，它的名字叫星期五，又名臺歷。我使用的臺歷是去年的，即2013年的。我只記住了周五，其實今天是2014年3月16日。子曰“逝者如斯夫”，意思是說一年當(dāng)中雖有50多個星期五，而真正的3月15日只有一個。

別了，3月15日！別了，液晶彩電！我還能干點什么呢？只好在屋里走來走去。

我想到薄荷，立刻用95℃的水泡上，看它葉子舒展，嗅其清香。想：它能消除我沮喪的情緒，撫平憤怒的心靈嗎？五分鐘后，我開始喝薄荷水，連喝三杯，效果是什么呢？我喝完越來越沮喪。感到：一個人不管多豁達，酸排得多多，如果不識數(shù)（特別是不掌握臺歷的正確使用方法或舊臺歷攢著不扔）都會沮喪，喝多少薄荷都不管用，把薄荷榨成汁用輸液瓶子輸進血管也無濟于事。消除沮喪的最好方法是買完薄荷趕緊再買一本新臺歷，比喝薄荷還管用。

披光的人

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把體育場的跑步者稱為“披光的人”，傳神。

春夏秋的跑步者光膀子，真正的跑步者有幾個人不光膀子呢？我跑步不僅光膀子，還于腰里系一條二尺多長的大毛巾，這么大的毛巾仍被汗水浸透，能擰出水來。出汗的時候，我會想起鄧亞萍，并困惑于她說過的一件事。她說白天訓(xùn)練結(jié)束，晚上偷著加量練習(xí)，帶兩雙鞋，一雙鞋被汗水浸透，換另一雙鞋。我聽到此事十分驚訝，但沒懷疑過鄧亞萍的誠實。我沒參加過乒乓球訓(xùn)練，就跑步而言，鞋殼郎里注滿汗水是難以想象的事。我屬于快速奔跑，跑5、6、7、8公里，大量出汗，鞋仍然不會濕。人運動時，附骨骼的大肌肉群產(chǎn)生熱能，散熱的大汗腺在頭部、前胸和后背。汗被背心、褲衩吸納，流不到鞋里?。咳说耐炔辉趺闯龊?。我每次想不通這個事，就愈發(fā)敬佩鄧亞萍。杜甫和她，是我最敬佩的兩個河南人。汗?jié)裢竷呻p鞋，這是何等運動量啊，呵呵！遼寧消防鐵軍突擊隊員，每天進行5公里負重跑，跑完做引體向上、仰臥起坐、雙杠曲臂屈伸、俯臥撐各100個，加起來400個。我問一個戰(zhàn)士，汗能濕透鞋嗎？他答不能。這么大的訓(xùn)練量，幾乎是亞洲人的生理極限，比中國足球隊訓(xùn)練量大十倍，尚不能濕鞋，可見鄧亞萍書記（團北京市委副書記）不是人，是神，我愈發(fā)崇敬。有一回，我在東莞酒店健身房跑步，先把空調(diào)冷氣關(guān)了，在冷氣中跑步是愚蠢的。我跑半小時，汗流進鞋里；跑一小時，鞋里“啪啪”全是汗水。明白了，在屋里運動，腿也會出汗，兩個小時會濕兩雙運動鞋，此為室內(nèi)外運動之別也。但我對鄧書記的敬佩之心并未稍減，她百煉成鋼，化人生不可能為可能，我要堅持不懈向鄧書記學(xué)習(xí)，況且我年輕時充數(shù)當(dāng)過赤峰廣播局團委書記，都是團口的人。

光膀子的跑步者，前胸后背在體育場的跑道上邊移動邊閃光。早晨的陽光新鮮而帶有金紅色，照在汗水如漿的人的臂膀上，有如雕像。跑步者的表情深沉堅毅，仿佛正克服百般困難去搶80萬獎金，而究其實只不過是玩。人在運動中，情感和表情均深沉。你看不到一個拼力的跑步者發(fā)出輕佻的笑容，雖然運動場也有女性，但無人輕佻。人跑步，靈魂被聚在一個高處的目標上，不管它叫每圈1分40秒，還叫5公里，都是高處的、不掙命達不到的目標。實現(xiàn)這個目標需要毫不懈怠、一步一步地跑出來，臉上沒別的表情，只有堅韌凝重。跑完，這些跑步者才咧開大嘴笑，邊踱四方步邊擦汗，流露舍我其誰的君王氣概。這時，大腦的多巴胺被調(diào)動出來，此物質(zhì)與吸毒所引發(fā)的欣快物質(zhì)的化學(xué)性質(zhì)相似，令人居功自傲，令人驕傲自滿，令人樂不思蜀。生活本來很艱難，我們好不容易把大腦的多巴胺跑出來，為什么要思蜀呢？再說我們也不是四川人。

跑完步的人，身上像水洗的，眼瞅著汗滴千溝萬壑成行流下，擦不勝擦。有一次，我跑完15公里回家過秤，體重減少3公斤，也就是6斤水。這些水放塑料兜里養(yǎng)8條金魚都夠用。你看那些光膀子跑步的人，他們圖啥呢？他們誰也說不清自己圖啥。在昂貴的醫(yī)療費的壓迫下，人們寧可選擇跑步。在房子貸款的情形下，誰敢得??？寧可跑步。古希臘哲學(xué)家亞里士多德說過一番話，被刻在山崖上：要想快樂嗎？跑步吧；要想聰明嗎？跑步吧；要想擺脫痛苦嗎？跑步吧。如果這番話請亞里士多德結(jié)合中國國情重說，他或許改為：要想不上醫(yī)院嗎？跑步吧；要想還房貸嗎？跑步吧；要想身處艱難而感覺不艱難，那就跑步吧！

英國實行全民公費醫(yī)療，國民從換腎到拉稀的費用全由國庫負擔(dān)。國家對巨額醫(yī)療費難以承擔(dān)，他們利用所有媒體勸人民健身，說健身是他們的基本國策也不為過。在這個醫(yī)療法規(guī)極為嚴苛的國家，如果有人聲稱藥物、針灸、按摩可以減肥（脂）都屬違法行為，他們不允許實施與宣傳科學(xué)上說不通的事情。我在德國生活了一段時間，到處見到跑步與騎自行車的人。到了瑞士的蘇黎世、洛桑、伯爾尼等城市，我看到超市里都有跑步者。在瑞士大街上行走的人多是外國人，跑步的是瑞士人，這是一個跑步瘋國。瑞士人收入高，法定最低工資收入每月約合人民幣五萬元。而跑步者的比例更高，七八十歲老年人在街上跑步司空見慣。雖然他們沒出什么奧運跑步冠軍，但跑步是家常便飯。

特朗斯特羅姆如今偏癱，他年輕的時候也許是一位跑步者，沒有跑步的經(jīng)歷，寫不出“披光的人”這么絕妙的詩句。太陽照在跑步流汗者的身上，他們像閃光的魚。汗水落在跑道上，他們踏著自己的汗水往前跑。弘一法師說過：“諸位請看看自己的身體，上有兩手，下有兩腳，這原是為勞動而生的。若不將它運用習(xí)勞，不但有負兩手兩腳，就是對身體也一定有害無益?！焙胍环◣熣f的勞動，指勤勞于一切本分的事務(wù)，也可以包括健身。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