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
【摘要】當前民粹主義生存的土壤并沒有消失,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伴隨著諸多矛盾,挫敗者的民粹主義情緒正在上升。逆轉民粹主義的關鍵在于觀念和制度層面的公共產品的充足化,以保證社會正義的實現(xiàn)。
【關鍵詞】民粹主義 治理革命 公平正義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識碼】A
民粹主義(Populism)是政治精英主義失敗的產物。事實上,社會總是由精英領導的,但一旦精英們的治理失敗,承諾無法兌現(xiàn),民粹運動作為反制就會興起,即“精英失靈、大眾登場”。伴隨的口號常常是“消除腐敗”、“平民政治”、“人民優(yōu)先”等,同時,民粹主義常常具有激進色彩,主張以革命而不是改良的方式來實現(xiàn)變革。可以這么說,民粹主義是一種抗爭運動,它的目的并非不正當,但是,與精英相比,大眾關注的一般是眼前利益,而且非常急迫地要求馬上實現(xiàn)。因此,民粹主義的后果是嚴重的:社會的無序化加重;長期無法回歸正常;各種轉型成本加大,容易陷入惡性循環(huán)。
同時需要指出,民粹主義既是對內的,也是對外的——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相結合,會產生極端民族主義,讓一個國家的發(fā)展環(huán)境內外交困。20世紀20年代末的德國法西斯、日本法西斯的抬頭以及整個國家的軍國主義化趨向,在國內都具有民粹主義的群眾基礎。
要避免民粹主義,就要關注民粹主義的土壤改造,即林林總總的精英主義政治的治理有效性問題(系統(tǒng)失靈問題)必須提上議事日程。其難點在于,發(fā)展中國家必然經歷的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可能造成的“馬太效應”的風險是極大的。因此,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系統(tǒng)掌控者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統(tǒng)治(穩(wěn)定和秩序)的合法性的維持,有賴于政治系統(tǒng)的人才儲備和腐敗控制能力。
工業(yè)化、國際化進程中的民粹主義
歷史上,民粹主義首先發(fā)生在19世紀末期的俄國,當時,產業(yè)革命已經在西歐興起,早期資本主義的“不公正”特點顯性化。為了回避這種后果,當時的俄國知識分子們從馬克思的著作中找到靈感,提出要讓俄國走非資本主義化的發(fā)展道路,反對大規(guī)模的生產組織,轉而依靠農民公社和小商品經濟來建設社會主義的、平均主義的民主社會。
民粹主義既然是對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興起過程中精英政治失敗的產物,它從一開始便具有排他性、斗爭性特點。作為反“自發(fā)性秩序”①(市場經濟及其擴大化產物:資本主義)的對抗物,它在運行制度上也進行了逆向設計(消滅私有制,并要求人性“大公無私”),與此同時,國際上隨即形成兩大陣營(資本主義陣營與社會主義陣營)——中國在俄國革命的影響下,也完成了革命,加入了社會主義陣營。
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在抗爭階段無比強調平民政治的社會主義運動,在進行國家政權建設時,卻無不走向了集權化(甚至極權化),精英政治的堡壘比歷史上任何階段都要堅硬,民粹主義者們最終自己拋棄了民粹主義,歷史開始了新的輪回。
也就是說,即使民粹主義在價值觀倡導上再“政治正確”,它也并沒有在“自發(fā)性秩序(市場經濟)”之外真正另辟蹊徑,搭建起通向彼岸世界的橋梁。不過,它對資本主義秩序的構建起到了敲鐘人的作用,這一點不容否認——在與社會主義運動、社會主義陣營對峙的過程,資本主義從1.0版本(低福利社會)逐漸走向2.0版本(福利社會)甚至3.0版本(北歐模式)。也就是說,在洞悉人性特點的基礎上形成的自發(fā)秩序,動態(tài)行進在帕累托改進的道路上,這一過程和外部抗爭運動的興起不無關系。
20世紀80年代,一些原先的計劃經濟國家紛紛向市場經濟轉型,歷史恩怨劃上了句號,兩大陣營結束冷戰(zhàn)。但是,民粹主義的土壤并沒有消失。以轉型中國為例,如果把中國看成一個“世界”的話,這個世界正在經歷的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伴隨著諸多矛盾,挫敗者的民粹主義情緒正在上升,他們對精英腐敗、社會不公的痛斥,直接挑戰(zhàn)改革開放以后形成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可以這么說,在分配正義無法改善的前提下,中國的GDP總量越大,民粹主義的危險性也越大。
民粹主義在現(xiàn)代各領域的表現(xiàn)
民粹主義既是對內的,也是對外的,而且內外兩面的民粹主義經常交織在一起發(fā)酵,相互推波助瀾。究其土壤——伴隨城市化進程(再加上國際化)產生的城鄉(xiāng)差距、地區(qū)差距、貧富差距是關鍵因素。民粹主義之所以在發(fā)展中國家最為普遍,就是因為城市化進程帶來的新的差序格局、利益格局往往無法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動縮小,公平、正義的社會遲遲不能兌現(xiàn),由此激起民怨沸騰。
關于民粹主義,必須說:存在是有理由的,它是不能成功應對城市化、國際化挑戰(zhàn)的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副產品。但是對于現(xiàn)代化國家建設,它又是攔路虎。它的對抗性、排他性、革命性特點,使得它總體上“破壞性有余,建設性不足”,社會的混亂和無序加劇。在同心圓思維的作用下,民粹主義可以被層層細化為地域間、集團間、家庭間甚至個人間的對抗和仇恨,社會的原子化不可避免。
民粹主義一旦成為一種亞社會意識形態(tài),它的板結會讓下一步的政策很難推行,為政者必須警惕。
當前,民粹主義在各領域中均具有顯著表現(xiàn),包括經濟層面的保護主義,社會層面的排外主義,政治層面的不信任、不合作主義,以及歷史層面的極端民族主義。
在經濟層面,經濟民粹主義的抬頭讓國內和國際上共同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和執(zhí)行陷入困境,加劇了國際間、地區(qū)間閉關鎖國的保守化傾向。在宏觀上,市場經濟所要求的要素充分、自由流動無法實現(xiàn),社會成本被迫放大;在國際上,圍繞區(qū)域合作的協(xié)商過程,“假想敵”滿天飛,“打壓”、“圍剿”、“勾結”、“投靠”、“狼狽為奸”等情緒化的詞常常作為標題和評論語出現(xiàn)。包括中國在內,各國發(fā)展中的問題終須自己認領,公平、公正性是國際合作的唯一基礎——比如,TPP協(xié)定中中國被排除在外,與中國目前暫時不能滿足勞工、環(huán)境、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的基準性要求有很大的關系,而這些情況國內媒體很少報道、討論,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情緒的宣泄,以及對“對抗措施”的討論。對中國來說,改革有窗口期,但窗口并非一直開放,經濟民粹主義正在阻礙中國的改革進程。
在社會層面,社會民粹主義表現(xiàn)為盲目排外。對內有地域歧視,也有身份歧視;對外同樣如此。對某些單獨事件作擴大化解釋,以偏概全,輕易上升為某國人對華人整體的污辱,“某某辱華事件”等標題的新聞不絕于耳,說明個別新聞從業(yè)人員也沒有就事論事的平常心,心理投射②的嫌疑很大。民粹主義者的心態(tài)是極度自尊和極度自卑的混合物,而且時刻處于亢進狀態(tài)。
在政治層面,民粹主義表現(xiàn)為不信任主義和不合作主義。一方面,政治體系中的不信任、不合作表現(xiàn)為沖突性群體事件的多發(fā)等。政治是對有限資源的權威性分配,其目標是實現(xiàn)“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福利”。民粹主義抬頭是因為治理失靈,政策的制定-執(zhí)行過程常態(tài)化地缺乏科學性、民主性,令民眾感覺利益受損,又無處申訴,對抗性的群體事件自然就會多發(fā),進而,彌散性的政治不信任就會充斥整個社會,進一步招來“塔西佗陷阱”③。這個時候,民粹主義的土壤就釀成了,不但是掌權精英和大眾之間,而且大眾與大眾之間也呈現(xiàn)分崩離析的局面。 另一方面,民粹主義者雖然自稱代表“人民”,反對腐敗精英,反對精英集權,提倡“人民優(yōu)先”。但很多時候,這里所指的“人民”常常是狹隘的特定人群,出發(fā)點是自我防衛(wèi)式的山頭主義。這種“人民優(yōu)先”的原則,實際上只是包括非常狹隘的“人民”的利益,距離真正的社會正義相去甚遠?!叭嗣瘛?,不過是綁架者手中的工具。
在歷史層面,民粹主義表現(xiàn)為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相結合,形成極端民族主義。在這里,過強的自我防衛(wèi)意識(俗稱自我正當化:錯誤歸于別人、功勞歸于自身)、突出的暈輪效應(俗稱以偏概全,對方某一突出的特點掩蓋了其它,導致不能全面看待對方)、令人啼笑皆非的投射效應 ,歷歷可見。如此靜態(tài)而封閉的思維方式,在國際社會的其它成員那里,恐怕也難以獲得認同。各國歷史發(fā)展的梯度格局,在歷史上造就了沖突格局,近代殖民地歷史和戰(zhàn)爭歷史,是我們無法回避的過去。無論是社會的重建,還是國際關系的重建,和解都是必要的,問題是:如何實現(xiàn)和解?
一方面要站在人類發(fā)展的高度,和解的前提是對“共同的人性,共同的困境”的承認。共同的人性是指:不論國別、人種,人類皆是同類,而非另類。因此,必須承認所有人都有生存和發(fā)展的基本權利。對戰(zhàn)爭悲劇必須用歷史辯證法的眼光去分析,關注戰(zhàn)爭發(fā)生的內外條件,加快國內和國際機制的構建,這是理性主義的觀點。關于戰(zhàn)爭和和平的研究理應關注“共同的困境”及其克服問題,即發(fā)展中國家在經歷工業(yè)化、國際化的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遭遇的難題是共通的。其中,分配正義是社會正義最直觀的部分,但大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卻難以企及,很多國家實現(xiàn)了高增長,但共享度卻很低。真正實現(xiàn)“成長的共享”的,只有東亞模式的少數(shù)幾個國家和地區(qū)。所謂“中等收入陷阱” ,其實就是分配不公的陷阱,作為平均數(shù)的“中等收入”在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國家,不但無意義,而且是危險的——社會往往在這樣的時候,動蕩的風險最大。民粹主義(與對外的“軍事主義”經常聯(lián)動)的崛起,幾乎不可避免。
另一方面,要用發(fā)展的歷史觀實現(xiàn)民族和解。關于民族和解,辯證法的發(fā)展觀是重要的指導思想。社會發(fā)展永不止息,我們既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自己,也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他人(包括過去的敵人)。指標、經驗材料都需要更新。另外,善意呼喚善意,當一方(特別是受害方)采取發(fā)展的觀念來看待歷史時,必然會極大地鼓舞對方相向而行,自我反省。一個民族的精神在歷史因素中過多彷徨,常常是由于:在當下,現(xiàn)實的發(fā)展道路依然坎坷——不斷的挫敗感讓人怨天尤人。不可否認,面臨雙重轉型的大國——中國,對本身發(fā)展道路的摸索,注定不是簡單的事,但我們需要歷史辯證法來看待:哪些是歷史?哪些是現(xiàn)實?同時,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找到可持續(xù)的發(fā)展模式,在這個基礎上,重建自信和自尊。
民粹主義的轉變:現(xiàn)代國家的治理革命
民粹主義經常高舉“人民利益”、“國家利益”的大旗,那么,民粹主義真的可以帶來“收益”嗎?答案是否定的。不僅如此,民粹主義對外導致國際關系惡化,對內導致社會的原子化。民粹主義是本能的燃燒,是自我消耗。民粹主義蔓延的社會,處于失火狀態(tài),情景岌岌可危。
民粹主義的麻疹,在一個民族的成長過程中可能難以完全避免,但如果一直不能治愈,對身體的傷害是極大的,它會誘發(fā)一系列嚴重的并發(fā)癥,最終蠶食社會有機體。只有理解民粹主義的發(fā)酵過程,才能順勢破解之。民粹主義的發(fā)酵是“挫敗感-非理性掙扎”的退化過程:首先,由于社會利益整合系統(tǒng)存在嚴重缺陷,制度供應不足,與他者共存共榮的“社會主義”式說教墮入自我空洞化,于是,越來越多的個體走向反社會的原子化及其相互對抗。個體退守到十分狹隘的利益觀里,為之掙扎呼喊,但結局卻是加速了(期待中的)利益的崩潰——仿佛黑洞中的失控下墜者,再大聲的吶喊和驚恐的掙扎也于事無補。
民粹主義不是組織中的個體現(xiàn)象,而是社會集合現(xiàn)象,因此,它涉及的觀念和制度的再建更艱難——這一社會工程實際上就是發(fā)展中國家的現(xiàn)代化進程。
逆轉民粹主義,需要社會正義的實現(xiàn)。逆轉民粹主義的關鍵在于觀念和制度層面的公共產品的充足化。為此,我們不但要傳播理性主義價值觀,更需要實踐層面的呼應——共贏的利益格局比任何說教都更有力,它是價值觀信仰的基礎。主導改革和轉型的各級政府,必須提高公共產品的供應能力。不同于以基礎設施為代表的物質性的公共產品,中國社會供應相對不足的是制度性的公共產品——這類公共產品自內而外可分為三個層次:觀念、制度、政策。這其中,觀念是靈魂。
人類社會都經歷過觀念蒙昧期,在很多發(fā)展中國家,民粹主義至今是難以消化的硬物,特別是當社會危機嚴重時,就會被不斷地嘔吐出來。及早出走,是每個民族的自我責任,這一過程伴隨著啟蒙和覺醒。在歐洲,“走出中世紀”就伴隨著啟蒙運動、宗教改革,以及對羅馬法的傳承這三大思想變革。它的核心是天賦人權觀和社會契約論的確立——這兩者在之后成為了現(xiàn)代國家制度建設的奠基石。只有基于這樣的理念立國,社會正義才有可能實現(xiàn),民粹主義才能被壓制在最小限度。
中國雖然已經選擇了改革開放的道路,但是,在濃縮的城市化和快速的國際化進程中,差序格局可能惡化,政治系統(tǒng)的腐敗也可能加劇——有損社會正義的問題,正在集中考驗著執(zhí)政能力。
如前所述,民粹主義是對精英政治的不滿和抗爭,破壞性大,建設性低。民粹主義和治理失靈如影隨形。在民粹主義思潮抬頭的今天,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檢討社會治理系統(tǒng)的有效性。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統(tǒng)治(穩(wěn)定和秩序)的合法性的維持,有賴于政治系統(tǒng)的人才儲備和腐敗控制能力——首先,必須依靠真正的精英來治理社會,他們在理念上具有前瞻性,他們在具體公共政策問題上是專家。與此同時,針對精英們的防腐機制也必須切實有效。
民粹主義抬頭的社會,是病態(tài)的社會——不過,在此之前,社會就已經病了。不公正和腐敗是身體之疾,民粹主義則是精神之疾。從身體而入大腦,是疾病的深化。不過,只要不做諱疾忌醫(yī)的蔡桓公,民粹主義之疾,可治。
(作者為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博導)
【注釋】
①自發(fā)秩序理論是奧地利經濟學家哈耶克思想的重要核心,包括語言、傳統(tǒng)、工具、法律和市場等都屬于自發(fā)性秩序。哈耶克認為,社會秩序的產生不是來自個人和群體的理性設計,也不可能來自某種超驗的力量,而更可能是一種適應性的、自我演化的結果。
②心理投射俗稱推己及人。認知者常常把自身具有的某些價值觀,無意識中強加于對方。
③得名于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指當公權力遭遇公信力危機時,政府無論發(fā)表什么言論,頒布什么樣的政策,社會都會給采取不信任、不合作的態(tài)度。
責編/申唯佳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