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寧十一年的嚴冬,族老長女白羨同幼妹白栩并肩坐在晃蕩的裝滿糧草的牛車上,白栩把玩著手中一把野牛角弓面的長弓。
“奇怪了,”白羨撫著她頭頂面含笑意,“巫祝大人怎么只給了你弓沒有箭呢?”
她抬首笑著看向白羨:“這把弓名叫賜宴,巫祝大人說只有持弓者和他射向的那個人都愿意為了對方付出性命,拉弓時才能凝成箭形。”
“這就更奇怪了,”白羨嘴角一彎,“你想,如果那兩個人都愿意為了對方付出性命,持弓者怎么可能舍得拉弓射殺對方呢?”
白栩搖搖頭也不清楚。白羨將毛皮大氅解開,將淡紫底辛夷花枝通襖褪至肩頭,她側頭笑著對白栩道:“阿栩,你把那把弓對準我的肩頭,我想看看它會不會凝出一支箭,我們是不是都愿意為對方付出性命?!?/p>
白栩將長弓慢慢舉至她肩頭,腦海里驀然想起巫祝大人將這把弓賜給她時說的話,他說他夢到生洲東闌風雷滾滾,烈烈火海里殘尸遍地、流血漂櫓,而長姐就緩緩踏過他們的尸身。巫祝大人說若是長姐日后真的屠殺生靈,就用這把弓來殺她。
白栩猛地將弓放下扔至里廂,她為白羨系好大氅,露出清淺笑意道:“阿栩永遠也不會將那把弓對著姐姐?!?/p>
族人扎營時,白羨追捕一頭獐時不慎墜落入淮祁山腰一處幽潭,她在碧綠渾濁的潭水中渾渾噩噩,直至被人及時打撈起來。肩胛上一陣劇痛,她觸摸到自己左肩上的新生鱗片,才知道自己被大荒魚碰到了。
大荒魚是帶有疫病的妖物,生長于幽潭最底下,傳聞中觸碰到大荒魚的人身上的肉會剝離逐漸長出魚鱗,最后鱗毒入侵五臟六腑則必死無疑,一般觸碰到大荒魚的人都會被家人扔到幽潭底下等死。
鱗片蔓延得很快,立刻延至她大半邊背部。白羨咬著牙拔出短刀刮落自己肩胛上的肉鱗,刮鱗之痛尤甚剔骨剝筋,每刮下一片都會劇痛得昏死過去,而且被刮開的鱗片也會迅速地重新生長。有一些人亦知曉此法,可是不是鱗毒入侵內臟藥石無靈,就是因為忍受不了痛楚自戕而死。
白栩為白羨刮鱗足足有三日三夜,她不知痛昏了多少次,每每欲拔劍自刎痛快一死時,卻看到白栩心疼認真的模樣,那時候白羨就下定了決心,她要為了她的阿栩好好活著。
終于鱗片不再生長,白羨的背部血肉模糊,經脈、白骨亦隱隱可見,她奄奄一息,竟然活下來了,只是在大荒魚最初觸碰她的右肩胛那里,留下了鱗片的黑紋痕跡。
饒是如此,巫祝依舊不安心,他命人將白羨關在一個木筐里,把那木筐捆縛在牛車上隨行,從此白羨被困于那方寸之間,族人對她避之不及,除了她的幼妹阿栩。
皎月驚鵲枝的那一夜,白栩從巫祝那里求來漆毫,褪落衣裳在自己左肩描下同白羨一模一樣的鱗片痕跡,她笑著給白羨看:“長姐你看,漆毫的痕跡永生無法消失,我現(xiàn)在和姐姐你一樣了啊。”
白羨的手伸過木柵欄想要擁抱她,白栩身子緩緩貼近,清冷月色傾灑孤寂的木筐,流瀉下的石榴云枝裙卻是一抹好顏色。
【二】
族人在黝黑的深林中連日趕路,休憩時看到了極為驚悚的一幕:十幾名祭師布好了一個古怪陣法,口中念喃秘咒,大火燒得“噼里啪啦”響,散發(fā)陣陣燒焦的尸臭。一群婦孺瑟瑟發(fā)抖地擁在一處,馬車也被劈砍得零落。看來這是個商隊路經此地時,恰巧撞上了祭師施法,于是被抓來做了人祭。
一旁有幾名貌美稚齡姑娘,靜靜守候在一頂青頂軟轎旁,軟轎前白紗飄舞,懸掛的細小精致鈴鐺發(fā)出空靈聲響。轎內坐著一名青年男子,腥濃的鮮血流至他鞋底,他出轎后迅疾出手,一把黑折扇點在數(shù)名族人頸間,倏然便至白栩面前。
他以那柄沾了鮮血的黑折扇微掩在鼻尖,嘴角笑意盎然,眉眼清雅恰如月色覆新霜。
他一把折扇揮去便要割斷白栩的脖頸,白栩仰身一避,不料扇面柔韌卻暗藏殺意,凌厲的力道一揮散出來便割裂她腰身上的束帶,衣衫松斜,白栩大驚之下掩住,卻被他堪堪瞧見光潔的肩頭魚鱗的印記。
他面色陰沉下來,抬起手指止住了手下祭師的屠殺,有白鶴展翅飛來慢慢停落于他肩頭,族人頓時明曉了他的身份——殊城王室巫老平生最得意的門人,公子鶴懸。
鶴懸此行之前,巫老曾對他說:“雖當今能奈何你者寥寥,我卻看見數(shù)年后你命數(shù)異常凄慘?!?/p>
鶴懸不解,聽得巫老一字一句道:“肩頭有魚鱗紋樣的被大荒魚觸碰之人,數(shù)年后會吸盡你體內鮮血。”
這個預言聽起來可怖,鶴懸沉默良久后突然笑出聲:“那么,如果那是個男子,我就殺了他,如果是個姑娘……”
他話語堪堪停頓,面上是自負的笑意:“我就娶了她吧?!?/p>
鶴懸罷手躬身向白栩行禮,清越的聲音徐徐入耳:“我可以放了姑娘和你的族人,你們走吧。”
他起身笑意不減,命祭師將先前的婦孺都推入火崖燒死,慘叫聲不忍耳睹。一個幼童稚嫩的小手卻扒緊了涯邊,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火舌躥上來就要吞噬他幼小的身軀,在他凌空的那一刻卻有一雙手緊緊握住了他。
白栩握著那個幼童的手腕,費力地想要將他拉扯上來。鶴懸冷眼旁觀著發(fā)出一聲嗤笑。沒有人敢?guī)桶阻颍驗檫B夜趕路本就疲勞不堪,此時身子一點點地滑向崖邊。
“放手?。 卑琢w大喝一聲,面露焦急之色,“阿栩,你會被他拖下涯的,放手??!”
白羨拔出彎刀想要斬斷那個幼童的手腕,卻無奈被困在木筐中不能動彈。她陰冷地盯著鶴懸,咬牙切齒道:“快將阿栩拉回來,若是阿栩有任何閃失,我一定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她的怒喝竟讓他心底閃過巫老的話——數(shù)年后會有一人吸盡他的鮮血。鶴懸目光落在這個被困于木筐里的姑娘,沒有白栩貌美也不如她心善,白羨是這樣狠毒的女子,卻一心只想保護自己的妹妹。
他冷笑一聲,終于喚祭師上前將白栩和那個幼童拉上崖。
那個幼童的名字叫權璧,他在那一夜從清貴公子到家破人亡淪落為孤兒乞丐,皆是拜鶴懸所賜。
【三】
鶴懸命人去族里提親要迎娶白栩,那日她肩頭赫然的魚鱗紋樣讓他以為那便是預言中的那個人。
那時權璧就垂著腿坐在墻頭,漆黑柔軟的發(fā)絲雜亂地垂在眼眸前,安靜沉默著,無人知曉他的心事,后來他打傷了族里幾個孩子逃到深山去了。
白栩深夜持著火把上山去尋他,卻不慎將腳扭傷。她一瘸一拐地將他帶回族里時,沒有一句責怪的話,只是如常為他燒水洗澡,備好清爽整齊的衣裳。昏黃燈火下,他肌膚上拳腳相加的青紫痕跡呈現(xiàn)出來,他聲音極輕:“我沒有先動手,栩栩會信嗎?”
“如果我不信,還有誰會信呢?”白栩靜靜地將他擁在懷里,他如同一只小獸蜷縮著。權璧從來都不肯哭,仿佛那夜大火燒死了他所有的親人,還有他內心的喜怒哀樂。
白栩和鶴懸的婚事一直是族里想極力促成的,她淡淡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認了,鶴懸親自接她去帝都。
白栩走的那日,權璧被族里的孩子報復打得重傷,被扔進了深井里,她坐在轎里不住地讓鶴懸再等一等,因為她沒有看到她的那個少年。
鶴懸騎馬去了一處荒僻背坡,他手下那幾個貌美女子正在圍攻白羨。白羨她一身淡紫勁裝,手持明月彎刀,出手狠辣,縱身之間帶起一片血花。堪堪收拾了那幾個女子,她長舒一口氣正欲起身。
“殺了人連尸身也不掩埋一下嗎?”鶴懸打開黑折扇,嘴角牽起淡淡笑意,“就不怕我發(fā)現(xiàn)嗎?”
“讓你發(fā)現(xiàn)又有什么要緊的,”白羨面容沒有任何神情,她笑道,“殺了她們只想告誡公子,你身旁今后只能站著阿栩一個人,若有其他女子,我這條命也只好與公子相拼了?!?/p>
白栩嗎,又是白栩。鶴懸自幼被遺棄,后來又成為巫老手下的殺人利器,他一生無牽無掛,斷絕情欲,本以為白羨這樣的惡毒姑娘和他是同一種人,可是終究是不同的啊,她心里最柔軟的那個位置是白栩的。
他冷笑了幾聲離去。轎中的白栩左顧右盼也未能看見權璧最后一眼,只好放下簾幕作罷。
三年之期轉瞬即至,那是承平七年的時候,只待鶴懸料理完北祁的一樁案子便可回京與白栩復婚。卻在半路遭到了伏殺,他拔刀衣帶當風甚是瀟灑,數(shù)名刺客中躍出一個身形矯健的女子,她利落地揮刀迎上,已經過了三年,她身上殺氣愈發(fā)濃重。
“白羨,”他彎起嘴角,“沒想你成了別人花錢雇來的走狗?!?/p>
她的劍花挽得漂亮凌厲,劍尖貫過他胸口,她語意冰冷:“我不想殺你,好好回去和阿栩成親?!?/p>
那一劍他本可以輕而易舉避過的,白羨根本不是他的敵手,可是他偏偏以胸膛受了那一劍。
“跟我一起回殊城如何?”他堪堪握住她的手腕,“放走了我,你的主人會饒了你的性命嗎?”
“無須你管?!彼捳Z方出口卻被他脅在肋下,他跨馬揚鞭,衣袍寬大將她瘦小的身軀掩住,風揚起他黑瀑般的青絲,一副絕麗的場景,她被他緊緊擁在懷中。
身后刺客窮追不舍,馬匹總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刻,而且鶴懸傷勢并不樂觀,她在他懷中輕聲道:“把我扔下馬吧,這樣你還可能有一線生路?!?/p>
“怎么,終于學會為別人著想了嗎?”鶴懸面色蒼白,強扯起一絲笑。
“并不是,我聽說你和阿栩的婚事就定在下個月?!彼鋈恍α?,“別誤了良辰,那是阿栩一生只有一次的婚事。”
他氣得胸口起伏,她為什么要一直提白栩,她自己的命就這樣輕賤嗎?然而他仍做出風輕云淡的樣子:“這是你說的?!?/p>
還未待他話音落地,她已翻身滾落下馬,黃沙漫卷,他慌張地伸出手卻沒有撈到她的衣角。那個姑娘最后凄慘的笑容定格在心頭,他心里固執(zhí)而拼命地讓自己不要回頭,翻江倒海的情緒盡數(shù)被抑制在最深處,他想現(xiàn)在最應該回殊城和他的白栩成親,就讓那個姑娘死在那里吧。
【四】
當鶴懸回殊城時,卻看見一具尸體被懸掛在城墻上,那是受了城中最嚴苛的刑罰剝皮而死,經脈交錯在赤裸的血肉之下,血水順著腳底猶自滴落。
那身形異常熟悉,他顫抖著問了人才知道那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白栩,是巫老下的決定。
據說是城宴的時候,一個姿態(tài)妖嬈的孌童在露臺上跳舞,競價不下萬金。白栩看到那個孌童的臉后臉色霎時異常,她偷偷吩咐下人用大價錢買下那名孌童。
是夜,有婢女看到那名孌童被送進了白栩的房間。巫老得知后震怒,他本就憂心這門婚事,此刻更是以淫罪處死了白栩,剝下了她的人皮。
那名孌童早就不尋蹤跡,徒留下城墻上那具孤零零的尸體。
幾日后人們看到城墻下站立著一個遍身傷痕、蓬頭垢面的姑娘,她盯著懸掛的那具尸體,良久她空洞的雙眼留下兩行清淚,渾身骨骼顫抖著失聲痛哭,她掙扎著求生的欲望,千里迢迢地趕來是想看她妹妹的婚禮啊。
她仿佛發(fā)狂般上城墻斬殺數(shù)名士兵,坐在地上笨拙地邊哭邊解開尸體上的繩索,她面容猙獰扭曲,卻在將那具尸體擁入懷中時露出了溫柔的神情。
鶴懸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個姑娘大慟,看著她狀如瘋魔般抱著那具尸體策馬而去。
白羨抱著白栩的尸身騎馬離去后,鶴懸就緊跟其后,他看到白羨抱著白栩一同跳下幽潭,她想抱著妹妹在那里結束。
鶴懸大驚之下也跳下潭水,白羨在混沌的潭水中下墜,意識模糊中只感到一雙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努力地帶著她游上去。
白羨清醒時滿身濕透地躺在岸邊,四旁無一人影。
【五】
權璧幾年來聲名鵲起,修煉邪術盤踞于東闌殿。
白羨終于查清楚那日害白栩慘死的孌童是誰,她終于知道妹妹為什么愿意買下他,因為那個人是權璧。
他當年被扔到深井后差點死掉,被人救起后四處轉賣,成為權貴的玩寵,直到遇見白栩。
恨意和傷慟淋漓在心底撕裂開來,白羨懷著無人得知的目的,來到東闌殿做了權璧的一名洗腳婢。
她服侍權璧三年,然而權璧這樣自負傲慢的人從未仔細瞧過她的臉,他最熟悉的只有她低首為他洗腳時的頭頂。
那一日,白羨如常細細地用軟帕擦拭水底白皙得青筋可見的腳。
權璧唯一的嗜好就是伏殺都城自詡名門的祭師。他渾身帶著淡淡血腥氣,面容蒼白得仿如終年不見天日,更襯得他唇色殷紅,眼瞼淡淡垂斂竟如個乖巧的孩童。
白羨的手摸到他腳底時,卻有陣陣從里透外的冰涼。她低首瞥見黑氣竄動在他腳底經脈,權璧闔著的眸子驀然睜開,他一腳踹開銅盆,銅盆“咣當”碰地,水濺了白羨一身。他神情不耐煩道:“不是叫你將水燒熱嗎,耳朵被滴了蠟嗎!”
白羨心下思量往日給權璧洗腳,他足底靜脈暢絡,內息炙熱充沛,而今冰冷滯凝,一定是受了重傷的征兆。世人畏懼他,殊不知此次與祭師一戰(zhàn)他也耗損不輕。
并不是水不燙,而是他腳底太冷。
白羨方踏出閣門,就瞧見權璧的夜使各占方位拉緊了粗長金鏈,金鏈中端的鐐銬上套著一個人的脖頸。白羨也不確定那是不是人,他頭上套著一個麻袋,只露出眼睛的兩個窟窿,身上更是被破破爛爛的布包裹。他顯得惶恐不安,四處奔逃,身子精瘦卻力大無窮,連權璧手下最得力的幾個夜使都難以奈何。
她捉住了一個人詢問,原來重創(chuàng)權璧的不是祭師們,而是這個怪物。當時權璧與祭師激斗之中,這個怪物沖撞過來,權璧也是費了不少心力才將他降住。
“白姑娘你不知道,他吃了大荒魚那種妖邪之物啊?!毙P嘖嘖稱奇。
白羨眸光流動,她突然毫無征兆地將銅盆砸向其中一名夜使,嘴角微揚笑道:“這是主人洗腳用的寶盆,如今賞給你可歡喜?”
銅盆無什么重量,被她稍加力道扔過來卻重達千鈞,那夜使晃神間陣法稍稍露出空隙,阿鴉強加掙脫開,金鏈重重一掃將夜使紛紛拍打開。見他正要逃,白羨一把扳過他肩頭,細語道:“帶上我?!?/p>
他蠻橫地將白羨抱在肋下,像猿猴般敏捷地躍足,腳程之快將身后夜使紛紛甩開。
【五】
阿鴉帶著白羨晝夜不分地逃亡至東都密林,聲音低啞得仿佛被北漠的風沙吹壞了:“為什么跟著我?”
她眼珠骨碌碌地轉,想了一句哄騙他的話:“因為你跑得快啊,我要去古詹山采取帝女化成的岳草,聽說服下岳草可以討人喜歡,我想要變得討人喜歡?!?/p>
“我不去古詹山?!彼洁炝艘痪洌f著便起身走向林深處。一道巨大的陰影遮蔽天日,阿鴉抬首一看,強勁的風撲打面頰,盤桓在他頭頂?shù)氖悄撤N碩大鳥獸,黑羽紅喙,長翅一展綿延十里,拱背如同一座小山。
“占夷?!卑琢w按住腰際彎刀面色凝重,“占夷是權璧的坐騎,是權璧來了?!?/p>
一人緩緩從鳥背上躍下,異香隱隱入鼻,他面上笑得燦若春華卻隱隱有壓迫感。打量白羨一會兒后,他恍然道:“原來是給我洗腳的賤婢啊?!?/p>
他本來是要抓捕阿鴉的,此刻卻面含笑意地盯著白羨,世人多道權璧好色多淫,可是白羨不過是中人之姿。他笑道:“你同阿栩有那么一點像,只不過阿栩比你好看多了?!?/p>
白羨聽到“阿栩”這個名字脊背乍然一緊,她嘴角牽動一絲笑,眸子卻仿佛蘊著無盡傷慟。她抽出腰際長劍,躍足便要刺殺,環(huán)至權璧身旁的夜使紛紛拔劍,她腰身靈動,劍光游離間一片血濺。
權璧冷笑著擋過阿鴉的命門一擊,暗施巧勁扣住他背后衣領,“嘩啦”一下,阿鴉身上的粗麻袋和衣裳被扯開。
眾人都止住了手,看著阿鴉上半身裸露出來的肌膚,他身上延至面容密密麻麻是銀灰的魚鱗,如同熔漿破地而出后丑陋的地表,令人毛骨悚然。
“他吞了大荒魚,他和大荒魚同化了!”一名夜使失聲大叫,眾人驚懼地后退。
身上的鱗片暴露在日光下,阿鴉慌張地撿起衣裳想要掩住。記憶不可抑制地涌上來,村民嫌惡恐懼的眸子如出一轍,從沒有一雙手輕柔地觸碰過他,只有冰冷或燒得通紅的鐵烙。
白羨手中的劍“當啷”墜地,她快步上前欲伸手卻被他躲閃,他做出兇惡的神情恐嚇眾人。
權璧的眸子里卻露出精銳的鋒芒,白羨看破了他的意圖,她將地上臟得不辨顏色的衣裳揚起來,把阿鴉一裹背起來,那樣瘦小的個子卻腳步生風。權璧冷笑著將長刀照她左肩劈砍過去,卻被阿鴉伸出的手堪堪握住,刀鋒劃得手掌鮮血淋漓也不肯放手。
權璧嘴角微抿,殺意頓現(xiàn),他調配內息,刀鋒竟劈開他的手掌,腕骨粉碎,他要把他整條手臂斬開。白羨大驚之下冷笑道:“你向來是這樣自私可恨的人,當年我早該斬斷了你的手,阿栩后來也不會讓你拖累至死?!?/p>
權璧聽聞此言面容失色,手指堪堪頓在半空中,晃神間白羨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六】
白羨跌跌撞撞地將阿鴉背至一處僻靜山洞,阿鴉方才被劈裂的掌心變黑,血流不止,白羨皺緊眉頭道:“那柄刀上淬了毒?!?/p>
阿鴉將手伸回去道:“我本身就有鱗毒,你要是觸碰到了我也會染上。”
“伸出來,”白羨冷冷喝道,“你現(xiàn)在可不能死?!?/p>
她見阿鴉仍不為所動,不由得惱了,一把將他懷里的手拉出來,赫然露出可怖的魚鱗。白羨緊緊握住他手腕,抽出雪亮的小刀道:“忍著點兒疼?!?/p>
那柄小刀細細割去腐肉,白羨額頭滲出冷汗,神情認真。阿鴉看著眼前這個如同蒲北野草般堅韌的姑娘,掌心陣陣劇痛傳遍四肢百骸??墒撬氖帜菢訙嘏。駛€小火爐一樣握住了他,讓他那樣貪戀這平生未有過的觸碰。
這樣熟悉,疼痛和觸摸這樣熟悉啊,縱然是剔肉之痛,他一點都不想把手抽開了。
“白羨,”他低首慢慢喚出她的名字,“為什么要救我呢?”
“因為我恨一個人。”白羨抬首盯著他笑道,“我救你一命,你替我殺了權璧怎么樣?”
她的恨意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他答允了。
阿鴉看著細細為他包扎的白羨,問道:“為什么這樣固執(zhí),你觸摸到了我的皮膚,已經染上鱗毒了。”
“并不會?!卑琢w微頓了一下,笑道,她背過身解下衣裳,只見她肩頭蔓延著魚鱗黑痕,她笑道,“我曾經被大荒魚觸碰過,只不過后來又活下來了,以后不會再染上鱗毒了?!?
他怔怔出神地看著她將衣裳拉上去。白羨搖搖頭輕笑出聲:“我們都是被大荒魚觸碰過的人,我們是兩個怪物啊。”
月至中墻,阿鴉看著熟睡在身側的白羨,他赤足慢慢走到洞口,清輝灑在他胸膛上,他抽出一把刮鱗刀將自己身上的鱗片割下來,奇特的是原本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立刻愈合,生出光潔的肌膚。白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她看著洞口那個男子,他光滑的脊背上黑瀑般的青絲鋪散下來。他轉首,慵懶笑意一如既往,招手間有白鶴停落在他指尖。
他不是她的怪物阿鴉,他是公子鶴懸。
她震驚后面色恢復冷漠如初,緩緩抽出身側彎刀對準他:“鶴懸,你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鶴懸以指移開她的劍柄,雙眸微斂:“你想知道嗎?
“你當日攜白栩落水,是我將你救起來。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碰見了大荒魚,那種怪異的魚似裹了一層牛皮,我張口狠狠將它撕扯,它腥紅的血水不斷灌進我胸腔,我和大荒魚同化了?!柄Q懸慢慢道。
他后來一直是以怪物的方式存活在世間,直到與白羨重逢。就算忍受剔鱗之苦他也要化成人形,雖然人形只能維持在白晝的短短幾個時辰。一入夜他又會被打回原形,可是他仍愿意今后日復一日地剔鱗,只為和那個姑娘在白日相伴的幾個時辰。
“不行,”白羨忽然陰冷地說道,她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低喝道,“你不能變成人,你不知道權璧如今有多強大,只有怪物的力量才能克制住他,你要是變成人,就對我沒用了?!?/p>
她逼迫他繼續(xù)以怪物的形式存活于世,不僅是因為他有利用價值,還因為心底知道他是鶴懸后有某種復雜的情緒,她不能讓這種莫名的東西干擾自己。
他怔怔迎對她的怒氣,良久嘴角浮現(xiàn)笑意:“這樣啊,我知道了?!?/p>
【七】
那一夜東闌殿上方雷云密布,馬嘶叫著躁動不安,白羨坐在那個怪物的肩頭,她看著面前身形隱秘的夜使,低首對鶴懸說:“幫我殺了他們,全殺了。”
后來人們仍不能忘記這一夜,東闌的屠殺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血蜿蜒流下千階不息。鶴懸喚來千百只白鶴啄瞎了權璧的雙眸,灰白的羽渦將權璧團團圍殺,權璧勃然大怒,揮長刀將殺意四現(xiàn),羽毛凌亂,白鶴紛紛從空中墜下。
他仿佛發(fā)狂般無法阻擋,白鶴被殺得一只不剩,不防鶴懸長刀一劈,幾乎將他脊骨震斷。白羨冷笑著喝道:“當年的那名孌童是你吧。”
他大腦倏然空白,漸漸安靜下來,聽著白羨怔怔道:“你害得阿栩死了,她的尸身被掛在城門口那樣久,無人問津地死去。
“死得那樣慘的我的阿栩,如果姐姐不為她討回公道,大抵你們全都將她忘了吧。
“鶴懸、權璧,”她念著兩個人的名字已是淚流滿面,嘶聲吼道,“你們說會護著阿栩,可是你們現(xiàn)在都還好好活著,我的阿栩卻已經死了?。 ?/p>
權璧失魂落魄地后退,瞎了的雙眸流下兩行血淚:“栩栩,是啊,她死了?!?/p>
她買下他,想要問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可是他給她帶來了死亡。
他怔怔地笑著,一腳踩空跌入身后無盡的火海,如同最初那樣,幼童被白栩一把拉住了手腕,那個姑娘是他的救贖。
“栩栩啊,這一次,你還會拉住我嗎?”
可是這一次摔下火崖,卻再也沒有一雙手拉住他,這世間會拉住他的那個人,已經被他連累死了。
白羨仿佛被抽去力氣般跌坐在地,她抬頭看向正欲拉她起身的鶴懸,道:“我向來不喜歡欠人恩情,你滅了東闌,我助你永遠變成人形,你愿不愿意?”
巫老的預言在此刻顯現(xiàn),他大驚之下已被她拉住了手腕,她往他口中喂了一顆紫霄丹,可保他失血不死。白羨褪下他衣裳就著脖頸咬下去,他體內溫熱的鮮血被她吮吸,到天明之際,他體內鱗毒會全部清除,從此恢復人形。
他神志不清間想起那句預言,巫老只看到她在吸他的血,可是他不知道,那并不是禍災,而是她為了救他。
他的手顫巍著撫上埋頭在他頸間吸血的白羨,笑道:“鶴懸喜歡的是你,阿鴉喜歡的是你,一直都只有你啊?!?/p>
那時人們瞧見一個俊美的男子躺在一個姑娘懷里,她埋首在他潔白美好的頸間,那更像是一個深情的吻,人間情事旖旎莫過于此。
有個預言,數(shù)年后他的脖頸上,有他心愛姑娘的吻落在上面。
她微微一頓,嘴邊是未拭去的血跡。她笑道:“我們不相欠了?!?/p>
自那夜后白羨成為東闌的新主人,她吸了鶴懸的鱗毒之血,一日日地快速衰老下去,一個月后已經是滿頭白發(fā)、皮膚松弛的老嫗。
【八】
穹頂夜色鋪天蓋地如化不開的濃墨壓在人心頭,一個姑娘背著一把弓艱難地爬上東闌殿的千層玉階。
推開殿門的那一霎,蒼老垂死的白羨微微睜眼,她瞳孔急縮,那是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之人?。∷澛暤溃骸鞍㈣??”
白栩一頭青絲微揚,貌美如初,她笑著說:“阿姐,是我啊?!?/p>
那日白羨抱著白栩的尸身跳下潭后,鶴懸不僅救起來白羨,也將白栩的尸身抱了上來。他帶著白栩趕回去求巫老,務必留住她一魂一魄,巫老嘆了口氣:“想不到你是真的放不下這個女子。”
“不是的,”鶴懸深深叩首,他道,“是為了另一個人,阿栩是她最重要之人,我特來懇求巫老。”
這些年巫老一直將白栩的游魂寄在賜宴弓上,如今蓄足靈力可化得肉身,白栩便來找白羨。
白栩將賜宴弓舉起來對準白羨的胸口,她道:“這把弓是用來殺姐姐你的,我如今想看看我和阿姐是不是都愿意為了對方付出性命?!?/p>
挽住的長弓上星輝赫然凝成一支箭,直直射入白羨的胸口,白栩彎起嘴角:“原來姐姐是真的心疼阿栩的?!?/p>
白羨以為自己會死,沒想到胸口入箭卻沒有絲毫的疼痛,星輝四散籠罩,白羨雪發(fā)復生青絲,面容重新變得嬌嫩,反倒是對面的白栩瞬間衰老得不成人形。白栩慢慢吐出一口黑血,笑著看向白羨:“這把弓名為賜宴,正是因為雙方都愿意為了對方付出性命,才會射出這一箭,射出箭的那一刻可以以命換命?!?/p>
白羨撲上前撕心裂肺地喚著她的名字,卻見她的身形消散,她擁住她的面龐笑道:“不止姐姐心疼阿栩,阿栩也愿意為姐姐死的?!?/p>
將自己的性命寄在箭上奉送給白羨的那個姑娘,是她心愛的妹妹阿栩。
白羨后來再未踏出過東闌殿,大雪終年不化的東闌殿千層冰階下終年守候著一個怪人,他用粗麻布將自己從頭至腳裹得嚴實,盡管他已經恢復人形卻執(zhí)意這樣,被人口口相傳為怪人。
有人曾在夜色中瞧見,他出神地仰首望著遙遙東闌殿的方向,彼時有白鶴落在他肩頭,漫天星光灑瀉。
許多年后有一日,東闌的弟子驚喜地告訴白羨那個怪人走了,白羨在扶欄邊望著千階下,他是真的走了嗎?
良久踉踉蹌蹌地又有一個人影,他攥著手中被血浸染的岳草,為取此草他身負重傷,雪地上逶迤出長長的血跡,血跡盡頭那個怪人倒下,身體僵硬。他最后一眼望著遙遠的千階之上的東闌殿,笑著呢喃了一句話,沒有人聽清他說了什么,可是白羨卻很清楚,清淚慢慢滴濺在雪地上。
“當年你說過的古詹山岳草,我給姑娘你拿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