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壹敗仗將軍連雋
北唐開國第三百七十八年的這年盛夏,鳳凰花開滿橋頭、陌上,荷葉田田,蟬鳴聲遠遠。
程壁跪在青石板街上接圣旨,連雋的畫像隨著圣旨從公公的手里被他一并接過來。
少年將軍連雋,駐守南疆三年尚無敗績,結(jié)果一敗就敗得肝腦涂地、潰不成軍,他自己也身負重傷。
皇上說,程家自古善戰(zhàn),便去救他一救。
救自然是能救的,程家現(xiàn)任家主程壁,自十三歲與父親上戰(zhàn)場,還未有失手。
程壁拉開畫像看那人,鳳目修眉瓜子臉,懸鼻薄唇刻薄相,滿臉的君心不悅。
程壁苦巴巴地不想去,甩著袖子央求:“公公,您能把圣旨幫我給皇上捎回去嗎?”
公公笑瞇瞇道:“那圣旨我給您捎回去,您把這畫像帶著去南疆照著找人就成。”
萬里的腳程,于別人個把月也未定能到,于他幾日足矣。
千里浮白浪,程壁的船幾經(jīng)波折終于抵達連雋營地那日,正是夜半,無人列隊歡迎。他獨自一人拿著圣旨走進連雋營帳的時候,連雋手握長劍在地圖之上指點山河,一條胳膊尚且吊著白布。
看到陌生的公子大踏步地走進來,連雋臉色不悅就要喝問,右將軍抱拳對著程壁行禮,轉(zhuǎn)過頭去跟連雋解釋:“此乃帝京城中程家這一代的家主——程壁?!?/p>
傳說中的御敵神獸——程壁。
右將軍講解:“山海經(jīng)中有云:‘中曲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其名曰駁,是食虎豹,可以御兵。這講的就是程壁先生一族:駁?!?/p>
年少的將軍很無知,睜大了眼睛,低著頭審視他幾圈,喃喃不解:“傳說中,以虎為食的神獸?兇猛異常?
“你來干嗎?”連雋又對著程壁問。
“救你?!背瘫诖?。
連雋站直了腰,哼了一聲打著哈欠道:“少讀點書果然是對的,什么《山海經(jīng)》,什么鬼,什么一條駁!皇上估計買條狗也告訴我猛著呢!”
程壁不解,他哪里像狗?
他一步步走過去,彎下腰,低下頭,一只手撐在連雋頭頸邊,正好把他堵在墻角。他彎著嘴角笑:“別不要臉,告訴我誰是狗?要不要我當(dāng)著你的面啃只老虎給你看看?”
連雋往身后的墻邊躲了躲,看著面前程壁的粉唇玉面,咳了咳清清嗓子,語調(diào)平穩(wěn)道:“晚飯我讓廚子給你準(zhǔn)備米飯、青菜可以嗎?還是你想吃面……”
貳他白色毛發(fā)如雪
連雋之前戰(zhàn)敗一城,蠻人趁機掠去不少金銀財物,還帶走了幾百百姓,此刻盡數(shù)綁縛于對岸,每日里派著人折磨。
更有人每日里喊號子一般站在對岸羞辱連雋等人貪生怕死,對北唐百姓死活置之不理。
這邊整個北唐軍被羞辱得各個都快炸了,有不要命的就想游過去救人。
程壁聯(lián)合連雋及左、右二位將軍,軍中尋了幾十個水性極好的兵士,趁著一夜雨大拽著小竹筏,夜渡橫江,眾人皆在水下拖著木筏泅到對岸。
趁著夜深上岸,將百余人解救下來,送上木筏,甫要上岸,蠻人扎營之地就有所驚覺。
木筏已經(jīng)盡數(shù)入水,程壁叮囑二位將軍順?biāo)滤俣容^快,可宛轉(zhuǎn)回營,他自己留下墊后。
此時身后一片火光,蠻人已經(jīng)執(zhí)著兵器而來,程壁以一當(dāng)十站在岸邊將敵軍與身后的江水劃開。一片混戰(zhàn)中,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連雋拖著半條殘腿正在他身外幾米與人打成一團。
連雋一回身欺進他身畔,攬住他的腰,回身跳入水中。
萬箭齊發(fā)之下,程壁翻身將他攬在了身下。連雋不聽話地繼續(xù)跟他搶奪誰在上面的主動權(quán),最后程壁無奈地怒吼:“老子皮厚!”
連雋這次不再掙扎,認可道:“對,忘了您是獸!”
水流湍急,此時他們已經(jīng)順?biāo)鰩桌?,身后追兵聲音減弱。
程壁挽了挽濕了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白色面頰上黑眸轉(zhuǎn)了轉(zhuǎn):“你剛才特意……留下來等我?”
他滿眼都是一副難以置信以及“小伙子,你能不能不要拖累”我的無語。
連雋摟住他的腰,掛在他身上,應(yīng)答:“嗯,被迫等你吧,我腿腳不好,從船上掉下來了?!?/p>
程壁看準(zhǔn)了時機,扯著他上了岸。
連雋的腿傷此時被水泡得泛白,程壁戳了戳那深深的傷口,道:“你想沒想過你是主將,這種情形就不該來?!?/p>
連雋橫了他一眼,辯駁道:“我國人被俘,身為軍人豈能坐視不理!”
程壁抬眼看他,嘆氣道:“上來?!?/p>
連雋那張厚成城墻的臉騰地一下像染了桃花,還小幅度地扭捏了一下:“不好吧……”
嘴上說著,他身體很誠實地“刷”的一下翻身將程壁整個攬在懷里,死死壓在身下,眼角眉梢還帶著一絲喜氣洋洋:“你冷嗎?”
程壁閉了閉目,氣得胸都快炸了:“叫你虛騎一下,誰教你抱住我了!你這樣老子怎么變形?”
下一刻,連雋看著月色下獨角的白馬一般的獸,只覺得目瞪口呆。書上誠然欺他,駁何曾如畫的那般丑陋,簡直美極了,白色毛發(fā)如雪,獨角黑尾,大眼溫潤如溪。
當(dāng)夜程壁和連雋回到營地,路上倒是一路平安,只有第一次騎駁不適應(yīng)的連雋吐了,程壁特別不高興,滿面寒霜。
右將軍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一臉黑的連雋大踏步走得“噌噌噌”,而不耐煩的程壁在后面揉著腰,小聲可能是罵了臟口。
連雋回頭拿眼睛橫他:你說什么?!
“說你怎么老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兒,一百年吃啥都不香,做啥都不開心,救了人也要冷若寒霜,是不是洞房花燭也沒個笑模樣?”
連雋撇嘴:“呵呵?!?/p>
程壁也翻白眼:什么將軍?什么德性!
右將軍在旁邊打馬虎眼:“也不是,也不是……咱們將軍還并未有過洞房花燭,許是到那時候說不定就不是沒個笑模樣了,呵呵……”
“呵呵。”這次冷笑的是程壁。
連雋摸了下鼻子,緊了緊眉頭,表情很嚴(yán)肅,一副“不服你來試”的模樣。
叁哦,你對人獸戀怎么看?
之后數(shù)日,兩軍多次交鋒,有了程壁的幫攜,連雋如有神助。
南蠻人兇惡,在戰(zhàn)場上見到程壁這位銀槍白衣的將軍時卻顫抖不已。
其實連雋將軍真的很努力,每日里他似乎很少睡,吃得也少,一腔熱情都撲在戰(zhàn)事上。戰(zhàn)場殺敵,他永遠在最前面,解救戰(zhàn)俘他永遠最積極。
程壁其實有著些許驚訝,他看得出連雋不怎么在意戰(zhàn)功,往回寫的戰(zhàn)報多報憂不報喜,好像是傻。
可惜南蠻人氣勢洶洶,此次似乎勢在必行,要踏平中原。他們連日增兵,連雋幾封加急軍函送回帝京,卻一直沒有回信。
那日夜深,他們商議到夜深時,他拿起酒壺喝酒,問程壁:“要不要?”
程壁看他:“我不飲酒?!?/p>
連雋“哦”了一聲:“我們行軍打仗怎么能不喝酒呢?”他說完低下頭穩(wěn)穩(wěn)捧住程壁的臉頰,唇貼上去,大咧咧地蹭了蹭。
程壁眼睛瞪大了一瞬,下一瞬就放松了身體。要知道,這年頭,敢跟一只獸貼這么近的人類越來越少了。
許久之后,連雋放開他,一本正經(jīng)地交流討論:“感覺怎么樣?純粹的高粱酒。”
程壁低著眉頭矜持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你對人獸為伍這事兒怎么看?”
連雋冷哼:“不贊成?!?/p>
程壁“哦”了一聲:“那我也就直說了,你這人挺爛的。”
當(dāng)夜,右將軍派去打探敵情的人回來,南蠻多日久攻不下,竟然又急調(diào)二十萬兵士,舉國兵力破釜沉舟而來。
程壁問連雋:“咱們有多少人?”
“來時三萬,此時不足二萬五。”
此時送回的書信也傳到了,確是滿篇問責(zé),更多確是針對程璧,所謂神獸,卻沒能力挽狂瀾,立時挽救敗局。
書中最后幾句卻是要求連雋放棄邊關(guān)再退一城,并且立時回京復(fù)命。
此時南蠻人虎視眈眈在城外,隨時可能來襲,朝廷卻軟弱多疑,要求退兵。
程璧無言以對。
肆你等著我回來
連雋拿著圣旨思考良久,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小駁你等我回來,不退兵?!?/p>
程壁大怒:“誰叫小駁,你全家都叫小駁!”
連雋走后,蠻人終于渡江而來,一場鏖戰(zhàn),百姓已經(jīng)盡數(shù)提前被送走,將士們?yōu)榱耸刈疗此缞^戰(zhàn),無奈還是敵我力量懸殊。
程壁的銀槍被縛住之時,鐵甲被挑開的剎那,他想的是列祖列宗是什么不好,卻是御敵的獸,想父兄效忠誰不好,卻效忠多疑的凡人。
想老牛力盡刀尖死,想壯士為國不出頭,若是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想好好打贏的想法,不為了千秋萬代圣明,不為了舉國生靈為了黎民百姓,只為了那個為了清平盛世百死無悔的連雋。
為了成全他吧。
他于異鄉(xiāng),茍延一口氣,抽出身畔敵軍的銀刀,步步深入戰(zhàn)局,心里第一次有了勝負心。
萬里外,帝京城中,連雋跪在皇宮外,一跪就是三天。
皇上問:“你憑什么再要朕出兵,再要幾萬兵馬?”
憑不能辜負天下人,憑我一身本領(lǐng),憑我不能辜負那只打起架來不要命的駁!連雋心里想。
“我有決心!舅舅再相信我一次嘛,要不我就去找我姥姥了……”連雋嘴上說。
他帶著救兵日夜兼程,于半月后抵達南疆之時,營地還在,營帳上“連”字飄揚,他將整個營地都找遍了但還是沒找到程壁。
右將軍說,程先生在昨夜血戰(zhàn)之后,血染盔甲,揚長而去,走時只了一句:“明日他會歸來,我總算可以去了。”
有人說程家多年來已經(jīng)疲于戰(zhàn)爭,也許正是趁此機會而去;有人說也許程壁傷勢過重,大限將至不想死在凡間。
上古神獸一脈得傳,天下無二,唯獨程門,自他而后,恐怕絕種了。
眾說紛紜,誰也不能為連雋解惑,他找不見他。
夜半燈前,他每每疲累到不行之時,眼前晃起程壁笑得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他說:“心累?!毕肫鹚髞砣ミ^一次程壁的家,發(fā)現(xiàn)他家中東西早已收起,老仆都已遣散,程壁來南疆前看來已有了走的心思。
真是絕情之人。
之后百戰(zhàn),百般艱難,幾經(jīng)生死,連雋竟硬挺了過來。一晃兩年,他最終收復(fù)失地,全勝而歸。
少年時那副吊兒郎當(dāng)、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模樣漸漸收斂,他已經(jīng)有了將軍的氣勢。
其后幾年,他并未回京,而是南征北戰(zhàn),把戰(zhàn)場當(dāng)成了家。他的皇親國戚和朋友們都很驚訝,覺得他是不是在南疆中邪了,當(dāng)年不是說了玩幾票就回來享受生活的嗎?
不過是平常戰(zhàn)場上的一夜,他與右將軍提燈看征戰(zhàn)版圖,看著四處戰(zhàn)火平息,看著周邊失地修復(fù),眼看著這個國家進入盛世,估計幾十年內(nèi)都將再無戰(zhàn)爭,但國家也都被他打得經(jīng)濟倒退到開國前了。
他坐在地圖前,滿身疲憊,笑得很無邪很無奈:“你說不用再打仗了,他是不是就會回來了?”
右將軍囁嚅幾次最終選擇靜默。那日,程壁傷得實在太重,那也是一生里他唯一一次看到程家人的真身——滿身浴血的白身獨角。
個中幾次出生入死,百般艱難不再贅述,連雋終于得勝歸朝。大殿之上,皇上問他:“可有什么想求的?”
“駐守南疆?!?/p>
在初見與分別的地方,總會等到他回來的吧,來罵他一句,怎么老是滿臉不高興。
后來:
北唐開國第四百四十年的這年盛夏,鳳凰花落滿了阡陌、橋頭。
橋上的說書人說:“那時啊,最厲害的將士便是連雋大將軍旗下的程壁,白衣銀甲,一桿紅纓槍挑四方,長相俊俏,領(lǐng)口素來敞得比較開……”
酒家門前曬太陽的老頭,一張臉能皺出十幾個包子的褶子來,聽到這里他滿臉怨氣地看程壁,滿眼都是潛臺詞:“看當(dāng)年你把你騷氣的!”
程壁“啪啪”地給他的后背貼膏藥,冷哼著念叨:“真真的一百年不高興?!?/p>
瘸著腿來蹭飯的右將軍說:“不對不對,也有時候是很高興的。”
確是高興的,連雋將軍三十一歲那年夏日,有人白衣御馬而歸,他十分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