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說到啟蒙運動,近年來不少學者強調這一運動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他們或者按國別區(qū)分出英國的啟蒙、法國的啟蒙、德國的啟蒙,或者按照年代區(qū)分出早期的啟蒙和晚期的啟蒙。在這種情況下,或許有必要回顧一下彼得·蓋伊40多年前在《啟蒙時代》一書中的論述:“啟蒙運動的參與者對他們所追求的政治目標十分確定。除了一些次要問題上的分歧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為一種世俗、合理、人道、和平、開放、自由的社會和政治秩序鼓與呼。他們的共識有力地證明了啟蒙哲人大家庭的存在:雖然時有分歧和爭執(zhí),但因世界觀和理想而基本上團結在一起。啟蒙哲學強調人必須自主:人要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合理利益和自我發(fā)展負責,進而不可避免地擴展為對人類同胞的福祉負責?!?p>
美國歷史學家彼得·蓋伊與他的著作《啟蒙時代》
德國學者曼弗雷德·蓋爾說:“1691年‘智力啟蒙一詞就已出現在詞典里。啟蒙的矛頭指向迷信、崇拜、偏見、狂熱、狹隘和想入非非,它同時又是人正確使用自身理解力的一種積極的綱領性的理念。啟蒙運動始于1689年代英國大革命,止于100年后1789年法國大革命?!钡珕⒚蓺v史的終點是開放性的,也就是說,啟蒙的目標尚未實現,啟蒙的任務可能要一直開展下去。
在康德看來,啟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歷史時期或者一場運動,這一過程的特點是運用理性去創(chuàng)造和保護自由。彼得·蓋伊說,到18世紀末,啟蒙哲人大家庭的“老近衛(wèi)軍”相繼離世(盧梭、伏爾泰死于1778年,狄德羅死于1784年。如今,200多年過去了,“啟蒙運動與我們這個時代有很直接的關系,而且相關程度超出了啟蒙運動的批評者乃至崇拜者的想象”。
在彼得·蓋伊看來,啟蒙時代的首要特征是人類開始感受到一種駕馭自然和人自身的力量感。發(fā)生了啟蒙運動的18世紀“是一個神秘主義沒落的世紀,一個對生活越來越懷有希望、對人力越來越充滿信心的世紀,一個執(zhí)著探索和批判的世紀,一個關注社會改革的世紀,一個世俗主義日益抬頭、冒險之風日益盛行的世紀”。在古代,自然力和人類的非理性讓古人彷徨無助,古代哲學家把這種無助加以合理化,發(fā)展出深切的悲觀主義理論體系。從事哲學探討就是學習如何面對死亡,而研究歷史就是追溯人類從純真、榮耀和雄渾的黃金時代不斷墮落的歷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雄心勃勃的政治建構雖然是基于人類能夠駕馭自身的假定,但很大程度上是旨在抵御無所不在的暴政威脅和人類激情的狂暴力量。
啟蒙哲人雖然非常仰慕古典思想,但他們不再滿足于古人聽天由命的哲學思維,代之以身體力行和實用主義,完成了對人生價值的重新定位。他們把盧克萊修的《物性論》視為進取精神的典范、消滅敗類的綱領,但認為其中彌漫著一種他們無法贊同的憂郁氣質、一種意志消沉的氣質?;浇萄匾u了對于死亡的夢寐縈懷,但改變了死亡的精神內涵,將生與死的意義完全顛倒了過來。一個人如果有幸臨死前完全神志清醒,死亡就提供了一個懺悔的機會;死亡成為每一個人通往來世的入口。在基督徒看來,死亡并非英雄劇的最后一幕,而是永恒幸?;蛴篮阃纯嗟牡谝荒?,與這種永恒幸福或痛苦相比,塵世的存在只是一個序曲。“啟蒙哲人先是援引古典思想來對抗基督教傳統(tǒng),從而擺脫宗教的束縛,然后又訴諸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以此來擺脫他們摯愛的古人?!?h3>進步的空想
啟蒙哲人相信人自身的力量,這導致他們把目光從過去轉向未來?!傲_馬人,某種程度上還有之前的希臘人,都沉溺于懷舊之中難以自拔,他們自己文雅而開化,卻歌頌粗俗的英雄和淳樸的牧羊人?!北说谩どw伊對懷舊之情做了淋漓盡致的批判:人們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懷舊之情,因為它根植于人類心靈的深處,尤其是它通常偽裝成對“現在”的合理批判,偽裝成對“過去”的合理追慕。但是,懷舊把合理的批判和追慕上升到一個不合理的高度,不滿情緒轉化為懷古之情,憧憬更單純的環(huán)境和童年般的純真和歡樂,這種純真和歡樂之所以如水晶般純凈,完全是因為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懷舊是一種最似是而非和最具欺騙性的倒退?!跋ED人是這種倒退的始作俑者,他們發(fā)明了牧歌,這是一種只有城市文明才能孕育出來的田園文學體裁?!?/p>
維蘭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人是“愚蠢的動物”;理性或許是通向進步的階梯,但即便真有作用,那也是緩慢的,啟蒙之所以艱難而緩慢,是因為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進步也概莫能外?!跋蛞粋€人灌輸文化的種種好處,也就教給了他每一種作惡的技巧;掌握一個真理就多出一種謬說,培養(yǎng)一種美德就多出一種惡習?!?/p>
理性的倡導者談及理性的不斷發(fā)展,預言理性最終必將戰(zhàn)勝“無知、精神怠惰、反復無常和自我中心”,維蘭德說,這些人都是空想家,“事情一直很明白,文化最精致的時代恰恰是道德最腐敗的時代,最開明的時期恰恰是五花八門的臆想、愚行和宗教狂熱最興盛的時期”??茖W無疑有了長足進步,我們“有了更優(yōu)美、更成熟的語言;寫了也讀了更多的書,我們也有了非常優(yōu)雅的藝術。但要說我們整體上比以前更智慧、更善良、更快樂,我不這么看。試問,與先輩相比,我們的時代有哪一種邪惡、哪一種愚行有所收斂?我們又有哪一種美德勝過了前人?又有哪一種人生的樂趣超過了前人,哪一種樂趣的花費沒有遠超前人?”維蘭德發(fā)出一連串質問:難道如今更關心老百姓?壓迫更少?有權有勢者的巧取豪奪收斂了?戰(zhàn)爭變少了?萬一戰(zhàn)爭爆發(fā),它比從前更正義、更必要?比從前更人道?這些問題的回答是不言自明的。
啟蒙運動辯論的主題涉及宗教、社會、心理、政治、藝術、教育等各個方面,彼得·蓋伊逐一做了論述。另外,他對啟蒙哲人的形象做了生動的刻畫,比如他說“在啟蒙哲人當中,愛爾維修不是最著名的,卻是最聲名狼藉的一位”。伏爾泰被譽為整個啟蒙運動的最佳代表,“他認為天才的輝煌只能持續(xù)一個世紀,此后任何事物都必然會退化?!北R梭“是個劇作家卻又猛烈攻擊戲劇,是個道德家卻又拋棄子女,是個宗教哲學家卻又出于可疑的理由兩度改變信仰,是個自由意志論者卻又念念不忘強制,是個自然神論者卻又指責其他自然神論者不信教,是個友誼的頌揚者卻又與每一個人都反目成仇?!钡业铝_比伏爾泰更有骨氣,他與葉卡捷琳娜大帝通信往來時卻比富有的伏爾泰更加不卑不亢,更少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