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

這是梅雨季無數(shù)雨夜中的一夜，大雨滂沱，雨聲如鼓，樓下小溪黃水暴漲，平野一片汪洋。遠(yuǎn)處山道兩旁路燈昏黃，所見之處水汽彌漫，一團氤氳，不知是橙光暖了水霧，還是漫天大雨的空茫里，因了那橙色的光，有一處小小的暖。

我與小孩在屋里，房間干爽而安靜。冰涼雨氣越窗而入，沾膚涼沁，且有一種清寂沉靜的意味，仿佛娓娓低沉的傾訴，帶著某種遠(yuǎn)古的記憶密碼。這種氣息令人沉溺，一下記起一年前也是這間房里，一樣的雨落傾盆，一樣的水汽清潤，我與更小的他在床上安睡，半夜醒來，一片清寂，可雨仍在落，風(fēng)依然涼潤，天地依然茫?；拈煹昧钊思拍?，如汪洋大海里只余一孤舟，而我與他在舟中飄搖，相依為命，地老天荒。那種感覺并不令人痛苦，反令人清醒開闊，澄明平靜，世界全部隱退，只有自己，無欲無求?；蛟S，是因為那空氣觸膚冰潤的真實與舒暢。是的，隔著許多晴明朗日的時光，我依然記得一年前午夜冰潤的風(fēng)。

我記不得很多生命里發(fā)生過的事，可卻記得住很多曾令我感動的風(fēng)、令人沉溺的暖陽皎月、鮮花美實。我記得某年中秋一山月色的幽明；記得某年冬日滿地月光的清寒；記得某年春晴碧樹黛山的明凈；還記得某處茉莉雨中寂麗的清嘉。我記得這么多幽微無用的東西，無形無味不可觸摸不可保存不可展示，可會在某個類似的場景再次被喚起，而后回歸當(dāng)年一樣的寧和澄凈。我生命里的那些美好，竟有很大部分與人無關(guān)，而與己在某個時空與天地獨遇有關(guān)，那是立于時空里永不老去的自己。

偶爾也忽然會問，記住一陣風(fēng)、一片月色、一抹遠(yuǎn)山、一縷花香，是否有其意義？是否不如去記住一場愛戀、一個擁抱、一次遠(yuǎn)足、一聲安慰或者一本好書、一支好曲、一部電影？我也懷疑過它們的意義，雖然止不住書寫它們的美好并試圖留下片斷，卻總羞于對外展示，因其幽微不夠宏大?？墒?，我在某日忽然明白，這些幽微之事，與生命里所有的宏大朗闊嘈雜瑣碎一樣，是生命的部分，而這些部分，經(jīng)了歲月的沉淀，變成更加沉靜澄澈的東西，沉淀在我們的性格里，令我們的性格能保有一份赤子之真、安寧淵靜，不為外界打擾。它們，是另一個不同凡俗的世界，這個世界，你擁有的記憶與沉淀越多，你或許更能幸福、更能平和、更能開闊、更能敏銳，但前提是，你能發(fā)現(xiàn)幽微之美。

同一場風(fēng)，從多少人的臉頰吹過；同一座山，青黛蒼茫在多少眼眸里映現(xiàn)；同一陣雨，從高空落下的時候淋濕了多少夢；同一朵花，風(fēng)帶香來時喚醒了多少嗅覺？可是，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能感受到它們的美，也只有少數(shù)幾個時刻，它們忽然讓你毫無理由地沉溺動容，并保留在記憶里，終身難忘。這些，是天時、地利，更在于人。人要有安寧之想、靈動之思、善良之心、敏銳之感，才能感受。如蘇洵所說：“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p>

葉片在同一樹稍有不同形狀，晴雨時天邊云霞有不同色彩，物事運行快慢時有不同聲音，不同時刻所看潮水位置不同，這些，都是幽微之事，能否發(fā)現(xiàn)能否感知能否引起思考與享受，這其實便是古人所謂的格物致知了，對物能格能察，便能致于知，而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正是古代先哲的規(guī)訓(xùn)。

因此，關(guān)注幽微之事，便不是毫無意義的了。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幽微之美并非沉溺細(xì)節(jié)，忽略大義。幽微與大義并行不悖，知行踐守大義，感受探索幽微，能如此，便是格物致知之大境了。

影子

很少人會去注意物事甚至是自己的影子，除非是十分落寞的時刻。大抵除了對世間一切都充滿好奇的新生命，才會在意，而當(dāng)他長大，他還會去注意自己的影子嗎？沒有影子，對一切都不會有什么影響，那么，是否就可以不要影子了呢？德國有一個古老的民間故事，說是一個人與魔鬼交易，用影子與魔鬼換取了巨大的財富，卻遭到世間人的排斥與詬病，終于他忍受不了了，又從魔鬼那里獲得一雙穿上便可以跨巨步的靴子，穿著它去周游世界了。如果每個人都有用影子換取財富的機會，大概都不會錯過吧？可是，現(xiàn)實生活里，如果你沒有影子，意味著你不是處于極亮的地方，便是處于極暗的角落。前者是暴露，后者是隱藏，前者沒有隱私，后者沒有光明，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一種舒適的生活狀態(tài)，沒有人會長久喜歡。所以，盡管影子沒用，我們還是隨身帶著它，無離無棄。

但是，就如影子時刻在變，語詞的含義也會變。影子到后來已不只是可見的影子，它還有更深的含義，是看不見的內(nèi)心角落。

十幾年前，在性格即將定型的初中，我如一個虔誠合格的圣人弟子，謹(jǐn)記著吾日三省吾身的教訓(xùn)，隨時關(guān)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并對照著我以為正確的行為準(zhǔn)則，評判、自省與修正。我還記日記，滿紙剖析、反觀與對照，欲塑造自己理想的形象與品質(zhì)。那時，我最推崇的座右銘，是修身養(yǎng)性與止于至善。我欲成為一個美好善良之人，寬容、平和、向上……凡此種種。那時的自我克制與思想掙扎，皆如此強烈，到幾乎不曾停止反觀自照的程度。我迄今仍記著某日我與朋友背后議論另一同學(xué)之事，過后懊悔不已，覺得背后道人短長實屬不該為之事，自我批評了許久，并記得當(dāng)時看完《平凡的世界》深受震動，處處以孫少平為榜樣，鼓勵自己克服惰性，不可偷懶，勞動時撿最臟最累的活干，甚至在大家全部回家后自己還在默默地收拾被遺忘的角落。如此，個性終于逐漸定了型，良善、平寧、溫和、善于原諒，雖尚不完滿，可是，由于能夠自省與自律，便有了進一步完滿的可能。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是獨特的，我將有不一樣的人生與一切，我期待著生活在某一天翻開新的一頁，令一切皆與旁人有別。為保持這份獨特，我亦叛逆，雖然我的叛逆如此內(nèi)斂，毫不張揚，但依然是存在的。我冷眼旁觀別人，并加以反觀對照，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心里要自己日后有所區(qū)別，將不能如何如何，要如何如何。這份冷眼的旁觀對照亦來自我的父母，當(dāng)我的思想與他們一次次地發(fā)生矛盾，我不令自己與他們產(chǎn)生沖突，卻讓自己有了分別之心——我將不會是如此的，我一定會避免如此的。我用力地抵抗每一種我認(rèn)為不好的品行，如虛榮、自私、小氣、執(zhí)拗與偏狹，日日巡視我內(nèi)心的花園，要護得善花美草，除盡惡莠雜花。

許多年過去了。日子并沒有展開新天地，我依然混跡于眾人之中，雷同相近。某一日，我在老家看叔叔寫字，發(fā)現(xiàn)父親、叔叔、弟弟與我的字在氣韻上如此相似，畢竟是同氣連枝，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沉痛。原來，那一些來自家庭的，我用力抵抗著的東西，我以為遠(yuǎn)離我的東西，依然在，一直在。我無法與他人有多大的分別，我亦無法與父母截然不同，他們身上的東西，優(yōu)點與缺點，都像血液，一點一點地傳承下來，分布在我的血脈里。就如我發(fā)現(xiàn)叔叔與父親的字跡幾乎難辨，我與弟弟、堂弟、堂妹的字跡那么相似。父母身上我所不愿擁有的個性，隱隱仍在，并漸漸顯露。

所有的物事皆有影子，影子是光明的相對面，你永遠(yuǎn)無法逃匿。你反抗與叛逆，欲要與眾不同，要卓爾不群，但當(dāng)時光沉淀，會發(fā)現(xiàn)，你依然擺脫不了眾人的影子，所有你反抗、追求的一切，皆在他處可見，不過是別人的影子。你追求良善、寬容、平和、向上等等一切美好，亦必須承受它的影子，諸如善良背后的泛愛、寬容之余的懦弱、平和之時的冷漠、向上途中的苛責(zé)等等。你追求名聲、權(quán)勢與地位，亦要承受它的影子，諸如名聲之后的受累、權(quán)勢之余的忘形、地位之中的迷失等等。追求閑適，則有惰性的影子；追求淡泊，則有庸平的影子，凡此種種。如艾略特所說：“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行動與動機之間，總有陰影徘徊?！庇白邮且环N干擾，就如我們在日光下看著我們變形的影子而看不出我們實際模樣一樣，我們受影子的干擾而無法得到我們期望的一切，然而，我們無法也不能徹底擺脫影子，它與形同在，是為反襯形的美麗。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皆不過是為了盡力擺脫影子，令影子小到不足以影響美好，卻足夠襯托美好。你必須克己與自律，不停地自省與修正，方能掙脫出影子的束縛，成為一個活生生明朗朗的人物，而不是影子，事物的影子、光陰的影子、聲名與地位的影子，等等一切。因為如此，你無可停步，一生皆無可停步。

雨日書

早上一起床，坐在門口遙看山間的龍須巖，在雨里安靜無語，紅墻金瓦，鮮艷清新，云霧在山間輕紗般漂浮流動，心想若此時在龍須巖，隨意捧書而讀，聽雨滴階石，看云起云涌，該是件多么愜意的事。果真來了，在雨中一步一步往高處走來，還真有點氣喘。廟中有兩守巖人，雨中有客至，不免讓他們好奇與驚訝，便閑談幾句。大概我神情平淡，不想多談，他們便走了。坐下給你寫信。此時此景，天地靜謐，若世間有種神奇力量，你展信閱讀之際，必能聽見雨聲淅瀝噼啪而來，清靈有韻；又必能見云霞起于紙箋之中，輕柔盈潤，猶帶有山間的草木之氣；又或者能微聞廣玉蘭的清香自空蒙處氤氳而來，還有林間一聲聲叫喚的啼鳥。可惜你捧信時是炎炎烈日，不然也可以感受這信箋接觸了涼沁的大理石而猶存的幽潤之氣。石桌椅的清涼透肌，雖已是夏季，然這山間的雨日，也是受不得這涼的，不管，此間愜意，坐著再說。

一抬頭，見對面山間山下小鎮(zhèn)升騰起微淡層煙，那煙竟真是青色，青煙一詞果真不虛。炊煙也是青色，有顏色方是人間煙火。廟里有一人家來了，在祈求自家的愿望，佛祖今日本想得一清凈，誰知竟也不能。呵，何處得清凈，雨日不能，晴日更不能了。

雨中一切皆艷。面前一盆香石竹，紫紅花朵襯青綠小葉，一眼便引人注目。便無人看著，自一副怡然之氣，連艷都平寧得很。廟宇本是金碧輝煌，描金漆彩，琉璃瓦配紅磚墻，此刻亦是靜靜自佇，便我這一襲白衫，于雨中也要成驚目之艷了。方知世上一切艷麗并非時刻皆動而張揚不靜，一切淡素也非時時皆靜而自守不揚，在雨日，倒一切平等，皆艷麗可心，又靜怡安然。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必也是在一片靜氣之中，方有如此自內(nèi)由外的嫵媚之氣吧。心不靜，大約見什么都無法嫵媚有清象?？粗砼宰髠?cè)的青松，沉郁而青蒼，真是有端正穩(wěn)厚之氣，若一山皆青松，那山便如青潤之玉，謙謙君子，必定嫵媚。嫵媚一詞并非只具陰柔之氣，亦并非專供形容女性之用，一切動人心之美者，大約不離嫵媚之境吧。那松樹讓我想起聶魯達的詩句來：“當(dāng)我想你時，風(fēng)中的松林，要以它絲線般的葉子，唱你的名字?！贝藭r，它們不知是否在唱。

天地倒以絲線般的雨線絮絮不休了，不知唱的是誰的名字？一笑。什么情有如此天地廣闊，連雨亦要為之歌唱？除天地之一片仁愛外。兩側(cè)林間倒時有啼鳥，蒼蒼茫茫不知起于左或源于右，想著來時之路，一路寬闊，卻寂靜再無來人，唯兩側(cè)蒼松佇立靜守，頗似蘇子那詞：“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痹~中之境，能得親身一歷，真是愜意之事。一陣風(fēng)過，冷得直哆嗦，石凳忽愈加涼了，不能再坐。呵，心之愜意竟也經(jīng)不得外界的冷熱寒涼，更何況人世之冷熱寒涼？

從龍須巖走下，到街上，雖下著雨，但因是集日，人仍是多。街上已有賣粽葉鹽草者，多數(shù)農(nóng)婦手上已持?jǐn)?shù)把粽葉，兩扎堿草，以過幾日包粽子之用。鹽草是長于高山上的一種草，柔韌不易折，曬干后常作扎東西之用，干凈而天然。城市賣粽子的，常用塑料紅白繩扎粽子，放在鍋內(nèi)滾之又滾，想來有點可怕。我看那些買賣粽葉的，臉上皆有喜氣，大約都是為這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而喜。連我亦沾染了這喜，這古老的節(jié)日源于民間，亦只有在民間才有民俗之味。端陽之日，家家包粽子，插艾葉，并不是都知有屈子一人，但人人知此節(jié)氣，端午一到，夏熱便潮傾而至，氣溫逐日升高，鳴蟬又將終日叫喚不停了，舉家吃粽，插艾葉喝雄黃酒不過是為了迎接酷暑避免疰夏而做的準(zhǔn)備。說端午又讓我想起《千江有水千江月》來，我如書里的貞觀，常為這樣的民間禮義而喜。諸如端午之為一特殊日子，于我，并非因了屈子，亦并非因乃一大節(jié)氣，而為了節(jié)氣里的民間之事，及從此間得見的對尋常日子的珍惜敬愛。這份珍惜敬愛，平日幾已消失不見，唯有在這樣的民間節(jié)日，通過約定俗成的一些儀式被喚起，使日子有一份期待與歡喜。節(jié)氣之事，近來知之較多，感慨頗深。一賣菜老農(nóng)感嘆那些不按時節(jié)生長的果蔬說：節(jié)令節(jié)令，季節(jié)之令啊，什么時節(jié)有什么果蔬，都是季節(jié)之令，人如何不遵循呢？這老農(nóng)之嘆大概亦是多數(shù)農(nóng)人之嘆吧。節(jié)令之交多事發(fā)，果然不假，此數(shù)月來，事密而不間歇，雖不難應(yīng)對，但終究也不是什么好事。近一個月來，大雨不斷，幾成水患，又有諸多事故，想起一話“春雨淋濕夢”，雖這雨已非春雨，但著實涼卻不少人間熱血。今日到廟里，見佛祖則例行禱告，不求事事遂順，唯求平安康泰，亦當(dāng)然求佛祖關(guān)照的人多多益善，連你一同庇佑了。一笑。

雨又復(fù)來，不能免，則賞吧。罷筆，且看雨去了。

食物

天寒地凍，又煙雨凄凄，窩在床上看書到日暮。不想做飯，也兼想起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便不管風(fēng)雨與嚴(yán)寒，獨自到市里去吃飯。

依然是相見不如懷念。當(dāng)一腔強烈的念想遇到了真正的食物，食物最多是供予熱量和飽腹，能提供心靈的慰藉，安撫濃烈的想念的真是寥寥。記憶是一種不完全真實的東西，它把所有存儲的信息提純、美化或者加深、丑化，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心靈之念。于是，當(dāng)記憶里存儲的美好的味道激發(fā)起一種難遏的渴望，最好僅僅只保持這美好的念想，讓思想把這種記憶再次提純，而后以一種更加美好的形式在記憶里存留。當(dāng)然，如果并不那么在乎去嘗試的結(jié)果，而重視這種被欲望指引著實踐的過程，那么，不妨帶著這點興奮、排除萬難也要達成的堅定信念，去實現(xiàn)記憶的忽然呼喚。前者，是一種理智，而后者，近乎情趣，讓生活多一點享受，也為記憶增添一點資料。

回頭來說食物，像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你與它日日相親相見，邂逅無數(shù)，可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多，可它又分明在。張愛玲談吃，把大半生經(jīng)歷過的美好的關(guān)于食物與吃的印象都記錄下來了，也不過那么短短的數(shù)千來字，可是那么長長的大半生，就也那樣過去了，在每一次可口與不可口的食物里、在天南海北漂泊所遇的各次餐飲里、在酸甜苦辣風(fēng)味各異的味蕾刺激里?？鞓放c不快樂，溫暖與不溫暖，都可以從每一次關(guān)于吃的記錄里窺視，像她想念父親吃過的香腸卷、母親的紅莧菜、姑姑的粘粘轉(zhuǎn)等等，還有那些獨自一人發(fā)現(xiàn)美食的驚喜與落寞。食物如此休戚相關(guān)，既承載著生命的肉，又承載著精神的靈。年輕時看梁實秋的美食文章，見他至老都念念不忘母親的食物，便十分感慨，想著一日為母，也要用食物讓孩子留下一生的念想，讓他至老，都能想起當(dāng)年母親曾做過哪些可口的食物，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所以，我一日的重要活動，便是想著三餐安排，食品搭配，并在每一日的煙火里，越加體會食物之奧妙與為良廚之不易。

我并不挑剔什么食物，可或許口味比較挑剔，能令我覺得好吃的，讓味蕾驚艷的食物十分少數(shù)。因為現(xiàn)在的食物越來越缺少味道，烹飪也缺少個性，算得上美味的十分稀少。當(dāng)然也有難以忘記的食物，比如老家灶里暖紅紅的火焰煮出來的撈飯，新割下來灶里煮出來的新筍，冬至?xí)r柴火灶里紅糖煮的湯圓等等。吃飯的美好經(jīng)歷也頗有幾個。前幾年在峨眉山上的純陽殿里，午飯時吃殿里尼姑們用的齋飯，清清簡簡的幾樣齋菜，卻不知如何做得那樣美味，幾乎要有餐花飲露那樣的清氣，都要仙風(fēng)道骨起來。純陽殿里游人少，飯后又偏逢著夏日瓢潑的大雨，坐在天井旁的游廊上，看珠線般的雨在屋瓦上掛落，噼噼啪啪地砸起一地碎玉。四圍的巍巍青山從高處探頭而露，無論從天井的哪個位置，向上望到的都不是天藍，而是山青，雨像不是從天而落，而是山間的濃霧滴下，更加身在世外。檐山掛著盆栽的山中幽蘭，蒼蒼碧碧，清雅秀麗，有一番仙家氣象。時空皆極靜，仿佛未曾流淌，多年過去了，依然在那里，緩緩地不曾離去。

還有去年在武漢的某一飯店，叫簡樸寨，所吃的湯湯菜菜和腌魚鮮魚都十分味美，看著倒也真的簡樸素淡，毫不花哨鮮艷，卻有一種華美蘊藉的口感，倒仿佛真的坐在江邊，一股股的江風(fēng)拂來，浪濤一漾一漾地拍著岸，人陶醉從容的樣子，心心口口皆只是食物的好。

食物的好其實并不在乎形式，只是那樣用心去做而蘊含在里面的情意，以及合理搭配所發(fā)揮出來的最美的味道。因此記憶里深刻的食物，其實是家常的，有生活的溫度。曾經(jīng)的某一陣子，我們常到一家叫三峽小吃的店里吃飯，店主是一對四川來的夫婦，是否是三峽地區(qū)的并不清楚，但那里的菜，簡單卻味美，比大飯店里的華麗菜式略家常一點，比家常的普通菜式略華麗一些，介于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之間，卻更令人親近，令口腹皆歡喜。去久了，兩夫婦也十分熱情，偶爾逢著他們也吃飯，會給我們一點自己下飯的腌豇豆，用油略炒過了，酸脆且咸香，是我吃過最好的腌豇豆。可惜沒過多久，這夫婦倆的店便搬遷了，不知所蹤。他們之前說過這里路段不好，盈利不多，想換個地方，或許就是換到一地繁華了。這樣也是好的，如果他們的食物能夠溫暖一顆心與胃，那么就去多溫暖一些人吧。

市里的小二黑湯圓店賣的食物十分簡單，除了湯圓，就是稀飯，加上幾樣家常的小菜。他店里的稀飯與小菜，分明就是家里的樣子，就好像你不曾離開家，在家里吃一頓日常的飯菜一樣。于是我便常常去，就為這份胃口極其熟悉，無需適應(yīng)或疑慮的歸屬之愛。這樣的小店，滿足的是對家的念想。當(dāng)然也有可惜的事。或許是物價上漲了，也或許小二黑有所變化了，一塊錢所能買到的菜越來越少了，偶爾少到如對著家里殘羹冷炙，如此，便消減了那種安適。

關(guān)于食物，想說的似乎還有很多，但其實值得一說的，當(dāng)真寥寥。不長不短的歲月過來了，堆堆疊疊的日子過去了，那些日日相伴的食物，偶爾，也只是偶爾，用味道架起一個人生的坐標(biāo)，閑來細(xì)細(xì)地看，有時日與情感在里面，有滄桑與平淡在里面，也有五味陳雜的人生在里面。

王邦堯，教師，現(xiàn)居福建省南安市。已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