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給人的感覺是十分具有沖擊力的:太陽、光線、色彩、樓房、人群,一切都那樣強烈,具有極端的美。那些隨意生長的作物,已為人類提供了許多食品:香蕉、菠蘿、芒果、荔枝。在這里,人們無需辛勞種植,反而要控制作物的生長,免得過于繁盛。事實上,正是這種極致繁盛,使這塊土地上所進行的很多實驗,都潛藏著一種危險——這種危險源自生產(chǎn)過剩。
現(xiàn)在的東莞樟木頭電子廠,除了照常滿植大王椰、香樟樹,照常提供各類產(chǎn)品外,它的神話力量正遭遇瓦解。這里逐漸變成像公園那般的公共地帶。只有車間——作為工廠的神秘標本——依舊維持著神秘,而其他附屬部分,已有了旅游區(qū)紀念品商店的味道。
當你在這個嶺南小鎮(zhèn)逛了很久,欣賞到花園小區(qū)、被綠色植被覆蓋的山巒、大型現(xiàn)代化超市、時裝店、快餐廳時,卻看不到工人聚居區(qū)。你當然知道它們就隱藏在那里——有那么多描述它們的文字——但當你第一眼見到它們時,仍會驚訝萬分。置身其中,穿過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宿舍樓,那涂著號碼的封閉小房門,像一幕幕幻燈片影像,充滿滄桑感。如此眾多的人集中地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著實令你吃驚;但的確如此。這座由水泥化石構成的巨獸,好像到了夜晚,會自體繁殖,長出新部位,緩慢地移動起來。
宿舍屬于今天,屬于嶺南,屬于嬗變的中國。
從東莞市區(qū)到樟木頭鎮(zhèn)中心,像一級級走下臺階;從鎮(zhèn)中心到工廠路,又像來到另一塊大陸,遭遇另一段漂浮時空。工廠路只有唯一一條主干道,兩側除廠房宿舍,就是形狀各異的農民房,天女散花般的招牌,塵土飛揚的貨柜車。離開田野的農民,來到這個嶺南小鎮(zhèn),在工廠路走來走去找工作,直到鞋底融化成麥芽糖,才等到進電子廠的機會。他會因對這個新城市的陌生,而選擇住進宿舍。這個時間段大約是兩年。住宿舍就像進入新兵訓練營,從此,這個人便脫離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軌道。從昏暗氤氳的宿舍開始,打工者開啟了他的受難之旅。從此,整個世界的構成元素被一小格一小格抽遞換置,打工者努力讓自己的顏色、氣味、詞語更趨近整幅背景,而不要孤零零、古怪怪地凸現(xiàn)出來。
宿舍的最大悲劇在于:它的全盛期,恰就是第一代打工者大舉南遷的混亂期。那時,人來人往,擁擠在這個陳舊、便宜、粗糙的空間,每個人的氣場都像敦煌壁畫里的經(jīng)變圖,各有各討生活的哀傷大歷史,各有各一籮筐背井離鄉(xiāng)的心酸家族史。而今,全盛期已過,第二代打工者更敏感多思,和當初像拋灑谷物般散落在東南的老一輩不同。第一代離開家鄉(xiāng)跑到異鄉(xiāng),在陌生地倉皇討生活,赤手空拳,來不及詢問或追問,慢慢變成一臉黑斑,皮膚枯干如橘皮的老人;而第二代卻不愿在一場封閉的夢里循環(huán)做夢,總想睜眼問個明白。
宿管阿堅高大帥氣,忙得紅頭漲腦,卻總是笑吟吟的,眼神濃黑精純。
“奇怪得很,從2013年開始,男工比女工多?!彼麖摹端奚岱峙浔怼飞汐@得了這個信息后,嚇了一跳,像窺見謎中之謎,渾身一悚栗。
阿堅的辦公室是平房頂頭的那間,門口掛著“宿管”牌子。墻上小黑板的表格清晰顯現(xiàn)2014年電子廠的男女比例——全廠3200人,住宿舍的2600人中,1600人是男工,900人是女工。阿堅感慨:“上世紀九十年代,工廠的性別比例是八女比一男?!?/p>
城市需要工廠來提升GDP,而工廠運轉則需要工人來當幫手,但此刻的電子廠,因女工難招,不得不大量招收男工。2013年是轉折之年。這一年,女工構筑的陰性打工帝國因大量男工涌入而面臨坍塌。
進入宿管辦公室的男工,頂著各類時尚發(fā)型,而阿堅卻是最普通的黑色小平頭(盡管他也是80后)。我問他為何發(fā)型如此“大眾”,他將雙手用力一拍,做了個摩擦手勢:“管理者要以身作則哦!”
關于男工發(fā)型,阿堅有自己的觀察:“1995年1996年出生的男工,最喜歡趕潮流,穿時髦衣服,搞新奇發(fā)型?!?010年,男工流行燙小卷;2011年是染黃色,半邊長到遮住眼睛;2012年是兩個鬢角短平,但剃上字母(ZY等)或各種符號(十字架等);2013年2014年則是兩側剃平,中間高聳如草堆,腦門處是三角形。
我脫口而出:“莫西干頭!”
但阿堅卻是第一次聽說“莫西干”。
哦,從印第安人中的莫西干族,到作家?guī)彀氐男≌f《最后一個莫西干人》,再到電影《最后一個莫西干人》,直至貝克漢姆的莫西干發(fā)型,“莫西干”已發(fā)生詞義的基因突變。不間斷地轉化,轉化,像駕控著一艘星艦迷航,直把印第安部落祭奠的精髓全部抽離,而只剩下腦袋頂上那幾縷小卷毛。稱自己為“莫西干”的是一代人,頂著“莫西干”發(fā)型的是另一代人。
阿堅訕訕一笑:“估計男工們也都不知道莫西干,只是看別人理,就跟風?!?/p>
于是,人像軟體動物般棲身于過去詞匯的貝殼中。人對可以藏身的居住地了如指掌,卻并不知這屋子因何建起;于是,發(fā)型成了革命,像一股狂潮,席卷了所有青年男工;于是,電子廠不得不做出這樣的規(guī)定:“男工不得染三種以上顏色的發(fā)型?!?/p>
怎么會——三種以上?!
會。要從鄉(xiāng)村人蛻變?yōu)槌鞘腥?,便要進入一個痛苦萬分的過程,恍如夢中脫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種悲劇化的狀態(tài),換臉、換血、換名字,慢慢熬煮成“另一個人種”。
男工眾多,不僅引出發(fā)型管理的問題,更凸顯諸多來自性別的矛盾。在非工廠區(qū)、非宿舍樓的居住環(huán)境中,男女差異性的鴻溝會遭到適度遮掩。你每天都能看到街道或辦公室里,走動著干干凈凈、精神抖擻的男女,但如果這些人生活在宿舍樓內,他們的形象便會遭遇徹底顛覆。
男工宿舍像密室,填塞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地上堆著礦泉水瓶,頂部吊扇臟污生銹,毛巾滴水,運動鞋曬在牙缸旁,被褥揉成團。
招工現(xiàn)場
在南方,男人們表示不滿時,總會說一個字:屌。在北方,說的是:操。都異曲同工。在最激烈、最難忍、最不堪的時刻,這個字會脫口而出,頻繁出現(xiàn)。這個字預示著男人們的共通性。阿堅總結90后男工的特點——賭博、喝酒、抽煙、打牌。有時甚至就在宿舍賭。
我不解:“這是種發(fā)泄方式?”
等待進入電子廠的新工人
阿堅大笑:“男人并非壓力大才這樣,這是他們的天性?!?/p>
男工意味著麻煩、挑釁、悍勇、沖突和不可控。對工廠來說,女工是永遠的寶石,年輕女工堪稱鉆石。然而,女孩們從鄉(xiāng)村進入工廠,最多干兩三年,等她們熟悉了街道、公交和男人后,便有了更多選擇:售貨員、洗腳妹、服務員、美容師、二奶……
女工們的手機大多經(jīng)過精心裝扮,貼上小掛件假鉆石。手機替這些寒酸女人先珠光寶氣起來。女人們的臉潑染著各自面前那方形畫框里的藍紫炫光,像一群腦殼內軟組織被邪惡醫(yī)生摘去的美少女,兩腮瘦削,眼神安靜。到處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工廠版章子怡,而男工們卻只能拈酸咧嘴——“她們不好追的哦”、“她們都有男友的哦”。
到達電子廠的90后男孩,其經(jīng)歷大致相仿:留守兒童(父母健在的人間孤兒),初中輟學(九年義務教育的截止點),到父母打工的城市打工(第二代之命運輪回)。所以,他們罕有鄉(xiāng)村記憶。在廠里煎熬一兩年后,像褪去罩衫般褪去膽怯,男孩們對光怪陸離的城市有所掌控,而來自外界的目光也不再是貶損和輕視,但他們的發(fā)展可能性依舊弱于女性——和家鄉(xiāng)重男輕女恰恰相反。
他們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在有些工廠,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活,女工每天比男工多拿十塊錢!在家鄉(xiāng),他們習慣了將女性視為弱勢群體,而當性別命運被翻轉過來后,不啻為石破天驚。他們不服氣,去質問,得到的回答是:不想干就走人!廠里要裁員,首先遭殃的定是青年男工。女性的耐心和堅韌恰好適合長時間安靜坐在流水線旁,而男性洶涌的荷爾蒙反倒成了不利因素——大膽和冒險在工廠都被貼上了負面標簽。
工廠當然喜歡要女工,而阿堅則更喜歡管理男工——能“吼”住。而女工,不能只靠“吼”——她們更復雜。
電子廠的內部世界,并非像電視鏡頭所呈現(xiàn)得那么整齊劃一,一旦進入,則意味著接受了某種準軍事化的生活規(guī)則。男孩們掏出身份證,填表,培訓,領工衣工鞋,有了宿舍和工牌后,開始進入車間上班。他們要立即隨物賦形地融入所處的環(huán)境,其速度要比變色龍還快。之后,他們的生活,像撲克牌般擁有了兩面完全不同的花色——一面城,一面鄉(xiāng)。
工裝是這座金屬叢林的秘密符碼。穿上工裝的人,會即刻感覺自己變得萎縮起來,甚而縮得小于自己。一眼望去——通過深藍馬甲上不同顏色的滾邊,便可知你在這座工廠帝國身處何級(紅邊是制造部門,黃邊是間接部門,白邊是客人)。“注意!”保安用程式化的聲音不斷提醒,“注意!”像這種類似的提醒接連進行幾十次幾百次后,服裝的差異和人的差異之間,便建立起無法分離的關系。
這種人造關系深入到工人的潛意識。見到別的車間主管,也會斂聲屏息;無需向臨時工打招呼,那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對那些根本不用穿工裝,在車間自由走動的人,最好不要用正眼與之對視,他們也許就是老板(渾身散發(fā)著至尊者的懶散);還有一種穿便裝的,卻無需特別提防,只保持相對松弛便可(不過是訪客)。結果,這種暗示關系深刻影響著工人們的心靈世界,不僅包括他們在廠期間,還包括離廠之后,乃至終身。
車間生活濃縮成兩個字:紀律。紀律是確保產(chǎn)量質量的唯一法寶。紀律讓每一項計劃都得以實施,而每一項計劃都搖擺在看似根本完不成,但通過各類沖殺令,最終在一場暴風驟雨般的侵襲下,怪誕地完成。
宿舍生活可濃縮成了另外兩個字:疲憊。從車間走出的男男女女類同幽靈,形象模糊,雙睛通紅,帶著紅斑狼瘡的一切病癥。返回宿舍樓,穿過一片滿是亂七八糟胳膊和大腿的長廊,推門進入后,熱氣、怪味像招搖的洪水,從七八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在葡萄藤般錯織交纏的高低床的某一張,安放下身軀,睡覺,力圖讓各零件重新達到均衡,以便能應付第二天的勞作。
此時此刻,床格外重要——它預示著休息不再只是自然行為,更裹挾著某種強迫。必須睡覺!必須睡著!睡覺像鉆石切面,能衍生出許多不同面貌的故事。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完全背離,睡覺在電子廠是一種具有輕傷害的可怕行為。如果沒睡好,第二天也許會被腐爛發(fā)酵的空氣搞得昏天黑地,繼而會裝錯貨,會被拉長臭訓,會被機器吃掉手指,會被重錘砸掉腳趾甲蓋,等等。
阿堅拿出疊打印紙,輕聲說:“日本人的管理……嗯……還是很細致的!”但他即刻補充:“不過中國和日本……你知道的……”那疊打印紙有十幾頁,內容從宿管員的姓名和照片開始,清晰地指出各項業(yè)務:管理宿舍空床位衛(wèi)生,值日表作成,清潔工具確認,維修跟蹤確認,員工是否亂扔垃圾、不洗澡、私拉電線、私自煮飯等,細致瑣碎。
這些規(guī)定沿用這個日資廠的一貫風格:圖片和文字互補。一張白紙被分為左右兩邊——左邊是文字,右邊是圖片。有張圖非常簡單:床板上放著個吹風機,其文字是:“確認宿舍是否使用大功率電器及私拉亂接現(xiàn)象。若發(fā)現(xiàn),對正在使用的大功率電器,沒收并罰款五十元,不予退還?!?/p>
如此累贅的文字,在圖片那里被濃縮成那個通體閃光的家伙——吹風機。當它單獨擺在赤裸床板上時,像把超大號的手槍。此時此刻,它被定義為宿舍的“非法入侵者”。
我清晰記得有個90后男孩鄭重宣告:“人在,發(fā)型在!”
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背著雙肩包,拖著拉桿箱,蹲在大榕樹下等公交車,或在工廠區(qū)四處找工作時,一定不會忘了帶上吹風機。每天沖涼后,搞頭發(fā)是最耗時的大工程,可每個男孩都樂此不疲。發(fā)型像宮殿那金碧輝煌的屋頂,不能有一絲一毫差池。而用吹風機將絲絲縷縷的頭發(fā)吹干,再秘密地讓它們組合成各種形狀,那樣的魔術時刻,被男孩們視為“貴族享受”。而現(xiàn)在,吹風機赫然出現(xiàn)在圖片中——要被沒收!要被罰款!雖然其余不能使用的電器類還有電飯鍋、電磁爐、熱得快,然而,吹風機被禁用的痛,是最大的痛!
日本人的思維精確得像儀器:每周用濕抹布擦拭床板一次;每周用手敲打床板十下;每兩個月用雞毛撣清掃一次天花板;每天檢查門、燈、水龍頭、風扇、電源、電線、插頭等是否安全……甚至,鞋子要擺放成一條線,不可超越地面上的標準線……
白紙上的每一個字,都體現(xiàn)出獨屬于日式的專注、偏執(zhí)和天真。對日本人來說,一切都不可笑,一切都非黑即白。他們正是以這種方式,形成了獨屬于他們的風格。他們期望良好的習慣如水滴,能穿透最堅硬的花崗巖。
我不知有多少人能做到“每周用手敲打床板十下……”而那些畫面上的掃把、刷子、鞋子,并不讓我感覺好笑,反而有種古怪的難受。這種強調一方面顯示著耐心,另一方面也顯示著偏見——無論新入職的人怎樣,管理者都拿出最大耐心,循循善誘,視他們?yōu)橛變簣@孩童。
當然,這些也是事實:有男工將橘子皮從窗口丟下;有女工將瓜子皮吐得滿地;有山區(qū)男人不習慣每天沖涼,大熱天臭烘烘進來,臭烘烘躺下,在深夜臭烘烘地打呼嚕,而早晨漱口時從喉嚨中發(fā)出臭烘烘嚇死人的引擎巨響。故而,“每天都沖涼”也成為一則條款——沖吧,沖吧,不怕你浪費水,只要沖掉臭烘烘就好!
“管制刀具清查標準”如此規(guī)定:“每周保安和宿管員對宿舍進行清查,發(fā)現(xiàn)有員工私藏刀具,一律沒收并交行政處理。對私藏刀具的員工要予以解雇!”
“真有動刀血拼的?”
我對男孩們那種靈魂出竅后的行為完全沒有把握。
用工荒導致缺工,缺工便不得不大量招收男工,而男工多則促使廠內頻發(fā)各類案件。春節(jié)后剛開工那段時間,電子廠幾乎每天都發(fā)生丟手機事件。一連串惡性連鎖事件的最下游,出現(xiàn)了寒光閃閃的刀具。從男工宿舍的角落,常能搜羅出各類長短刀具。據(jù)說,河南人和東北人打;河南人也和自己人打。各種械斗皆一樣血腥暴力,但卻各有各的目的。
原來,男工宿舍里不只有汗腥味和荷爾蒙味,還有濃重的血腥味;原來,工廠里的男人和工廠外的完全不同。主要的區(qū)別是:工廠里有一個“群”,不是“QQ群”也不是“微信群”,而是現(xiàn)實的“兄弟群”。這些人年齡相仿,同吃同住同玩,故能一呼百應,同享暴力。
械斗時的男人們都變成了原始部落人,變成了快刀手、短刀王、飛刀人。他們出洞,把風,搜索,警告,攻擊,流竄,在榕樹的陰影下?lián)崦餮膫?,聞著皮膚上的焦燎味,鼓突的喉頭咽下口唾沫,慢慢地回憶剛才——就在剛才。那靈魂猛暴出竅的一瞬,揮臂舞刀朝掙扎的對手軀體做擊打、抽插、踩跺之動作,非要對方腦漿迸裂骨肉紛飛而后快。那隱藏在施虐變態(tài)中的激爽快感,外人完全不能體會。
為什么總是男工好勇斗狠?除荷爾蒙催生暴力外還有什么解釋?難道通過械斗,這些孔武者可將肉體受到的痛苦幻化成一種能量,緩解并釋放掉?難道他們不知道,以如此原始方式戕害他人時,自己也暴露在空白T型臺上,被無數(shù)燈光照射,渾身一覽無余,每一條肌肉赤裸,也會極易受到傷害?
穿上工裝準備上班的那一刻,像一部地獄景觀的錄像片被按了暫停,男孩們回過神來,急匆匆在交班時間趕到車間。進入大門的那瞬,滿頭大汗被空調冷風收殺,整個人變得格外清醒,對此前發(fā)生的沖動不免后悔,然而,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是的,這種械斗很難徹底肅清。
幾乎所有的男孩都帶著暴躁、語焉不詳和躍動的孩子氣,都有著永不馴服的野性活力;而幾乎所有的女孩,都被裹覆在透明的襁褓中,既是嬰兒又是媽媽,既習慣悲屈又擅長隱忍,像一顆充盈漿汁的藍莓。男孩們總是身處極端,把自己推向斷崖而無后路可退。像月亮牽引著潮汐,他們總是那樣不可自控,潛藏在血管和骨髓中的怨憎,總讓他們找茬大干一場。事畢,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一種被重力拉扯的疼痛。而歇息一段時日,那可怕的沖動因子又會再度聚集,劇烈演變,直至第二次爆發(fā)。而女孩們總能以柔克剛,以太極拳步伐戰(zhàn)勝一切阻塞。
所以,工廠主對青年男工的態(tài)度極為冷淡。一旦有了女工,即刻找各種理由將這些任性的不馴服因子辭退掉。而男工地位遠低于女工的處境,也讓他們像地窖里的困獸。憤怒一點點聚集,一個偶然的火種,烈焰就會四面八方地灼燒起來。
十九歲的石依曲部是跟著姐夫來的,做的是“學生代表”:專門協(xié)助工廠管理和他一起來的近百名四川工,故而他對車間并不熟悉,只進去過兩次。這男孩在解釋自己的名字時,說“石頭的石,一二三四的一”,即刻,被阿堅糾正為“單人旁,衣服的衣”。阿堅用廠里的統(tǒng)一標準來修正這個名字,而不理睬名字所有者自己的解釋。于是,個人的“一”便被集體的“依”所替代。石依曲部滿臉羞澀微笑,聆聽著阿堅的教誨,是那種招之即來來之即笑的乖崽。
石依曲部一米六八,精瘦黧黑,臉龐窄細,五官精致。這男孩的眼睛如藏在大山深處的黑泉,美到攝魂,然而一張嘴,他說的每一個漢字都像被舌尖咬碎,破爛得不忍卒聽。
進入電子廠對這個四川大山里的彝族男孩來說,不僅是進入了工業(yè)時代,還進入了一個被漢語命名的世界。他自認為的“一”被篡改后,他的名字已折損了原初的含義。他熟悉電子廠的過程,便是熟悉漢語的過程。每一個漢字對他,都是一次顛覆。他在陌生的語言叢林里行走,處處都是陷阱。
四川男工到來后的兩個月,麻煩不斷,驚險連連。兩個男工在廠外小店偷東西,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次殷@詫,阿堅老練地微微一笑:“這種事兒,不能著急。”他舉例說,之前廠里來過很多河南工,也是渾身毛病,但后來都變好了。
“馴化需要一個過程?!卑噪S口道出。
“馴化?”——我瞪大眼。
男工對電子廠出現(xiàn)的各類事物,皆充滿好奇,如嬰兒般無知。他們沒見過滅火器,拿起來便亂搗鼓;沒見過電腦,便用手在鍵盤上亂敲;每層宿舍樓內都有個管電的閘門,他們隨便把閘門拉下,令整棟樓全部漆黑?!盀槭裁催@樣干?”“想看看拉下閘門后會發(fā)生什么?!焙诎抵?,阿堅聽到自己牙齒錯位的咯吱聲。
他們也許有“偷”的概念,但卻認為偷盜算不得嚴重的事。有男工把食堂旁停放的自行車撬開,騎上就走。為什么?“自行車放在那里反正沒人騎,我騎一下再放回去就好了。”原來,東西是可以共用的,而且用的時候無需給對方打招呼。
有三個男工去鞋柜偷手機:兩個望風,一個作案。抓住后集體抵賴,異口同聲地說“啥都沒干”。阿堅瞪大眼睛:“監(jiān)控上都有啊?!彼麄兠婷嫦嘤U,不知啥叫“監(jiān)控”。把錄像調出來后,看自己出現(xiàn)電視里,大驚:“怎么把我們弄到電視上的?”問他們?yōu)槭裁赐?,他們不承認那是“偷”——“柜子一拉就開了,手機自己掉了下來?!?/p>
“監(jiān)控”這個詞秘密地流傳開來?!氨O(jiān)控”不是電視,而是一種精神鎮(zhèn)壓,是讓你不敢輕舉妄動。再怎么精明算計,也經(jīng)不住“監(jiān)控”兜頭一束光的照耀。
各種措施應有盡有,然而,小規(guī)模遭遇戰(zhàn)還是防不勝防。阿堅的聲調趨向絕望:“還有人放火!”原來是有個工人進入宿舍后,看到床上殘留著的紙張床單,便聚攏成堆,在地上點燃。等阿堅急匆匆趕來制止縱火犯時,他無辜辯解:“反正那些東西也沒用了!”
一股巨大的憤怒讓阿堅觸電般吼了起來:“問題不是有用和無用,而是,怎么能在宿舍點火?!”
對方的眼神無辜如羔羊:“我真的不想燒房子啊?!?/p>
阿堅只能無語。從駭?shù)孟氡┨酵蝗弧蝗?,丟盔棄甲地笑起來。
頭頂金黃卷發(fā)、身形瘦削的男子,在耳側夾著根香煙,像要下地插秧的農民,或準備鋸木頭的工匠。他們隨手將煙頭丟在地上,卻不踩滅火星。籃球場上,男工們在跳躍,女工們三兩圍觀。那個梳馬尾穿黑裙黑絲襪的女孩,指縫間閃著賊亮的光。
從墻報上可知,這個廠有各類社團:“羽毛球社、器樂社、乒乓球社、籃球社、舞蹈社、騎行社”。90后男工喜歡進大廠,覺得“人多好玩”、“容易找對象”。但我還是看到了那句威嚴訓誡——“不得勾肩搭背”。
從進入電子廠的那刻起,這個封閉空間所形成的場,一直都在強調紀律、規(guī)矩、制度。我雖然看到男工女工成群走過,卻沒有把這些身影落實到男人女人上。直到現(xiàn)在,從這句歇斯底里的喊話中,鋒利狂狷的真相才赤裸而出——電子廠不僅有著關于工作、提升和發(fā)展的機會,更有跌宕的愛情。在這里,到處晃悠著求偶期的男女,到處是嘴角抿著驕傲或謙遜弧線的年輕個體。這些注定要相愛的男女,像腦中被置放了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的候鳥,毫無困難地在大遷徙的過程中找到另一個,然后,四目相對,被愛火閃電擊中,上演一出出大紅大綠的感情戲。
在中國西北,我曾居住在葡萄架下的庭院中。童年居所留給我的珍貴記憶,使我在第一次和宿舍劈面相逢時,目瞪口呆。宿舍樓每一層的布局都一模一樣——單個的房間面對中間的走廊,兩頭是公用衛(wèi)生間。
對這些樓房的理解需慢慢體會。若你僅僅只來過一次,或抱著參觀者的心態(tài),便很難有所發(fā)現(xiàn)。正是這些貌似普通的宿舍樓,讓打工者有了最初的落腳點。他們從這里開始認識工廠,認識城市,認識另一個世界。對他們來說,這些樓宇是整個現(xiàn)代社會的縮影。在這里,他們穿上工裝,通過新人培訓,跌跌撞撞地變成工人,進入車間,開始工作;在這里,他們終結了鄉(xiāng)村的田埂,而逐漸適應了現(xiàn)代化的流水線。這些普通的宿舍樓像一面面放大鏡,能映照出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
在我看來,最能體現(xiàn)南方工業(yè)化特征的,莫過于那些吊掛在宿舍陽臺上的衣衫——密密麻麻,各式各樣,一件挨一件,像從來都不曾取下,像一群有呼吸的鬼魂,像被戕害后的殘破軀體。濕漉漉的衣衫不再是一件織物,而像供牌,令觀者心生敬畏——它們在那樣局促的空間里爭搶著陽光,它們是主人生活的真實寫照。這些鬼魅衣衫不能長久盯視,盯得時間越長,越感覺荒謬。工廠并非童話世界。甚至整個工業(yè)化的進程,都可從這密如冬鴉的衣衫中獲得古怪注釋。成千上萬的人如沙丁魚,塞進這個狹小空間后,只泄露出這些衣衫,在高空奮力爭搶呼吸。
宿舍魚龍混雜,人員流動性大,所以,新工人進廠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學會和眾多陌生人相處。相處的第一要義,是要時時提防他人。廠門口貼著《宿舍防盜宣傳十五條》:手機在充電時,一定要確認門已經(jīng)關好、反鎖;睡覺時,手機、現(xiàn)金不能放在枕邊;不要當眾數(shù)錢,錢財不露眼;不要取太多現(xiàn)金放在宿舍等。
家和宿舍的區(qū)別絕不僅僅止于一張床。躺在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會頓悟——這就是電子廠,這就是你要面對的生活。夜晚,你醒來,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辨認出天花板,耳邊是不同睡姿的人發(fā)出的不同頻率的喘息,如蠶吃桑葉。這里像醫(yī)院的大型育嬰室,像好萊塢的機器人墳場,像蜜蜂縮在蜂巢的孔格中,像花朵在月下喘息。喘息和喘息交匯,構成一個巨大的夢境。
男工宿舍的窗戶正對著工廠路。這棟樓的正面,看起來和這條欣欣向榮的街上的其他房子一模一樣:乳白色瓷磚、鐵藝陽臺護欄、長方形玻璃窗。若不是陽臺上曬著密麻麻長褲長衫白襪,外人根本不知那是宿舍樓。
深夜九點半進入男工宿舍,對我不啻為一種挑戰(zhàn)。況且,這些宿舍是隨機推開的,事先并無任何安排。所以我和男工們的第一眼對視,雙方都瞪大眼,都心跳怦怦。我直愣愣地站在門口,感覺屋里的人臉廓極深,膚色暗沉,個個機警多疑,目光深邃抽象。
在男工宿舍的訪談,總讓我感到不安。我該怎么描述這種不安呢?那是種非常奇怪、非常詭異的交談。在那個阻絕了自然光源的空間里,所有對象都像從注塑機里掉出來的產(chǎn)品那樣,穩(wěn)穩(wěn)地,一件嵌一件地坐在床沿邊,疲色盡露。有時我甚至覺得,對方的話我根本沒聽見。我太慌張了。我完全無法做到徹底淡然,徹底局外,而只能硬著頭皮闖進去,坐下來。
他們的父母曾從家族照片中漂流脫離,而當他們結束留守少年時期進入城市,卻和父輩們一樣是離群孤雁,荒涼伏據(jù),身心空蕩?,F(xiàn)在,面對我,他們總是不偏不倚,只陳述事實,而不作任何結論。我像闖入生產(chǎn)夢境的鍋爐機房,總如鯁在喉,想突兀詢問一連串“為什么?為什么?”但又不得不把疑云嚼碎,吞入肚腩。我不敢多問,怕傷害了他們敏感而疼痛的神經(jīng)。事實上,他們偶爾會流露出不快,像被硬生生撬開的扇貝,內部的柔韌被撕裂了。
我慢慢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隱秘世界,他們隨時可以退縮進去,而外人真的很難進入。但當時在宿舍,我并沒有明顯地察覺,好像那時,溝通渠道貌似順暢。然而,退縮、排據(jù)、躲閃、隱瞞——這些字眼在90后男工處都得到了驗證。他們只選他們說得出口的,更多的事實,則埋藏在冰山之下。
A326是間沒有桌子的宿舍,甚至沒有紙箱或椅子。五張高低床靠墻擺開,吊扇下的地帶空空蕩蕩。東西怎么放?塞到柜子里唄。零碎的小件就攤在床上。所幸,男工的東西比女工少。
十七歲的王杰來自河南,一張蠟白臉,女孩般標致,帥氣長袖衫,美目焦距渙散,神情陰郁,一股韓國味。當發(fā)現(xiàn)我注目他時,這個赤艷妖厲的少年,翻出個白眼。他進電子廠才一周,在制造部當作業(yè)員,干打螺絲和組裝的活。但其實,他去年已在這里干過半年。他知道這里要“站立干活”,他也不想來,可又沒找到別的活。上個月再來時,他帶來了同學邵新磊。
僅此而已,他懶得多說。
他那十七歲的面孔上疊印了太多絕望,好像此前他曾置身暗夜,被什么驚嚇到,讓他以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漠然示人,言語枯槁。他變成了他所見到過的那些男人的復制品,他們無一例外,都有雙冷漠的眼。
邵新磊和王杰是“黑白配”——個子矮小,頭發(fā)濃密,臉龐黝黑,五官剛硬,十指粗短。邵新磊是第一次進廠,拘謹忸怩。他也十七歲,但卻異常老相。來電子廠之前的一年多,他在北京朝陽門賣糖葫蘆。
邵新磊用干巴巴的語調描述的北京,和升國旗的北京沒什么關系。那是個遙遠而陌生的成人世界。那六個和他一起賣糖葫蘆的,都是他的親戚舅舅、小姨、大姨等。女人們制作,男人們叫賣,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他說,賣糖葫蘆的人是北京最忙的人。每天早出晚歸,不厭其煩地叫賣,不厭其煩地找零錢。邵新磊在朝陽門自然看到了很多古怪男女,但那些顧客對他如過眼煙云,他在偉大首都所體驗到的,只是煎熬、煎熬、再煎熬。
他父親四十二,母親四十一。父母總是吵架,而他完全不能理解成年男人對自己女人的躁煩不耐,亦不能理解男人可以將女人長時間丟在家中不管不問。最初,父母是一起出門打工?,F(xiàn)在,父親在縣城跑車,母親在村里種地,照顧八歲的弟弟。他初二時便輟學,但并不遺憾,“村里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到了初一初二就都不上了”“老師講的聽不懂”“父母想讓我上,但我自己不上了”。于是,他選擇了去北京賣糖葫蘆。熬了一年多,他向母親抱怨,“太累了”。
電子廠站著上班是累,可賣糖葫蘆更累。都是早出晚歸干活,可是賣糖葫蘆——“還要喊!”直喊得口干舌燥。忙碌一天,捏著零碎毛票回到小屋,舅舅姨姨們直通通射來的目光,像鐵杵利劍,能把五臟六腑搗爛,令他咽不下米粒。有時賣得不好,他索性不回來吃飯。饑一頓飽一頓,讓他不僅仇恨糖葫蘆,還有北京,“那地方不是人呆的”。
現(xiàn)在,他是“身累心不累”,只需把分配的活做好即可,下班后可完全放松。北京是陰暗的,而現(xiàn)在,電子廠明快得像臺球桌上的碰撞聲。他知道干多少活拿多少錢,他能控制這個局面。他吃飯無需看別人臉色。
他的手機是“小霸王”,六百元。他羞澀低頭:“哎,一個雜牌子哦?!彼刻斐燥堃ㄊ逶袝r會喝瓶冰紅茶。在北京,他學會了抽煙,也學會了抽煙時如何點火和罵粗口。在那個干冷的北方城市,到處都起粉起屑,他一個冬天都在咳嗽,持續(xù)地咳嗽。到了春天,他變成了個小老頭。
他沒有女朋友。王杰也沒有。不是不想找,是還沒找到?!奥遥偰苷业降摹?。邵新磊覺得女人就像木頭,摸著摸著,“木頭舒服了,人也舒服了”。盡管這種愛太缺乏詩意,太過生物化,但這個十七歲男孩渴望撫摸的愿望,卻越來越強。煙頭明滅中,他的腦額葉里充滿各種情色可能。
朱小文十九歲,湖南湘西人,中等個,敦實,油嘴滑舌,一個老江湖。他兩個月前來到電子廠,之前在東莞塘廈鎮(zhèn)做焊錫。他父親在佛山工廠,母親在老家種地。父母在他五歲時離家打工。爺爺奶奶年齡大了后,母親回了老家。他是獨生子,小學畢業(yè)后就到外面闖,年紀輕輕就認識了“外面的世界”。現(xiàn)在如果有事,他會給母親打電話,上個月還寄去了一千元。
盧開元十七歲,四川達州人,長相周正,性情溫和??次疫M來,他把吊在床沿邊的襪子收起,又讓赤著上身的朱小文披上衣服,沉穩(wěn)細致。此前,他在深圳一家五金廠干數(shù)控,也是站著上班,所以到這里并沒有不習慣,只是這里是大廠,“小廠輕松,大廠好玩”。
盧開元的父親在內蒙古打工,母親在老家種地,照顧還在上小學的弟弟。他初中畢業(yè)后想上高中,但分數(shù)不高,只能去一般高中,技校又不想讀,于是便放棄求學?!俺鰜砘煲幌乱埠谩薄罢J識一下社會”。他感覺在電子廠工作,和寄宿學校差不多。但合同期滿后,他不想再做工廠了,想回家學個手藝。
這四個男孩雖長相各異,來自不同地區(qū),但共性是明顯的:皆為90后,父母皆四十歲上下,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在家操持家務;皆未能上高中;皆抽煙;皆有手機。這些90后男孩是第二代打工者的主力。他們的命運和父母輩不同,甚至和他們的弟弟妹妹們也不同。
他們出門,喜歡到有老鄉(xiāng)或熟人的廠里,像一串螃蟹,一個帶一個,互相勾連。王杰和邵新磊是老鄉(xiāng);朱小文有老鄉(xiāng)在電子廠;盧開元的叔叔在電子廠旁的工業(yè)園做事,是叔叔叫他來的?!白屛易约赫遥沂钦也坏竭@里的。”原來,電子廠三千人之間,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系,而是老鄉(xiāng)、親戚、熟人等關系的重合。
夜里,工廠路的網(wǎng)吧、臺球、小餐廳里,總是攢聚著一個個男孩。他們崇尚《古惑仔》里的義氣,有他們自己的“江湖”。躺在宿舍的床上,他們用聊女人來打發(fā)時間。他們聊女人的小腿弧線,狐媚眼神,裙底風光,還聊她們的性欲指數(shù)。
邵新磊的床上放著兩個廉價小音箱。他喜歡聽伍佰的《挪威的森林》,羅百吉的《黃昏》,蒙面哥的《一億個傷心的理由》;朱小文喜歡DJ音樂。他打開一曲《為愛癡狂》,節(jié)奏強勁,又禁不住從床上跳下,在地上旋舞;盧開元鐘情慢節(jié)奏。他喜歡的歌手叫莊心妍。聽說我“從沒聽過”,則瞪大眼睛,“這個明星出來一年多了哦!”又補充,“我和我老鄉(xiāng)都喜歡!”“她的歌很好聽哦!”他并非單獨喜歡這個歌手,而是,“喜歡慢拍的歌”“最好是關于愛情的”“一聽猛烈的DJ就會感覺煩”。
他們無需按月給家里寄錢。朱小文給母親寄去一千元,并非家里急用,而是覺得多余的錢放在身邊不安全。他們都不用為房子費心,每個人的老家,父母都傾其所有蓋起樓房,為他們娶親考慮。他們雖都在外打工,但總覺這是臨時行為,總在不斷地尋找出路。他們并不排斥重返老家。如果老家發(fā)展了,工作機會多,工資也不低的話,返鄉(xiāng)并不可恥。
“追時代”頻頻出現(xiàn)在他們口中,好像這個現(xiàn)成的時代,需要用“追”才能趕得上,而他們確實是在努力地“追”。先從外型上“追”:衣著、發(fā)型、說話的腔調,都從電影、電視、周圍的人那里模仿;還從態(tài)度上“追”:他們很少緊張、憤慨、焦慮,更崇尚自由、輕松、愉快。“掙錢當然重要,可太受氣了也不行?!焙媚泻⒈R開元說。
他們最最緊要去“追”的,當然是——“馬子”(女孩)。
朱小文是“四人幫”中的老江湖。老江湖總是滴水不漏,絕不會把失望、擔憂、疑惑漏給你看。老江湖給你看的,都是他最得意的東西。他坦言,瞄一眼女孩,便能報出她75C或80D的胸罩號。他還能看出里面有無加海綿襯墊,并能根據(jù)大小判斷其性欲高低。他坦言自己有“馬子”,是在惠州打工時認識的——他和她在同一條流水線上,她就坐在他身旁,他便展開追求攻勢。
“泡妞誰不會??!”他的嗓音磁性放電,一副如魚得水的模樣。
他說為了追“馬子”,他一個月花了七千多。
“那你總共有多少錢?”
“兩萬!”他毫不諱言。
他說他十二三歲就知道“泡妞的事”,很早就通曉如何和女孩搭訕。他懂得對女孩怎樣低下腰身極盡討好之能事,愛撫、哄誘、拍馬屁。他會講笑話和小故事,具有男工中鮮見的喜劇天分。
“追‘馬子的那一月”,他帶女孩去KTV唱歌,爬山算命,酒吧蹦迪,洗腳按摩,又買衣服買花買玩具?!傲锉鶊龅钠【瀑F死了,要八九塊一瓶!”但溜冰卻不貴,一個人才八元,而“往吧臺上一坐就要花錢”。他最討厭逛服裝店,“每一次都花五六百”“一共去了四次”,他像受到槍擊的老虎般發(fā)出呻吟,“再多去幾次,老子就破產(chǎn)了!”
兩萬元是他在老家當粉刷工攢的。
“粉刷工這么掙錢?”
他瞥了我一眼:“干工地很掙錢的?!?/p>
初中畢業(yè)后,他跟著叔叔干了兩年粉刷工,練就了一身技藝。他說,2011年在工地上干活,小工一天一百八,大工兩百八,粉刷工按平方計算,一平米三元。手腳快的工人一天能刷一百二十平方米,穩(wěn)掙三百六。再多干點,四百沒問題。
然而,朱小文的兩萬元僅是誘餌,在“追馬子”的工程里,能說會道才是真正的利器。他的舌頭彌補了他的全部缺陷,倒好像是在施舍女孩,你不跟他混不讓他吃豆腐,你就不配活在這繁花簇放的世上。他在情場上練就的這套功夫使他屢戰(zhàn)屢勝。
另一個要“追”的,是時尚、潮流。
“我朋友掙錢很容易,三個月就換一輛摩托車,新款一出來就換。”
“???摩托車不便宜?。 ?/p>
他解釋:“追時代哦!”
他說:“90后的想法我知道,至于00后的嘛,我就不知道了哦!”朱小文知道,騎上新款摩托車,載上長發(fā)長腿美女,在暗夜的街上疾馳而過,那種快樂并不虛妄,而是能用掌心實實在在捏住的。
90后的男孩要享受生活,不會錦衣夜行,他們要的是大鳴大放,他們要把更多的愛留給自己。這些男孩大多是留守兒童,是父母健全的孤兒。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貌似有親人存在,實則舉目無親。所以,他們更依賴的是自己。現(xiàn)在,青春就是他們的資本。他們吃自己的資本,就像吃冰淇淋一樣順嘴。
所以,朱小文理解90后——換輛新款摩托車不叫換車,叫“追時代”。
而朱小文自己并不喜歡摩托車,他喜歡手機?,F(xiàn)在,他正在為怎么“追”而苦惱:“有錢的用蘋果,沒錢的用垃圾!”“垃圾男人用垃圾手機!”“5S不貴,顏色好……”“6S貴啊,但款型我不喜歡!”“最后,可能還是買5S吧!”“唉,我朋友都拿5S!”……
他終于卸下老江湖面具,露出難得一見的軟弱:“追蘋果是追不上的哦!”
看來,什么都嚇不倒90后,除了“蘋果”。新款蘋果一上市,90后就像在城里親戚家做客被怠慢了,只能忍耐著,不敢發(fā)一絲絲小火。雖然在心底里,連渣滓都泛了起來。他們驕傲自尊,生怕自己成為潮流之外的那個人。那個被咬了一口的小蘋果,讓他們晚上睡覺時,肌肉像拉滿的弓,心窩子里戳了一千把箭。
他感慨電子廠的工作就是一個字:累。除了中午休息一小時可以坐一坐,只要在車間,都要站著。一天熬下來,腰酸腿疼。他有些發(fā)慌,感覺像是被鎖在一棟所有通道都關閉的大樓,雖然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窗戶,但卻走不出去。也許到了該離開這個巨大潛水艇的時刻了。所以,他準備和女友一起回老家,再干粉刷工。但他卻不會結婚,他意味深長地道:“還早哦!”
當我稱A211為“駐馬店宿舍”時,三個男孩都笑了。
這個塵螨密布的隱遁密宅里共有十張床,住了八個人,六個來自駐馬店。
賴高強說他二十幾歲時,我反問:“二十幾?”他略顯尷尬,頓了頓,他坦言:“我不記得身份證是哪一年的?!笨次业纱笱?,他承認:“我拿的是別人的身份證?!?/p>
他只有十六歲,根本不像成年人,一米六的個頭,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細長眼,若穿上校服,也只能坐在教室第一排。他是一個半月前來到電子廠的。發(fā)工資時只拿到一千多,還沒舍得花。他原來在東莞長安鎮(zhèn)模具廠做,那里工作時間長,但可以坐。現(xiàn)在,他要慢慢習慣站立式工作。他哥哥二十二歲,也住這間宿舍。他和哥哥現(xiàn)在“手上都沒錢”,所以,要老老實實待在廠里,攢點錢再說。
賴高強讓我想起邵新磊——都精瘦如小老頭,但賴高強身上有股要攪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氣。他眨巴著眼睛說女人時,有種難掩的污濁感。邵新磊卻沒他那樣厚顏,目光怯怯低垂,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無,一塊空白,一片影子。
和賴高強不同,劉文闖確實如他所說的“二十三歲”——身高一米八,黑襯衫,黑長褲,黑短發(fā),算得上“黑馬王子”。他習慣性地絞扭雙手,兩撇眉毛濃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草檐下的燈,再亮都顯得昏暗。他的眉毛和眼睛很不相配,像是在抬杠。他曾在深圳公明電子廠干過半年,后又回駐馬店兩年,一個半月前來到這家電子廠。
在老家,他干的是打零工的活,現(xiàn)在想來,那個活既“自由”又“工資高”。他干搬運,一天掙三四百是常事。但他又嘿嘿一笑,“有的重活干不了!”像扛大包,他怎么都不會干。他主要在火車站卸啤酒。他說四川女人和云南女人有勁,河南男人和河南女人都沒勁。他不隸屬哪個公司,只要卸貨單位有需要,就打電話給他,活多時他再召集同伙。他嘆氣,“打工不是長活”“在廠里不能干一輩子”,所以他想去“學點技術”。而他所謂的技術,就是開車。他喜歡開車,但苦于沒駕照。他想進駕校正規(guī)學習,再弄個車搞運輸。
李京洲大腦袋大肚腩,像個松皺胖大孩童。他們三個人以前不認識,但都通過一家勞務公司進廠,在“新人培訓”時認識,又分配到同一間宿舍。和賴高強、劉文闖不同,李京洲此前從未進過廠。他剛滿十八歲,初中畢業(yè)后,在上?!巴孢^一段時間”——和父親一起做大理石裝修。他選擇進廠,是為了“出來玩一下”“看看大世界”??墒牵S生活讓他發(fā)現(xiàn),“還沒跟著老爸自由”。那時,他們“有活就干,沒活就玩”。進廠后發(fā)現(xiàn),“這里規(guī)矩太多”“不好玩”。
賴高強銳聲大笑:“他說的不好玩就是還沒找到女朋友啊?!?/p>
賴高強才十六歲,卻顯得比李京洲更有社會經(jīng)驗。似乎,“進過廠”就是不一樣。一旦懂了工廠的秘密,便有了另一個觀察世界的角度,便會撇嘴嘲諷,覺得自己“醒”,別人“蠢”。
李京洲只是訕笑,并不否認。他感慨這里“河南人太多了”。街邊那些小攤販,“一說話就是河南口音”,于是,他總是買餅吃,不僅因為快餐沒油水,還因為能聽到家鄉(xiāng)話,“有種親切感”。他一天不吃餅就像犯毒癮,睡不好覺。他說自己是“犯餅癮”。
李京洲回憶起某次壽宴上吃到的肉餅——那肉!那餅!他斷言自己還可再吃下三五個。當他說“肉餅”時,一切關于那次饕餮的精細、豐繁的感受,都真真切切地回來了。
不,他不喜歡“外地女孩”,他更傾心“老家的”。他希望在餅攤前碰到個來自駐馬店的女孩,四目相對,從初戀到熱戀,再回老家結婚,再一起返回來打工——這就是他的“完美人生”。
“找個南方人,她要天天吃米怎么辦?”而且,“春節(jié)為回誰家還要吵架”。李京洲的思慮是實際的。
所以,他天天去吃餅,希望碰到口味一致的家鄉(xiāng)女孩。
三個人中最成熟者當屬劉文闖。他說,“在廠里也能找到女朋友,但沒合適的結婚對象?!彼J為女孩最好二十歲出頭,“更靠譜”,如果十七八,“找她也只是玩玩”。
十七八和二十出頭有什么差別?
劉文闖用銳利眼鋒把我一刮:“差別大了!”
當他定下主攻人群的年齡段后,卻發(fā)現(xiàn),廠里雖熙熙攘攘有上千女工,但每一個都和自己“離得那么遠”。如果貿然搭訕,效果不好,自己也會沒面子。所以他一直沒找到女友?,F(xiàn)在,他最不喜歡過的就是星期天?!俺怂X還是睡覺”,要不就是“幾個大老爺們出去玩”,沒什么意思。睡得昏昏沉沉,意識無法集中,腦子里像有個錐子一直在戳啊戳的。還有,總是健忘。昨天發(fā)生的事,見過的人,轟一下什么都不記得了,像電腦中了病毒般不轉了。
我被這種戲劇性的自我描述感染著,不禁說,“你可以主動一點啊”,而他卻說,“我對愛情害怕了。”
劉文闖突然變得一臉正色,坦率承認:“其實,我算是已經(jīng)結過婚的人?!?/p>
原來,劉文闖曾在二十一歲時和一個十九歲女孩相愛,育有一子,但沒領結婚證。之后,那女孩離家出走,原因是,他們幾乎“每天都吵架”。他抱怨那惡女之行徑:總會為一些生活瑣事生悶氣,“怎么哄都哄不好”。他嘆息,“我們吵架時我天天盼著她走,她真走了,我兩天沒吃沒睡?!彼麑嵲诓欢?,不懂女孩那如苔蘚植物復葉般細碎的心思。她總是忽喜忽憂,時而微笑,時而蹙眉。
他的前女友長得不算美——大骨架,長手長腳,黑皮膚。但和他在一起,別人總說他倆是一家人。
“你還愛她?”
他露出驚惶之色,像突然被人棄之荒野。
“問題不在這兒,”他陷入憂傷,“你也知道的,娃娃總是哭著找媽。而且……”他開始字斟句酌,“那個人,總是打她……”
即便這樣,那傻女人也不回頭。也許,他的前女友非但不傻反而聰明,早以敏銳之眼看透他,斷定他無用,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對他的絕望應該是逐級發(fā)展的,每個階段都比上一個更難忍受。最終,絕情離去。
劉文闖狠狠盯著女友離開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詛咒可以變成兩枚大釘子,把女人的肩膀釘在門框上。只要她不走,他就有指望。他從來沒像那一刻那樣充滿惡毒祈愿——愿這個女人離開自己后倒霉得落花流水。聽說她挨打,他又萬箭穿心。他若早早洞悉她的去意,定不會跟她纏辯賭氣。天??!他們總是吵架!為什么吵他完全不記得,但卻總是以怨懟收場。
哦,其實,后來她打過電話,“喂”字里的喑啞浮脹,即便相隔十萬八千里也難逃他耳目。但他接聽后對方便不再講話,任憑分秒流逝。他熬不過她,說,“好啦這是長途電話,可以啦?!?/p>
他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家啦。
而她卻可惡地掛斷了電話,沖突毫無和解。
后來他才明白,她打電話是為了告別。原本她是一只風箏,那電話掛了后,風箏線便徹底斷開。她走后,他的心田長出蔓蔓荒草,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那個已兩歲的小男孩呢?他被母親遺棄后,在村子里晃蕩,是父親額頭的紅字。做父親的在老家待不住,更別提找對象。媒人為他抱屈,說“真的不好再找啦”。
造成這場悲劇的根源在哪里?他歸結為:“她太愛玩?!?/p>
他想南下打工,在廠里再找個女友帶回家,可進廠后才發(fā)現(xiàn),二十歲以上的女人很難找??墒歉∨拔抑皇峭嫱嫠保驗椤八齻兪裁炊疾欢薄安怀墒臁薄安皇沁^日子的人”。在他看來,成人世界和少女世界之間有條古老洪溝,很難理解對方。小女生愛幻想好夸張,根本不具備妻子素質,而他已沒有耐心,一點點等待,一點點培養(yǎng)。他想找適合結婚的女子,卻又悲慘發(fā)現(xiàn),人家早已名花有主。
劉文闖是個奇怪的人,和A326的朱小文完全不同——朱小文是個徹底的老江湖,而劉文闖總喜歡使用輕浮字詞,可他說出它們時,表情一點也不油滑,語調甚至蒼涼。從本性上來講,他是個認真而刻板的人——難道,這就是他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其實,從目送女友離去到現(xiàn)在,他的自尊心倒斃后一直沒有還陽,他一直是個偃旗息鼓的病人。
晚餐時的飯?zhí)萌顺庇縿?,沸騰著一種不知要發(fā)生什么事的歡鬧,像揭開蒸籠大蓋,一切都在腴軟白煙中變形。據(jù)說此前,第一第二飯?zhí)米罡叻鍟r,能容納一萬人就餐?,F(xiàn)在人少了,但一日三餐算下來,也有五六千。我夾在隊伍里向前漫游時,感覺各種氣味烈火燎原地攪拌后,在臉上膠結為一層面膜,揮之不去。
一回頭,身后臉龐甚為熟悉,努力搜尋,居然是——“邵新磊”!
穿了工裝的他顯得比在宿舍還單薄,簡直就是一片薄木板。問他“宿舍的人是不是都下班了”,他搖頭,緊繃的臉龐躲藏進暗影,岔開話題不愿多談,“哦,我們不在一條線上”。他一個人下班后就來到了飯?zhí)?。我說我請客,他搖頭,搶在我付現(xiàn)金前,把飯卡往卡機上一刷。等我端著餐盤梭巡時,他已倏然不見,我根本無法把他從一千多張膨脹變形的面團臉中找出。
六元快餐是黃豆燉豬蹄、青菜豆干、煎雞蛋、蛋花湯。菜量雖不少,但缺少油水,也沒有滋味。若仔細品咂,倒像是有股鐵鏟味。送回餐盤時,看到飯?zhí)脙鹊淖郎蠑[著一片圓鼓鼓的饅頭,斗膽詢問:“多少錢一個?”
“五毛!”
啊!在這個冬天不下雪的地方,居然能吃到饅頭!我四處張望,希望能看到李京洲。然而,沒有。他還是固執(zhí)地去廠門外買餅?
此刻,正是晚餐的酣暢時分,滿室熱霧,恍惚迷離。飯?zhí)美锏牧_電視同時打開,有人看新聞,有人看環(huán)球地理,有人看韓劇,更多的人在看武打片。電視里模糊人形液態(tài)流動,提棍的提棍,舞刀的舞刀,觀眾們大笑。對決時刻,男主角迤邐出鏡,狂風暴雨揮擊痛毆,直打得對方哭喊竄逃。觀眾們癲狂嘶喊,腎上腺素高漲:“打他!”“揍他!”“扁他!”
屏幕不斷變化的青光,讓觀眾的臉龐亦變幻莫測,有一種超現(xiàn)實之感。而我居然又看到了邵新磊!
那男孩脆薄如蘇打餅干,坐在拐角,手握冰紅茶,餐盤里塞滿煙蒂。燈光下他的形體線條柔和,但卻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讓他像株暗室角落的植物盆栽,顯得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在這個松弛的片刻,他的眼睛大睜,嘴角下彎,扯出一絲微笑。
離開熱烘烘的飯菜味,離開他人身體輻射出的熱度,我夢游般走出飯?zhí)?。站在B棟女工樓下抬頭時,青灰色天空被大王椰切割成一塊一塊。我突然感覺,這鋸齒般四分五裂的天空,無論怎樣細致拼合,那些碎片都黏合不起來;那些碎片和碎片之間的空隙處,都埋藏著一股詭異的死靜。
時間會把一切磨損侵蝕殆盡,任何東西都不能永遠延續(xù)。一切都會消失,人、動物、風景、記憶、齒輪自動運轉的社會、蜂巢般的城市。而我試圖把在電子廠目睹到的一切寫下來的念頭,多么虛妄;然而,我卻止不住要這么做。每日凌晨,我都用手指敲打鍵盤,試圖用文字挽留下那些我曾見過的鮮活之人。他們舉手投足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蛛網(wǎng)中的一個結,都互相說明,互相依賴,而與二十一世紀的某些重大事件相互關聯(lián)。
丁燕,作家,現(xiàn)居東莞。主要著作有詩集《午夜葡萄園》《母親書》,散文集《工廠女孩》《雙重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