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子兒
話劇《不祥的蛋》是根據俄羅斯作家米·布爾加科夫的小說進行改編的。佩爾西科夫教授有一只天才的右眼,他發(fā)現了一束奇特的紅光,能夠提高生物的繁殖速度。與此同時,一場罕見的雞瘟正在莫斯科橫行。農場想要利用教授的光源分離器照射雞蛋,期待能夠孵出健康的小雞扭轉局勢。然而,卻孵化出了奇異的生物……
劉曉曄的主要戲劇作品還有《第十七棵黑楊》《戀愛的犀牛》《琥珀》《迷宮》《魔山》《艷遇》等?!懊暇┹x+劉曉曄”組合的這種段子悲劇,已然可以獨樹一幟地生存于劇壇。如此,《兩只狗的生活意見》《不祥的蛋》就不是曇花一現,我們可以一直看到劉曉曄在政治諷刺劇里唱民謠、飆貫口,將中國傳統相聲中的喜劇表演與歐洲喜劇表演深度融合。
孟京輝工作室的不同團隊各有其風格—孔雁、張弌鋮組的魔性都市范兒;二丁一笑組的北京王爾德范兒;黃湘麗的南鑼鼓巷何韻詩范兒;還有劉曉曄,身軀中像是同時注入了卓別林、達里奧·福和岳云鵬。
看過《兩只狗的生活意見》的觀眾一定對那種將“中國傳統曲藝+意大利即興喜劇+法國喜劇”雜糅在一起的形式記憶猶新。劉曉曄的新作《不祥的蛋》,移植了令《兩只狗的生活意見》成功的一切元素。
如果說《混小子狂歡節(jié)》和《希特勒的肚子》因為劇本基礎不佳,而并非成功的嘗試,那么這部改編自布爾加科夫小說的《不祥的蛋》,是在穩(wěn)健風格上的一次復制,在思想主題上,也又一次劍指孟京輝和劉曉曄一貫的價值趨向和力度。
布爾加科夫的《不祥的蛋》講述了怪教授佩爾西科夫發(fā)現了一種生命之光后,卻在極權體制下走向悲劇的故事—這是孟京輝在過往的創(chuàng)作中有現成經驗的題材,如《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在長時間的創(chuàng)作和表演經驗之下,孟京輝和劉曉曄顯然已經深知自身創(chuàng)作優(yōu)勢和目標觀眾所在,因此從題材到劇本改編到調度,都擇長處而發(fā)揮,也比以往的作品要精致。他們首先對小說作了非常貼合演員團隊特性的改編,發(fā)揮劉曉曄的語言優(yōu)勢,不換景,僅以劉曉曄及王印等演員的口頭和肢體完成了敘事。
劇本刪減了原著中大量的描述,僅抽離出劇情線條的主干。次要人物也為便于喜劇表演而作了極度的簡化。相比原著那繁冗的文字,劇本簡直是一部動畫片—是將原作嚼透后再以說書人(劉曉曄)自有口吻說出來的故事。
除此,段落也切得很分明。第一部分開頭交代“這是個悲劇,死了好幾百萬人呢”,點出基調,定死觀眾的預期;第二部分,主角(劉曉曄飾演的教授)自我介紹;第三部分,以喜劇式表演交代兩名配角人物、他們與主角的關系,及一些故事背景;第四部分,劇情開啟:教授發(fā)現了“生命之光”……
在這樣嚼碎后的反哺下,雖然首演場上有吃螺絲和演員體力分配不均而致消耗過大的現象,但全劇的敘事和節(jié)奏卻意外地流暢,再加上劉曉曄深厚的駕馭力,竟并無生澀佶屈之感。
在填充情節(jié)方面,他們用了大量段子來替換原作的細節(jié)描寫。比如諷刺教授對研究生的壓榨、諷刺官媒喉舌、諷刺各省“人民藝術劇院”等。這種填充替換有利有弊。利處是用先鋒的姿態(tài)規(guī)避了本土化的困難,規(guī)避了推進劇情可能出現的沉悶;弊端自是面對越來越消息靈通的觀眾,網絡段子的壓力很大,并且難免對情節(jié)線有損。
在肢體方面,劉曉曄的機靈也一如既往地飛流直下。比如在人物瑪麗婭對丈夫羅克說“雖然我和技術員有一腿,但我心里只有你”時,身體卻很“誠實”地躲避著羅克的擁抱。此處“心口不一”的處理體現了對原作圓熟的理解和對生活準確的敏感。
盡管段子多到篇幅快和劇情對半開了,但我還是愿意支持劉曉曄以這種抖機靈的方式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每個演員(創(chuàng)作者)都有自己的天性,他們應當找到最為適合發(fā)揮天性的方式,來進行創(chuàng)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是說“讓天性開展工作”嗎?
假如不去以某種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或是服務主題與否的標準去框,那么所有這些揮灑自如的段子,體現出來的是孟京輝+劉曉曄這一組合的特殊性情。像是徐渭或者八大山人的潑墨寫意畫,那無一絲退讓之意的元氣,就是酣暢淋漓得令人根本不忍著一詞以挑剔,沒有哲學、沒有主義,天性中的熱愛就是正義。對觀眾而言,欣賞這種天性的揮舞也正是很好的享受。
值得一提的是,語言段子中的相聲曲藝部分收獲了很好的現場效果。念完“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定場詩和用科學家人名串起的報菜名式的貫口“焦耳笛卡爾門捷列夫巴甫洛夫”,讓害羞的上海觀眾都按捺不住紛紛點贊。
與大傳統相較,民間小傳統依然擁有不可忽視的基礎和力量。即使在上海,對于滬語曲藝、華語曲藝的缺失,在低谷之后很可能恢復其本應有的渴求?!恫幌橹啊肥籽莠F場對曲藝表演段落的喝彩,顯示了人民群眾既接受劉曉曄夾帶私貨的赤子心,也接受曲藝成為喜劇的雜糅元素之一的個性形式,甚至,如我般,就是沖著這一招牌風味而來。
語言和肢體上的段子負責笑的部分,布爾加科夫的原著負責了悲的本質。這兩者交織,已經可以賣座了。但孟劉組合這杯雞尾酒,還有別的精彩調料—一把吉他,調節(jié)了氣氛,快的、慢的、搞笑的、深情的。曲藝隔壁住著民謠,猶如就著宋東野吃炒肝。
《不祥的蛋》中的吉他全是由團隊內的“混小子”張聰瓶子、侯亞文以及劉曉曄一起創(chuàng)作的。欣喜的是,安河橋下的水與德云社斜對門東大街姚記炒肝一點不違和。情緒最高漲的純人聲段落,感染力不亞于知名彝族民謠歌手茶季楊。巧妙地成為全劇的情感落腳點。
還有一個小創(chuàng)新是,《不祥的蛋》增加了肢體表演。青年演員王印一會翻筋斗,一會穿著牛仔褲跳芭蕾,一會又跟著吉他伴奏跳現代舞—這些橋段都是符合人物內心的,并不割裂。
這所有的技法都包裹在“情懷”的外套里。無論是曲藝、民謠、段子……劉曉曄從來不是為跨界而跨界,為元素而元素。他和孟京輝一樣,心底有很透徹的戲劇觀和理念,因此雜糅的所有手段都透著大寫的“情懷”兩個字。盡管,話劇版《不祥的蛋》并沒有細致還原原著中的歷史感和反烏托邦的意味,但它會為你帶來另一種范式的魔性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