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激
一
老丁午飯碗剛端上手,高秀紅的電話就打來了,丁局長,您吃沒有???大家在等著您呢!老丁才喝了點小酒,臉色紅潤,聽到高秀紅那綿綿柔的聲音傳來頓時就來了精神,兩眼樂開了花。但見他把手機挨近耳邊連聲說,好,好,好!我扒口飯就來!見他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兒,老伴徐鳳蘭的臉色頓時灰暗下來,趁兒媳婦張臘梅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盛飯的當(dāng)兒,她狠狠剜了老丁一眼嘀咕道,你明兒干脆搬她那住得了!還省了人家的電話費。老丁此刻只要有牌打,不管老伴怎么埋怨都行。好了,我吃飽了。老丁說著就踱步到大門口大幅度地拍打起身上的灰塵,這是他多年來不自覺養(yǎng)成的一種習(xí)慣。在職時應(yīng)酬多,煙來煙去的難免會有一些煙塵落襟。借助這種拍打勁頭除了撣塵,還能顯示人的一種良好狀態(tài)。
上午替老伴跑采買,下午出去打點小牌散散心,老丁努力地使自己適應(yīng)這種往老年化過度的生活。想他在位時,無論是他陪上級,還是下級陪他,飯前飯后還不都得和幾局。況且他現(xiàn)在跟街頭的一些小女人能打多大,還不就是打發(fā)時間,圖個快活。望著公爹倒背雙手快步離去的背影,張臘梅忽然嬉笑著脫口道,看我爸的適應(yīng)能力多強,這么快的就跟那班女人混上了。
張臘梅這樣說顯然是有意激將婆婆阻止公公去打牌。廠子里這一陣子人手緊,丈夫還時常出差,即便不出差也甭指望他能做什么事,不帶些狗朋狐友回家煩神就算消停了?,F(xiàn)在找個工人一年工資至少也得三四萬,所以張臘梅巴不得公爹能呆在車間頂個人手還不用付工資。張臘梅的那點小把戲徐鳳蘭又豈能識不破。正因為她見不慣兒媳婦這種冬瓜皮往里卷的算計心,所以老丁辦理完退休手續(xù)后,徐鳳蘭便支使他出去玩自個的,不能給他們依賴慣了。家里由她不計報酬的操勞夠?qū)Φ闷鹚麄兞耍?/p>
徐鳳蘭過去就業(yè)于縣二輕集體企業(yè),后來廠子破產(chǎn)為每個職工交納了一份養(yǎng)老保險后,徐鳳蘭也就成了一名退休人員。兒子高中畢業(yè)當(dāng)了三年兵,退伍回來就沒消停過,一會兒與人合伙開茶樓,一會兒又開飯店,掙的錢到最后都送給賭場了。眼下這個家庭作坊式的制刷廠還是張臘梅主張辦起來的。張臘梅的娘家兄弟就是做漆刷生意。徐鳳蘭盡義務(wù)為這一家子人洗衣做飯燒茶水。按兒媳婦的話說,誰讓你們二老生養(yǎng)個不成器的兒子,如果你們也不幫我一點,那我們往后的日子咋過?再說超兒以后讀書還不知要花多少錢呢!看在自個生養(yǎng)的骨肉情份上,徐鳳蘭不任勞任怨還能怎么著。人家雇個老媽子還付報酬,她徐鳳蘭一年忙到頭連件衣服也不曾見著。如此摳門的兒媳!徐鳳蘭的抱怨也只能在心里。
縱然徐鳳蘭對老丁有看不慣的地方也見不得晚輩人來譏笑。再說老頭子是從縣文教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的,在職時可也是個有頭有臉之人。哪里輪到你一個晚輩人來說三道四!想到這里,徐鳳蘭原本灰暗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更甭說搭理兒媳。但見她氣呼呼地收拾起碗筷轉(zhuǎn)身朝廚房走去。
二
丁局長,走快點喲!老丁大老遠(yuǎn)的就看到街頭高秀紅的超市門前站著一個體形滾圓的中年女人,跟叫魂似的沖著他大呼直叫。老丁不由加快腳步邊走邊回應(yīng)道:不是還早嗎?那么急干嘛!再一看,原來是方春苗。他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怎么是她呀!老丁的遲疑不為別的,只因為這個女人的牌品太差,輸點錢跟吵死似的怨三怪四的,一會怪人家碰牌,一會兒又怪人家吃張子也不看下手發(fā)多……十足的一個怨婦!輸錢了還舍不得掏錢,也不知是真記性不好還是有意賴皮,明明上一牌欠人家10塊她硬說不欠!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愿帶她玩。除非實在是找不到人或三缺一她恰好碰上。老丁初來乍到,又豈知道這些,直到跟方春苗共過幾次牌局后才嘗到個中滋味……唉,人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挑揀個什么呀!有人樂意跟你混就不錯了!他三番五次的在心里這樣告誡自己。甚至于涌出一種莫名的慷慨!仿佛回到了工作之初的某種謙卑與謹(jǐn)慎的心理。有道是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況且他老丁當(dāng)年充其量也就是一介書生,如果硬要尋出什么值得炫耀的資本,莫不是當(dāng)美術(shù)教師的時候有過繪畫方面特長。可是,那又能怎么樣呢!后來這些特長還不是隨著從政生涯丟棄了么!記得那個時候,一些機關(guān)單位開辦專欄都少不了要請他去畫畫,也因了這些特長他才被借調(diào)到縣文化館。后來回到學(xué)校任校長,再后來隨著職務(wù)的不斷攀升,時間也就寶貴起來,哪還有心情玩這些。久而久之這些才藝也就跟他生疏起來。幾十年的工作生涯想來就像是人生中的一次短暫旅程,在他暈暈乎乎的時候列車“嘎啦”一聲將他擱置在一個陌生而又荒涼的地方。何去何從?他在新的站口彷徨,不知所措。還好,現(xiàn)在算是勉強適應(yīng)了這一措手不及的變動。再回首,過去的那些與自己一同吃喝玩樂的朋友或同事反而都處在一種若即若離的夢幻里。幾十年工作結(jié)下的世俗交情就等著時間這杯白開水的稀釋日漸淡薄。說人情大似天也行,說人情薄如紙也行,總之,人在什么環(huán)境說什么話。最初他老丁在當(dāng)教育局長時,何曾想過會有一天跟這群婆婆媽媽一起湊趣找樂頭。話雖這樣說,但老丁心里還是隱隱掠過一絲羞怯,甚至還伴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楚。
丁局長來啦!高秀紅滿面春風(fēng)的迎了過來。這是一家私人小超市。從店堂直接往里走就是棋牌室。來打牌的都是街前街后的一些老人。人若湊不齊時高秀紅就過來頂。丁局長這里坐,高秀紅將一杯茶水放到桌子一角,示意老丁過去坐。方春苗已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谀抢?。另一個大爺也是名退休人員,歲數(shù)看上去比老丁大很多。老丁是年前才辦的退休手續(xù)。老丁心想:年齡大的人反應(yīng)慢,出牌急得死人。見老丁猶豫不決,方春苗急了。丁局長,您還在等什么,快過來坐呀!我坐過去不也還少一個人嗎?老丁故意磨蹭說。您坐過來人不就來了么。老板娘弄茶水去了,很快就會過來。正說著,門口又來了兩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老丁看她們徑直往另一張牌桌走去,竟鬼使神差地也跟了過去。那兩個女子是金凱KTV的服務(wù)員,老丁年前跟她們打過一次。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不光是出牌利索,出錢也爽快。老丁心想,出來玩還不就是圖個痛快。我老丁寧可輸點錢也不愿受那個窩囊氣!兩個女子見是老丁也都皆大歡喜。很快外面又來了一個,老丁這桌子坐齊了,方春苗那邊始終空缺著,即便高秀紅頂也還缺一個。方春苗心想,你老丁瞧不起人,我還叫你局長干嘛,你不就是一個退休老頭,有什么可神氣的!嗨,老丁,你怎么跑到這桌上來了,是不是嫌惡我們?nèi)死现辄S不愿跟我們混啦!反正牌也打不成了,方春苗有意邊說邊拖過一張凳子緊貼著老丁身邊坐下。老丁生性就不喜歡人家看牌,況且還是方春苗這種女人。因此,老丁的臉色明顯鐵青起來。方春苗偏偏還不識趣,一個下午嘴巴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老丁感覺耳朵木木的,似有無數(shù)只大青蛙在“呱呱呱”的鳴叫,出牌時老是心不在焉。方春苗竟還說,老丁打牌不行,出張子明顯錯誤!老丁聽她這么一說索性把牌一推,說,我不行,你來!說著,呼地一聲站起來,轉(zhuǎn)身欲走,被高秀紅眼疾手快地勸了回來。
四方結(jié)束后,老丁去上洗手間,忽聽隔壁屋子傳來方春苗尖酸刻薄的聲音,當(dāng)干部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像個發(fā)情的公狗一樣往上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jì),都退休了還神氣個啥!見方春苗越說越起勁,老丁恨不能上前狠狠的抽她幾大嘴巴。然而,他還是努力克制自己沖動的性格。好男不跟女斗!真要鬧起來,我老丁未必就是她的對手!想到這里,他隨即從腰包里摸索出一支煙點上,佯作沒聽到似的昂首往外走去。
三
第二天,不等高秀紅的電話打來,老丁就推出電瓶車,帶上釣魚桿上河邊垂釣去了。
下午,徐鳳蘭送茶水到車間,聽到一名跟張臘梅差不多大的女職工在說自家公爹去世買墳山的事。什么,買一個墳山要花十幾萬?張臘梅拉長語調(diào),一驚一乍樣?;蛟S是沒有看到婆婆在門口,徑自接著說,那我們家兩個將來要多少錢花喲!你家不一樣哩!你家公婆不是都還拿著退休金嘛!再說他們年紀(jì)都還輕,還能幫襯你們幾年呢!喲,你說的輕巧,他們那點工資算什么呀!還不夠老頭子抽煙喝酒花哩。你沒見老頭子每天還出去打點小牌,不要錢嗎?徐鳳蘭實在聽不下去,剛想上前去質(zhì)問兒媳婦:我們花費你什么了?不想這時猛地聽到另一個女人神神秘秘的笑著說,你說打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昨晚上我聽我隔壁的王媽說,丁伯伯在棋牌室可是個大紅人呢!方春苗因為沒能跟他打上牌竟?fàn)庯L(fēng)吃醋吵起來了。啊,真有這事……徐鳳蘭再也聽不下去了,但見她”咚”的一聲將茶瓶放到桌上,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想必她們都知道徐鳳蘭聽到她們的說話,一個個背過身去不敢出聲。
這晚徐鳳蘭破例沒再給兒媳婦做飯,獨自生著悶氣早早上床。老丁不明其故,以為徐鳳蘭身體不適,便問要不要找醫(yī)生看看,不料徐鳳蘭猛地從床上彈起,一手指著他斥責(zé)說,你還要不要臉,竟這樣作賤自個!我怎么了?老丁越發(fā)不明白徐鳳蘭在說什么,只得睜大眼睛看著她。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徐鳳蘭還以為老丁在打馬虎,有意遮掩什么,因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把話挑明,你和張春苗是怎么回事?老丁總算明白了徐鳳蘭的發(fā)火意圖,不禁啞然失笑,當(dāng)過多年教育局長的老丁簡明扼要把事情經(jīng)過一說,徐鳳蘭總算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往后那種地方你還是少去的好!她說。畢竟是老夫老妻,雖然不再生老丁的氣,但心里還是替老丁憋屈。
次日,老丁依舊騎個電瓶車去釣魚,徐鳳蘭卻徑自去了高秀紅的超市。因為徐鳳蘭平素很少打牌,所以高秀紅也沒當(dāng)她是來打麻將的,還以為是上超市來買東西。秀紅,給我安排個位子坐坐行不?徐鳳蘭大有一副來者不善氣勢,邊說邊徑自朝著方春苗走去。高秀紅正在給顧客泡茶水,竟似信非信地看著她笑說,徐姐說的真的假的?這時候徐鳳蘭已經(jīng)來到了方春苗的跟前,兩眼猛地逼視著方春苗不無嘲弄地說道,人家都有玩伴你怎么沒有呀?你還在坐著干嘛,我們來打呀!老丁看不上你,我徐鳳蘭可不管你是只草狗還是瘋狗老娘都愿意陪你玩!雖然方春苗和徐鳳蘭的年紀(jì)差不多,但徐鳳蘭身腰秀長,比方春苗看起來要年輕、利索。真要動起手來方春苗未必是徐鳳蘭的對手。因此方春苗心里有怯意,但又不肯丟面子,只見她雙手亂舞著回敬道,你才是只瘋狗,我又沒有惹你,你憑什么罵人……眾人一看都來勸道:徐姐,不說了,省省吧……大家七嘴八舌的把徐鳳蘭哄勸回家。
徐鳳蘭是個性格要強,骨子里特別傳統(tǒng)的女人。在她眼里,丈夫就是天,丈夫的尊嚴(yán)就是自己的臉面。俗話說:夫貴婦榮,夫賤婦辱。這么多年,她徐鳳蘭在這條街巷里行走,從來就是昂首挺胸,目不旁視走過,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盡管老丁現(xiàn)在退休不在位,但做人的格調(diào)卻在,豈能由得方春苗這樣的女人肆意侮辱詆毀!回到家里,徐鳳蘭依然心神不定,越想越氣,甚至于想去罵街。然仔細(xì)想想,又覺得與這種女人執(zhí)意糾纏吵鬧實在是有失尊嚴(yán),太不值得。如此想來她又恨起老丁,都是老丁惹的禍。退休了就不顧忌身份和臉面,什么場合都去!她在心里狠狠責(zé)備著。不想她的一思一行,全被精明的兒媳張臘梅看在眼里。媽,你也甭怪人家方春苗,爸爸要是在家做事,不去那種地方不就沒事。徐鳳蘭原只是生生悶氣,就像早些年人家生爐子時只看見濃煙但不見明火,張臘梅這句看似很隨意的一句話,也不亞于在婆婆心頭倒了汽油,瞬間就把這團濃煙給點著了。怎么,我給你們當(dāng)牛做馬還嫌不夠?是我們前生欠你們的還是怎的?剛剛還嫌找不到出氣孔的徐鳳蘭,這會兒像是猛地尋到了傾泄的出口,沖著兒媳撒去。張臘梅自然沒有想到婆婆會這樣,二老自愧生養(yǎng)個混世的兒子,所以平常盡量遷就她這個兒媳婦。也正因為如此,張臘梅才敢得寸進(jìn)尺的算計著。我讓你們算計去吧,明兒我們就回自己的住處,過一份安閑的日子。徐鳳蘭在心里憤憤道。
四
聽說徐鳳蘭因他的事跟方春苗干起來了,老丁心里很是不安。原以為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回避方春苗的肆意挑釁和辱罵便可沒事,不想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唉!在位時常常被一些千頭萬緒的人際關(guān)系糾纏得焦頭爛額,讓人總是睡眠不好;現(xiàn)在退休了應(yīng)該簡單輕松地享受生活才是,不想人到哪里都沒有消停的時候。昨晚上他聽到徐鳳蘭跟他說起兒媳婦講的那番話,他很是生氣,甚至也贊同與徐鳳蘭一同回到文教局當(dāng)年集資的那套老房子去住。這種不孝之輩索性跟他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為凈。然而下午他在街頭上遇到退休多年的老領(lǐng)導(dǎo)趙志平時,心頭卻又涌起另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思緒。想當(dāng)年,他老人家可也是個大紅人啦!趙老在任文教局長之初,他老丁還是一所中學(xué)校長,后來他的教委主任就是在他手里提拔的。在職時,他還經(jīng)常買些禮品去看望他,不想現(xiàn)在他們都成了老人。
雖然趙志平比他大十來歲,但老頭子精神好,人很樂觀,說起話來還跟當(dāng)年一樣風(fēng)趣幽默。出于一種尊重客套,老丁想請他到茶館喝杯茶,不想老頭子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行羅,我現(xiàn)在受人管制呢!因為高血壓,老伴不放心他走遠(yuǎn),所以每隔半個小時他就得回家露個臉——說明他沒事!要是半個小時之外不見他回家,那可就不得了了啊……趙老頭不乏幽默的言談逗得老丁不時地發(fā)出哈哈大笑。趙志平說他和老伴先前單過,后來歲數(shù)大了感覺沒孩子在身邊不踏實,頭痛腦熱時尋醫(yī)問藥也不方便,因此他和老伴都想得開,與其死后給他們分財產(chǎn),不如現(xiàn)在享受他們的笑臉——免費供他們白吃白喝。小女兒沒有工作,由她來采買做飯,跟外人一樣付其工資。因此他讓老伴傳話說,你們把老家伙飼候好了,就當(dāng)是辦了一個小型飼養(yǎng)場,多少還能解決你們的生活費問題。老頭子這種幽默的自我解嘲令老丁欲語還休,慨嘆不已。他忽然覺得做人好沒意思!季節(jié)還有輪回,而人生卻只有那么一次過場。正因為這種不甘心,許多人才不顧一切的把個人的愿望強加到子女身上——且美其名曰: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xù),來聊以自慰。他老丁何常不是如此,兒子當(dāng)兵退伍回鄉(xiāng),為了給他謀份輕松體面的工作,他這個做父親的真是傷透了腦筋!到處托人找關(guān)系,費盡周折好不容易將他安插到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他卻嫌工資低,受束縛,最后硬是跳槽出來自個單干。沒有辦法,他只得傾其所有積蓄由他去折騰好了。眼下孫子都快上中學(xué)了,他還能拿那么大歲數(shù)的兒子怎么著!總不能還老繃著臉去教訓(xùn)他吧。總之,老丁這晚上越想越難以入眠,究竟是走?是留?他很是遲疑!一想到退休后的慢長時光就像老牛拉破車似的,慢慢吞吞的沒有了奔頭和指望,他就十分沮喪。
次日,老丁起得很晚。原定垂釣去,不想徐鳳蘭卻吩咐他下午去老房子打掃衛(wèi)生,明天他們就搬過去住。還真搬啦?老丁試探著口氣,面帶猶豫。搬!為什么不搬?你沒有聽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泵??早年的一點積蓄都被他們折騰光了,還能要我們怎么著!徐鳳蘭依舊是怨氣沖天。她甚至在心里計劃好了,等搬過去安定下來,就出去四下云游一番。趁現(xiàn)在身體還利索好好享受一下人生。
老房子那邊還住著一些過去的同事和老熟人。搬過去也好!老丁心想。下午,他在打掃屋子時,順便把書房的一些藏書也清理一番,其中有一疊字畫是自己早年的作品。雖然紙張發(fā)黃,但墨跡依舊清晰。不知怎的,看著這些,老丁心里忽然涌動著一種莫名的激動,潛進(jìn)歲月深處的年輕時光似乎也在這一刻靈光一現(xiàn),在他面前驀地晃現(xiàn)出一位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書生模樣之人正立在書桌前神情專注的在畫紙上描描點點揮毫潑墨。小丁同志,原來你在這里啊!回顧著自己年輕時的身影,他興奮得差點叫出聲來。一種久違的書畫情懷令他情不自禁地鋪開宣紙,找來一支擱置已久的狼毫筆,擰開墨瓶,卻發(fā)現(xiàn)瓶子已干涸見底。記住,明天一定要將這些統(tǒng)統(tǒng)備齊。他在心里默默告誡自己。嘴角也因此泛起一絲快意的微笑。
聽說婆婆要搬走,張臘梅泄氣了。她想,公公走了倒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婆婆要是走了,這一家子的家務(wù)瑣事可怎么辦?因此,她讓正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出面跟奶奶求情。奶奶您不能走,要走也得等我上了大學(xué)您再走。不然誰給我做飯呀?您不管他們行,可不能不管我呀!這一定又是你媽媽唆使你這樣說的吧?看到年僅9歲的孫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徐鳳蘭不由笑了,心情也由此軟和下來。她告訴老丁說,算了,看在孫子的份上暫時就不動了。你打牌也好,垂釣也好,我不管了,總之不要惹出事來!徐鳳蘭拿著一副長者教訓(xùn)孩子的口吻說道。見徐鳳蘭出爾反爾,老丁很是不滿。尤其是徐鳳蘭在言辭語氣上的強勢更是令他不能忍受。他記得以往妻子不是這樣的,過去家中不管有什么事還總是征詢一下他的意見再作決定,盡管他也知道許多時候徐鳳蘭只是象征性地說說而已,最終還不是妻子說了算。再說,家庭上的雞毛蒜皮事他老丁才不屑理會。然而退休后的老丁與退休之前的老丁對世事的感受又豈能一樣。徐鳳蘭這種我行我素只會令他感覺自己在這個家庭顯得多余。昨天徐鳳蘭讓他去打掃老房子,他還在想:兒子這邊撒手不管行嗎?后來聯(lián)想到兒媳婦的一些話,再加上徐鳳蘭態(tài)度堅定,他也就打心里贊同。當(dāng)然,徐鳳蘭又怎么知道他在打掃書房時萌發(fā)的那一腔書畫情懷。他原還想把書房整理出來做畫室,不想徐鳳蘭卻又突然決定不搬了。他越想越有氣,索性也來個不管不顧,隨手將個人的一些簡單用品塞進(jìn)一只皮箱,然后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去了老房子。看到老丁單過的決心如此堅定,徐鳳蘭心想,一定是兒媳婦的話太令他傷心了。也好,既然老丁執(zhí)意要過去住就由他去好了,到時他真要是寂寞或不習(xí)慣時自會過來。
五
住進(jìn)舊居的老丁,甚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早年的單身生活,找到了某種久違的感覺,他拾起往昔的繪畫專長,認(rèn)真練起筆來。
一日,老丁正在文具店埋頭挑選繪畫用品,不想?yún)s遇到龍城玉雕有限公司的女老板潘曉美。潘曉美是老丁曾經(jīng)的學(xué)生,看到老丁在買些繪畫用品,很是驚奇,怎么,老師現(xiàn)在還在繪畫???老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潘曉美的神情頓時鮮活起來,立馬拽上老丁去茶樓喝茶,說有一事相商。老丁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自然也很樂意隨往。到了茶樓,老丁才知道原來潘曉美是想利用龍城玉雕行業(yè)的廣闊前景辦一所工藝美術(shù)學(xué)校,意欲聘請老丁當(dāng)校長。潘曉美說她早就有此想法,可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人選來協(xié)助她。她真誠的希望老丁能念在師生的情份上幫她一把。見潘曉美態(tài)度如此誠懇,且又是自己過去的學(xué)生,還是龍城的一大款姐,他老丁豈有拒絕的道理。其后,老丁便根據(jù)潘曉美的意圖,正式著手這項工作。但見他一會兒上勞動局審批,一會又去教委上報材料,畢竟是從教育系統(tǒng)退下來的老領(lǐng)導(dǎo),只要資金充足,不愁生源,至于相關(guān)手續(xù)辦理問題那都是輕車熟路。為了方便起見,潘曉美還特地給他配備了一輛專車。
龍城太小了,稍有點風(fēng)吹草動滿城皆知。很快徐鳳蘭便得知老丁辦校的事。按說這是件好事,徐鳳蘭不應(yīng)該有抱怨才是,可是張臘梅不知從哪里得來消息,說潘曉美很風(fēng)流,外面的情人一大堆……幫那樣的女人打工倒不如給自家人干活體面。徐鳳蘭也開始質(zhì)疑老丁堅持回舊居住的原因,是不是早就有此計劃安排?老丁怎么也沒有想到徐鳳蘭竟然這樣烏七八糟的猜疑他,太不像話了!徐鳳蘭要求老丁立馬辭職回家,免得給別人說閑話。校舍正在裝修籌建中,豈能說罷手就罷手!老丁堅決不同意。再說,這是一所工藝美術(shù)學(xué)校,他正好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發(fā)揮自己年輕時的愛好特長,何樂而不為呢!什么特長不特長,看來你是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徐鳳蘭執(zhí)意這么認(rèn)為。她甚至還跑到潘曉美的公司,私下與潘曉美商議要求她做出解聘老丁的決定。潘曉美已經(jīng)投資下去,又豈會聽信徐鳳蘭的安排。為了讓徐鳳蘭死心,她說,丁校長不干行,但必須等學(xué)校建起來,一切走上正軌后;否則,我這里簽有合同,中途反悔,所有損失都得由丁校長個人承擔(dān)。徐鳳蘭這下傻眼了,她想,老丁這回算是陷到泥沼里去了!沒有辦法拽回老丁的人,還不得守著他的心??!她曾聽上海的表姐說,在上海,像老丁這樣年紀(jì)的男人可吃香了!媽呀,我這是做的什么孽!徐鳳蘭難過得要命,她再也不敢把老丁獨自晾在老房里。白天她騎著輛電瓶車去兒媳那里幫忙,晚上趕回來給老丁做飯,這種心掛兩頭的生活令她心力交瘁,還時常神情恍惚。有一天,她從菜市場出來,看到一對男女并肩走進(jìn)對面的某幢樓層,看身影很像老丁和潘曉美,于是試圖橫穿公路去跟蹤他們,不想慌慌張張的竟和一輛摩托車撞上了。雖然沒有大的生命危險,但傷勢也算不輕,腰腿部多處骨折,腦部似乎也出現(xiàn)嚴(yán)重問題,情緒焦慮,思維一直處在混亂狀態(tài)。醫(yī)生說,腦部癥狀與患者的心理素質(zhì)有很大關(guān)系,單純靠藥物治療很難痊愈,只有良好的食療配合家人的悉心照料來慢慢調(diào)理。
徐鳳蘭住院期間,老丁不敢有半點疏忽,他跟潘曉美請了十天假,全程陪伴在徐鳳蘭的身邊。他也不知道,就目前的情況他還能不能在潘曉美那里繼續(xù)干下去。他打電話給大他兩歲的姐姐說明情況,試圖請她來照料徐鳳蘭一段時間。不想姐姐卻數(shù)落他說,你一個月有三千多的退休金還嫌不夠花怎的?都這個年紀(jì)還去掙什么錢?。亢枚硕说囊粋€家搞得雞犬不寧,都鬧出人命來了還不肯罷休!也不怕人家笑話!
在醫(yī)院走廊上,他遇到一位前來看病的老同事,同事告訴他,退休之前忙忙碌碌的啥毛病沒有,不想退休后高血壓、糖尿病,心血管病……排隊的來欺負(fù)他。他問老丁身體怎么樣?老丁說他目前還行!前不久才做的體檢,各項指標(biāo)基本正常。那多好??!同事很是羨慕的感嘆道,繼兒又露出非常詭異的笑容,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老丁便想:他是不是聽到了自己什么閑言?因此,他很想打開天窗跟他道道自己眼下的心境,然而一想起老姐姐剛剛在電話里數(shù)落他的那些話,他又不由打住。心想,我把自己搞得跟怨婦似的有用嗎?誰還能勝過同根相連的姐姐及休戚與共的妻子熟知自己?想到這里,他不由邁開腳步,快步朝著妻子住的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