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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分離

2016-06-12 09:34張繼平范墩子
北方作家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洋芋妞妞妻子

張繼平 范墩子

每次出門,女兒妞妞都跟在我的車后,不停地喊著“爸爸早點回來,爸爸再見,爸爸再見,爸爸再見”女兒妞妞綴行很遠,很遠。每次都讓我鼻子很酸,我想這孩子,從剛開始走路,就這樣粘著我,現(xiàn)在都快五歲了還這樣,唉——這孩子。這次出門,因為生氣,走得太急,連給孩子說聲再見也沒有,唉——這孩子。

這條高速路我很熟悉,今年中秋節(jié)高速路免費通行,這可是一個好消息,趁農(nóng)民的洋芋開挖季節(jié),我抓緊收購了10噸,趕緊上路了。

節(jié)日期間高速路上車實在太多,這不得不讓我小心翼翼。但越是節(jié)日里,趕著過節(jié)的小車司機們越愛超車,他們見縫插針,而大車司機們卻也是牛氣沖天,一副高高在上,橫沖直撞的樣子,我這菜車則是介于小車與大車之間的貨,哪邊也不敢得罪,雖然我的心里很毛,這滿車的洋芋,這大熱的天,在路上也不能耽擱呀,一旦發(fā)熱,一壞一大片呀。

我就在小車們穿來穿去、大車們風(fēng)馳電掣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來讓去中艱難行進著。天烏蒙蒙的,似乎要下雨的樣子,我說要下就趕緊下吧,不要再這樣陰沉沉烏蒙蒙的了,這樣的天氣影響心情是小事,關(guān)鍵影響了我的視線,越是陰天,我的眼睛越是干澀,我努力把兩只眼睛睜地大大地,努力擴大光線的接受區(qū)域,可因為干澀,上下眼瞼不停地眨來眨去,它們本想給我來點潤滑的,不想?yún)s越是把我的眼球擦得生疼。我狠狠地罵著自己的那幾片眼皮:“奶奶的小呆皮,以為自己是雨刮嗎,可老子的眼睛還沒有下雨呢,讓你們卷起來不要動,你們偏就眨巴個不停,奶奶的小呆皮?!?/p>

因為揉眼睛,我動作稍慢了十萬分之一秒,卻見一輛蘭博基尼小轎車已經(jīng)插在了我與前面大車的中間,我嚇壞了,我要是稍稍跟進哪怕一點點,這輛小轎車就被我頂進大貨車的屁股里了,不要說頂人家蘭博基尼,把人家碰一點點,都有可能讓我陷入萬劫不復(fù)的財務(wù)深淵,我的這輛車包括這一車的洋芋疙瘩抵不上人家的一只輪胎,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一輛大車卻一點點也不退讓,這讓我頭頂上騰騰地冒起了汽,我感覺我的后車廂被頂了一下,那是后面的大車在警告我呢,我的車在人家大車面前,不過是一膿包而已,我趕緊又眨了一下眼,想把車向外讓讓,心里想,你們都牛得不行,那你們都超吧,可不曾想這一讓,卻把我丟進了高速路邊的十幾米開外的深溝里。

在10噸重的車翻下路基的那一刻,我還沒來得及想任何事,因為當(dāng)時我的心里一片空白,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車往路基下沖,接著是側(cè)翻,然后滾動,我腦子雖然是一片空白,卻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清醒,我分明看到了我的妞妞在前面喊著爸爸,她看見了我,立刻伸出兩只手向我沖了過來,我也不由地伸出手去迎接,但卻聽到自己的腿咔嚓的聲音,我竟然沒有一點點痛的感覺,在劇烈的顛簸震蕩中,我無比的清醒,我極力想著防護自己的頭和內(nèi)臟,至于胳膊和腿我早已顧不上它們了。所以當(dāng)腿被卡斷的那一刻,它們都已在我的關(guān)注范圍之外,一點也沒影響到我采取抱緊雙膊防護重要部位,我最害怕就是方向盤壓過來,壓壞我的內(nèi)臟,所以我的兩只胳膊握緊了拳頭擋在胸腹前面,可最終自己的頭還是撞在了駕駛倉擋風(fēng)玻璃上,擋風(fēng)玻璃被我的頭撞得突然裂開的那一瞬,我心里說,我完了,我徹底完了,可我卻看見了車窗外蒼黃的麥田,眼睛一點點也不干澀,雨水混和著血液流進眼睛的感覺非常逼真,就在這一刻我從來也沒有過的強烈的愿望升了起來,我知道我在流血,而且是大量地流血,我的血已經(jīng)從翻了個兒的駕駛倉外面與雨水形成了一片血池,在倒翻著的車頂上,看起來無比恐怖,那是血呀,我的血有那么多?再就是我那10噸洋芋擁堵在駕駛倉周圍,還有許多的洋芋從破了的擋風(fēng)玻璃處滾進了駕駛倉,幾乎要把我埋了,我迫切地想看到有人過來,幫我一把,我想活,我太想活了,起碼讓我看到我的妻子和我那還不滿五歲的女兒。

我想喊救命,但我喊不出聲來,涌進來的洋芋太多了,它們堵住了我說話的空間。盼望著盼望著,我的神志卻不由自主地漸漸模糊,我的眼簾不由自主地緊緊閉上了,我又看到了我的女兒站在大門口看到他的爸爸販菜回家,張開雙臂跌跌撞撞一路跑著一跑喊著爸爸,又看到了妻子不斷地埋怨我,抱怨家里的窮困,報怨我一出門那么久,家里忙亂不堪,報怨十幾年前她的不明事理嫁給了我,她的臉面不是很清晰,但卻讓我看到我自己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猥瑣的樣子,我似乎天生就虧欠著她,一輩子都還不清,所以一輩子都無法抬得起頭來,所以她的臉我始終記得很模糊,又看到了我的父母年輕時的樣子,我像我的女兒一樣等待著他們收工回家時的欣喜若狂的樣子······

當(dāng)所有的人事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在我面前逼真地上演時,我頭腦里還有一個聲音在呼喊著,你必須醒來,必須醒來,趕緊醒過來,否則你將滑向死亡的深淵,所有逼真的影像都是死亡前腦子不受意識控制而產(chǎn)生的放電效應(yīng),就像電線短路時,電器被燒壞過程中的打火現(xiàn)象。強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盡全部力量睜著眼睛,但每次用力,我的雙眼皮似乎是有著千萬千的巨門,我現(xiàn)在再也不敢報怨這兩對眼皮是小呆皮,我耐心地一邊勸說著它們?yōu)槲业难劬﹂_門,一邊使出渾身的力量撞擊著,我的力量在這沉重的巨門面前被撞得閃出一道道強烈的光茫,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我終于頂開了我的雙眼,一絲清亮的光線透進我的瞳孔,我看到了一張張奇怪的臉和眼睛。他們被我睜開的眼睛嚇了一大跳,他們趴在車窗前,拿著蛇皮袋子扒拉著滾入車窗的洋芋。有人反映過來,說:“咦,司機還活著?!焙隼惨宦?,擁在窗口的幾個人散開了,我又使著最大的勁向他們呼喊:救命,幫幫我。我不知道他們聽見沒有,老半天沒人過來,我的雙眼幾乎又閉上了。過了不知多久,我的耳朵分明又聽到有人欣喜地喊:“死了,死了,呵呵,快裝快裝,司機已經(jīng)死了。”

本來真的已經(jīng)死了,可聽到他們這樣說我,他們的話再次強烈地刺激了我,我想,不幫就不幫,憑什么說我死了,我是不會死的,你們說我死了,我偏就不死,洋芋你們拿走就是了,放心,我都這樣了,我不會向你們計較,既然你們要拿,就拿吧,我索性把眼睛閉上,你們就當(dāng)我死了,只求你們把洋芋從我身邊快快搬走。他們果然迅速在我身上扒拉起了洋芋,只是他們動作太粗暴了,有人竟然踩到了我的臉上,估計我的臉上的肌肉已經(jīng)懶得再顧及什么臉面,所以也沒什么表情給他們。

我天生是個倔強的人,誰說我不行,即使當(dāng)面我不辯解,背后我都會更加努力,雖然我的努力仍然不過是原地踏步,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也不甘心放棄。說到放棄,這讓我又想到了我的妻子,想到她,我覺得十分歉疚,就在這次臨出門,為一句話突然與妻子爆發(fā)了一場爭吵。這緣于女兒從幼兒園回來說的話:

“爸爸媽媽,我們班上的小強說他喜歡我,他會永遠都對我好。”

“就像我對你媽媽這樣,是不是?”

“不是,媽媽說我長大了再也不能找像爸爸這樣的男人,但我愛爸爸?!?/p>

“那是你媽媽胡說呢,她呀,其實也像你一樣愛爸爸。”

“打住吧,跟了你這樣差勁的人,也就算認命了,我的女兒決不能再找像你這樣的男人。”

“在女兒面前怎么說話呢,我差勁得很,你早干啥去了?”

“我瞎了眼了?!?/p>

······

架吵得很激烈,女兒妞妞就在一旁放聲大哭,我感覺我很對不起女兒,內(nèi)心歉疚的都不知道怎么辦,因為已經(jīng)爆發(fā)了,再多的歉疚也像是水沷在了汽油上,不單滅不了火,連水也成了火,我?guī)状紊踔炼既滩蛔“讶^對著妻,威脅著她了,雖然我從來沒有真正動過她一手指頭,但我僅僅因為向妻子攥了拳頭,而更加懊悔。在怒不可扼的極點,索性摔門而去。

女兒妞妞還是沖出門去,一路跟著我的車屁股連哭帶喊:“爸爸早點回來,爸爸再見,爸爸再見——”我則是氣暈了,頭也不回,菜車冒著一股股黑煙,疾駛而去。

現(xiàn)在我出了車禍,我知道滿世界也沒有人會幫我了,剛趴在車窗上扒洋芋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流民,他們那是趁火打劫呢,不過出了車禍倒在路邊的洋芋呀、日用雜貨什么的,被附近的村民搶了那很正常,說白了就是不搶白不搶,搶了也白搶,你想想,車都翻了,甚至人都死了,車上的一些菜蔬、雜貨又有誰會在意呢。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我最渴望出現(xiàn)的一個人還是我妻子,甚至現(xiàn)在出這樣的車禍,我都覺得這是我的大錯,是我對不起她,她十幾年跟著我受窮受苦,我還怎么敢出這樣的差錯,我真的有點差勁,唉,我很后悔出門前和她大干了一場,唉,細細想來,不過是日常生活中十幾年來反反復(fù)復(fù)陳舊得不能再陳舊的一句話,我當(dāng)時又何必那樣在意呢,只怪我鬼迷了心竅。

此刻我的身子動彈不得,我的血還在流,可我的腦子卻異常的清晰,盡管我明白我的大腦因為瀕死之前的異常放電刺激了大腦中許多平常沒有發(fā)生過的鏈接,然而在不斷異常放電的大腦中,我卻突然迸發(fā)出一個清晰的想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想法竟然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很難認同這個想法,于是在我即將失去思維的那一刻,大腦深處對我和妻子十幾年的婚姻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和推理。我像突然成了兩個人,我大概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車禍撞得人格分裂了。一邊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一邊是我不相信。

妻子近年來對我越來越不耐煩,她已經(jīng)認為我注定了將一事無成,曾經(jīng)我對她信誓旦旦許下的諾言幾乎成了我行騙的口實。我沒有給她帶來體面的生活,生活十幾年一成不變,她注定就像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里的那個守著破木盆的老太婆,那也是她極不愿意看到的自己的結(jié)局,她不停地報怨著她還年輕,卻什么也不敢穿,什么也不敢買。我承認這都是我的錯,當(dāng)年我還年輕,總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也確實好了許多,我蓋了新房子,我買了自己的農(nóng)用拉菜車,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兒,關(guān)鍵是雖然我這樣好起來了,可比起大多數(shù)人,我卻絕對地落后了,他們大都住上了洋樓、擁有了自己的私家小轎車,他們還擁有股票,擁有不下一處的房產(chǎn),相比之下,我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更顯得像個窮人了。

有時我想這樣也挺好,我也算有房有車,有老婆有孩子,知足常樂,可妻子卻不這樣想,女人總是愛攀比,這一攀比,就有了差距,有了差距就會產(chǎn)生報怨,她一報怨,讓我就不能懈怠,我就會加倍努力,盡管有壓力。都說偉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但我認為,或許女人的報怨也是一種激勵,要是她不報怨了,男人也就少了斗志了,這日子過得或許還不如現(xiàn)在,這樣一想,心下也就釋然。雖然老婆不斷地報怨著嘮叨著,但生活或許就是這樣,誰家的女人不報怨呀不嘮叨呀,生活中若少了女人的報怨和嘮叨,這還真的像吃飯沒有鹽巴,吃肉沒有大蒜那樣,缺點什么。

只是這樣的報怨有時候真得令我很煩,我似乎并沒有養(yǎng)成別的男人那樣的好脾性,女人即使再怎么任性,也能做到不急不惱不爭不怒,我也常常閱讀別人微信發(fā)來的心靈雞湯,怎么做一個合格的男人,可總有那么一天我會突然被妻子的某一句刺激而惹惱,關(guān)鍵是我惱了不要緊,我一惱,她更惱,這就會壞事,然后總是無法控制地大爆發(fā)。這一爆發(fā),似乎把平常積累起來的所有報怨和嘮叨都要進行一次清算。我才明白,其實每一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報怨絕對是人靈魂最深處想法的自然流露。對于女人,她只當(dāng)自己經(jīng)常的報怨是一種習(xí)慣,她總覺得她的心是好的;對于丈夫,他覺得女人的報怨只是她顧家的一種表現(xiàn),他覺得他的女人的心是好的。然后他們都欺騙了自己,報怨絕對是一種傷害,只是這種傷害遲早會以真面目展現(xiàn)出來,或者來一場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爭吵,每一次激烈的爭吵就相當(dāng)于一次嚴重的事故,那么結(jié)論無疑導(dǎo)向,若只有一次最嚴重的事故,那最后的結(jié)論只能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不相信,我的妻子不會丟下我,絕對不可能——我的頭腦在爭論中嗡嗡作響。

對于大腦中做著這樣無謂的辯解及爭論,我實在煩不勝煩時,會狠狠地罵自己,都什么時候了,還胡思亂想,還自己跟自己爭論不休什么,錢大有,你給我趕緊醒過來,醒過來,錢大有,錢大有,醒過來。在我的不斷鼓勵和激將中,我的眼皮重新打開了,我看到天上還下著毛毛雨,我的車子底朝天躺在高速路下面的一條溝里,當(dāng)我血肉模糊地爬出駕駛倉,天上下著碎雨,我渾身濕透,我滿車的洋芋空空如也。我似乎并不在意這個,我還笑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居然我還活著,只是我的兩條腿,自大腿以下,從膝蓋以上一札的地方,分明已經(jīng)與我整個的身體不相關(guān)了,我明白肯定是車子滾下山溝時,駕駛室受到?jīng)_擊變形,首先夾斷了我的雙腿。于是我奮力向高速公路上爬去,我想要活著,我還有妻子和兒女,我必須要見著她們,而且我的菜車以及收購了洋芋的近二十萬元的貨款還沒有還清,我不能把債務(wù)留給她們。我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決不服輸?shù)哪腥?,我必須活著,我還有許多的設(shè)想,我的腿斷了,我的其它大件都還好,而且腿或許還可以接上,現(xiàn)代的醫(yī)學(xué)很發(fā)達的,接腿也用不了多少錢。我終于爬到了公路邊上,我對自己感到了滿意:錢大有,你還成,這么高的坡,你都能爬上來,看來一切都不成問題啊,你還沒有被打敗,你還真得不錯。

雖然爬到了路邊上,雖然一輛又一輛的車在我的身邊旁若無人的疾駛而過,但我一直堅信,總會有一輛車停下來把我拉到醫(yī)院去的。哪怕是沒有一輛車拉我,我的妻子也能感覺到我出事了,她會帶著女兒很快趕過來的。我漸漸感覺到頭越來越疼,也感覺頭似乎哪里不太對勁,我一摸,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我左邊腦袋的一塊骨頭象瓦片那樣直立著,我輕輕一拔,它竟然掉了下來,我握在手里,它竟然有茶杯底那么大一塊骨頭,那是我的顱骨!我再摸摸那地方,除了連著的一塊頭皮,我分明摸到了我的包著腦漿子的簿簿的腦膜,所幸腦漿子沒有流出來,所以我沒有死,所以我竟然能清晰地進行著思辨,兩個人的思辨,但是我還是被手里的這片自己的顱骨嚇懵了——我的腦袋竟然被撞開了一個大洞,我還能活嗎?

當(dāng)我醒來,我躺在一家醫(yī)院里,我的腿自大腿以下已經(jīng)被切割,我的腦袋掉了顱骨的地方蒙了一塊不銹鋼板。我問醫(yī)生:“我是誰送來的?”醫(yī)生說:“交警,他們拖了你的菜車和你,說司機已經(jīng)死了,先送醫(yī)院太平間,再聯(lián)系家人的,再送火葬場的,可當(dāng)時也沒法聯(lián)系你的家里人,而且醫(yī)院太平間也滿員了,在這秋老虎的季節(jié)里,只能先火化,就在送往火葬場路的過程中,你突然自言自語起來,于是又把你拉了回來,做了基本的處理?!蔽矣謫枺骸盎镜奶幚硎鞘裁矗俊贬t(yī)生說:“截腿,給你頭上蒙了個不銹鋼的鐵皮,輸液消炎?!蔽矣謫枺骸盀槭裁唇亓宋业耐??”醫(yī)生說:“你那地方骨頭都成粉碎狀了,接不上?!蔽以賳枺骸盀槭裁床挥梦易约旱娘B骨?”醫(yī)生說:“你的腦子都露了出來,誰敢在那上面做動作,找塊鐵皮蓋上又簡單又保險?!蔽艺f:“我還能活多久?”醫(yī)生說:“按你的情況,活多久得看花多少吧?!蔽艺f:“得花多少錢?”醫(yī)生說:“最基本的也得花個一二十萬吧?!蔽艺f:“老子連一分錢都沒有啦?!贬t(yī)生說:“那你起碼得繳納基本的救治費?!蔽覇枺骸岸嗌??”醫(yī)生說:“鋸?fù)取B骨,最優(yōu)惠也得五萬元。”我說:“操,老子連一分錢都沒有!”醫(yī)生說:“你說了不算,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你的妻子。”我問我的妻子怎么說。醫(yī)生說,她沒有說話。我說:“我妻子也沒錢?!贬t(yī)生說:“市交警大隊說你的菜車還算完整,要是你不繳錢,只能用拍賣菜車的錢來頂賬了?!蔽铱戳丝次业耐?,說:“罷罷罷。你們就把菜車拿去吧,反正我的腿也這樣了,菜車對我也沒用了。”醫(yī)生說:“你們這些下等人怎么都這么無賴呀!”我心想下等人怎么了?醫(yī)生立馬對醫(yī)院的保安說,這個人是個窮鬼,不繳錢在這耍賴呢。

我被醫(yī)院抬出了病房,我給他們說,起碼讓我的妻子來接我呀,他們說,就在醫(yī)院門口等吧,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是屬狗的,命是又賤又硬,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我被扔在了醫(yī)院的大門外面,這是在哪里呢?我聽見街上來往的人都說著陜西話,我想我是在西安了吧。家鄉(xiāng)離這里四千里路啊,我的妻呀,你快來吧,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了,你快來吧。我摸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妻的手機一直是忙音。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自我被醫(yī)院抬出來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七天了,我天天被西安秋天的大太陽暴曬著,我的傷竟然奇跡般地好了,我笑笑想,我的命真的是狗命呀,又賤又硬。

現(xiàn)在已是十月份的天氣,只不過顱骨那里被鐵皮蒙著,天氣一冷,那里冷卻快,頭就疼,也不能在大太陽下曬,一曬頭更疼。往往一疼起來,我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冷靜而理智,一個暴躁而感性。每到晚上天氣冷下來,我針扎似地銳疼時,我就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夫妻本是同林鳥的可怕的真實,每到白天氣溫升高時,我的頭像棒敲似地鈍疼時,我就想起了我的女兒,想起了她張開兩只小手向我奔跑過來的情形。

我已經(jīng)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錢,再等下去,我就要乞討了,一想到這個詞,我就堅決否定了,我是有尊嚴的男人,我是一個大丈夫,我寧可餓死,也不會去乞討,雖然有人路過我時,還以為我是個乞丐,會主動丟下一元五元的零鈔,我就會繃圓了眼睛大聲說道,我不是討吃,拿回你們的臭錢??粗麄凅@愕的樣子,我一臉的凜然。雖然這樣,我明白,一分錢也會難倒英雄漢,更何況我還不算是個英雄漢呢,所以我必須要回去了,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

我回來了,準確地說我是一下火車就爬著回來了,我沒有看見我的女兒張著雙手飛奔而來的歡欣。門是虛掩著的。我爬到門口,只一推,我就順勢栽到門檻里了。我喊妻的名,沒有應(yīng)答,我喊女兒的名,也沒人應(yīng)答,我又爬到了屋門口,輕輕一推,屋門也是虛掩著的,吱呀一聲門開了,屋里很暗,冰灰冷灶,顯然已經(jīng)多日未動煙火了,我喊我女兒的名,妞妞,我的妞妞。里屋傳來了一個聲音,非常非常虛弱,像是漂在空氣中的微塵那般的微弱,只有在光線下才可以聽見,也只有骨肉親情的我才可以聽見。是女兒的應(yīng)答,這決不是幻覺,我摸到了炕頭,我攀著兩手上了炕。女兒躺在炕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我抱起女兒,這分明是餓的,女兒看到我眼里流露出強烈的光芒,一下子就點燃了我。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像了正常人一樣,我竟然很快給妞妞拌了酸湯面糊糊,一勺一勺喂著她吃下。妞妞終于有了氣力,她開始哭,抱著我哭,我也哭,我們父女倆什么也不說,就是哭,似乎只有哭才是最好的表達??捱^后,妞妞就睡了。她睡得那么蒼白,卻是那么甜。

夜深了,大西北的天涼了,我的頭開始疼,腦子卻無比清醒,我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雖然妞妞什么都還沒有說。但我知道,我必須面對我與妻的真實,妻的做法是對的,我不怪她,要是她不走,我們一家誰也過不好,她走了,對她自己對我以及對妞妞都好。只不過她走時,竟然把妞妞一個人放在家里,這女人的心啊。可我這個樣子,又怎么養(yǎng)活妞妞呢?我頭疼得越厲害了。但我一聲都不吭,我害怕吵了妞妞,她睡得實在太香甜了,也只有這樣的疼痛才算是對女兒的補償吧,我竟然心里第一次感激這樣的疼痛,這一感激,疼痛竟然帶給我無比的幸福感。再次見到女兒,她竟然把我的被撞得分裂了的雙重人格給重新融合了起來,我的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慈愛,我甚至感到了人生無限的美好,我差點都笑出聲來,我都這樣了,怎么可以笑?但幸福真得是那么的逼真,逼真得好像只有我成這個樣子幸福才真正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我真得一點點都不怪我的妻子,雖然我還不知道妻子為什么離家,但我特別想把我此刻的幸福感告訴她,畢竟她與我十幾年的夫妻了,再怎么說都是最親的人。

我都這樣了,還能再見到自己的女兒,還能在女兒最危難的關(guān)頭出現(xiàn),而且從此以后,我與女兒再也難以分開了,想到這里,我竟然忘記了頭疼,我興奮得快要暈厥過去了,極度的興奮帶來的是極度的疲憊,在天快亮?xí)r,我睡著了。

我看見女兒站在我的身邊,笑盈盈地看著我,女兒的臉圓嘟嘟,微微泛著光,她的身后,陽光燦爛,我家里滿屋滿地滿灶臺都盛放著大團大團的花,紅的耀人的眼,女兒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我亂逢逢的胡須和頭發(fā)??墒俏倚巡粊?,我一直在夢中,任她這樣看著撫弄著。我感覺我的眼淚一直流著,我想要睜開眼,但努力了,還是睜不開,這與我出車禍時快死的時候有點像。此時我意識清晰,就是睜不開眼,我明白,此刻我是處于極大的幸福中不愿意醒過來。

與車禍當(dāng)時我那臨死前的掙扎情形不一樣。但我幸福著幸福著突然感覺不安,我是不是又處于死亡邊緣了,一個聲音自遠而近傳來:你的情況,隨時都可能死亡,極可能是暴死。你要有心理準備。當(dāng)時我還對醫(yī)生們發(fā)狠,我不會死,我決不會死,等著瞧吧。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見到了女兒最后一面,按說我已經(jīng)完成了心愿,這已經(jīng)是老天爺給我最大的恩惠,讓我在人間多留幾日,一旦完成心愿,冥間的小鬼們可就要來索命了。我決定再求求他們,因為我昨天自見到女兒的那一刻已經(jīng)發(fā)過誓,我與女兒,我們父女倆永遠也不分開。于是我再次拼盡全身的力氣,內(nèi)心深處積蓄著足夠的力量,想要頂開那兩層對我的眼睛,我的生命關(guān)著沉重大門的眼皮,努力著努力著,可當(dāng)我剛要用力,眼簾竟然輕輕地就張開了。

我看到了我的女兒真的站在我的身旁,我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我的身子被包裹得很嚴實,女兒頭發(fā)枯黃,臉蛋如被刀刮了一般,房子里十分昏暗,我只看到女兒的黑漆漆的眼睛,她的雙手不斷地摩挲著我的胡子和頭發(fā),見我醒來,她眼淚撲簌就滾下來,她撲進我的懷里,放聲大哭:“爸爸,你怎么才回來,爸爸,你怎么才回來!”

一向從不落淚的我,緊緊抱著瘦得不成形的女兒放聲嚎啕。我問女兒:

“你媽媽呢?”

“走了?!?/p>

“她咋不領(lǐng)你走?”

“我不走?!?/p>

“你為啥不走?!?/p>

“我等爸爸?!?/p>

“妞妞,你不知道,爸爸出車禍了嗎?”

“知道,傳來的話說你還活著,和死了一樣。”

“誰傳的話。”

“電話上,要媽媽去處理你的尸體?!?/p>

“媽媽怎么說?!?/p>

“她說沒錢,要醫(yī)院看著辦?!?/p>

“家里好嗎?”

“天天都有人過來和媽媽吵,要媽媽還他們的錢?!?/p>

“你應(yīng)該跟媽媽走。”

“我不走,我要等爸爸,我知道你活著。”

“你看你都成什么樣了,我要是不來,你要被餓死呀?!?/p>

“沒有爸爸,我也不想吃飯,我知道你會回來。”

“知道我會回來,你還不吃飯!”

“我要和爸爸一塊吃。”

“對,一塊吃,一塊吃,爸爸再也不離開你了。”

“爸爸不要哭,不要哭?!?/p>

“爸爸這是高興。”

大西北的天氣太冷,我的頭上那塊鐵皮經(jīng)不住冷,頭疼。早晨的太陽透過窗戶,我突然看到我那覆著鐵的腦袋邊上也透出了一線束光。

“爸爸,你的頭上有光耶?!?/p>

“我也看到了,爸爸現(xiàn)在是鐵頭了,太陽一照,就有光?!?/p>

“不對不對,那束光是透著你頭上的鐵皮從里面出來的。”

“真的嗎,呵呵,我的妞妞,爸爸的頭以前是個榆木疙瘩,現(xiàn)在被撞,就是老佛爺所說的開了光啦,我們以后有好日子過啦。”

“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好日子,我只要爸爸,我要永遠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再也不離開妞妞了。”

“爸爸,你回來,他們知道了還要來?!?/p>

“他們?”

“要賬的人,他們還說要讓警察來抓你?!?/p>

“妞妞,他們是嚇唬我的妞妞呢,爸爸不怕他們,而且他們再也抓不到爸爸了,爸爸再也不離開妞妞了。”

“妞妞也不離開爸爸?!?/p>

“我和妞妞從今天開始要走天下了?!?/p>

“天下在哪里?”

“天下很大,大得永遠都沒有邊?!?/p>

“那你怎么走,爸爸,你腿都沒有了?!?/p>

“爸爸用手走。”

“爸爸真棒。”

趁著西北大地上第一線曙光的來臨,我?guī)е畠撼松狭笋傁蚰戏降牧熊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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