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湘
毛澤東不但是20世紀的一位偉大的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也是一位充滿了浪漫主義的偉大詩人。在他的詩詞里,不但有崇高的革命精神,旺盛的革命斗志和遠大的革命志向,更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而以屈賦為代表的楚辭則是戰(zhàn)國時期興起于楚國的一種詩歌形式,它形成于2000多年前,具有情感激烈,想象奇特,音韻亢鏘、詩風飄逸的特點,展示了楚人感情的熱烈奔放和對理想的美好追求,對后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說它是我國浪漫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頭也毫不遜色。毛澤東詩詞無疑也同樣受到楚辭的深刻影響,其濃郁的浪漫主義源頭與楚辭的痕跡十分清晰。
一、率性隨心無拘無束
詩歌創(chuàng)作離不開聯(lián)想和想象,但詩人的聯(lián)想和想象能力是有高下之分的。由于毛澤東一生手不釋卷,博覽群書,他的聯(lián)想和想象不僅十分豐富,十分奇特,而且引經(jīng)據(jù)典,因而更能感染人,打動人。其率性隨心,躍如紙上。如“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念奴嬌·鳥兒問答》)。全篇意蘊豐富,寄意深遠。卻又率性隨心,無拘無束。鯤鵬駕著扶搖羊角長風,飛翔在九萬里高空,“背負青天朝下看”人間山川城廓盡收眼底。但人間紛紛擾擾,很不太平,“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在鯤鵬的眼里,這樣的世界是那樣的平常。卻不料“嚇倒蓬間雀”,不但被嚇倒了,而且“哎呀我要飛躍”。構(gòu)思不凡,妙語連珠,以鳥諷人,質(zhì)樸雄健。雖句句說鳥,卻是句句寫人,通篇無拘無束的浪漫主義色彩卻十分明顯。
而在楚辭里,這樣的率性隨心,無拘無束的色彩也到處都是。如“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九歌·云中君》)。乘坐螭龍駕馭的輿車,身穿著華麗天帝一樣的服裝,在滄茫的穹空中翱翔啊,游遍了四面八方。“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九歌·東君》)。云霓作衣,長劍直指,駕云降臨、舉斗酌酒,神情瀟灑,氣勢威殺。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九章·涉江》)。乘著青龍和白龍駕馭的飛車,我和舜帝一起游覽美玉的園圃?!帮h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離騷》)。旋風聚結(jié)并相互靠攏,它率領(lǐng)著云霞來把我相迎。
這種率性隨心,無拘無束的色彩,是毛澤東詩詞和楚辭的浪漫主義典型特征之一,是一脈相承的。
二、浮想比興契合時實
毛澤東1965年在給陳毅的信中談到詩的創(chuàng)作時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庇终f:“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在毛主席的詩詞中,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比比皆是,例如“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新郎·別友》)以“過眼滔滔云共霧”來比作“知誤會前番書語”。同例中還有“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弊髡咴谶@里先興,即先寫霜重的東門路,照著橫塘的半天殘月,再寫如此凄清的環(huán)境下,猛然一聲離別的輪船汽笛,怎不令人腸斷?因為“從此天涯孤旅”!離愁別緒心境在作者的渲染下與流露的真情摯意達到高度的完整統(tǒng)一,浮想比興與時實的契合亦達到了高度的完整統(tǒng)一。
這種浮想比興、契合時實的手法上溯至楚辭中,痕跡十分明顯。在楚辭之《離騷》中,以香草比如美政,以惡草比如小人,以美人比如君王,已是大多楚辭集注家的共識。例如“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薜芷兮,紉積秋蘭以為佩。”“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鄙咸熨x于我美好的素質(zhì),我又不斷地加強自己的修養(yǎng)。我把江離與芷草披在肩上,又把秋蘭結(jié)成索佩掛在身旁。早晨我飲木蘭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的殘瓣充實饑腸。在這里,詩人對美政的追求一覽無余。其契合時實的比興手法也達到了新的高度。
三、直面至高敢于抒問
在我們細品毛澤東詩詞和楚辭中,其浪漫主義色彩比一般的作品要高出一籌,那就是藐視權(quán)威,無所畏懼,直面至高,敢于抒問,因而這種浪漫主義色彩具有更加鮮明的個性。
在毛澤東青年時代所寫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中說“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米。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睗M天的愁緒被東風吹散,同學(xué)少年的壯志豪情與寬闊胸懷,宇宙雖大,也不過梯米之微。滄海橫流有什么值得顧慮的呢?繁雜的世間事務(wù),從今天起就由你來辦理吧!通篇充滿蓬勃旺盛的生氣,青春向上的力量,激勵友人的豪健和對世間一切權(quán)威事物的藐視。這種藐視權(quán)威,無所畏懼,直面至高,敢于抒問的例子在毛澤東詩詞中到處都是,如:“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沁園春·長沙》),“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保ā兜麘倩ā耐≈菹蜷L沙》)“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念奴嬌·昆侖》)等等俱是。
同樣,在楚辭中,這種直面至高,敢于抒問也無處不在“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離騷》)我在天上游覽四面八方,周游一遍后我款款而下,我滿腔忠誠悲僨卻無處傾訴,我怎么能長久地忍耐下去?!暗抢鲑馑耐?,心飛揚兮浩蕩?!保ā毒鸥琛ず硬罚┪业巧侠錾剿拿嫣魍?,心曠神怡斗志昂揚?!盎侍熘患兠猓伟傩者@震愆?”(《九章·哀郢》)老天爺你這樣做十分不公啊,使老百姓這樣震動驚慌,流離失所!這樣的抒問,在《天問》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天問》一開篇就接連提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那遠古開天的狀況,究竟是誰把它傳留下來的?上下混沌天地還未形成,又是由誰考察出來的?晝夜難分天地迷蒙,又是誰首先清楚地并分辨出它的?元氣充盈無形無色,那么又是誰認識它的?這樣的質(zhì)疑和提問,在《天問》中竟達到170多個。
由于藐視權(quán)威,無所畏懼,直面至高,敢于抒問,因而它們的浪漫主義色彩更加濃郁,更加震動人的心靈,因而更具感染力。
四、色彩絢麗意象奇峻
劉勰在談到文辭的色彩時曾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文心雕龍·麗辭第三十五》)用這個觀點來看毛澤東詩詞和楚辭,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浪漫主義色彩不但具有超然的情懷,深沉的愛恨,鮮明的個性,即“造化賦形,支體必雙”中的“體”,而且聯(lián)想豐富,雄渾瑰美,色彩絢麗,意象奇峻,即“支體必雙”中的“支”也同樣引人注目。
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一詞上闋“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闭宫F(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片色彩斑斕的秋天景象。在這里繪景如畫,境界廣闊,層次明顯,色彩鮮明。而且蘊含著樂觀向上,熱烈奔放的情感。一掃將秋景描繪成蕭條冷清、零亂凋敗的傳統(tǒng)格調(diào),為下闋的抒懷鋪下了很好的基石。這樣的色彩在毛澤東詩詞中同樣比比皆是,如“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fù)斜陽,關(guān)山陣陣蒼”(《菩薩蠻·大柏地》)“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憶秦娥·婁山關(guān)》)“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斑竹一枝干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七律·答友人》)。這些斑斕的色彩,為主題的渲染與突出進行了很好鋪墊。
這樣的現(xiàn)象,在楚辭中同樣存在?!凹娍偪偲潆x合兮,斑陸離其上下”(《離騷》)。云霓愈聚愈濃又忽分忽合,五光十色飄浮蕩漾。在這樣的色彩宣染下,作者意象奇峻,引人人勝。“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閭闔而望予?!保ā峨x騷》)我令天門的守衛(wèi)把門打開,但他卻靠著天門對我不予答理。在這里色彩的渲染和主人欲求見君王而被小人阻擋的主題已很好的結(jié)合起來了。又如“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九章·涉江》。高峻的山嶺遮住了火紅的太陽,山下黑暗幽深又霪雨霏霏。白茫茫的大雪無邊無際,黑壓壓的烏云布滿天空。雖然色彩灰暗而沉重,但主人公屈原卻宣布“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九章·涉江》)。我要堅守正道而毫不猶豫,寧肯終身被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渲染的色彩與要宣示的主題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五、天地神靈為我所用
南朝文學(xué)理論家劉勰在談到文章的謀劃時,對其中浪漫手段的運用時,有著十分精煉的說法“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文心雕龍·神思第二十六》。細讀楚辭和毛澤東詩詞,這兩位大家在這方面的運用已達到了通天徹地,縱橫捭闔,神靈物象,為我所用的地步。今天讀來,還令人無限神往。
毛澤東在1957年寫下了“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薄兜麘倩āご鹄钍缫弧肺覀z失去的親人英魂直上九天,他們來到月宮,向吳剛致意,吳剛尊敬地捧出釀制好的桂花酒款待英靈,嫦娥舒開長長的衣袖,在寬廣無垠的天空為忠魂翩翩起舞。忽然聽到人間推翻了反動政權(quán),激動而又興奮的淚花化作傾盆大雨灑向人間。在作者的筆下,天上人間融為一體,神靈(吳剛,嫦娥)物象(重霄,長空,傾盆雨)俱為我所用。綺麗的想象,夸張的手法將烈士英靈永垂不朽這一主題作出了最形象最感人的詮釋。在這里,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達到了完美的結(jié)合。
楚辭中也同樣如此,在楚辭《九歌》十一章中,除兩章(《禮魂》,《國殤》)外,其余九章都是具體的神靈鬼怪的樂歌,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渲染熱烈。諸神中無論那位出場、巡游、離去,極盡鋪排渲染。筆觸之處,蒼穹碧落,九阿四野,無處不到。未開腔先聞其聲,未出場先感其勢,刻畫真摯,其藝術(shù)感染力令人震悚。這些神仙又賦予了人的情感,作者同神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自由而真摯地描寫了他們的復(fù)雜的情感生活。因此,有歡樂、有悲痛,有思慕、有猜疑,有懷念、有哀思,無處不貫有一股感人致深的藝術(shù)力量。例如在描寫天帝享受祭祀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保ā毒鸥琛|皇太一》),當美妙動人的音樂響起來時,尊貴的天帝也十分高興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擁戴和萬民的康樂。在描寫黃河之神攜婦出游時“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水橫波”(《九歌·河伯》)攜著美人游玩在黃河之上啊,暴風忽起,河水掀起巨浪。連攜美出游這樣美妙的事,因與脾氣暴燥的河伯相連,在詩人的筆下,也顯得如此豪邁、震蕩,不同凡響。當湘夫人盼望湘君到來時“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九歌·湘君》)我命令沅水湘江不要涌起波浪啊,命令長江江水靜靜地流淌。可是我望眼欲穿湘君還是沒有到來啊,只有風吹動水面漾起漣漪,像在猜測我在把誰懷想?這難道不是一個思念戀人的女人,一個思念丈夫的妻子的真摯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