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德
關(guān)于屈原和毛澤東,這是一個跨越時空的史學(xué)命題,不是一兩篇文章可以說清楚的。此次發(fā)而為言,只是想提供一些大家都可能知道的史料,作為談資,別無他意,僅此而已。
說到從屈原到毛澤東,實際涉及從古到今跨越幾千年。還是先說說楚文化吧。關(guān)于楚文化,楚文化專家張正明先生認為:“楚文化因楚國和楚人而得名,是周代的一種區(qū)域文化。它同東鄰的吳越文化和西鄰的巴蜀文化一起,曾是盛開在長江流域的三朵上古區(qū)域文化之花?!逼鋵?,在楚文化跡象初露時,它還只是糅合了中原文化的末流和楚蠻文化的余緒,特色不多,無足稱道。但在春秋中期,則是楚文化風(fēng)云際會之時,從此標新領(lǐng)異,與中原文化競相爭先,且呈后來居上之勢。但當楚文化一旦形成,就如清奇如穿三峽而出的長江,與雄渾如觸砥柱而下的黃河之中原文化竟相輝映。而此時華夏文化之北支中原文化和南支楚文化,則與時代大致相當?shù)墓畔ED和古羅馬的文化遙相呼應(yīng)。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歷史的發(fā)展,極為玄妙和奇瑰絢麗的楚文化,又逐漸以洞庭湖為界,不斷分為荊楚文化和湖湘文化。當然,這兩種區(qū)域文化在發(fā)展的進程中雖有某些不同,但都不失楚文化的輝煌與深廣,永遠是一對區(qū)域文化的姊妹花。作為中華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楚文化,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意蘊在古往今來的歷史行進特別是在近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孕育出一批又一批時代的巨匠、領(lǐng)袖和偉人!以至于呈現(xiàn)出“唯楚有材、于斯惟盛”的特有局面!
大凡湖南人,都會說湖湘文化源遠源長,博大精深、文源深、文脈廣、文氣足。一般說來也會把湖湘文化的源頭追溯到遠古先民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各種成果上。其實,湖湘文化的真正源頭應(yīng)該是楚文化。楚文化主要分布在今兩湖以及河南、安徽、江西的部分地區(qū)。那是商末周初,祝融部落的后裔羋(mi,音米)姓荊人的酋長鬻(yu,音譽)熊立國于荊山一帶,建都丹陽(今湖北秭歸)。其重孫熊繹在周成王時被封在楚蠻之地,立“楚”為正式國號。楚文化因此得名。
楚文化的代表人物就是屈原。屈原,戰(zhàn)國楚人,與楚王同族。屈姓乃楚國屈、景、昭三大姓貴族之一。相傳屈原生于公元前339年,卒于公元前278年舊歷五月初五,故里秭歸。屈原學(xué)識淵博,“明于治亂,嫻于辭令”,曾官至楚懷王左徒(史官)、三閶大夫(掌管王族事務(wù),一說三大姓的公族大夫,一說古代25家為一閭),參議國事,主張舉賢授能,變法圖強,聯(lián)齊抗秦。后遭張儀反問和靳尚(上官大夫)以及幼子子蘭和寵姬鄭袖讒毀,被懷王疏遠。頃襄王繼位后,被放逐江南,在沅湘之間度過了9年的流放生活。后聞秦國攻破郢(ying,音影)都(楚國都城,今湖北江陵縣北紀南城),感到報國無望,憤恨不己,抱石自沉汨羅江。屈原以楚國興亡為己任,正道直行,竭忠盡智,死而后己。無論是作為文學(xué)家還是作為愛國者,都如太史公為屈原立傳時所說:“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戰(zhàn)國楚地,“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食物常足,故砦窳蝓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漢書·地理志》)。由是生活在山川迤麗,民族混雜,不憂凍餓的楚民,加之當時楚國的歷史,充滿蒙味與文明,忠貞與奸邪的爭斗,使得社會生活色彩斑斕,生活節(jié)奏明快變幻。如此這些都使得楚文化別具特色。
楚文化的淵源可上溯到上古傳說時代的祝融、三苗。從文化形態(tài)學(xué)來看,楚文化具有中原華夏文化和南部蠻夷文化的雜交特征。其“主源可推到祝融”、“干流是華夏文化”、“支流是蠻夷文化”。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楚文化的鼎盛期,宏妙的哲理,奇瑰的文學(xué),精美的手工工藝以及獨特的民俗領(lǐng)異標新,與其他區(qū)域文化交相輝映。
宏妙的哲理主要是老莊道學(xué)。老子(約公元前580年?一公元前500年?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今河南鹿邑東)之學(xué),后分兩支,一為莊子(約公元前369年一公元前286年,戰(zhàn)國時蒙人,今河南、安徽交界處,曾為漆園吏)哲學(xué),一為稷下精氣說。而這稷下精氣說當時在楚地的代表就是屈原。屈原曾兩次出使齊國,對道家精氣說頗為好感?!熬珰狻蹦司`細微之物。屈原在《離騷》中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边@“中正”就是精氣,正氣。這精氣和正氣具體地體現(xiàn)為屈原憂國憂民的激烈情懷和疾惡如仇的剛烈品格,最終釀成抱石自沉汨羅江的千古悲劇。
奇瑰的文學(xué)主要表現(xiàn)在屈原的詩歌上,當然也還有莊子的散文,亦稱莊騷。楚地的地理環(huán)境和風(fēng)土人情,都有助于文學(xué)浪漫主義色彩的形成?!肚f子》三十三篇,恰為多彩的畫卷,鯤鵬擊水,扶搖直上九萬里?!吧袢恕?、“乘云飛、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這里,其幽遠的意境,奇特的想象,變幻莫測的章法,汪洋恣肆的文筆,是中國文學(xué)浪漫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而屈原的詩歌,則以高潔的品格,熾烈的情感,馳騁的想象,宏闊的結(jié)構(gòu)和一詠三嘆的句式,開創(chuàng)了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楚辭”文體,是中華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始祖,是后世文人才子永久效法的楷模。對其“楚辭”,劉勰(xie,同協(xié)音)論道:“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大招》,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文心雕龍·辨騷》)??梢?,屈原之“楚辭”“騷體”,應(yīng)該說延綿千年,影響至今。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脈絡(luò)和思路,即:湘湖文化的主要源頭是楚文化,楚文化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屈原,屈原主要的又是一位具有強烈的愛國情懷、剛烈的高潔人格和浪漫的文學(xué)氣派的偉大愛國詩人。如果在當下,我們要去探析楚文化或者說屈原對毛澤東的影響,我以為主要的還是要從楚文化之“哲理”、“文學(xué)”、“工藝”和“風(fēng)俗”等幾個方面,特別是要在哲學(xué)和文學(xué)的層面上加以厘清。
毛澤東生于楚地,長于楚地,是湘天楚地的兒子,當然也是屈原的老鄉(xiāng)。要論及屈原對毛澤東的影響,首先必須了解毛澤東對《楚辭》的珍愛。從青年時代起,毛澤東就十分崇敬屈原,喜愛屈原的作品。早在第一師范時,他就在自己只有47頁的筆記《講堂錄》中,用前11頁的篇幅工整的抄錄了《離騷》、《九歌》全詩,在《離騷》正文的天頭上寫有各節(jié)提要。另據(jù)羅章龍回憶說,他和毛澤東初次會面時,毛澤東“對《離騷》頗感興趣,曾主張對《離騷》賦予新評價?!焙罅_章龍寫詩紀事,特別提到:
“策喜長沙傅,騷懷楚屈平”。說明賈誼的《治安策》和屈原的《離騷》都是毛澤東所喜愛的作品。正如1918年春天,毛澤東在給羅章龍的七言古風(fēng)《送縱宇一郎東行》中所說:“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便是由衷地表達了他對以屈原、賈誼為代表的湘楚浪漫主義文化精神的仰慕之情。當然,從小就受到浪漫主義文化熏陶的毛澤東喜歡的還不僅僅是屈原的《離騷》,而是以屈原作品為主的整個《楚辭》。在毛澤東的一生中,有關(guān)他閱讀和談?wù)摗冻o》的記載很多,可謂常讀不輟,有時甚至到了置生命于不顧的如癡如醉的地步!
在延安時期,《楚辭》是毛澤東常讀的作品之一。全國解放后,毛澤東每次外出攜帶的書籍中,都有《楚辭》。1957年,他請人把各種版本的《楚辭》以及有關(guān)《楚辭》和屈原的著作收集起來,后由逢先知和文研所所長何其芳列了一個共50余種的書目。1958年1月12日,他在一封信中說:“今晚我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lǐng)會,心中喜悅?!?958年1月18日凌晨一點,毛澤東在南寧突遇國民黨飛機向南寧方向飛來,警衛(wèi)人員要求毛澤東進防空洞以保安全,而他卻泰然處之,堅持不去,并要警衛(wèi)人員點起蠟燭,聚精會神地研讀《楚辭》,還說“國民黨的炸彈扔到我腳底下它就不敢響!我什么時候怕過他們?”還有一年夏天,毛澤東徹夜工作后在中午時分方才入睡。而抓在手中放在胸脯上的竟是一本《楚辭》。1959年、1961年,毛澤東先后兩次索要《楚辭》,并同時閱讀了人民出版社影印的宋版《楚辭集注》和明陳第撰寫的《屈宋古音義》兩書。總之,毛澤東讀《離騷》、《楚辭》,決然不是一遍兩遍,而是從青年讀到老年,“三復(fù)四溫”常讀常新,時有領(lǐng)悟。
毛澤東之所以如此喜歡《楚辭》、《離騷》,這是因為《楚辭》從整體上對現(xiàn)實的黑暗持批判的態(tài)度,具有愛國情懷和民主性色彩。同時,《楚辭》屬于浪漫主義流派,和毛澤東的審美意趣極為吻合,叫做“情相投、心相通”。為此,毛澤東在許多場合向許多同志推薦《楚辭》,談?wù)撉?951年7月7日,毛澤東在中南海同周世釗等談話時就說:“《楚辭》雖是古董,但都是歷史,有一讀的價值?!?954年10月26日,毛澤東在會見訪華即將回國的印度總理尼赫魯時,引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詩句,用以表達對客人的心情。他還對尼赫魯說:
“屈原是中國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在一千多年前寫了許多愛國的詩篇,政府對他不滿,把他放逐了。最后屈原沒有出路,就投河而死。后來中國人民就把他死的一天作為節(jié)日。人們吃粽子,并把它投入河里喂魚,使魚吃飽了不傷害屈原?!倍谏鲜兰o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毛澤東在讀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教科書)》的談話中說:“屈原如果繼續(xù)作官,他的文章就沒有了,正是因為開除‘官籍,‘下放勞動,才有可能接近生活,才有可能產(chǎn)生《離騷》這樣好的文學(xué)作品?!睂τ诿珴蓶|來說,司馬遷的那句“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則是他經(jīng)常引用,教育人們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精神武器。1958年9月,毛澤東向陪同外出視察工作的張治中推薦《楚辭》說:“那是好書,我介紹給你有空看看?!辈⑼麖摹冻o》談起,一直談到《論語》以及朱熹的《楚辭集注》。1969年8月16日,毛澤東在《關(guān)于枚乘(七發(fā))》中說:“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屬于浪漫主義流派,對腐敗的統(tǒng)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居上游。宋玉(生平不詳,戰(zhàn)國時楚國郢都今湖北江陵人,出身寒微,懷才不遇,平生落寞。有賦16篇,其《九辯》對兩漢文學(xué)影響較大)、景差(生平不詳,楚國人,為屈原后的楚辭作家,好辭而以賦見稱)、賈誼(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西漢洛陽今河南洛陽人,漢初杰出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也是最早的漢賦作家。著有《新書》十卷,另有賦七篇,《過秦論》、《治安策》、《鵬烏賦》、《吊屈原賦》等為其代表作。文帝時召為博士、太中大夫,并擬提為公卿,后被謫為長沙王太傅。明人輯有《賈長沙集》)、枚乘(?-公元前140年,西漢淮陰今江蘇人,初為吳王劉濞郎中,著錄其賦七篇其中以《七發(fā)》為代表作,曾對楚辭到漢賦的發(fā)展起到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作用)略遜一籌,然亦甚有可喜之處?!碧貏e是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時,毛澤東所贈的禮物,就是一部精印的《楚辭集注》??梢娒珴蓶|喜愛《楚辭》之深。當然,毛澤東高度評價屈原,不僅因為其創(chuàng)作而不朽,還因為其獨立不羈的人格和愛國主義情操而為后人敬仰。然而,最能反映毛澤東對屈原的綜合性評價的,大概要算他1961年秋所寫的《七絕·屈原》一詩: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這詩的第二句是對屈原作品的戰(zhàn)斗性的描述,第三句則寓其人格的高潔并感嘆其遭讒受譏的處境,最后一句是對屈原抱石沉江的贊美。
從上面的敘述中,我們知道毛澤東對屈原是十分崇敬的,對屈原的作品是十分珍愛的。但歷史發(fā)展到了今天,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樣的情勢下,我們?nèi)パ芯刻轿龀幕蛘咔瓕γ珴蓶|的影響和作用,實話實說。這是十分困難的,我們既不能去搞邏輯推理,也不能去搞思維演繹,而只能是根據(jù)一些史實去進行一些思考和分析。但不論如何,楚文化之“哲理”和“文學(xué)”對毛澤東的影響是很大的重要的。
楚文化之“宏妙”的哲理,我以為主要是指老莊哲學(xué)思想,而對老莊,毛澤東則時有宏論。早在1917年暑假毛澤東和蕭子升在“游學(xué)”途中,曾在寧鄉(xiāng)境內(nèi)遇到一位劉翰林。當時劉問他倆讀過什么書,毛澤東告訴他讀過《十三經(jīng)》、《老子》和《莊子》,并說:“最好的《老子》注是王弼作,最好的莊子注是郭象作的”。后來他們還拜訪了溈山寺方丈,和他談到了孔子和老子,認為“這是自己熟悉的問題”。在湖南第一師范的《講堂錄》中,毛澤東留下了“《老子》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的筆記。在讀泡爾生的《倫理學(xué)原理》時,毛澤東批注道:“老莊絕學(xué)棄智,老死不相往來之社會,徒為理想之社會而已”。新中國建立以后,毛澤東還常讀《老子》,外出時指名帶上《老子》一書。毛澤東對老子的社會主張不感興趣,認為是空洞的幻想,無法實現(xiàn)。毛澤東還說:“任繼愈講老子是唯物論者,我是不那么贊成的。得到天津有個叫楊柳橋的教授的書《老子今譯》,他說老子是唯心主義者,客觀唯心論者?!睂τ谶@一點,我覺得是完全正確的,因為老子的“道”是脫離物質(zhì)世界的絕對觀念,是它的客觀唯心主義體系的核心。當然,“道”的概念的提出并把它作為解釋世間萬物的本原,這是哲人的智慧,是人類認識史上的一個巨大進步。不過,毛澤東對老子的辯證法思想特別欣賞,認為作為史官的老子,能夠從“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的自然、歷史與現(xiàn)實中,認識到運動變化是世界的永恒主題,告誡“我們必須學(xué)會全面地看問題,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在一定的條件下,壞的東西可以引出好的結(jié)果,好的東西也可以引出壞的結(jié)果”。1936年12月,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里,在談到戰(zhàn)略退卻時就運用了老子:“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思想。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毛澤東特別關(guān)注我國哲學(xué)界關(guān)于老子是屬于唯物還是唯心的討論。雖然他說過他“很注意這個人(就是那個說老子是唯心論者,寫《老子今譯》的楊柳橋教授一引者注)后頭一調(diào)查,糟糕,這個人是個什么右派嘛”。但他仍然同意“這個人”的看法。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的講話中說:
“老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就說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边@就充分肯定了老子關(guān)于矛盾對立統(tǒng)一互相轉(zhuǎn)化的辯證法思想。1964年8月3日,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明確指出了這個問題。他說:我看老子比較老實,他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要打倒你,先把你抬起來,搞陰謀,寫在了書上。這一明白坦率的分析,很值得人們思考和回味。不過,從總的來看,毛澤東比較贊同老子屬于客觀唯心主義者,有辯證法思想,但不是唯物論者的觀點。
而對于“老莊哲學(xué)”之莊子,毛澤東在青年時代就非常熟悉。1913年,毛澤東在《講堂錄》中就記錄了自己讀《莊子·逍遙游》等篇章的筆記。1915年秋,毛澤東發(fā)出《征友啟事》,得到羅章龍的應(yīng)征信后,他在復(fù)信中,引用《莊子》“空谷足音,跫(音窮,意即踏步聲)然色喜”以表達自己心情。1917年4月1日,毛澤東在《體育之研究》中,又借用莊子在《養(yǎng)生篇》中庖丁解牛的故事,說明“養(yǎng)生之道”,認為體育鍛煉“皆先精究生理,詳于官體之構(gòu)造,脈絡(luò)之運行,何方發(fā)達為早,何部較有偏缺......”。1917年夏,毛澤東在為蕭子升的《一切入一》讀書筆記所寫的序言中,開頭便說:“子維莊生有言:吾生也有涯,而智也無涯。今世學(xué)問之涂愈益加辟,......勢存不可究詁(音古,意即解釋古語)之者。惟文化進矣,人之智慧亦隨而進,則所以究詁之者,仍自有道也”。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上半年讀泡爾生《倫理學(xué)原理》時,毛澤東在批注中又引用莊子的話,說明創(chuàng)作著書的境界和效果,也就是說凡天下事所以成,必須“無為人之念于其中”才有價值。特別是在1964年8月,毛澤東在與周培源談話時說:“莊子講‘一尺一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這是一個真理,因此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是無窮無盡的。宇宙不僅從大的方面來看是無限的,從小的方面看,也是無限的。”也就是在這一年,毛澤東在北戴河同哲學(xué)工作者談話時,又一次提到莊子的這句話,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這是個真理”。用以說明,世界是無限的,宇宙是無限的,物質(zhì)是無限可分的。在這之前,毛澤東看到了《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上刊登的坂田昌一的《基本粒子的新概念》一文,非常贊嘗文中關(guān)于“基本”粒子并不是最后的不可分的粒子的觀點。并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多次指出基本粒子并不基本,還可再分。1977年,在美國夏威夷召開的第七次國際粒子物理討論會上,為紀念毛澤東這一思想對粒子物理學(xué)的貢獻,美國科學(xué)家建議把比夸克更深層的物理粒子命名為“毛粒子”。當然,莊子也不是唯物論者,而且還把老子的客觀唯心主義變?yōu)橹饔^唯心主義,而且《莊子》一書,也和其他先秦諸子書一樣,是莊周學(xué)派的著作總集,就是說《莊子》一書,有的是莊子自己寫的,有的是莊子弟子整理的,有的則是莊子后學(xué)的作品。同時,莊子本人也因其屬于主觀唯心論者,因而語多“主觀臆斷”,朋友不多,門徒有限,后又歸隱,所以,道學(xué)自老莊以后,便拿不出什么特別名篇大作,且顯日漸衰微之勢,這與莊子不無關(guān)系。
然而,不論怎樣,老莊哲學(xué)對毛澤東哲學(xué)思想的影響應(yīng)該說是很大的。毛澤東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戰(zhàn)略家、軍事家和政治家、理論家,而且是一位偉大的哲學(xué)家和辯證法大師。同時,從毛澤東早年的《講堂錄》、民眾大聯(lián)合,改造中國與世界到“驅(qū)張運動”、組織赴法勤工儉學(xué),建團組黨,發(fā)動和領(lǐng)導(dǎo)工農(nóng)運動;從組織工農(nóng)武裝,發(fā)動秋收起義,建立革命根據(jù)地到取得土地革命勝利,打敗日本帝國主義,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這一系列艱苦卓絕的偉大斗爭的勝利,都是毛澤東哲學(xué)思想的偉大勝利。毛澤東的《反對本本主義》、《實踐論》、《矛盾論》、《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等光輝著作,特別是在毛澤東晚年,在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艱難行進中,他還撰寫了《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這樣看來并不深奧的哲學(xué)篇章。所以,毛澤東的哲學(xué)思想雖然吸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哲學(xué)思想的某些精華,其實就是深深置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從實踐中來,又到實踐中去”的實踐哲學(xué),是在人民革命和建設(shè)的偉大實踐中不斷形成、發(fā)展、完善的唯物辯證哲學(xué)。應(yīng)該說,這也是個真理。
至于楚文化奇瑰的文學(xué),對于毛澤東的影響則是更直接更深遠更重要,以至于使毛澤東成為一位迄今為止尚無人可比的偉大詩人。楚地不僅山川迤麗,民族混雜,不挨凍餓,而且還是巫風(fēng)盛行,特別是在各種祭祀活動中,充滿了原始宗教氣氛,所以在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作品中,包含著大量的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表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想象力。浪漫不羈,情感熾烈,這些都是屈原及其他楚辭作品浪漫主義因素的重要來源。也“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楚辭的創(chuàng)作才更加開放而少約束,才能表現(xiàn)出那種無羈而多義的浪漫想象,形成汪洋恣肆的氣勢、自由靈活的句式、奇麗幻想的境界、雄奇詭譎的完整圖畫”。正因為如此,毛澤東不僅欣賞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詩人馳騁想象,糅合神話傳說、歷史人物和自然現(xiàn)象編織幻想境界的作品,而且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也是借“游仙”之路,吸收浪漫主義大師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方法,憑借大膽的想象和神話般的夸張,采用豪邁象征富于激情和鼓動性的語言,抒發(fā)自己偉大的抱負,深刻的思想和奔放的熱情,鋪就瑰麗的華章。比如,毛澤東在1909年改寫的七絕《詠蛙》:“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1910年秋改寫的七絕《出鄉(xiāng)關(guān)》:“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學(xué)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這是何等情懷、何等氣派,何等志向!再比如,1957年5月11日所寫《蝶戀花·答李淑一》,除開首“我失驕楊君失柳”一句之外,其余描寫全是想象的虛幻境界,但卻洋溢著對革命烈士滿滿的敬仰欣賞之情。又比如,1935年7月所寫《念奴嬌·昆侖》:“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截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奇特的想象,抒發(fā)出世界大同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還比如,毛澤東詩詞中諸如“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fēng)下翠微”,“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紅旗捲起農(nóng)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等等。無不體現(xiàn)了毛澤東作為一位偉大詩人的豐富想象力,以及那浪漫不羈的雄偉氣勢和那壯懷激烈的革命情懷??傊?,讀毛澤東的詩詞,就像暢游古今那雄奇詭譎的大干世界,使人在精神上得到愉悅,受到感染,而心靈則在神馳遨游中經(jīng)受洗禮和震撼!
近來無事,在無非無是中,我翻閱了[美]裴士鋒(Stephen,Platt)著的《湖南人與現(xiàn)代中國》的書。這本書由黃中憲先生譯,譚伯牛先生校,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出版。在書的“中文版自序”中,曾在長沙雅禮中學(xué)當過兩年英文老師的裴士鋒先生說:“我們接觸的主流中國史作品,幾乎眾口一致地認為‘現(xiàn)代中國發(fā)軔于文化精英中心——如北京,以及沿海對外中心——如上海和廣州。與此相反的是,湖南被普遍描述為一個偏僻、落后,必然從北京和沿海地區(qū)引入‘現(xiàn)代精神而加以啟蒙的內(nèi)陸省份。我深知那只是一葉障目,于我而言,似乎可以寫就一段完全不同的現(xiàn)代中國誕生的歷史,那便是將湖南置于故事的中心,而非無關(guān)痛癢者。事實上,先后誕生曾國藩和毛澤東的省份,似乎完全有理由來嘗試以一個新的方式講述古老的故事”。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作者在書中“圍繞著兩個主題鋪陳”,即第一個是湖南人的民族主義,第二個是重新發(fā)掘湖南學(xué)者王夫之,進而“想要更清楚地厘清貫穿晚清和民國初期湖南幾代行動主義者和領(lǐng)袖的線索”,用以說明湖南以及湖南人在“現(xiàn)代中國”誕生歷史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從已經(jīng)出版的這本書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以獨特的角度、獨特的史料和獨特的視野,對晚清和民國初期的湖南和湖南人,確實作了獨特的思考和獨特的闡釋,是一本值得特別是湖南人閱讀的好書。書中雖然存在一些把過往已經(jīng)過時的話語放在當下用于佐證是否妥當?或者也許還有某些還可以商榷的提法和結(jié)論式的語言,但從整體來說,還是厘清了“湖湘中興、自湘軍始”,以及“在湘軍那一代領(lǐng)頭促成湖南復(fù)興之時達到最高潮”“這一極盛時代的榮光”。正如劉人熙(1844-1919年,瀏陽人,光緒進士,官至廣西道員,創(chuàng)辦船山學(xué)社任社長,1915年后,出任湖南督軍兼省長)在《今日之湖南》的長文中所說:“湖南人物古時罕見,唐末劉蛻(長沙人)使得進士,謂破天荒。宋明以后,吾道南來,宋有濂溪開理學(xué)之先河,明有船山集群儒之大成,其間劉三吾、劉大夏(華容人)、夏原吉、李東陽(茶陵人)、楊嗣昌(武陵今常德人)諸人鴻名碩業(yè),爛于當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湖南文化遂蒸蒸日上矣”。“前清中葉,曾左彭胡,相繼崛起,功業(yè)更隆于前,古學(xué)有羅山玉池,文有袢湖天岳......內(nèi)而公輔,外而藩鎮(zhèn),時有八九均屬楚材,湘人足跡幾遍天下,此為湖南極盛時代?!睂Υ?,作者還在書中說:“以新寧縣這個位于湖南偏僻南部,地近廣西邊界的地區(qū)來看,就可清楚地看出此變化。1850年之前的兩百多年間,即使是該縣最杰出的子弟,官職也不過縣令(清朝最低階文官)。但在太平天國之亂后的幾十年里,新寧縣產(chǎn)生了多達174位文官,包括三名統(tǒng)轄兩省或三省之軍政事務(wù)的總督、一名巡撫與73名司道府縣長官。新寧縣還產(chǎn)生了176名統(tǒng)兵官,包括53名提督、58名總兵、56名副將和參將。這種情形并非新寧所獨有:中國七個總督,‘湖南騾子一度占了6個。這時期有6000多名軍官來自湖南,文官數(shù)目之多在各省中居第二位,其中大部分未取得進士資格。湖南省內(nèi)平民家庭地位的上升,促使了該省人士在朝為官人數(shù)的增加。19世紀下半葉的湖南士紳,將近三分之二是平民背景出身的‘新進,比例之高居各省之冠。”關(guān)于這一點,本書多有敘述,書中說,楊度(1874—1931年,湘潭人,清末舉人。1902年留學(xué)日本,與黃興創(chuàng)辦《游學(xué)譯編》,后任憲政編查館提調(diào)。辛亥革命前后依附袁世凱,后投靠孫中山。晚年移居上海,1929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湖南少年歌》中,以屈原事跡為開端,然后寫道:“此后悠悠秋復(fù)春,湖南歷史遂無人”。之后對宋朝理學(xué)家周敦頤簡單致意,對王夫之則以一個詩節(jié)加以描述,認為王夫之“乃是湖南人‘宗仰的典范”。湖南代表最純粹的中國內(nèi)陸文明,然則湖南文化所指為何?蔡鍔(1882-1916年,邵陽人。1897年入長沙時務(wù)學(xué)堂,次年赴日留學(xué)。后歷任新軍總參謀官兼總教練官。1911年到云南,曾任云南軍政府都督。1915年任護國軍第一軍總司令。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后,任四川都督兼署民政長)則說:“歐之化,其理想胎于文,其精神胎于武......湖南素以名譽高天下,武命自湘軍占中原之特色......文想則自屈原、濂溪(周敦頤,1017-1073年,宋道州今道縣人,以蔭受任洪州分寧縣主簿,后調(diào)南軍安司理參軍,移桂陽令,理政甚著,遷轉(zhuǎn)運判官。以疾求知南康年軍,路經(jīng)廬山,喜其風(fēng)景,遂家廬山連花峰下,為一代儒學(xué)大師,稱理學(xué)之開祖。著有《太極圖說》和《通書》40篇,后人輯有《周子全書》)、船山(王夫之,1619-1692年,衡陽人,1642年中舉,清軍南下湖南,于衡山奮起抗擊,事敗逃亡肇慶,任南明桂王政權(quán)行人司行人,因反對朝庭幾陷大獄,后赴桂林依瞿式耜,桂林陷落后隱遁山林,從此,勤奮著述40年,成為一代大家)、默深(魏源,1794-1857年,邵陽隆回人。1825年,受聘江蘇布政使湖南長沙人賀長齡,編輯《皇朝今世文編》,后又助江蘇巡撫湖南安化人陶澍辦理漕運水利諸事。1841年人兩江總督裕謙幕。1842年完成《圣武記》,受林則徐之托,編成《海國圖志》。1845年始中進士,曾任內(nèi)閣中書。后分發(fā)江蘇,歷任東臺、興化知縣、高郵知州。晚年棄官學(xué)佛)?!币虼耍稀熬瘛闭Q生自湘軍,湖南“理想”,按蔡鍔的說法,誕生自郭嵩燾從英國返鄉(xiāng)后在思賢講舍里祭拜的那些湖南先賢。對于這“湖南先賢”,郭嵩燾(1818-1891年,晚號玉池老人,湘陰人,道光進士。1852年在籍辦團練,入曾國藩幕。次年與羅澤南率湘軍援南昌。1858年供職國史館,1863年署理廣東巡撫。1875年奉命在總理衙門行走,l 876年派為首任駐英大使,l 878年兼駐法公使。后回湘,主講城南書院。著有《使西紀程》等)自英返鄉(xiāng)后,便以他在1872年所建船山祠作為湘楚認同信仰的中心,推崇湖南四位先賢,即屈原、周敦頤(八百年來唯一從祀孔廟的湖南儒者)、王夫之、曾國藩(1811-1872年,湘鄉(xiāng)今雙峰縣人,道光第三甲賜同進士。歷任四川鄉(xiāng)試正考官,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內(nèi)調(diào)學(xué)士,禮部右侍郎,署兵,吏部侍郎。1852年,母憂回湘,次年奉命幫辦團練,與左宗棠等組建湘軍。1854年,從衡州出師,開始進攻太平軍。后率湘軍出湘作戰(zhàn),與太平軍較量十數(shù)年。1860年被授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wù),后又奉命統(tǒng)轄蘇、皖、贛、浙四省軍務(wù),巡撫、提鎮(zhèn)以下悉歸節(jié)制。1864年,攻破天津,以功加太子太保,封一等侯爵,又奉命督辦直隸、山東、河南三省軍務(wù)。鎮(zhèn)壓捻軍無功受譴,仍回兩江總督任,倡辦洋務(wù),與李鴻章創(chuàng)辦江南制造總局。1867年授武英殿大學(xué)士,次年任直隸總督,1870年查辦天津教案,枉殺無辜。后調(diào)任兩江總督,病死南京)(《郭嵩燾日記》卷4,216頁)。郭嵩燾之所以推出這四人作為湖南傳統(tǒng)思想的總代表,是因為他要把自己在曾文正祠里建造的思賢講舍和講舍里的船山祠打造成啟蒙運動往外擴張的運作核心,用源自屈原的湖南精神啟迪人心,直到全天下人都改頭換面。這真是“湘陰郭養(yǎng)知先生嵩燾,忠誠篤實,剛健沉雄,質(zhì)性與船山相似,實湘中近之豪杰也?!?/p>
應(yīng)該特別指出的是:裴士鋒先生在《湖南人與現(xiàn)代中國》一書中,不僅多處談及屈原及其《離騷》,而且還用一整章的篇幅,探究了“毛澤東與湖南自治運動”。裴先生在書中分析了毛澤東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形成,除受到屈原等湖南先賢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以外,“是來自馬克思和列寧”。書中載:毛澤東說“我看俄國式的革命,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而書作者認為當時毛澤東的想法,是此刻已走到其他諸路皆走不通的時候,只能訴諸革命。作者還認為毛澤東的這個想法或者說這個“轉(zhuǎn)變”是在“1921年1月初”完成的。歷史就是歷史,歷史是不能假設(shè)和如果的,我今假設(shè)如果郭嵩燾等近現(xiàn)代湖南的一批飽學(xué)之士在今天尚還活著,相信他們一定會將毛澤東供奉在船山祠,把屈原、周敦顧、王夫之、曾國藩、毛澤東五人作為湖南傳統(tǒng)思想的總代表,而且是必須的必然的!
由于我不是對《湖南人和現(xiàn)代中國》一書進行評說,所以我只能在其豐富翔實而具體的思想內(nèi)容中,摘其一二,聊補我這“關(guān)于屈原和毛澤東”一文之不足也!祈請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