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湯禮春
五味雜陳憶“串聯(lián)”
文/湖北·湯禮春
1966年,我還不到14歲,剛讀完初中一年級。二年級開學沒幾天,學校就組織我們下鄉(xiāng)勞動。在農(nóng)村摘了半個月的棉花,接著學校就停了課,學生們紛紛參加了紅衛(wèi)兵,然后在學校開介紹信,到全國各地去串聯(lián)鬧革命。因我的父親解放前曾開過一家小米店,我的家庭成分被劃為“獨勞”(獨立勞動者),不屬“紅五類”,所以沒有資格參加紅衛(wèi)兵。但是后來“獨勞”這個成分被歸進了“紅九類”,于是學校給我發(fā)了一個“紅新兵”的牌子,也就是這張老照片上我胸前掛的那個紅牌子。
參加了“紅新兵”,意味著我也可以去串聯(lián)了。10月初,我到學校去開串聯(lián)的證明,由于當時學生們串聯(lián)的首選目標都是北京,首都快擠爆了,所以學校停辦了到北京串聯(lián)的證明,我只好辦了張去上海的證明,并拿著證明去火車站領了免費的火車票。由于乘車日期是一個月之后,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只好在家里待著。沒幾天,大家就等不下去了。聽說由于去串聯(lián)的人很多,火車站不是那么嚴格,見到火車票就讓進去,不看車次日期。于是我們3人當即決定,第二天下午就去火車站乘車,能混得過去就行。
得知我明天就要出去串聯(lián),母親立即給我收拾衣裝。我們家那時非常困難,父母每月的工資加起來只有80元,而我們?nèi)矣?口人。母親為了支持我去串聯(lián),居然給了我15元錢和30斤全國糧票。直到現(xiàn)在,我還為母親那次的大方而驚訝。
第二天下午,母親背著為我準備的被子送我去火車站。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有好心的乘客告訴母親,串聯(lián)的地方都有被子,不用帶被子去。我一聽堅決不同意帶被子去,母親只好答應。到了火車站,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之后又背著被子回去了。
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會合后,就朝進站口擠去。由于人太多,果然檢票的程序只是個擺設,我們順利地進了站臺,擠上了走道和行李架上都坐滿了人的火車。好在我們那時還是個孩子,腦子里充滿了坐火車的興奮感、新鮮感,對那般的擁擠并不覺得難受。第二天傍晚時,火車到達鄭州,前往上海串聯(lián)的學生一骨碌全下了車。我一屁股坐到了靠窗子的位子上,再也不想起來了。當聽說我們這列車是去北京的之后,我就和另外兩個同學商量,干脆我們不去上海了,就乘這列車去北京串聯(lián)。另兩個同學大概也跟我一樣,站了一天一夜,總算坐上了位子,也不想起來了,所以都同意了我的意見。就在我們意見統(tǒng)一的同時,蜂擁上來前往北京串聯(lián)的學生,瞬間又把車廂塞得滿滿當當,這時即使我們想下去,也不可能了。
火車又搖晃顛簸了一天一夜,終于在第二天晚上7點左右晃到了北京的永定門車站。我們被兩天兩夜的乘車折磨得神魂顛倒,不知不覺被人潮推著走到了站前廣場。待稍稍定下神后,我們在站前尋找到了“串聯(lián)接待站”。然而接待站不接待散客,起碼要組團到50人以上才接待。我們那時年齡太小,沒有一點社交能力,只有束手無策地在站前亂竄,看見一群群與我們一樣無計可施的學生都朝附近一個體育場走去,我們也就尾隨而去。進了永定門體育場,才發(fā)現(xiàn)這里就像一個難民營,一撥撥下了火車而無人接待的學生都云集于此。我們也在此找了個空地坐下來休息。夜晚的寒氣讓我坐不住了,就跟同學打了聲招呼,說出去走走。我在街上,見了一輛公共汽車就跳了上去,到達市中心后又下了車,就這樣毫無目標地亂逛著,我居然走進了北京市政府大樓,還找到一個大禮堂。大禮堂里鋪滿了蘆席,蘆席上一排排地睡著許多學生。因為有暖氣,禮堂里很暖和,我已經(jīng)有兩天兩夜沒睡覺了,所以找了個空地,蜷縮在蘆席上一下子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了。想起還要和另外兩個同學會合,我就來到街上,一邊走,一邊問,摸索著向永定門火車站走去。走到長安街上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封鎖了,街兩邊黑壓壓地坐滿了串聯(lián)的學生,原來今天是毛主席第六次接見紅衛(wèi)兵,我很想留下來等著看毛主席,但是我的住宿問題還沒解決,介紹信又在同學那里,只能繼續(xù)朝永定門火車站摸去。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我才找到了體育場,并在人海茫茫中找著了另兩個同學。天漸漸又黑了,一列列的火車把串聯(lián)的學生不停地運送到這里,使這里人滿為患。就在我們擔心今晚能到何處過夜時,突然開過來無數(shù)輛公共汽車,一個喇叭在喊:“只要是串聯(lián)的學生都可以上任何一輛車,會把你們送到接待站”。這真讓絕望中的我們感到了意外和驚喜。我們爭搶著上了一輛車,車裝滿開起來就跑。我們這輛是化工部的車,所以把我們送到了化工部的串聯(lián)接待站。排隊登記后,我們得到了餐票、被子和平時出門用的公共汽車月票。我們一分錢也不用交,只交糧票。隨后我們住到了化工部的禮堂,禮堂的地上鋪滿了蘆席,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天堂。
第二天,我們就出去串聯(lián)了。所謂串聯(lián)就是看各個地區(qū)紅衛(wèi)兵寫的大字報,以便借鑒、溝通、交流文化革命的經(jīng)驗。第一天是上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看那里的大字報。那里鋪天蓋地貼滿了大字報,很多大字報上都寫著“聶元梓、蒯大富”的名字。我們因為小也看不明白,只是走馬觀花地應了一下景,算是對得起出來串聯(lián)的名義了。惟一有印象的是看到紅衛(wèi)兵抄錄的毛主席寫的“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后覺得驚奇,毛主席還用得著寫大字報?他的話往報上一登,天下人誰敢不聽?那時真懷疑這是假的。
接下來我們也就忘記了“串聯(lián)”的本意,每天去逛北京城。先到天安門前照個相,然后“頤和園”、“動物園”等等的排列下去,凡是開放的景點,我們都去逛了。我們在北京就這樣白吃白住地游了半個月,正打算領火車票再到別的城市去,突接“接待站”通知,讓我們從第二天早晨開始集訓,因為毛主席要第七次接見紅衛(wèi)兵了。集訓無非是站隊、排列、走步,每天訓練大半天,居然訓了一個星期。11月10日那天晚上接到通知,說毛主席明天上午要接見我們。
第二天凌晨5點鐘,我們都被叫醒,領早餐時還給我們多發(fā)了兩個饅頭和一根粉腸,說是備中午食用。當我們排好隊出發(fā)時,天還是黑的。早上9點我們走到了長安街上,隊伍被安排在了長安大街郵電大樓的斜對面,只能遙遙望到天安門。此時的長安街兩邊都排滿了紅衛(wèi)兵學生,一眼望去,看不到頭。在等待毛主席出現(xiàn)的時光里,許多隊形中會有一些紅衛(wèi)兵出來表演節(jié)目。我記得在我附近走出幾個女紅衛(wèi)兵,邊唱邊跳著“草原上的紅衛(wèi)兵見到毛主席”,那音樂十分動聽,舞蹈也非常優(yōu)美,至今令人難忘。
大約快11點鐘的時候,突然兩邊的學生山呼海嘯起來,說是毛主席已上了天安門,正在向我們招手。我們這里自然是看不到的,但大家依然興奮得直蹦,高呼:“毛主席萬歲!”“文化大革命萬歲!”又過了一會,傳來毛主席已走下天安門城樓正乘檢閱車向我們這里開來的消息,大家都翹首向東望去,盼著毛主席的檢閱車過來,大約又等了十來分鐘,終于看到了開過來的檢閱車,大家都一邊蹦著一邊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站在檢閱車上,緩緩向兩邊頻頻招手。雖然車子從我們眼前一晃就開過去了,但山呼海嘯的聲音沒停,許多女孩子的臉上都掛滿了激動的淚花。
毛主席檢閱的車隊一過去,我們就散隊了。我跟著一群群人流涌進郵電大樓,排隊購買了一張明信片,學別人一樣在明信片上寫了一行字:“我于11月11日11點11分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比缓髮⒚餍牌瑏G進了郵筒。
第二天,接待站就通知我們:中央決定停止串聯(lián),要我們領火車票回家。臨回家那天,我見還有五六天的餐票,想起一貫節(jié)儉的母親,便把餐票換了十幾個大饅頭帶回了家。
回到家,我把剩下的10元錢交還給了母親。這以后,母親只要和人提到我,就說我真懂事,到北京去了快一個月,只花了5塊錢,還帶了一大堆饅頭回家。
以后的人生中,也經(jīng)常有人和我提到“串聯(lián)”這件事,對方都會流露出羨慕的神情道:“你好劃算呀,不要錢,到北京玩了20來天!”當然我也常常問自己劃得來嗎?我的答案是劃不來。因為“文化大革命”,我初中僅讀了半年就被冠以“知識青年”的名義下了鄉(xiāng),17歲招進了艱苦的“三線”工廠。因為沒有知識,沒有文憑,我一輩子只能生活在社會最低層,可以說我這輩子都是清貧的,總落在別人的后面。這就是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