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崗
永恒的秦腔
◎文/云崗
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最好吃的飯是羊肉泡,最好喝的酒是西鳳酒,最好聽、最愛聽而又百聽不厭的便是秦腔。村頭樹下,門前屋后,蹺起二郎腿,瞇縫著眼睛陶醉的老人,旁邊收音機里播送的肯定是秦腔。肥沃的土地上,吆一頭牛,扶一張犁,喊一聲“得”,叫一聲“千歲”的漢子,吼的也是秦腔。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樹上的大喇叭傳出的是秦腔,請的戲班子唱的還是秦腔??梢院敛豢鋸埖卣f,一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沒有一天不泡在秦腔里,秦腔和生活,生活和秦腔,仿佛無形中劃上了等號。于是無論男女老少身體中多多少少便有了秦腔的細胞,自然也就涌現(xiàn)出一批佼佼者,于是便有了家鄉(xiāng)的戲班子。
小時候,秦腔就是樣板戲。村里大喇叭唱的是“臨行喝媽一碗酒……”“聽奶奶講革命……”“八年前……”好不容易盼來了公社的電影放映隊,放映的仍然是《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龍江頌》……但它們無一例外唱的都是京劇,“不過癮”。于是大隊便組織了一批“唱家”,排練起樣板戲。說是宣傳“文藝思想”,實質(zhì)是為了過秦腔癮。臺上演員的一招一式雖沒有電影上的眼花繚亂,但那唱腔卻實實在在地讓人滋潤。于是臺上的直著脖子吼,想方設(shè)法地讓手腳跟上音樂的節(jié)奏;臺下的直著脖子看,想方設(shè)法地讓耳朵記下臺詞。久而久之,包括我們小孩子在內(nèi)的家鄉(xiāng)人,便對樣板戲的人物、唱腔達到了耳熟能詳?shù)牡夭健?/p>
“文革”結(jié)束了。有一天,電影放映隊來了,這一回放映的是《三滴血》,這下可實實在在讓家鄉(xiāng)人開了一次眼界,過了一回戲癮,也讓我們小孩子真正體會了什么是提袍甩袖,什么是吹胡子瞪眼,什么是原汁原味的秦腔。于是相跟著從張村到王村,到李村,到趙村,一遍一遍地看,一聲一聲地聽,一句一句地學,可謂百看不煩,百聽不厭。最后,電影上唱“祖籍陜西韓城縣”,銀幕下攏著手的,垂著手的,背著手的男女老少也唱“祖籍陜西韓城縣”。唱完了,擦一把嘴,擤一下鼻子,樂呵呵地罵一聲:“把他家的,過癮!”
很快,縣劇團來村里慰問修水利的建設(shè)者,在地頭演了兩折才排練的戲。一折是《十五貫》中的《訪鼠》,一折是《血淚仇》中的《龍王廟》。如果說電影給家鄉(xiāng)人上了一堂電教課,那么這一次就仿佛坐在教室面對面地和教授交流。演員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讓家鄉(xiāng)人感到是那么的實在,那么的親切,那么的勾人心魄,也一下子勾起了看戲的熱潮。可那幾年,演戲的少,看戲的多,縣劇團在縣城演出幾乎場場爆滿,根本無暇到鄉(xiāng)下讓莊稼人“開葷”。偶爾到哪個村演出一次,那個村便洋溢起過年似的氣氛。全村從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到七八歲的學童,走路似乎都有了輕飄飄的感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相互碰見了,問一聲:“看戲去?”回一聲:“看戲去!”自豪感、滿足感溢于言表。更有那四鄉(xiāng)八岔里的外村人,不管嚴寒,不避酷暑,用自己的腳板丈量出七八里的路程,一臉的疲憊除讓村里人體會了一次優(yōu)越感外,更多的是對他們增加了敬仰之情。
那時候看一場戲只花一毛五分錢,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兜里的錢總是那樣的少,把別人兜里多余的錢掙到自己兜里總是那樣的艱難。沒錢就沒錢唄,誰叫咱是農(nóng)民呢?但這秦腔戲卻不能不看。這樣,村里便有人張羅開了排戲的事。消息一傳出,全村都躁動起來,有奔走相告的,有四處打探的,更多的則是躍躍欲試。但演員最后確定下來后,卻大出我們小孩子的意外。平日里從不被人注意,靠撿破爛換煙吃的白老漢,口吃嚴重因此對不上像的王老五竟然也赫然于大名單中。演員確定下來了,可戲衣卻讓張羅者們抓耳撓腮。但更大的新聞卻產(chǎn)生了,“文革”中早已失蹤的戲衣,竟然被每天大清早拾糞的狗娃老漢完整地保存下來。這可讓全村人萬萬沒有想到!名不見經(jīng)傳的狗娃老漢一下子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那幾天他竟然不吃旱煙吸上了紙煙。于是,“演員”們放心地排練起了《十五貫》。
在人們眼巴巴的期盼中,戲終于排了出來。開演那一天,村里可以說是萬人空巷,戲臺下卻人山人海。更讓人們驚訝的是,王老五唱戲竟然不結(jié)巴,白老漢扮演的婁阿鼠居然活靈活現(xiàn)。于是一場場地演,一場場地看。那些日子全村幾乎戲劇化,晚上人們唱秦腔,看秦腔,白天嘴里哼秦腔,不經(jīng)意間迸出的話也成了戲詞,走路的姿勢也多少有了況鐘的架勢??磻虻臒崆楦撸獞虻淖匀毁u力,也竭力想多玩點花樣。于是又排練了《鍘美案》《二進宮》《打金枝》……排的戲多,自然需要的人多。于是一些人便偷偷地在家里練,挑上了,高高興興到戲臺上亮一回相,沒挑上,也沒有什么丟人的,繼續(xù)偷偷練。
有一天,村里有人買了臺十四寸黑白電視機,不想電視里也有秦腔,且水平遠遠超過村里的戲,于是對秦腔不懈追求的家鄉(xiāng)人便熱了電視,冷了村劇團。每當電視上演秦腔時,電視主人便會美美地風光一回,村里人也會美美地享受一次。那時候已經(jīng)實行了“責任制”,莊稼人一戶一戶分散在自家的責任田里勞作,好處多得說不完,但人們之間三五天卻難得見一面。于是這電視便成了人們的聚集地,電視上新推出的秦腔戲自然是共同的話題。夕陽尚依戀著山巒時,主人便早早掃凈了院,燒好了水,翻騰出了全部能坐的家什,抬出了擦得锃亮的電視機,嚴陣以待眾鄉(xiāng)親的光臨。天尚未黑下來,噙著旱煙鍋的、端著茶壺的、拿著針線活的莊稼人便不約而同地來到電視機前。戲開前,莊稼人談?wù)摰淖匀皇乔f稼、牲畜和“日子”。戲開了,莊稼人拋棄了莊稼、牲畜和“日子”,全神貫注于秦腔中,隨戲中人物的歡樂而歡樂,隨戲中人物的悲泣而悲泣有拍著腿的,有搖著頭的,有哼出了聲的……陶醉的神情讓天地也為之動容。
再后來,家鄉(xiāng)人逐漸都有了電視機,電視臺每周也把秦腔戲固定下來,名曰《秦之聲》。這樣,莊稼人每天都能從收音機里聽到秦腔,每周都能從電視機里看到秦腔,追求了一輩子的莊稼人也終于把秦腔追求到了田間地頭,炕頭院落。村劇團呢?自然也沒有淘汰,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便會組織起來,吼上兩嗓子。雖沒有新戲,卻把唱過的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且美其名曰:自樂班。
賈平凹在作品《秦腔》中,把秦腔描繪得淋漓盡致。但家鄉(xiāng)很少有人看過這篇《秦腔》,卻依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執(zhí)著于秦腔。沒有人明白為什么這樣摯愛,也很少有人想過為什么這樣摯愛。但我常常想,也許秦腔哀婉凄惻的曲牌仿佛莊稼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復一年的“日子”;而慷慨激昂、抑揚頓挫的唱腔,便是莊稼人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于是秦腔便成了莊稼人的生活,莊稼人的生活自然也成了秦腔。二者融為一體后,秦腔便在莊稼人的生活中獲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