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陽

中國人的“字”為什么消失了

◎文/鄧陽

直到近代，中國人姓名中的字仍然流行，胡適字適之，孫文字載之，蔣中正字介石，毛澤東字潤之……但今天，為什么我們不用字了呢？

中國古人的稱謂非常繁雜，難記程度堪比俄羅斯小說中的人物，他們不僅有姓、氏、名、字，還有雅號、謚號、賜號、諢名、室名等等。對此，語文試卷上專門有一道令人難忘的文學常識填空，如：

李白，字____，號____，又號“____”，世稱“____”，與____并稱為“____”。

蘇軾，字____，又字____，號____，自號____，世稱____。

您能夠不假思索地填上這些空白嗎？

現(xiàn)在，表字基本退出了中國人的稱謂系統(tǒng)，只有極少數(shù)人出于愛好仍取字號，如作家李敖，字敖之；書法家范曾，字十翼，號抱沖齋主；旅行家鐘文芳，字夔，號一行居士。但以上這些字并不常用，也沒有實際用途。

這是華人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為什么一個世紀的時間內(nèi)，中國人姓名中的“字”突然就消失了？

為什么要有字

中國傳統(tǒng)中對名的忌諱，是字產(chǎn)生的基礎。

沒有哪個文明像中國這樣，圍繞著“名”出現(xiàn)如此繁多的避諱，古人見面時，直呼其名是非常嚴重的侮辱，正式的書寫中，還要避尊者諱，避長者諱，避孔子諱等。最著名的例子是《史記》。司馬遷為了避父名諱（司馬談），將《史記》所有同名的人都改了名，如張孟談，改為張孟同。這為歷史研究者造成了無數(shù)的困難，以至于專門有人總結(jié)了避諱學，作為研究者必須掌握的知識。

字是名的延伸，源于西周?！抖Y記檀弓》曰：“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

簡單來說，古人出生三個月時，父母要取名，長輩、老師都會直接喚你的名；二十歲時，要舉行“冠禮”——也就是成人禮。此后進入社會，出于禮節(jié)尊卑，以幼名相呼非常不合適，就需要取一個“字”。

所以，“名”是出生后確定的稱呼；“字”則相當于進入成人社會的新ID。有了這個新ID，就可以納入成人世界的“禮”中——在長者和尊者面前，必須自稱其名，以表謙遜。比如《論語》中，孔子都自稱為“丘”；臣子無論多么高的位子，在國君面前，還必須以名自稱，萬不可以用字號。

一般來說，對尊者要稱呼其“字”表敬重，而尊者可以叫你的名。比如孔子的弟子就稱他為“仲尼”，孔子對他們就直呼其名，管顏回叫“回”。不過，如果是在與他人談話中提到尊者，就可以叫他的名了?！墩撜Z》中長沮問子路，駕車的人是誰，子路就回答說：“為孔丘?！?/p>

秦漢以后，禮儀發(fā)展愈加復雜，避諱也愈加嚴格，卑者既不能稱尊者的名，也不能稱字了。《三國志》中馬超恃寵而驕，和劉備談話時稱呼劉備的字，這就是大逆不道，所以“關(guān)羽怒，請殺之”。

然而字并非人人都可以有，弱冠的“成人禮”可不是成為一個普通老百姓，而是成為一個“可以為人，而后可以治人”的貴族。字這種新ID，是進入上層社會交往的第一步。

具體的加冠禮中，取字之后，接下來就要用這個新的身份先見兄弟，再與來賓施禮，再入見家中女眷。此后，換玄端服出門覲見國君，獻上士之禮，盡君臣之義，接著還要摯見于卿大夫和鄉(xiāng)中長者，引介自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

可見，冠禮基于貴族間的社會交游，字也是士以上階層的特權(quán)，圍繞它的社交功能，是字最實際的用途。

漢以后，士人階層一直是政治的直接參與者，屬于精英的階層，唐朝完善了科舉制度后，保證了這一階層的聲望和地位。作為讀書人稱謂系統(tǒng)的重要一環(huán)，字也一直被延續(xù)下去。

字的消失

除了中國，朝鮮和越南也有取字的風氣。

七世紀后半期，朝鮮人開始效仿中國取字和號。最早有字的朝鮮人是新羅太宗武烈王之子金仁問，其字為“仁壽”。創(chuàng)制朝鮮吏讀文字的大學者薛聰，字聰智。朝鮮實學派學者樸趾源曾隱居朝鮮黃海北道的燕巖山谷中，所以以“燕巖”為號。而有字和號的人也多為朝鮮的王公貴族和文人。

在越南，過去很多人也有字名、號名、別號、筆名和俗名等。如阮朝詩人吳仁靜，字汝山，取“仁者樂山”之意。而字名和別號也多是中上層人士，尤其是文人的專屬。如十九世紀的文豪阮文超，移居河內(nèi)省壽昌縣，號壽昌居士。很多帝王也取雅號，比如黎圣宗就自號“天南洞主”。舊時的越南人在科舉中中過榜的，其他人在稱呼他時還有在名前冠上功名，如老爺舉人鄧臺諧，狀元呈等。

和中國一樣，這些字的傳統(tǒng)至今也已經(jīng)消失，變?yōu)樾”娛群?，而且在華人世界里，無論是臺灣、新加坡還是海外華人社區(qū)，現(xiàn)實生活中都不再使用字了。

民國時期，字開始消失在大眾視野。首先消失的是古人所看重的“冠禮”。據(jù)民國《上杭縣志禮俗》記載，清康乾年間許多客家地區(qū)早就“冠笄之禮不行”了。

之后，新文化運動中，古人復雜的姓名字號稱謂系統(tǒng)被看作封建落后的代表。鄒韜奮的弟弟鄒恩泳，就曾專門寫過一篇批駁中國人名字號過于繁冗，徒添紛擾的文章。而民國的議員選舉法中明確規(guī)定，選票上如果寫字號就算作是廢票。所以民國時期名字逐漸合一，人們開始相互稱名道姓。學者王泉根認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就很少取字了。

比如胡適，原名嗣穈，字適之，他的兒子胡祖望和胡思杜就沒有字了。魯迅，名周樹人，字豫山，后改豫才，其子周海嬰也沒有字。

但字的逐漸消失，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用字的人沒有了。

士，是封建社會中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通過科舉和儒教，士這一階層主持和領(lǐng)導了中國古代社會。隨著辛亥革命后滿清帝制的崩潰，科舉廢止，學而優(yōu)則仕的路途中斷，讀書人變?yōu)榻轮R分子，失去了傳統(tǒng)的政治貴族地位。

這一巨大變革下，傳統(tǒng)的表字制度也失去了實際的應用基礎，變?yōu)槲幕?。同樣的原因，臺灣、新加坡等地區(qū)的表字制度也消失了。

在中國大陸，1949年以后，毛澤東認為：在經(jīng)濟地位上，知識分子是勞動群眾；但在世界觀上，知識分子是資產(chǎn)階級，右派翹尾巴也在這里。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沒有人敢提自己是“士”或“知識分子”，都拼命想鉆進無產(chǎn)階級的工農(nóng)隊伍中去。即使擁有字或號的舊知識分子，也都悄悄地把自己的“封建主義尾巴”割掉了。

怎樣取一個高大上的字

現(xiàn)在字號又開始重新成為時尚，文化界掀起一股“恢復表字制度”的熱潮。取字取號貼吧，論壇遍地開花。

不過，當今時代字的功能與古人已完全不同，它是高檔次的文化符號，用來提升個體的調(diào)性，或者彰顯獨特的身份認同。

如今取字的原則也不同于古人，與名的表里關(guān)系并不重要，神秘、復雜的字反而備受重視。隨便逛逛字號貼吧，就會發(fā)現(xiàn)“彧”“珩”“爻”這樣的生僻字比比皆是。

想要擺脫論壇口音，取一份高檔次的字？或許應該先了解一些取字的原則：

——最復古的字要學先秦。經(jīng)典的是“伯某甫”，女子則對應“伯某母”，比如李雷，可字“伯磊甫”，韓梅梅可字“伯玫母”。這樣的格式就是一言加襯字，以排行“伯、仲、叔、季”和美詞“甫、父、母”為主。

——如果來點貴族氣質(zhì)就用“子”，“子”最初來源于爵號，春秋成為美稱，如周王子克，字子儀。唐宋時期流行古風，很多人用“子”作字，比如杜甫，字子美，蘇軾，字子瞻。

——兩漢時期常將襯字與“公、君、卿、翁”配合，并增加了其他排行字。兩漢之后，人們大多用二言字，兩晉南北朝時期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融合，出現(xiàn)過一些三言字。

要特別注意男女取字的差別。貴族女子十五歲舉行笄禮，表示可許嫁婚配。女子雖也取表字，但很多女子常常直接以乳名為表字。魏文帝曹丕郭皇后的父親稱她“此乃吾女中王也”，所以她的乳名和表字都是“女王”。

雖然字和號又重新開始成為時尚，但想追這股復古潮流仍需謹慎。畢竟，如果您聽到“在下姓李，名雷，字伯磊甫，號尚古居士”這樣的自我介紹時，一般人的反應大都是：我們就靜靜地看著你嘚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