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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落

2016-06-03 16:03索耳
當(dāng)代小說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袁先生百合丈夫

索耳

國良活到四十一歲的當(dāng)口死掉了。死因是支氣管癌。他的妻子,百合,哭哭啼啼地親手將他的尸體推進了火化爐。她看著丈夫化成了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她難以抑制自己悲傷的情緒,直到她走出殯儀館后的一個星期,她的食欲才慢慢恢復(fù)過來。她的母親不斷地給她打電話,安慰她說,為那樣一個男人傷心,不值得。

國良不是一個好丈夫,這點百合比誰都清楚。他抽煙,喝酒,賭博,還經(jīng)常向百合動手。一開始百合實在忍受不了就回一趟娘家,沒過幾天,國良就兩手空空腆著肚子到岳母家里把妻子領(lǐng)回去,百合她娘也不敢阻攔,最終還得給他倒貼回去的路費。國良的家暴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到后來百合再不敢那樣做了。有時候她會想,要是當(dāng)初沒有選擇國良該有多好。當(dāng)年百合貌美如花之時,仰慕者也是不少,而她偏偏選中了這位冤家。國良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就開始變了,抑或可以說是,暴露了他的本質(zhì)。為了把她追到手,他裝得可以。

丈夫沒了以后,百合過得卻沒有想象中輕松。她善良,軟弱,尤其是國良病末所表現(xiàn)出來的懺悔態(tài)度,使她對他所有的仇恨都煙消云散了。她如今只惦記著他的好。她像過往一樣生活,工作,但誰都看出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一位新生的、年輕的、悲哀的、弱小的寡婦,人們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百合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這是喜氣洋洋地忙著為她物色再婚對象的母親所不能察覺到的。

一天晚上,有人用石子把她陽臺的窗戶給打破了。她嚇壞了,連過去看看也不敢。最糟糕的情況是歹徒要進來偷東西。她跑到廚房去拿了把刀,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她還報了警。二十分鐘后警察到達,得知是一個女人的神經(jīng)過敏后忿忿離開。你在浪費我們的時間,他們說,下次再這樣就要罰你的款。警察走后她坐在地板上哭了兩個鐘頭,直到聲音都變得嘶啞。丈夫還活著就不會有這種事。百合感到又疲憊又傷心,她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來,喝個精光。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著的。第二天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馬桶旁邊。附近是一堆嘔吐物。

她有著無數(shù)像這樣荒唐的經(jīng)歷。沒有孩子是最大的不幸。她和國良至今都沒有養(yǎng)育過孩子。

大約過了一個月的一天,晚上母親給她打電話說,明天會有人找你,你們倆好好認識一下。她掛了電話后失眠了一個晚上。天沒亮百合就穿好衣服出門,幽暗的街巷就像浮游在海底的水母觸手。她走到公交站,早班車還沒到,她坐在椅子上瑟瑟發(fā)抖。她并不冷,只是偶爾出現(xiàn)的生理反應(yīng),最近才有的。她不斷地朝手心哈氣,似乎這樣就能制止身體的顫抖。這時候有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走了過來,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與她隔著兩米遠。男人戴著墨鏡,頭上還有頂濃黑鴨舌帽,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古怪的裝束,百合心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偷瞄,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這樣做。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那人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干咳了一聲,右手伸進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來。芙蓉王,百合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國良生前最愛抽的香煙牌子。那人從中抽出一根煙來,作勢要放入唇間,但他馬上意識到什么,又把揚起來的香煙放了回去。百合感到有些奇怪,她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那個男人,沒說什么,只是奇怪地看著。氣氛令人尷尬。最終那人打破了沉默,嘿,他的嗓音像是從錄音機里傳出來的,你在看什么?百合說,你的煙(她伸手指了指),可以給我一根嗎?那人略一猶豫,還是給她遞了一根過去。百合接過來聞了聞,然后叼在嘴里。她還向那人借了火。百合學(xué)著丈夫吐煙圈的樣子,盡管一點也不像。她拼命地咳嗽。這個過程黑衣人一直在看著,他的目光似乎能夠通過墨鏡直射出去。你第一次抽煙?他突然說。嗯,百合回答。為什么?他說,我的意思是,為什么會想到向我借煙抽?因為香煙的牌子,百合說,讓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剛死沒多久。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說,你覺得,你丈夫是個怎樣的人?聽到這里百合頓時警惕起來。他為什么要這樣問?雖然也合情合理,可是這人一身神秘裝束不得不讓人起疑心。一開始他是故意跟自己坐在一塊兒的?掏出香煙的舉動也是別有用心?這人也許是丈夫的熟人,或許也認識自己,或者,是母親派出的私家偵探也說不定。百合腦海急速旋轉(zhuǎn),想著她應(yīng)該說點什么。她不知不覺間跟這個陌生人靠得有些近了,她需要重新保持著距離感。這時候公交車來了,她想也不想就熄滅了煙頭站起身來,把自己扔進車里。陌生人之間不需要告別。那人沒有跟上去,他依舊坐在那里,也許他本來就不是在等車。百合在車上用眼角的余光朝窗外掃了一下,看到他好像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百合在一家健身會所里當(dāng)咨詢員。臨近中午換班的時候,母親口中所指的那位“應(yīng)該好好認識的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你是郝百合小姐么?他說的第一句話就讓百合明白了他是誰。他有四十歲上下的樣子,頭發(fā)四六分,梳理得很平整。上身格子襯衫,下身灰色西褲,他的裝束讓百合覺得有些幼稚。他說要請百合吃飯,百合沒有拒絕。隨后兩人到了一家餐廳,坐下,點菜,聊天。百合覺得自己沒有想象當(dāng)中的封閉,兩人有說有笑,仿佛一對真正的情侶。他挺幽默,會說話,甚至超過了二十年前的丈夫。然而他給百合的感覺還是過于急躁了——他言語快速而鋒利,先入為主,希望一戰(zhàn)而將對方拿下。過了一會兒百合便開始感到厭煩了,她漸漸減少了開口的頻率,他卻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兀自不絕說著。餐廳愈顯得悶熱,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一排排座位將整個空間分割成了若干個狹長的幾何體。百合覺得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動作都成了機械運動。節(jié)奏不一,卻同一規(guī)律。她覺得自己的嘴巴和手腳都不屬于自己的了。這時,她突然瞥見了清晨等車時遇上的那位黑衣人,他就坐在自己前方隔著四張桌子的位置。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臉上寫得清清楚楚,連演講家也停止了說話,問她,怎么啦?她定了定神,搖頭說沒什么。他說你是不是不舒服?百合只能點頭。我頭好痛,她說,我想回家休息一會兒,真的對不起。話說到這里意味著這份事兒算是告吹了。他點點頭,客套性地說了一句,要不我送你回去吧。百合馬上回絕了,我搭公交就好,她說。百合急急忙忙地抬腳就走,但她察覺到自己一出門黑衣人也跟了上來。這人到底是誰?百合心想,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又想起了幾個小時前他留給她的古怪笑容。她心里很慌,只想趕快逃走。連公交也等不及搭了,走到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吉棗街,她上車后跟司機說了地址,接著馬上轉(zhuǎn)頭搜索黑衣人的蹤跡。出乎意料的,他像是憑空消失了。

百合踏入家門后依然心有余悸。她仔細把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檢查一遍后,接著給母親打電話。忙音嘟了半天母親才接,語氣里帶有蒙眬的睡意。你是不是派了人跟蹤我?百合問,為什么要這樣做?母親不明就里嚇了一跳,你在說什么?一個黑衣人,百合說(她又害怕又委屈,聲音都帶有哭腔了),從今兒早上起就跟著我。真的?母親說,我不知道有這么一件事。他對你做了什么?百合說,暫時沒有,但我好像被盯上了。她向母親隱瞞了向黑衣人借煙的事。母親說,要么你報警吧。百合應(yīng)了一聲,心里卻是想著上次被警察警告的事情。我很擔(dān)心你,母親說,真的。我可憐的孩子。百合聽到這里眼淚忍不住迸了出來,我想見你,她說。她跟母親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了。母親也在那頭抽泣,過了好一陣才說,昨晚跟你說的那人,今天見了面么?百合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是。這件事百合并不想對母親撒謊,她坦白說兩人不合適。我覺得他太年輕了,她說。反過來說就是百合太老了,她有著這種衰老的心緒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的事。母親顯得有些失望,但沒多說什么。她安慰了百合幾句,然后兩人相對無話,便掛了電話。此后百合躺在沙發(fā)上出了一會兒神。臨近下午兩點的時候,她覺得肚子有點餓,于是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點魚干,加熱后合著早上的稀飯吃了。接下來她用冷水洗了把臉,整理好著裝,出門上班。

失眠和緊張狀況使百合的精神很差,整個下午都迷迷糊糊的,不斷打著哈欠。更糟糕的是,她還碰到了麻煩,一個不小的麻煩。一個五十上下的禿頂男人死皮賴臉地找她聊天。她認識這人,一周來四五次,算是???,有邊健身邊喝白蘭地的習(xí)慣。這次他光著膀子,臉色酡紅,瞧出有幾分醉的樣子。他說,百合,你干嘛無精打采的樣子?百合不想搭理他,便說我不認識你。他說,我們天天見面,你怎地不認識?百合說,天天見面也不認識。他說你仔細瞧瞧。百合看也不看地轉(zhuǎn)過身去。那人突然笑了起來,繞到百合面前說,別這樣,交個朋友行不?百合搖頭拒絕了。那人又糾纏了片刻,最后說了一句,一個晚上多少,你開個價。百合聽完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她一出手就后悔了。那人捂著臉,冷笑著走開了。百合忐忑不安地度過了余下的上班時間。下班后她去上廁所,那人從廁所旁邊的暗門里閃出來,扯住了她的頭發(fā),把她拖到角落里。臭婊子,他罵罵咧咧地說,然后分別給了她左右一耳光。她痛得失聲尖叫起來。當(dāng)時周邊空無一人。那人用一只手鉗住百合的肩膀,另一只手作勢再打,這時突然響起了一句,住手。連百合也嚇了一跳。那人環(huán)顧四周,卻連一個人影也沒看見。但他不敢再打,朝著百合說,算你走運,便灰溜溜地跑了。百合在角落里蹲了半天,也沒看到有誰走出來。周圍安靜得像是某位大人物的默哀儀式。剛才是誰出聲阻止?百合首先想到了那位神秘的黑衣人,可是聲音聽起來又不像。剛才的聲音很熟悉,像是死去的丈夫國良的嗓音。百合一想到國良就忍不住鼻酸,但她忍住了。她站起身來,走到廁所去,對著鏡子檢查著紅腫的臉頰。不能碰,一碰就痛。鏡里那個容顏憔悴的女人,百合不能相信就是自己。此時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要抽煙的沖動。芙蓉王。柔軟的濾嘴。微妙的煙草香。她開始幻想。莫非黑衣人給的香煙里含了毒品?不,不會的。百合心里安慰著自己,她覺得這段時間她所遭受的已經(jīng)太多了。

第二天百合帶傷去上班,一直沒看到那個神秘的黑衣人。走到半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東西忘了帶,于是折回去拿。她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家里有人。百合一想到這個,立即出了一身冷汗。這時百合聽到了一聲響動,便站到客廳的沙發(fā)旁邊,屏息凝神傾聽。她已經(jīng)確信無誤動靜是從丈夫屋里傳出來的。自丈夫去世后那個房間就一直鎖著,到底誰會在里面?百合排除了動物走動的情況,因為聲音上聽起來不像,更像是某人在翻找東西的聲音。要是以前百合就會選擇報警了,可是這時她不知哪里來的膽量。她找來了刀,心想,除死無大事。她站在門口深吸了兩三口氣,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手去摸門把手。門鎖已經(jīng)壞了。百合鼓足勇氣使勁一推,房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個身穿黑衣戴著墨鏡的禿頂男人出現(xiàn)在面前。他顯然大吃一驚,身體停止了動作。百合緊緊握著刀站在門口,尖叫了一聲,她只是在給自己壯膽。此時的畫面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兩人都在快速地思考著下一步該做什么。一見到這人的時候百合感到有些迷糊,他的禿頂讓百合馬上想到了昨晚毆打她的那位,但仔細看過后,百合認定這人應(yīng)該是之前的那位黑衣人,只是此時的他沒了帽子。你,到底是誰?百合問,手里的刀直指著那人。那人緩緩站直了身體,面對著百合一言不發(fā)。你為什么要跟著我?百合繼續(xù)問,你怎么進來的?她看到那人朝自己走來,急忙說,別過來!黑衣人這時突然開口說,百合,是我。聲音十分熟悉。百合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顫聲說,莫非……你是……那人點點頭,把墨鏡摘了下來。百合盯著他的臉,正是自己已死的丈夫。難怪初次見面就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熟悉感。百合說,你沒死?她回憶起了自己親手把他的尸體投進火化爐里的情景。她感到有些眩暈,刀子拿握不住哐當(dāng)一聲摔在地板上。不,我死了,他說,但我又復(fù)活了。

死去的國良復(fù)活過來,坐在沙發(fā)上,向妻子百合講述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說,我那時確實已死去無疑,感覺自己靈魂脫體而出。那時我看到你伏在我的身體上哭得很傷心,我想過去安慰你,可一抬腳就被什么東西給絆倒了。我回頭一看,是一個長得怪模怪樣的人,兩只蠶蛹似的眼睛擠在一塊兒。他笑著說,跟我走吧。說完用手揪住我就走。我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感覺恍恍惚惚的,身體像縛住了個大鐵球似的不斷下沉。不知過了多久,身上被推了一把,我醒覺過來,那人對我說,到了。我問他,哪里?他回答,地獄。我雖然早就猜到了,但依然忍不住地害怕,那人卻不斷催著我走。四周混沌黑暗,走了沒多久,前方越來越亮,可以看到那里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人。蠶蛹眼人把我?guī)н^去,跟他們說了一句,人帶來了,接著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看到這幾個人長得各有各樣,尤其是中間那個,身軀有一輛車那么大。我沒來得及說什么,就有人從我背后把我按倒在地。其中有一個長著山羊胡的人,翻了翻手中像是賬本的東西,然后說,他罪過不小,先把他帶到孤獨地獄去呆上十年。剛說完就有兩個人架著我的胳膊,把我?guī)ё摺K麄冏詈蟀盐襾G在一個光禿禿的懸崖上,那里什么也沒有。知道嗎?什么也沒有。就是那個意思。那里沒有白天,沒有黑夜,只有一個懸空的、狹小的山崖,我孤零零一個人呆在上面,同時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我的活動范圍不出十米,就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小狗給人拴在了柱子上。沒人跟我說話,我難過得快瘋掉了。我寧可被火燒水淹,千刀萬剮,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呆上片刻。但我肚子不會餓,也不能自殺。我感覺我在那里度過了一億萬年那么久。惟一撫慰我的只剩下我的記憶。我每天都將自己的記憶從頭到尾翻過一遍,從懂事開始到臨死前,每件小事、每個動作、每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記憶的回溯讓我記起來了許多東西,我為自己做錯的每一件事感到后悔。尤其是對你,親愛的,我簡直后悔到了極點。我痛恨自己,我罪有應(yīng)得。我愿意付出十倍來償還對你欠下的債。

我以為我再也沒這個機會了,但后來不知過了多久,那兩個抓我的家伙出現(xiàn)了。他們又把我?guī)У较惹耙娺^的那群人面前。山羊胡翻著賬本,十年已到,他說,接下來把他帶到阿鼻地獄去吧。我這時壯著膽子說了一句,等一下,我有話要說。他們有些錯愕地看著我。我說我在地獄里呆了十年,什么都想透了,我對自己犯下的罪過感到很后悔,希望可以得到一個彌補的機會。接著我又說,我生前很對不起我的妻子,倘若她還沒改嫁,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一定很可憐。我懇求各位讓我回到人間去見見她,哪怕一面也好,向她認錯。我說完后跪在地上,本來心里沒指望,可是其中身軀龐大的那位突然笑了起來,好,他說,你說得很好,看來你是誠心悔過。這樣吧,我讓你回去,我把你肉身復(fù)原,讓你人間復(fù)活,不過,你得記住你說過的話,好好對你妻子。我高興極了,拼命地點頭答應(yīng)。這件事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沒多久過來兩個人,一人抬著我一只腿,把我托舉到頭頂。山羊胡點頭說,走吧。我感到身體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意識也變得模糊,過了片刻,背后似乎給人推了一把,我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塊草坪中間。這是人間的草坪,我知道我已經(jīng)回來了。我復(fù)活了。

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去找你,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解釋。我當(dāng)時赤身裸體的,幸虧在垃圾桶里撿到了一身破舊的衣服,我把它穿在身上,人們都以為我是乞丐。我用黑炭把臉涂得臟兮兮的,在大街上乞討了幾天,誰也認不出來我是誰。我用乞討來的錢去買了身黑衣服,又去澡堂里洗了個澡。我多久沒洗過一次澡了,多久沒像這樣過著人的生活了,我覺得從來沒有這么痛快過。我看了日歷,才知道我在地獄里過的像億萬年那么長的十年,在人間才沒到一周。在人間我才死了一個月。你一定過得很不好,我知道你的性子。我很想見你,于是找到了我們的家,我徘徊了幾天,卻不敢靠近。我看到你憔悴了很多。那天清晨我終于忍不住在你面前出現(xiàn),當(dāng)然我一身偽裝,你瞧不出我來。你認出了我抽的芙蓉王,我沒想到你會向我借煙抽。后來我跟著你,知道你在找對象,你跟他一塊兒吃飯。那時候我的心像是給鱷魚咬了一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你發(fā)現(xiàn)我后匆匆逃走,我本來想跟上去,但后來仔細想想,還是放棄了。我還沒做好跟你見面的準備。后來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越來越覺得這里好陌生,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我從未在這里生活過。我嚇了一跳,馬上停下腳步閉上眼睛,進行之前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記憶回溯。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已經(jīng)開始模糊,很多事情只記得了大致的輪廓——太可怕了,它們就像給投入了強酸里面一樣漸漸溶解了。我蹲在地上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莫非這是復(fù)活的代價?我以后會失去所有的記憶?這是我最害怕的事。如果到時候就算你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我寧愿死了。我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但還是跑去你單位看看你。幸虧我及時阻止了那個惡徒,但我依然不敢現(xiàn)身。你一個人蹲在角落里,你想哭,卻又忍住了,你比我想象中堅強得多。那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跟你見面,親口告訴你這一切。我想到以前的舊物可能會幫我恢復(fù)記憶,便盤算著趁你不在時闖進家里去。你今天早上出去時竟然忘了把門關(guān)上,簡直就像是給我預(yù)備好了一般。我的房間鎖得很緊,我只好把鎖砸壞了進去。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沒想到你那么快就回來,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決定把一切告訴你。

百合的眼睛腫得像兩只核桃,她把家里的紙巾都用完了。她跟國良對望著,不說話也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她相信國良所講述的一切,她沒理由不相信。眼前的丈夫是個大活人,不是虛妄的野鬼,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能感受到他跳動的脈搏和溫暖的皮膚。他的樣子跟從前并無二樣,除了那顆患病后因化療而光禿的頭顱。她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丈夫,放聲大哭,眼淚把國良的后背都淋濕了。國良拍著她的肩膀,輕輕安慰。她突然止住了哭泣,用力朝國良的嘴唇吻去。她立即得到了丈夫更瘋狂的回應(yīng)。百合感覺自己像一團火嘭的一聲燃燒了起來。她的指甲戳進了丈夫的皮膚。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兩人嬉笑著解開對方的衣服。她是帶著幸福的笑容睡著的。國良守在她身邊,眼看著她幸福地睡去。

之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百合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上天把死了的丈夫還回來,并徹底改變了他。他把從前的壞習(xí)都戒掉了,除了戒煙這一點,還需要花更多的時間。百合很樂意去幫他。他們現(xiàn)在一刻也不想跟對方分離。百合一下班就火速往家里趕,每天都像在趕著臨到鐘點的火車。國良找到網(wǎng)上的菜譜,開始學(xué)著下廚。雖然起初弄得很拙劣,但兩人都吃得很開心。這段日子讓百合想起了他們的蜜月時期。那時候他們到國外的一個小島上度假,那個島上每到日落時分都會下一場小雨。他們常常在雨后散步。他們沿著一道又一道嘩嘩作響的溪流走,從山谷吹來的涼風(fēng)打在他們的脊背上。日子過得很平淡,很慢,就像現(xiàn)在這樣。

不過時間一長,煩惱便隨之而來。國良不能以真面目出門,他復(fù)活的事實也瞞著大家,而最令人頭疼的一點是,國良的記憶正面臨著可預(yù)見的崩潰。每過去一天他會忘記一些事情,照這樣下去,最終他會忘掉一切。百合耐心地陪著他翻相冊,給他讀著舊信,講過去的事情,可是作用相當(dāng)有限。他的記憶衰退得越來越快,直到連十年前、五年前、三年前的事情都忘掉了。那天百合給國良講著國良第一次給她送玫瑰的情景,講著講著就講不下去了,她跑到廁所里關(guān)上門,注視著瓷磚反射出的自己的鏡像。有些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感到有些生氣。她在里面呆了五分鐘左右才出來,國良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他問你怎么了。百合搖搖頭說沒什么。她沒心思繼續(xù)給他講下去,她像哄小孩一樣把他哄上床睡覺。

每次母親打來電話,百合總是偷偷地接。國良的事情連母親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母親又給百合介紹了幾個對象,百合無一例外一一拒絕了。母親有些生氣,她說你眼光別總那么高,兩個人湊合過總比一個人要好。百合說,不是我眼光高,是我根本不需要。母親說,怎么不需要了?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像老鼠蟑螂,沒人看得起。誰讓他看得起,百合大聲地說,誰稀罕他看得起我?母親愣了一下,叫了聲,百合。百合說,對不起。母親說,你最近是不是病了?感覺你最近有些反常。百合說我好得很。母親說,那就好,等過一陣子我過去你那邊看看你。百合說,好,我也想見你。她們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百合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保質(zhì)期長久的謊言。她們依靠說謊來維持著越來越壞的母女關(guān)系。

國良失去記憶的同時也失去了脾氣。他溫柔,體貼,對百合百依百順,說話總保持著一個較低的分貝。有時候百合覺得他更像一個仆人,甚至是,自己的一個玩具。一旦出現(xiàn)了摩擦,百合多說幾句,他就不敢再開口。他的性能力也是大不如前。有一天百合主動跟丈夫說,你要是覺得我哪里不對就罵我?guī)拙?。國良看著妻子,他有些發(fā)愣,你哪里不對?百合說,我是說如果。國良點了點頭,他看著她發(fā)呆。別這樣,百合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國良說,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百合說,你也跟我媽一樣覺得我腦子出了問題是不是?國良搖著頭說,都是我的錯。不,你沒錯,百合冷笑著說(她馬上對自己的這種反應(yīng)感到吃驚),她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接著說,我想跟你商量件事,親愛的。她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起來。國良問是什么事。我想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百合說,我們的家里太空曠了。國良聽完就笑了,他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如果我們當(dāng)初有孩子,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那么大了吧,國良用手比劃著。十五歲,百合說,如果按照我媽生我那時候的年紀來算的話。

周末他們一塊兒去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孩子。國良開車。百合不會開車,當(dāng)初國良死后她把車抵押給了別人,后來國良回來了,她又把車贖了回來。車子不是什么好車,一開始買的就是二手,座位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但是他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買一部新車了。百合坐在副駕,看著丈夫沉穩(wěn)地把持著方向盤,心想他倒是一點也沒把開車的技術(shù)忘掉。他依然是墨鏡、帽子、黑衣的穿著,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都扔掉。百合看不到丈夫的眼神,他也許是故意不去看她。他們不談話的時候能清楚地聽見輪胎碾過路面的響聲,搞不好百合是第一次察覺到這種聲音。

車子走了近四十分鐘。百合從車里下來的時候差點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孩撞倒。她沖他吼了一聲,看著點!小孩朝她吐了吐舌頭就跑開了。這天太陽很毒,院子里低垂矮小的木麻黃就像牙簽?zāi)菢雍啙嵙畠€。院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穿了一件新穎的橙色短裙,百合還留意到她的手指上沒有戒指。院長對國良的奇怪裝束多看了一眼,但她沒說什么。辦完預(yù)備手續(xù)后院長親自帶他們?nèi)タ春⒆?。他們轉(zhuǎn)過二樓的樓梯拐角,一行八九歲的小孩搬著凳子站在窗邊,他們一看見國良就指著他嘻哈大笑。他長得像那個伏特加!孩子們尖叫著,將手里被他們撕成條狀的紙片撒向百合和國良。安靜點!院長拍著手命令說,一個個給我坐好!喧鬧聲漸漸小了下去,院長回頭向百合他們點頭致歉,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就是難管,她說。百合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是啊,可孩子又不能老小著。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到另一側(cè)的樓梯處,向右拐到一處刷著黃漆的木門前面,然后敲門進去。這里的孩子大部分都還不會走路。有些在沒生下多久就遭到遺棄,有些則是沒有親屬認領(lǐng)的孤兒。百合的眼光掃過那些嬰兒床,她看到了幾個畸形兒,有一個后腦腫得有排球那么大,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院長跟國良聊了幾句,讓他們在這里挑選,隨后自己回去了。一個女職工過來指引百合和國良,她告訴他們哪些是健康的孩子。百合從通道間走過,一一審視著這些孩子,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像在挑西瓜的感覺。有一個孩子在她走過的時候突然直起身來,朝她眨巴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唐氏綜合癥。百合知道那是什么。

他們看了好久也沒挑到合適的。百合最后把待選的幾個目標(biāo)也否決了,她的心態(tài)在這個過程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失望地向那名職工告別,準備離開。這時那名女職工盯著國良的臉,突然說,是你!原來是你。她又看了一眼百合,拉下臉來冷笑了幾聲。國良有些茫然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認識他?百合問那個女職工。女職工只是搖頭冷笑。百合閉上眼睛轉(zhuǎn)過身去,我們走吧,她叫丈夫。國良跟著妻子走出門去。走到外邊他把車開出來,百合一言不發(fā)地上了車,他看到妻子在發(fā)抖。他問她怎么了,隔了好久百合才回了一句,老毛病。

他們決定在網(wǎng)站上登一個領(lǐng)養(yǎng)小孩的啟事。要求年齡零至三歲,性別不限,身體健全無缺陷,國良這樣寫道。但百合總不滿意。她跟母親通話時也提及了想領(lǐng)養(yǎng)小孩的事情。母親起初并不同意,她說你至少先找到一個配偶。我一個人也可以把孩子帶大,百合堅持說。最后母親妥協(xié)了,她只是不斷地嘆氣,她感到傷心。過幾天她打電話過來,說她找到了一個條件不錯的,是她熟人的朋友的孩子。她把聯(lián)系人的電話和地址給了百合。百合先給那人打了電話,是一個聲音粗獷但很有禮貌的單身父親。百合詢問了一些情況后,跟他約好在幾天后到他家里拜訪。

地址是在位置偏遠的西郊,開車過去得花三個鐘頭左右。百合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像走馬燈里的映畫一樣不斷旋轉(zhuǎn)。這是一個漫長的旅途,不聊點什么氣氛會很尷尬。自從國良回到家里以來他們從未聊過那些敏感的話題,比如,如何向親友們解釋國良死后復(fù)活的事實。他們知道有一天必須要面對這個,他們不可能做一輩子的秘密夫妻。百合首先把這個提了出來,我們商量一下,她跟丈夫說,你有什么好意見?國良想了想,搖頭說沒啥好主意。百合說,你看這樣如何?咱這樣跟爸媽說,你欠了人家一大筆債,你是為了逃債才裝死的。國良問,那咱跟外人怎么解釋?百合說,搬家。一了百了。國良不做聲了,他覺得用逃債來解釋依舊存在著許多漏洞,但他又不好說。那就這樣辦吧,他對妻子說。百合朝他瞪了一眼,你是什么意思?她說,你自己又沒點主張,難不成,你還當(dāng)真是瞞著我欠了一屁股債?國良愣了神,他說,我不記得了。百合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臉去。過一會兒她又轉(zhuǎn)過來,問國良,你真的不記得了?國良說,真的,沒騙你。不過,他接著說,我想應(yīng)該沒有。為什么?百合問。要是真有的話,國良笑著說,我們現(xiàn)在還能坐在這輛車里么?他突然開起了玩笑,但百合覺得一點也不好笑。她默默地盯著前方的公路,突然冒出了一句:那個女的是誰?國良沒反應(yīng)過來,哪個女的?前幾天,百合說,在福利院里碰到的女職工,她說她認識你。國良這才明白妻子是問罪來了,難得她隱忍了這幾天。我不知道,國良說,我不認識她。百合說,可人家認識你啊。國良說,她沒說。百合說,她只是不想撕破臉。國良轉(zhuǎn)頭看著妻子說,你不相信我嗎?我真的是第一次碰見那個女人。我相信,百合說,我相信你只是忘了而已。國良說,隨你怎么說。百合說,那你是愿意承認了?國良突然猛踩了剎車,百合猝不及防地身體向前撲。她看到旁邊的丈夫露出了憤怒的表情,她好久沒見那樣熟悉又遙遠的表情。她沒來由地感到高興。我不明白,國良摘下眼鏡大聲說道,我是一個死而復(fù)活的人,我過去的一切,連同我的記憶都被埋葬了。我想和你重新開始,過去的事情,你為什么還要緊緊抓著不放?百合瞪著丈夫,清楚地看見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兇悍。他們僵持了有兩分鐘,百合先軟了下來。對不起,她聲音放得很輕柔,是我不對,我不該提起那個。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種奇怪的、孤獨而幸福的感覺溢滿了她整個心胸。

他們重歸于好,卻半天沒再說過一句話。直到車子到達目的地,兩人從車上下來,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他們才裝作很輕松地對話幾句。他們所處的一帶遍目可見大大小小的人工魚塘,塘壟上種著稀疏的玉米群??拷返膸顓^(qū)域則是一排排粉藍色的棚式建筑,干凈整潔,墻腳下統(tǒng)一堆積著干草和柴捆。他們夫婦沿著公路走過去,沿途碰見兩三只家犬,它們都安安靜靜地趴在地上,看到陌生人也不叫。百合帶著路,她指著前方一棟粉刷得雪白無瑕的鐵皮屋對丈夫說,那就是他們的住處,他在電話里說過的,很好辨認。國良點了點頭。兩人走到門前敲門,過了片刻,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來給他們開門。不用說夫婦倆就知道這就是跟百合通話的人。百合向他介紹了自己的身份。麻煩你們跑一趟,他點了點頭,進屋坐。國良看了他一眼,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人跟自己眉目間有幾分相似,但年紀比自己小不少,而且神采憔悴,滿臉的胡碴顯得有些邋遢。他把夫婦倆請進屋里,讓他們在一張拼湊起來的長木椅上坐下,然后到廚房里給他們沏茶。屋里的空間比想象中狹小,堆積著各種雜物,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霉味。沒多久那位單身父親給百合他們端來茶水,也坐了下來。雙方交換了稱呼,男主人說他姓袁。屋里很亂,希望不要介意,袁先生指著那些雜物說,我正準備搬走,在處理完孩子的事情之后。國良詢問起孩子,他說我們倆想看看孩子。袁先生點頭說行,他站起身說,跟我來。孩子在臥室里,在睡覺。百合兩人輕輕走到床前,他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熟睡中的小天使。半歲左右的男孩,粉嫩的小圓臉,柔軟的頭發(fā),很有節(jié)奏的呼吸。他們觀察著孩子,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過一會兒他們回到客廳,百合跟袁先生說,孩子很漂亮很可愛。袁先生點了點頭說,隨他媽媽,他媽媽是個美人。他提到妻子的時候皺起了眉頭。孩子他媽呢?百合問。跑了,他說,跑了有三個月了,一點消息也沒有。發(fā)生了什么事?百合說。袁先生不急著回答,他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眼睛盯著天花板,半天才說,受不了我唄。她說我是賭鬼。她連孩子都不要就跑了,她是怕帶孩子走的話我會去找她,看看,袁先生笑了起來,她對我厭惡到了什么程度。百合和國良對視了一眼,他們已經(jīng)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想找點別的話題,百合從包里取出擬好的協(xié)議書,說:你看看,哪些地方有問題。袁先生卻看也不看,保持著抽煙的姿勢,你們是好人,他說,我看得出來。不過——我今天不想辦理手續(xù),并不是說我今天沒空或者是什么的,只是我不想——他的眼眶里突然淚光閃爍——我不想孩子這么早就離開我。我想留在他身邊,直到最后的期限,請原諒。他越說越哽咽。百合連忙接口說,我們能理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說完她收起了協(xié)議書。這時臥室里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孩子醒了。袁先生立即摁滅了煙頭,快步走到床前。百合兩人也跟在后面。他是餓了,百合提醒說。袁先生拿起放在一旁的奶瓶,搖了幾下,然后動作笨拙地塞進孩子的嘴巴里。還是我來吧,百合沖袁先生微笑,這種事還是女人比較在行。袁先生點了點頭,從孩子身邊離開。百合輕拍著孩子給他喂奶。她柔聲安慰著,很快地,孩子恢復(fù)了安靜。

百合打心底里喜歡這個孩子。她能逗得孩子不斷發(fā)笑。她能跟半歲大的孩子不厭其煩地玩耍,而這段時間里屋里的兩個男人卻無話可說。國良借口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袁先生在客廳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還喝著啤酒。他把喝空了的易拉罐的鋁皮用剪刀剪下來,然后捏成各種形狀。當(dāng)百合跟孩子玩得有些疲倦的時候,她聽到了這種鋁片扭曲所發(fā)出的聲音。她走回客廳里,問袁先生在干什么。想事情,他說,一到想事情的時候手里就不自覺地弄這個。他看了百合一眼,手里停了下來,坐,他招呼百合,眼光指著茶幾上的啤酒罐,要不要來喝點?百合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我想喝別的,有嗎?袁先生說:白蘭地,要不?百合點著頭。于是他們杯碰杯喝了起來。百合說:我上次喝白蘭地,還是十三四年前,在我的婚禮上,給一群大老爺們灌的酒。那晚我差點把整個胃都吐了出來,我好難受,我那時就在想,世界上怎么還會有這么令人遭罪的東西!可是后來漸漸覺得,比這個更不堪的東西多了去了,而一成不變的是,人們就喜歡往它們身上靠,人們就喜歡遭罪。人人都是受虐狂。袁先生拍著手表示同意。他們聊了各自的一些事情。百合差點就把丈夫復(fù)活的奇跡說了出去,但她最終忍住了。袁先生倒是透露了跟孩子他媽交往的前后經(jīng)過。他們是偷偷摸摸地談的,沒領(lǐng)證。當(dāng)初雙方相互遷就,他為了她謝絕了所有的賭友。可是后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關(guān)系開始失衡了。說不準是由誰開始的變化,一旦引發(fā)就是劇烈的連鎖反應(yīng),他們報復(fù)性地互咬痛處。那時她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可他們還是每天吵架。有一次他甚至把她的頭都打破了,她指著肚子沖他大吼說往這里打,一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就算孩子生下來后他們也沒好多久,最后她扔下孩子,一個人跑了。

他們的談話漸漸陷入沉默。百合在想著丈夫的事情,她想起了國良以前也曾把她打得遍體鱗傷。他曾用煙頭燙她,盡管只有一次。她在他手上受盡了屈辱,麻木了,后來他從地獄歸來,對她的態(tài)度來個大轉(zhuǎn)彎,她反而感到不習(xí)慣了。意識到這點悲劇的根源后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袁先生吃了一驚,他走到她身邊,問她怎么了。百合看著這張仿佛丈夫二十年前的臉,瞬間做出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決定。她決定給國良一個終極的試驗。

救救我,她抓住了袁先生的手,低聲哀求。

百合所期待的事情最終沒有實現(xiàn)。當(dāng)國良從外頭進來時,他發(fā)現(xiàn)在客廳的地板上,妻子和袁先生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他又驚又怒,你們在干什么?他上前去把兩人分開。他把袁先生按倒在地作勢要打的時候,百合制止了他。不管他的事,她說,是我先挑逗的他。她期待著他一巴掌劃過彩虹般的弧線狠狠地抽在她臉上。國良一點兒也不相信她的話,可是他最終誰也沒下手。他冷靜下來的速度連他自己也覺得可怕。他瞪著這兩個人,最終把目光停留在百合臉上。穿好衣服,他說,我在外邊等你。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合從屋里出來時,車子已經(jīng)停在外邊的路面上。她低著頭鉆進車子,丈夫在旁邊看也不看她。她跟丈夫說: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我都接受。國良一言不發(fā)地啟動了車子,他把車沿著小路開出去。這期間無論百合說什么,國良也不理不睬。最后百合急了,她說你要是不說半句話,我就打開車門跳下去。于是國良停了車,轉(zhuǎn)過頭去認真地看著妻子。他開口說:我知道你是存心氣我,你是想報復(fù),因為我跟那個女人的事(他用了一種仿佛洞察一切的語氣)。但我原諒你,是我有錯在先。我說過了,我想跟你重新開始,我們,我和你,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忘掉,好不好?百合聽完呆了半晌,她搖著頭,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不是這樣的!你為什么不打我?罵我?你為什么不抽我嘴巴,為什么不用腳踢我的頭?她嚎啕大哭。

你需要冷靜一下。國良說著打開車門走了出去。他沿著泥路邊緣走了幾步,然后站住,手掩著嘴巴,背對著車子。百合看著前方那個黑色的背影,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陌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來自地獄的幽靈,她這樣跟自己說道。她悄悄地坐到駕駛位去,估算著車子的加速距離和目標(biāo)的反應(yīng)時間。她雖然沒開過車,但至少有一點她是知道的。國良以前教過她。百合找準了位置后,她閉上了眼睛,然后用盡全身力氣踩下油門。

車子把國良撞飛后依然全速向前。她忘了踩剎車。最后車子撞上了一棵大樹才止住。方向盤飛出來卡進了百合的乳房,同時由于慣性她的頭還嵌進了窗玻璃里。她感覺那一瞬整個人都燒焦了。她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從應(yīng)力扭曲的車頂弧望去還能看見一片尺形的區(qū)域。那是一塊下午五點的天空,可是天黑得很快。她還能聽見樹枝上的鳥叫。一個有著蠶蛹般眼睛的人正在向自己走來。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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