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
不墨守
老師教學(xué),活學(xué)活用,從來不叫我們墨守成規(guī)。比方說以前學(xué)校的先生教我們寫字一定要磨墨,老師卻說:“盡管用墨汁好了?,F(xiàn)代人生活那么忙,小楷還可以磨墨,寫大字就太費工夫了。與其把時間花在磨墨上,不如多去練習(xí)其他碑帖。”看老師寫個“羽”字,先寫兩個鉤,再各上兩點。
“老師,寫字不用按照筆畫順序嗎?”我們問道。
“一幅字的格局,就好像一張畫。你們說是不是?”老師反問。我們都點頭。
“字的結(jié)構(gòu),就好像樹枝和花朵。”老師舉例,“先畫枝也好,先點花也行,沒有死摳順序的必要。畫竹也是同樣的道理。腦中有了構(gòu)圖,從哪里著手都可以。這就叫作胸有成竹。用什么方法達(dá)到目的,卻是次要的?!?/p>
燦爛
在交通信號燈前停下,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青年,頭發(fā)剪成冬馬赫克印第安人狀,部分染成粉紅色,身穿皮制背心,中間由鐵鏈串聯(lián),褲子上釘滿了發(fā)光亮片,皮靴是一只白一只黑,并學(xué)著黑人姿勢走路。我真為他羞恥。
但是,這青年很溫柔地用手扶著他身邊的一位老太太,她穿唐衫褲,頭上打了一個髻,幾條灰白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青年用手指為她梳好。老太太感激地摸摸青年的手,眼中充滿了無限的愛意。
似曾見過,這份感情出自我奶媽的瞳孔。我站在她身邊,額前留著個頭發(fā)梳成的腫包,學(xué)足東尼·寇蒂斯,花紋襯衫的短袖還要卷起來,狹窄的褲子包著瘦長的腿,隨著腦中貓王的音樂顫抖。
腦中的影像與站在我前面的這位青年重疊。我怎么會忘記去欣賞他?他化身的孔雀,色彩比我當(dāng)年燦爛。
我為我自己羞恥。
原諒
我們年輕的時候,嫉惡如仇。
這當(dāng)然是青年人最大的好處,他們天真,不受世俗污染,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沒有中間路線。年紀(jì)漸大,好與壞模糊了許多,這也不是短處,只是人生另一個階段。
初到社會,同事間有一些看不順眼的,即刻非置對方于死地不可。有的講你幾句,馬上想誅他家九族,年輕人有的是花不盡的愛與恨,可惜的是恨比愛多。
年紀(jì)大的人,一切已經(jīng)歷過,抓緊了年輕人的弱點,加以利用,先甜言蜜語把他們騙個高高興興,再加幾句贊美使他們飄飄然,把他們肚中的東西完全挖出來,用它們當(dāng)成利刃,一刀刀往背后插進(jìn)去,年輕人毫無擋架余地,死了還不知是誰害的。
別罵人老奸巨猾,因為你也有老的一天。奸與不奸,那是角度的問題。自己老了,就認(rèn)為自己不奸了。就算不奸,在年輕人眼中,你還是奸的。
洋人常說做人要像紅酒,愈老愈醇,道理簡單,做起來不易。
年輕人逐漸變成中年人,又踏入老年,嫉惡如仇的特性慢慢沖淡,但也變不成好酒,有些人總是以為世上的人都欠他們的,所以變成了醋。
老的好處是學(xué)習(xí)到什么叫寬容,自己做錯過,就能原諒別人,但有些人偏偏認(rèn)為自己永遠(yuǎn)是對的,不斷地對別人加以評判,要對方永不超生。他們不知道,恨別人也是痛苦事。
交友之道,在于原諒對方。記那么多仇干什么?想到他們的好處,好過記他們的缺點,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就是做不出。能原諒人,是天生的,由遺傳基因決定,無法改變。我能原諒人,是父母賜給我的福分,很感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