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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2016-05-30 10:48趙瑜
花城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圓圓小說

趙瑜

天亮以后我便去叫梁芝起床。敲門,門半掩著,打開來,見床鋪已疊放整齊,一縷晨曦斜鋪到枕頭上,枕頭上的皺褶都攤平了,似刻意打理過。我思量著,她真是一個細心的人。

衛(wèi)生間門關(guān)著,叫她一聲,不應(yīng)。想來是不便應(yīng)答。

錢姐在閣樓打掃衛(wèi)生,撿到了客人的一個發(fā)卡,交給我,說,這都是第六個了,這個房間怪癖,總有客人丟東西。錢姐提醒了我,昨天有一個客人打電話過來,要我將他遺忘在這里的剃須刀快遞給他。

我打快遞的電話,占線。五一剛過,古城仿佛還沒有從擁擠熱烈的生活節(jié)奏中抽身出來,連沱江的流水聲也是如此,有莫名的急促感。

旅館開業(yè)四個月以來,我只售出一幅畫,原來種種美好的設(shè)想化作灰塵,在晨光里翻飛,終被清理。一直想畫一組行色匆匆的客人的組畫,也沒有成功??腿藗兌继淄耍麄兂两谒麄冏约旱莫M窄里,或者甜蜜里,并不與我交流。

我的畫在樓梯間和各個房間掛著,對于他們來說,仿佛是空的。他們滿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是謎語。

而梁芝是個獨特的人。

她一路打電話,坐火車轉(zhuǎn)汽車,終于在傍晚時分來到了我的旅館。開門第一句話,竟然是:老板,我說的話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我隨時可能會消失,我是個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

她穿戴整齊,普通話流暢,模樣清楚,連手機號碼都是真實的。她逗笑了我。

誰會相信這荒唐的話呢。我呢,也只好安慰她說,梁芝,碰巧我是喜歡讀小說,不知你是不是從我讀過的哪篇小說里逃出來的。

有兩個客人在大堂的吊籃上坐著,她們剛從苗寨回來,正在等著同伴陸續(xù)回到客棧。聽說來了個小說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站起來看梁芝。一個說,看來這篇小說要走紅啊,這女主角很正啊;一個說,其實,我是從一首歌里走出來的,你聽聽我的名字,你聽聽,這不就是一首歌嗎,你們天天唱我,唱啊唱的,我煩了,就從歌里走出來了。這都出來好久了。

兩個嘻哈著笑,上樓了,梁芝看著她們,又有些緊張地看著,不知道該如何再介紹自己。

我說,你長途奔走,一定累了,你先入住房間吧。如果想要吃飯,就洗把臉,然后,下樓吃東西,看看沱江古城的夜色。

梁芝取了鑰匙去四樓,大床間,結(jié)果,她上去之后,便沒有再下來。消夜沒有去吃,連她如何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事情,也不再向我介紹。

閣樓里一對客人吵架,啤酒瓶都摔碎了。怕出意外,我專門去他們房間里打掃干凈了。錢姐不守夜,所以,我在夜晚除了給各個房間送各種用品,修理被他們按壞的各種開關(guān)和插座,幾乎沒有時間坐在畫板前。

錢姐將閣樓打掃完了,開始打掃四樓的房間。我讓錢姐給梁芝的房間多送一卷紙,女人嘛,總是需要備用一段感情,紙也是。

快遞公司的人來取東西,我將剃須刀用泡沫包裹好了,給他。夾了一張名片在快遞里。

客人們大都起床了,錢姐下樓說,梁芝的房間多放了一卷紙。我點點頭,又說,她好像昨天晚上沒有在這里住。

嗯?

我一下愣住了。

錢姐說,我折疊過的床鋪我都記得,那床沒有動。衛(wèi)生間也是,我根本沒有動,不信你上去看,我都沒有打掃,衛(wèi)生間她也沒有用。

不可能的啊。我對著錢姐說了一句,一邊跑向樓梯去看。果然,衛(wèi)生間干凈得很,沒有使用的痕跡。

見鬼了啊。我連忙撥通了梁芝的電話號碼,聲音通了,卻一直沒有人接。又打,仍是如此,彩鈴聲音是中國好聲音的廣告,單調(diào),重復。

我又下樓,調(diào)出了大廳里的視頻,果然,我找到了梁芝。她并不是鬼魂,果真是鬼,攝像頭應(yīng)該捕捉不到她。現(xiàn)在,她被永久保存在電腦里,可以快推,慢放,她近乎妖嬈著進入鏡頭時,微笑,牙齒的白,步態(tài),都合乎生活的邏輯。自然,舒展。仔細著往下看視頻,時間變一幀一幀的流水,下樓的人一個一個,沒有梁芝,她沒有下樓,卻消失不見。

她是如何消失的呢?難不成似黑客帝國?我被突然到來的閃念嚇了一跳。一個電話線,便將她從虛擬的世界里帶回到她的身體里。若不是如此,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瞬間回到了她所謂的“小說”里呢?

我在梁芝的房間里坐了很久,試圖從空氣中找到她的味道,然后,伸手一抓,把她從惡作劇里抓回到現(xiàn)實中來??墒?,不論我如何的不相信,現(xiàn)在是,梁芝不見了。不知到底是昨天晚上趁著夜色深沉,她逃過了攝像頭的監(jiān)督自己偷偷走了呢?還是她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被一個故事情節(jié)送到我的旅館里來,而又根據(jù)故事的需要,她突然又到了另外一個地點呢?一切都無法證實,謎語的提示中斷,猜測失效。

這的確像一個鬼故事,若是玩笑,這也超出了我能承受的底線。我無法向女友小丹講述這些,這個深刻的鬼故事愛好者,會不停地折磨我描述我所看到所聽到的梁芝,然后,徹夜和我分析這故事的邏輯漏洞究竟在哪里。

我有些百無聊賴。進入到電子郵箱里,看看我們在網(wǎng)站銷售的客戶是否發(fā)來了電子版對賬單。

我看到了小說:

主題: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發(fā)件人:謝小敬

附件1,附件2

兩個附件,有一個是圖片,打開來,是一個手繪的地圖,里面很多地名都充滿了隱喻,只有市兒童醫(yī)院是實名的。其他地名都是“衣服”“食物”“幼兒園”“壞了的風車玩具”“呼呼呼的”“不重要”等等。

小說名字果真是《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作者是瀉藥,大抵是筆名,好玩。

我出客棧門,過金水橋,上南大橋,到了新縣城,我找了個打字復印的店鋪,將小說打印了出來,我還復印了一份,想著,就扔在旅館的茶幾上,看看有沒有客人對這個小說感興趣。

小說很誘人閱讀,坐在那打字復印店里,我便看了一頁,剩下的內(nèi)容,邊走邊看:

據(jù)說,孩子的哭聲可以刺激父母的愛。

謝小敬這次徹底體會到了,他抱著女兒圓圓去中醫(yī)院的三樓打針,女兒一聞到那里的氣味,便開始哭。孩子的哭聲有音樂感,所以,成年人對孩子的哭總有一股莫名的欣賞,而同情卻總是慢半拍。不就是孩子哭了嗎,知道,孩子的語言系統(tǒng)尚未發(fā)育完備,他們對世界的表述方式本來就只有兩種,一種是哭,一種是笑。可是,當孩子饑餓或者想要尿尿的時候,他必然是要哭鬧的。因為哭鬧的神經(jīng)線在身體里連接著各種報警,所以,成人們知道孩子的哭鬧,多數(shù)不過是生理的自然反應(yīng)。知道了這些,孩子的哭變得庸常,甚至有時候會因為孩子個體的差異,哭鬧的訴求不再精確,成人猜謎語一般,猜了一圈,仍然止不住哭,那么,孩子的哭便成了輸送疲倦的聲波。

謝小敬喜歡女兒哭,是因為她過于安靜,長時間沉默,讓謝小敬和梁芝都處于驚慌狀態(tài)。孩子太安靜了,不哭不鬧,甚至也沒有其他手勢,有的,只是安靜。也笑,動人的那種。摔倒了,也笑。一開始,謝小敬以為是自己的鼓勵有效:圓圓不哭,圓圓是最棒的。圓圓聽了話,便慢騰騰地爬了起來,小腿蹣跚著爬起來,看著謝小敬的臉,笑一笑。

這種懂事何時變得讓謝小敬驚慌了呢?

是兩歲生日那天,圓圓仍然不會叫爸爸媽媽。她像是一個早已經(jīng)熟悉了塵世規(guī)則的仙者,不屑于和世俗生活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堅決不叫兩個天天在一起吵架的男女爸爸媽媽。

這可如何是好?聽力測試也做過了的,就在小區(qū)旁邊的一個早教機構(gòu)測試的。梁芝的一個遠房的姨妹在那里工作,測試過后,說是圓圓的聽力很好,敏感。

那么,為何一直不說話呢?要找另外的原因。

謝小敬在人才交流中心工作,管理別人的檔案,那一個個造假的檔案,讓他對人的真實性常常產(chǎn)生懷疑。一個又一個請客的人,用各種禮品打通了謝小敬的上司,同時也打通了他們自己的過去。檔案里每減少或者增加一處虛構(gòu)的東西,謝小敬都會憑空生出重于自己內(nèi)心良知的沮喪。

謝小敬有一次拒絕一個人的禮物,并按照規(guī)矩拒絕修改一處檔案的工作經(jīng)歷。結(jié)果,那人開始公關(guān),先是同事中有一個要好的,來遞話,說是真是關(guān)系著他人生的變遷,其實,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希望謝小敬能高抬貴手。再后來,就開始找謝小敬的上級,來給謝小敬施壓。謝小敬是誰啊,科里有名的腦梗,是背后的壞話,說謝小敬啊,腦子木頭疙瘩,還死硬。謝小敬吃軟不吃硬,所以,那人開始改變策略。大概就是示弱,說他的孩子呢,三歲了,一直不會說話,他和老婆兩地分居,不能照顧孩子,孩子的情況在惡化。他呢,只好想盡一切辦法調(diào)動工作,可是,他的檔案早些年沒有理順,有一個履歷填得太仔細了,現(xiàn)在,那個單位已經(jīng)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找那個單位開證明,幾乎不可能的。這就需要修改一下簡歷。

三歲的孩子一直不會說話?這簡直一下子打開了謝小敬的內(nèi)心,他恨不得緊緊握住那人的手,說,兄弟,不急,哥這就給你辦。

同情會讓一個人的底線挪動,所謂的律治在人性的厚度上,不過是一種最為淺表的約束。若是一個人為了所謂的制度,連基本的人性都喪失了,那么這律治便是惡的。這是謝小敬在網(wǎng)絡(luò)上和別人爭執(zhí)的時候,別人教育他的。當時他并不贊同這一觀點,然而,現(xiàn)在,他意識到,這個觀點是正確的。

規(guī)則是約束人的,但絕不是用滅絕人性的方式來約束人的,凡事總有不可預計的意外,謝小敬便把此人的檔案當做意外,了事。然而,人性的惡心處在于,當謝小敬掏出滿腔真誠幫助完這個人,將他的檔案中所有的缺項都幫助他一一補充完以后,他才知道那人騙了他。他的孩子并沒有疾病。

謝小敬一邊替他的孩子感到開心,畢竟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和他女兒一樣的孩子,但是又痛恨這個人利用他的善良。這種曖昧而又灰暗的情緒一直影響著他,直到他看到圓圓才停止。

圓圓是謝小敬人生的偏方,諸多的事情,一見到她,便瞬間融化。

可是,圓圓的人生像被做了殺毒處理的電腦一般,謝小敬不知道,這個小孩子異于常人的冷靜里,究竟隱藏著什么樣嚴重的疾病。

也有那么一兩個瞬間,謝小敬腦子里忽發(fā)奇想,想著圓圓可能是一個有著超出常人智慧的神童,她來到他和梁芝的身邊就是為了告訴謝小敬,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百般的教育和千般的呵護,沒有這些大人,他們一樣長大,且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

當然,這純屬意淫?,F(xiàn)實是,圓圓,雖然不會說話和哭鬧,卻并沒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她依舊會尿床、摔跤、發(fā)燒。

然而這一次發(fā)燒,謝小敬帶著圓圓去打針,圓圓剛到那樓梯口就開始不對勁,終于她看著一個一個從注射室里被抱出來的打針的孩子,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她的嘴巴先是翕動了一下,然后咧開來,眼睛像剛剛儲滿了泉水的兩眼深井,謝小敬看不到那深處的世界。

可是,圓圓哭了,這件大事讓謝小敬興奮得直哆嗦,他打通梁芝的電話,顫抖著說,圓圓哭了,圓圓哭了。醫(yī)生在旁邊正給一個孩子注射,聽到他如此激動地說話,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身邊不少人都驚訝地看著他。孩子到醫(yī)院里,都是要哭的啊。這人真是大驚小怪。

梁芝在電話里一下子泣不成聲,然后又笑了起來。孩子因為天生害怕疼痛而哭出聲來,讓謝小敬第一次感覺到生命構(gòu)成的復雜。

正是在這個幸福的時候,謝小敬的電話響了。剛放下電話,他以為是梁芝有話沒有說完。結(jié)果是陌生的號碼。

已經(jīng)輪到圓圓了,謝小敬掛斷了電話,將醫(yī)生開的注射藥和條子遞給護士。護士看了一下單子,核對了一下名字和藥品,開始做注射的準備工作。

手機咳嗽了一聲,是短信息。

劃開來一看,上面一行字:謝先生,我是你們家孩子親生母親,因為醫(yī)院的疏忽,孩子出生的時候,抱錯了,我希望,我們兩家能見個面,商量一下,將孩子換回來。

短短的一行字,如同大雨,瞬間將謝小敬淋濕。不一會兒,內(nèi)心里的雨水結(jié)了冰。

謝小敬一時間找不到融化自己的方式,呆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圓圓什么時候止住了哭聲,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梁芝。

他決定馬上打車到梁芝的公司,梁芝在農(nóng)業(yè)路的最西端,靠近一家監(jiān)獄,早些年荒蕪得很,是一塊蘆葦蕩。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地產(chǎn)公司在這附近扎了樓盤,儼然,也有了些市中心的繁華。梁芝的制藥公司就在路邊,大廠,前年剛上市,圈了些錢,正不知道往哪兒投,聽說在西流湖旁邊的濕地買了幾百畝土地,種一些中草藥,計劃開發(fā)成集觀光旅游和生產(chǎn)銷售一體的草藥村落。梁芝在藥廠的工會工作,說起來好笑,梁芝是因為教這個藥廠的女職工跳舞才被公司錄用的。

謝小敬抱著圓圓到了梁芝的公司,給梁芝看他收到的短信。

梁芝看到他跑來,遷怒于他,說:“知道了,圓圓會哭了,我知道了啊,我上著班呢。”

謝小敬說:“不是寶寶會哭的事。”

梁芝一聽,吃了一驚,笑嘻嘻地蹲在了地上,對著圓圓說:“哈哈,我們家圓圓會叫爸爸媽媽了?來,寶寶,叫媽媽,叫一聲媽媽,媽媽就給你巧克力吃?!闭f著,她從兜里拿了一塊巧克力夾心的軟糖,圓圓微笑了一下,并不說話,剝了糖紙,一口吞下了那糖果。

謝小敬讓梁芝看短信,然后蹲在地上,不語。

梁芝顯然被短信的內(nèi)容擊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深呼吸了兩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說:“我不信,你不覺得是騙子短信嗎?這樣的短信還少嗎?你怎么這么幼稚啊?!币贿呎f,一邊又說服自己似的,將手機遞給了謝小敬。

謝小敬被叫醒,站起來,眼睛里泛出火苗似的,亮,喜悅,內(nèi)心的路徑瞬間通暢。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說:“是啊,怎么沒有想到是騙子?。?!”

只一會兒,這火苗便又熄滅了。謝小敬又打開手機,給梁芝看:“你看看通話記錄啊,這個人發(fā)短信之前是打了電話的啊。還有,這個人要和我們見面的,如果是騙子,怎么可能愿意與我們見面的啊?”

一下子,剛剛壘起來的一小截院墻被大水沖開,內(nèi)心再一次被水濕透。

梁芝冰涼的心讓她覺得無助,她有些激動,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又轉(zhuǎn)暗。謝小敬知道,梁芝第一次如此失常,她一向心理素質(zhì)極好,這一次,關(guān)涉圓圓,她不能自持,心跳加速,失去了方向。

擔心梁芝一下子輾轉(zhuǎn)曲折精神失去控制,謝小敬又開始找回剛才的話,說:“也有可能是一個騙人的套路,比如他們和我們見面以后就要借錢,說孩子在醫(yī)院里,需要住院押金什么的。這樣的事情前幾天‘都市夜生活里還報道過的,都市頻道的那個,你還罵騙子那天。也有可能是我們兩個太敏感了?!?/p>

“怎么辦?那不理會?!?/p>

“不理會,當然不理會,難道我們還真要上騙子的當不成?”謝小敬越說越堅信,指著樓上,對梁芝表示上樓去吧。他抱起圓圓,看到圓圓的巧克力吃到了下巴上,他掏出紙巾給她擦了擦,對著圓圓說,和媽媽再見。

圓圓的小手拍一下,就算是揮手了。

晚上的時候,兩個人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墒牵徽撜f什么話,都能轉(zhuǎn)到這個話題上。

梁芝說:“圓圓的鼻子像你,嘴唇像我,腿短像你,不愛哭像我,還有,你看看她耳朵后面的那個小倉庫,和你的耳朵后面的一個倉,多像啊。我們兩個怎么就會被這個短信給驚嚇到了。”

謝小敬也覺得累,說:“那人如果不聯(lián)系,就說明是騙子,我們就不理會他?!?/p>

“如果他繼續(xù)聯(lián)系我們呢?見不見面去?”梁芝不知故事如何走向,她擔心謝小敬去見,她自然覺得沒有必要見面,明知道對方是個騙子,為何還要去見,萬一真的被對方說動了,或者中了對方什么迷魂藥,非要回來拿錢給人家,可如何是好。

謝小敬吃了多少梁芝的唾沫啊,自然知道她那點小心思。摟過來,用手輕撫了一下她的奶子,輕聲說:“睡吧寶寶,明天你還要早起呢,我們不見那騙子就行了?!?/p>

可是奇怪,偏偏又睡不著,滿腦子想的,全是假設(shè),設(shè)問,排比句,悲傷的元素驅(qū)逐不去。梁芝肩膀抖動著,竟然哭了。

謝小敬只好坐起來,側(cè)著耳朵聽圓圓熟睡的呼吸聲,一會兒,擰亮了床頭燈。

梁芝不理會,肩頭聳動著,在一段心事里,沒有出來。

謝小敬只好將自己的枕頭豎起來,輕撫一下梁芝的頭發(fā),說:“咱們家圓圓其實還是很聰明的,你知道嗎芝芝,圓圓的鼻子特別靈敏,小孩子的敏感說起來都有些失真。圓圓還沒入樓梯口就開始皺眉頭,那小樣,你看了一定會心疼?!?/p>

“我小時就是這樣,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村里的獸醫(yī)到我們家里給我養(yǎng)的一頭小豬打預防針,我都能聞得出他身上藥水的味道,就以為是給我打針呢,嚇哭了。”

“怎么不知道,哥哥不是老說你從不吃大蒜嗎,就是對味道敏感。”

“嗯,謝小敬,你沒有覺得你女兒現(xiàn)在一點點辣味的東西都不吃,和我的遺傳有關(guān)系嗎,我不喜歡吃辛辣的東西啊?!?/p>

“是啊,圓圓的優(yōu)點缺點都像你?!?/p>

“那謝小敬,你說說,為什么圓圓不會說話啊。我可是一歲不到就天天和我大搭搭嘴了,還會學貓和狗叫呢,你說,這一點圓圓怎么不遺傳我啊?!?/p>

“我說話晚啊,你沒聽我娘說啊,我舌頭短,我娘有時候還伸手幫我往外拽一拽,這不,現(xiàn)在舌頭才和正常人一樣啦。”

要是過去,說到這里,梁芝早一翻身便到了謝小敬懷里,說他無聊,然后便過一過相互折磨的人生??墒乾F(xiàn)在,兩個人都被一條來源不明的短信束縛在非常具體的假設(shè)里,束縛在某種因為不確定而心有彷徨的情緒里。

“要不我們真的是做一下親子鑒定?”謝小敬將聲音壓低了八度,自己都不相信這話從哪里吹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斜眼看過去,梁芝像是睡著了,她突然坐起來,將睡衣從被子里往外揪了揪,靠著謝小敬歪倒下來,嗡嗡地說了一句:“我害怕,謝小敬?!?/p>

“你怕什么啊?”

“我怕圓圓真的因為這條短信離開我們,我一想到這個就心里疼,你聽聽,我的心跳,快了好多,睡不著也是因為我的心跳不平,腦子里有一根弦壞了,無論如何也調(diào)不過來,就搭在圓圓身上。我害怕?!?/p>

“芝芝,我想好了,大不了我們不做什么鑒定了,就當生活中從來沒有接到過這條騙子短信,我現(xiàn)在就刪除了它,你稍等一下。我現(xiàn)在就刪除了?!?/p>

謝小敬將手機拿過,當著梁芝的面,將那條短信刪除了,然后指著屏幕對梁芝說:“芝芝你看,你看一下嘛,現(xiàn)在,我的信息里沒有那個人的了。其實,如果我們刪除了,睡一覺,天亮以后,也許就忘記了這件事情了?!?/p>

芝芝喜歡謝小敬輕撫著她睡,在她熟悉的節(jié)拍中,她回到記憶中靜謐安然的夜里,她甚至聽到窗外微細的雨滴在窗玻璃上慢慢滑落的聲音,意識在半醒半夢中漸漸模糊……

謝小敬起床,借著客廳里微弱的光看看圓圓,其實,更多的是聽聽圓圓的呼吸聲。那呼吸聲與芝芝的呼吸聲交錯著,夜晚顯得安靜極了。

然而,天一亮,梁芝便不見了。謝小敬在房間里尋摸了一圈,沒有見到留言。

圓圓已經(jīng)從小床上滾到了地上,正趴在床單上拿著她的畫筆畫畫,床單是素色的,適合畫畫。

梁芝的包在,手機也沒有帶。

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問她,說,一早就起來了,沒有見到梁芝起床啊。

說完意識到不對,問了一句,你們昨晚吵架了?

謝小敬搖搖頭,當然不能對母親說這些糟心的事情啊。

梁芝去哪兒啦?

小說稿子就這些,作者就寫到這里,我覺得好玩,梁芝從小說里不見了,卻跑到鳳凰來,從省城長沙到鳳凰,這有好遠的路啊。

然而,我剛回到客棧,便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以為是預訂房間的電話,一聽,對方說姓謝,叫謝小敬。謝小敬?這節(jié)奏真讓我混亂,我還沒有看完他的故事啊。問他是如何知道我們的電話的,他卻著急地將話題岔開,問:“老板,您是不是見過一個叫梁芝的女人?她是我的老婆?!?/p>

我說:“是啊,我也正在找她。她昨天下午才到客棧,結(jié)果今天一早便不見了蹤影,她還沒有退押金呢?!”

謝小敬說:“那就找對人了,我現(xiàn)在正在去鳳凰古城的汽車上,大概要四個小時以后才能到,您先給我預留一個房間,不,我住在梁芝的房間就好,不是押金沒有退嗎,不用退了,我去了以后,正好用得上。”

放下電話,我發(fā)了一條微博,內(nèi)容大抵是,我剛剛接了一個電話,說是要來我的客棧住宿的,他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是從一個小說里逃出來的。

下面便有不少人跟帖,多數(shù)都是嘲弄的口吻。有一個女人回復說:“我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說是她剛從小說里逃出來,不知道現(xiàn)實生活都吃什么用什么,所以沒有辦法應(yīng)付,想讓我?guī)退你y行卡里轉(zhuǎn)2000塊錢,你說我能相信嗎?

一群人很熱鬧地在我微博上回復,差不多,我覺得,這件不靠譜的事情,目前為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還沒有找到可以合理說服別人的邏輯和證據(jù)。

但不論如何,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喜歡和梁芝、謝小敬繼續(xù)下去。

謝小敬和他在小說里長得一樣,瘦弱,眼睛度數(shù)高,以至于他看任何事物的時候,都習慣先眨一下眼睛,其實已經(jīng)不算是眨眼睛了,因為他的快門速度過慢,更像是擠眼睛。他和梁芝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一樣的:“老板,我說的話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我隨時可能會消失,我是個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p>

我將剛剛打印出來的小說稿子遞給他:“我知道,你是從這個小說里逃出來的吧。不過,我有些不信,如果小說里的人物都可以逃出來,那么,圖書館怎么辦啊,那么多人都在圖書館的書里藏著?!?/p>

謝小敬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不僅眼睛里的水分不足,他還沒有呼吸的聲音,他一路小跑上到我們?nèi)龢牵谷粵]有任何喘息的聲音。

他的確有些像虛構(gòu)的。

他說,老板能不能給我倒一杯白開水,我連著坐了一天的車,有些不舒服,扁桃腺有些發(fā)炎了。看他倒水,吃藥,又將杯子放回到吧臺上。他溫度適中的表情又不像是虛構(gòu)的。是啊現(xiàn)在,他又坐在大廳的茶桌邊上,拿起我遞給他的小說稿子看了起來。他一邊看一邊說:“老板,你這篇稿子是我發(fā)電子郵件給你的啊,你過來看一下,這篇稿子有一處空白,那是我做的標記?!?/p>

我停下手里正在登記物品清單的表格,去看那小說稿。果然看到他說的內(nèi)容。

我問他:“你是小說人物,應(yīng)該只是一個扁的,平的,沒有聲音的漢字啊,你怎么能從小說里走出來啊?我理解不了?!?/p>

謝小敬說:“我們在小說里面生活的時候,是被小說的作者控制的,他分配什么樣的詞語,服飾甚至故事。但是,有時候,我們自己可以逃離小說?!?/p>

“什么時候可以?”

“共時發(fā)生的時候啊,就是說,寫作者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現(xiàn)實的時間寫成同一天,我們就可以被時間帶到現(xiàn)實的空間里。如果作者不說具體的時間,但有具體的城市,城市是現(xiàn)實的。那么,就需要另外一個現(xiàn)實的城市,將我們喚醒。名片,你知道嗎?我是被你們家的名片喚醒的。”

“名片,是這樣的嗎?”我拿出一張長長的書簽遞給謝小敬。

他眼睛里突然有了神,欣喜地說:“就是這張名片,就是這張。”

書簽是四聯(lián)一體的,我畫的古城明信片,背面是一張手繪的古城地圖,本來是合在一起的四張,但為了當名片方便,便撕開了一些??腿撕芟矚g這張名片,因為是書簽的樣式,他們拿走以后一般不會扔掉,會夾在某些正看的書里,當書簽。

“一張名片就可以將你從小說里撈出來嗎?”我還是覺得有些像笑話,我覺得,這兩天,梁芝和謝小敬,大概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娛樂我的,和我開一個玩笑,甚至可能是省電視臺的編導,正在導演一出什么好笑的戲劇,總之,和謝小敬說話,我并沒有被他言說的這些玄虛的內(nèi)容吸引,我一直在想,他編的這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什么時候編不下去呢?

“共時是一種很常見的時間交錯現(xiàn)象啊,就像你們看的電視劇穿越一樣。其實就是從一個時間區(qū)域,走到了另外一個時間區(qū)域。這需要機會。一般情況下,走到另外的時間,比如我從前天和梁芝分開以后,走到今天你這里,是需要機會的。小說的稿子打印出來了,而我的名字正好和你們的名片夾在一起。我看到你們的電話、地址、以及經(jīng)營的范圍,是個小旅館,我就知道,梁芝可能來了這里。她喜歡背著包全國到處走一下。”

“小說里并沒有寫梁芝的這些愛好???”我更聽不明白了。

“小說不過是時間的一個側(cè)面,小說只能呈現(xiàn)部分情節(jié),甚至是極少的內(nèi)容,而我們兩個在小說里的生活是完整的,不是只有小說介紹的這些片斷,更多的內(nèi)容啊,吃喝拉撒的,都和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一樣?!?/p>

“還是不太懂?!蔽乙粫r間想不明白,一張名片就可以把一個大活人從幾張紙里撈出來的事實,這簡直是最沒有底線的魔術(shù)了。

“那你怎么回去?”我有些擔心他和梁芝一樣,明天一早,房間里空蕩蕩的。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走到你們現(xiàn)實世界。應(yīng)該是乘車回吧,或者是,我等著作者坐在電腦前改稿子,他只要將我的名字打出來,又刪除,我就瞬間回到他小說的時間區(qū)域內(nèi)了。因為,他激活了我在那邊的生活?!?/p>

我只能采用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來接應(yīng)他了。本真地想,我恨不能全身上下摸摸他看,或者和他一起吃個飯,看看他吃飯的動作是不是流暢,我想看到他的身體有沒有漏洞,是不是吃的東西從身前身后汩汩流出。還有,亦想知他喝酒以后會不會臉紅,甚至我還想請他去洗個公共澡堂,看看他在眾多人前光著身子的時候,會不會瞬間消失。

我給他開了梁芝的那間房子,房間里有我的一幅沒有畫完的畫,一個孩子看著父母親在交媾,孩子并不懂父母親在做什么,看得淚流滿面。當然,我只是想表達一種隔了歲月的誤解。作為觀眾的我們,在看別人尤其是有著時間阻隔的他者的生活時,總不時生出些誤解,這誤解有暗淡也有溫暖,其實,我們憎惡也好歡喜也罷,有時候,我們看到的世界未必就是別人生活的全部,我們的感動和厭倦都只是對別人片斷生活的誤解。

我試圖給他解釋一下那畫的意思,打開門,在房間里站了一會兒,只見他翻了一下枕頭下面,又看了看床頭桌上的留言冊,沒有發(fā)現(xiàn)梁芝給他的留言。有些失落,然后,他注意到我并沒有離開,就笑了一下,說,我一會兒下去找你喝茶。

我只好下樓等他。

謝小敬拿了一袋紅茶下來,說:“老板,我請你喝金駿眉吧,重口味的,香?!?/p>

“我扛得住。”我說。便取茶盤出來,洗盞燒水以備。

謝小敬說:“我出來是找梁芝?!币娢也徽Z,便接著說下去。

“梁芝跳舞特別好,在舞蹈班授課。她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意外驚喜。她是我同事的女朋友。我去學,她看我同事的面子,格外照顧了些。跳舞嘛,難免身體接觸,可是,我抱著她的時候,身體會顫抖,這奇怪得很。我一開始以為是大概沒有和生人跳過舞,緊張過度。后來才知,這是人的身體的最為真實的反映。有時候,人對某種磁場對了的人,會有相吸或相斥的反應(yīng),都是動情的標志。當時,我已結(jié)婚,也算幸福,門當戶對的。可是,老婆不育。我母親不大喜歡,總是吃藥也不見效,老人家便總盼著我離婚。大概還是和母親的唉聲嘆氣有關(guān)系,她一個人養(yǎng)大我,總不想見我斷了后。說到底人性的松弛,母親對孩子的渴望,讓我潛意識里也想找一個女孩子,想著她的肚子被我蓋上印章,然后生出一個屬于我的孩子,想想也覺得有趣。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和梁芝有了第一次?!?/p>

“她懷孕了,就?”我看著謝小敬,猜測他的故事的走向。

“是的,一個月以后,梁芝就來找我,說,懷了我的孩子。因為她和我同事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同房了,所以,只能是我的。我當時沒有說什么,拉著她的手,就來到了我老婆面前,說,她懷了我的孩子。我知道很對不起,可是事情發(fā)生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老婆通情理,要了一些財產(chǎn),離了婚。本來以為,另起一行的人生,會有不少意外的驚喜等著我去刮開,然而,梁芝的肚子接二連三地出事,最后只能躺在醫(yī)院里保胎。圓圓出生后,有半年多的時間,特別好玩,我年輕極了,每天都覺得云彩是為我織的。后來便發(fā)現(xiàn)圓圓不說話。不是聽力的問題,也不是舌頭等生理結(jié)構(gòu)的問題,是一種先天性的生理缺陷?!?/p>

“其實,這個孩子的缺陷,不過是小說作者故意設(shè)計的,你和梁芝可以求求他,改一下故事設(shè)計,這樣就不用這么難過了?!蔽姨嵝阉?,現(xiàn)在對話的人并不在他生活的時間里,我是和寫他的人同一個時間區(qū)域,或者根本不一定能幫到他什么。

“小說作者才不管我們的悲傷,他經(jīng)常寫下我們的痛苦,然后卻并不設(shè)法解決,有時候,他一個禮拜出差,把故事情節(jié)設(shè)計得非常糟糕,我和梁芝就在那里痛苦著,耗盡體力,奄奄一息,有好多次,我們兩個都想從故事里逃出來,苦于沒有出口。你知道嗎,也有逃出小說以后非常不幸的人。”他將茶水倒了?!皼隽?,香味會減少?!彼吐曊f。

他的話讓我想起我畫里的那些人的境遇。有時候,我畫一個人,沒有畫完就出去和朋友聚會,有時候三四天才回來繼續(xù)畫,那畫里的人豈不是和謝小敬一樣。這樣想又覺得太擬物了;或者,謝小敬也許并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不過是一個走火入魔的人,假想著自己是一個小說人物,然后出來講給別人聽,來試試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反應(yīng);或者,謝小敬自己就是一個小說家也說不定。

茶水的味道絕不是虛構(gòu)的,想象不出一個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在哪里買到這么好的茶葉,而且這茶葉應(yīng)該是小說里的生活區(qū)域的產(chǎn)品。

“你遇到過和你一樣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我覺得好玩。

“當然,昨天在省城來吉首的車上,就遇到一個人,他被趕下車了。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不是你們這個時間區(qū)域的人,他沒有錢,一直在街上流浪。其實,你們都沒有留意過他們,他們經(jīng)常在城市里流浪,或者只能做一些并不體面的工作,因為他們沒有充分融入到你們現(xiàn)實世界的能力和證據(jù)。他們在自己所處的小說里被描述得并不詳細,這樣一些沒有來歷的人,在你們這樣一個重視各種證書和來歷的現(xiàn)實世界,只能被邊緣化,或者只能流浪?!敝x小敬顯然是一個被交待得詳細的人,他有自己的特長,在小說里,他在人才交流中心管理檔案,他熟悉人的各種簡歷,甚至虛構(gòu)和造假的經(jīng)歷,他知道這些意味著什么,所以,他說話相當可信。

“那你能判斷出來在我們旅館里住的客人中誰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嗎?”我半開玩笑,但是基于謝小敬的描述,我真的需要重新審視我身邊的世界,甚至是我自己的生活,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怎么會這樣呢,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現(xiàn)實世界,也許是并不真實的,也許極有可能是一個虛構(gòu)的世界,而我本人,包括我所開的這個青年旅館,極有可能是一個小說家虛構(gòu)的,這種思維的陷阱簡直太可怕了。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你看看我是不是也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

好在他沒有這樣的能力,謝小敬搖了搖頭,讓我如釋重負,我真怕他具有這樣的超能力,然后對著我說三樓的那個客人是從小說里來的,四樓的某個客人也是,我就會完全暈倒。好在,只有他一個人這樣,我仍然可以假設(shè)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想利用這樣一個方式來和這世界上的其他一些人交流??墒牵@樣假設(shè),又無法解釋梁芝的無端失蹤。

“還好,還好,不然,我就怕了,我真怕等明天你們一退房,我拿到的你們的錢竟然是報紙變的,那就壞了?!蔽议_玩笑。

“那不會的,我既然從小說里逃出來了,就一定會在作者家里找些錢帶出來。不信你看,身份證不是我的,是作者的?!?/p>

“好玩,若是作者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他的錢少了,一定想不到,竟然是自己筆下的人物逃出小說來時帶走的?!蔽倚南耄乙院笠惨獧z查一下自己的錢包,看看會不會被畫筆下的人物偷走呢。對了,上個月,有一次,我外出吃飯,打開錢包付款時竟然發(fā)現(xiàn)錢包空了,問小丹,小丹卻說沒有碰我的錢包,真是見了鬼了?,F(xiàn)在想來,邏輯通順了,一定是我正畫的某幅畫的人物深夜的時候,餓了,逃出去吃消夜了,順便將我錢包里的錢拿走了……

“我,或者是說我們不常有機會逃出來,若是,作者一口氣將一個小說寫完,小說里的人物就沒有機會逃出來,人物只能在限定的故事情景里生存,悲傷也好歡喜也罷,都無法選擇,因為作者已經(jīng)安排了故事的結(jié)局,人物的命運已經(jīng)成為定數(shù),無法改變。之所以有人從小說里逃出來,是作者常常不管小說人物的饑餓與否,寫到一半的時候,放在那里,一放數(shù)月,實在是不顧小說里人物的溫飽與尊嚴?!彼晕曳旁诠P里的杏仁,一口一個,嚼起來,聲音是逼真的,而且,他果然是和我一樣的,不是靠吃電池什么維持生命。

“你這樣一說,我覺得好新奇,以前還真是沒有想到。小說人物的痛苦如果在正進行的情節(jié)里沒有解藥,一直就停在那里,實在是有些殘忍。我現(xiàn)在理解你和梁芝為什么從小說里逃出來了,我看了那小說的片斷,知道,你們現(xiàn)在是夜不能寐,你們想象不出作者接下來會如何寫是嗎,你們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那條短信息,是嗎?你說吧,我能幫你做些什么吧,你只要說出來,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蔽艺f完,將手邊的另一盤西瓜籽也遞給他吃。我心想,如果他需要我?guī)退o那個發(fā)短信的人聯(lián)系一下,我決定幫他一下,我倒是要看看,這個發(fā)短信的人在小說里,如何逃出來和我見面,甚至,我想過,如果讓我和他一起進入他的小說里面,我更樂意,那該多有趣啊。只是,有一個前提,我必須還得能回來,回到我的現(xiàn)實世界里來,不然,那就慘了,我就該和他說的那些從小說里逃出來又找不到出路的人一樣,我該成為他們小說里的流浪者了。

“我這次出來就是想請你幫我修改一下故事的內(nèi)容,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修改過后,怎么樣才能避免我和梁芝這樣坐臥不安,我想她能睡得安穩(wěn)一些,不要整夜整夜地陷入灰色里。這樣的情緒實在是傳染得太快了,她傳染給我,我又傳染給身邊的人,包括同事?;野档那榫w和灰塵一樣,遮蔽時光里的好,遮蔽想象力中的鮮艷,只剩下暗淡無光的東西,這,這真是,太讓人沮喪。我想修改一下,讓這種情緒從日常生活里消失,有光,有溫和平常的東西,就行了。”他又一次燙杯子一遍,然后倒了茶,自己喝,喝了以后,覺得溫度妥帖,才又倒給我。這些瑣碎的小細節(jié),顯現(xiàn)出,他的周到。

我回到房間里,取了一個筆記本,要記下他說的要點。然后,明天的時候,我來幫他修改,看看,修改過后,那故事中的他該如何應(yīng)對生活,他是否能應(yīng)對。

他一邊喝茶,一邊說:“只要改一點就好了,就將短信息從我們的生活里抹去了。你就直接改成,我和梁芝認識的時候,梁芝就已經(jīng)大了肚子,懷孕了,是我的同事拋棄她了,我呢,正好因為和她跳舞,看到她有些想不開,就勸慰了她幾句,結(jié)果,導致她對我有了好感。故事就從這里開始就行?!?/p>

“那我知道了,我就接著往下給你改改看,如果有不通順的地方,明天我們再商量。總之,這次不會再讓那條短信息出現(xiàn)了?!蔽矣X得這件事情越來越好玩了,我有了莫名的興趣,參與到謝小敬的故事中。

夜深,他哈欠連連,我又說:“我琢磨一下如何改,今天晚上就幫你改好了,你上去休息吧。記得水溫偏高,你將水開關(guān)放到中間的位置就行了,不要全轉(zhuǎn)到熱水那里,上次有個客人就受傷了,害得我深夜跑到縣城一個24小時營業(yè)的藥房給她買燙傷藥膏?!?/p>

他點點頭,然后棄了茶水,上樓睡覺。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來,說一句:“那個打印出來的稿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你不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畫紅線,那樣我就會從現(xiàn)實世界消失,回到小說里?!?/p>

他說得像真的一樣,我真恨不能馬上就在他的名字下面畫一條紅線,可是想著,若是真的,那么,他也許像梁芝一樣,永遠都回不來了,而且極有可能,他個人的痛苦也沒有解決。好吧,我忍住好奇,幫他修改一次他的人生。

謝小敬做圓圓的父親有點巧合(這樣開頭不知行不?)。

謝小敬已婚,妻子不育,雖可人,卻抵擋不了歲月侵襲。梁芝是謝小敬的朋友童欣成的女友(童欣成是我瞎起的名,謝兄你可以糾正,望勿介意),得知懷孕消息的當天分手,理由是童欣成姐姐不同意,童欣成無母親,長姐近乎母(又不好意思了,我不太懂編故事,不知這樣行不行,糟了,我不會將你們生活的那個時間段里童欣成的母親殺了吧,不對,不對,童欣成是我自己編的,謝天謝地,好在不知道你同事的名字,不然就犯了故意殺人罪了,罪過罪過)。

謝小敬去找梁芝練舞,東西找不到,后來在衛(wèi)生間看到不停嘔吐的梁芝,以為她醉了酒,有傷心事,便百般地照顧,還強烈要求送她回家(懷孕和醉酒都分不清,這會不會太假了啊編得,不管這么多了,反正得讓謝小敬送梁芝回家)。結(jié)果,回到梁芝的住處,就看到,沙發(fā)上坐著梁芝的父親,這位小縣城的公務(wù)員,道德操守停留在“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小干部,很生氣自己的女兒未婚先孕,他看到謝小敬,二話沒有,上前就是兩巴掌。(夸張夸張,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不會如此的。)

誤解。是啊,兩巴掌之后,梁芝的父親又蹲在地上,抹眼淚。謝小敬也蹲下來,給了他一支煙,謝小敬不抽煙的,那天恰好有客戶送了煙,他隨口裝在了口袋里。梁芝的父親,接了,抽了一口,看了一眼謝小敬,說,你要善待我們家梁芝,她從小就心地好,只會一根筋地對人掏心窩子,傻,所以,你要對她好。

謝小敬正不知如何是好,梁芝親昵地拉住了謝小敬,對著父親說,爸,你放心吧,他只會對我好,也是傻。

本以為這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謝小敬不過是做一回好人,幫著梁芝騙一下她父親,演出結(jié)束以后,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幕后了。誰知事有湊巧,他陪著梁芝去醫(yī)院檢查的事情,恰被在醫(yī)院工作的老婆的好友看到了,老婆的好友覺得事情可疑,這瘋妞(不好意思啊,這也是我隨便起的名字,主要是想著,如果我編故事的時候出了什么紕漏,也好推卸到這個叫瘋妞的女人身上,這里只是指代,指代謝兄你的夫人)的老公怎么陪著別的女人來孕檢啊,這太有問題了,于是便告知了謝小敬老婆。晚上回家的時候,老婆便開始審問他。謝小敬若是如實回答就好了,可是,他以為老婆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幫梁芝圓謊這樣的事情,就敷衍老婆說,沒有什么事情。老婆就更加懷疑他偷偷地在外找了女人。

這簡單的事情竟然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本來就因不能生育而敏感自卑的瘋妞,相信朋友告訴她的就是事實真相,不知是她自己失心瘋了,還是聽從了閨蜜的建議,總之拿著房產(chǎn)證就和謝小敬分居了,她把謝小敬的東西收拾到一個箱子里,然后將箱子推到謝小敬面前,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就是這樣,謝小敬是被逼出了家門,離了婚,他并沒有立即去找梁芝。

直到梁芝來找他,知他是因為自己而受了連累,她能理解女人一旦不相信男人之后的種種變態(tài)和歇斯底里。她感動于謝小敬自己承受這一切,并不告訴她,她認定了謝小敬是一個能承擔她過失的人,撲倒在他懷里大哭了一場。

哭什么呢,哭他們兩個的命運。

然而,圓圓卻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心病。直到兩歲生日那天,圓圓仍然不會叫爸爸媽媽。她像是一個早已經(jīng)熟悉了塵世規(guī)則的仙者,不屑于和世俗生活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堅決不叫兩個天天在一起吵架的男女爸爸媽媽。

這可如何是好?聽力測試也做過了的,就在小區(qū)旁邊的一個早教機構(gòu)測試的。梁芝的一個遠房的姨妹在那里工作,測試過后,說是圓圓的聽力很好,敏感。

那么,為何一直不說話呢?要找另外的原因。

謝小敬在人才交流中心工作,管理別人的檔案,那一個個造假的檔案,讓他對人的真實性常常產(chǎn)生懷疑。一個又一個請客的人,用各種禮品打通了謝小敬的上司,同時也打通了他們自己的過去。檔案里每減少或者增加一處虛構(gòu)的東西,謝小敬都會憑空生出重于自己內(nèi)心良知的沮喪。

謝小敬有一次拒絕一個人的禮物,并按照規(guī)矩拒絕修改一處檔案的工作經(jīng)歷。結(jié)果,那人開始公關(guān),先是同事中有一個要好的,來遞話,說是真是關(guān)系著他人生的變遷,其實,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希望謝小敬能高抬貴手。再后來,就開始找謝小敬的上級,來給謝小敬施壓。謝小敬是誰啊,科里有名的腦梗,是背后的壞話,說謝小敬啊,腦子木頭疙瘩,還死硬。謝小敬吃軟不吃硬,所以,那人開始改變策略。大概就是示弱,說他的孩子呢,三歲了,一直不會說話,他和老婆兩地分居,不能照顧孩子,孩子的情況在惡化。他呢,只好想盡一切辦法調(diào)動工作,可是,他的檔案早些年沒有理順,有一個履歷填得太仔細了,現(xiàn)在,那個單位已經(jīng)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找那個單位開證明,幾乎不可能的。這就需要修改一下簡歷。

三歲的孩子一直不會說話?這不就是說他們家圓圓嗎,這一下子打開了謝小敬的內(nèi)心,他恨不能緊緊握住那人的手,說,兄弟,不急,哥這就給你辦。

同情會讓一個人的底線挪動,所謂的律治在人性的厚度上,不過是一種最為淺表的約束。若是一個人為了所謂的制度,連基本的人性都喪失了,那么這律治便是惡的。這是謝小敬在網(wǎng)絡(luò)上和別人爭執(zhí)的時候,別人教育他的。當時他并不贊同這一觀點,然而,現(xiàn)在,他意識到,這個觀點是正確的。

規(guī)則是約束人的,但絕不是用滅絕人性的方式來約束人的,凡事總有不可預計的意外,謝小敬便把此人的檔案當做意外,了事。然而,人性的惡心處在于,當謝小敬掏出滿腔真誠幫助這個人,將他的檔案中所有的缺項都幫助他一一補充完以后,他才知道那人騙了他。他的孩子并沒有疾病。

謝小敬一邊替他的孩子感到開心,畢竟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和他女兒一樣的孩子,但是又痛恨這個人利用他的善良。這種曖昧而又灰暗的情緒一直影響著他,直到他看到圓圓才停止。

圓圓是謝小敬人生的偏方,諸多的事情,一見到她,便瞬間融化。

可是,圓圓的人生像被做了殺毒處理的電腦一般,謝小敬不知道,這個小孩子異于常人的冷靜里,究竟隱藏著什么樣嚴重的疾病。

也有那么一兩個瞬間,謝小敬腦子里忽發(fā)奇想,想著圓圓可能是一個有著超出常人智慧的神童,她來到他和梁芝的身邊就是為了告訴謝小敬,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百般的教育和千般的呵護,沒有這些大人,他們一樣長大,且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

當然,這純屬意淫?,F(xiàn)實是,圓圓,雖然不會說話和哭鬧,卻并沒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她依舊會尿床、摔跤、發(fā)燒。

然而這一次發(fā)燒,謝小敬帶著圓圓去打針,圓圓剛到那樓梯口就開始不對勁,終于她看著一個一個從注射室里被抱出來的打針的孩子,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她的嘴巴先是翕動了一下,然后咧開來,眼睛像剛剛儲滿了泉水的兩眼深井,謝小敬看不到那深處的世界。

可是,圓圓哭了,這件大事讓謝小敬興奮得直哆嗦,他打通梁芝的電話,顫抖著說,圓圓哭了,圓圓哭了。醫(yī)生在旁邊正給一個孩子注射,聽到他如此激動的說話,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身邊不少人都驚訝地看著他。孩子到醫(yī)院里,都是要哭的啊,這人真是大驚小怪。

梁芝在電話里一下子泣不成聲,然后又笑了起來。孩子因為天生害怕疼痛而哭出聲來,讓謝小敬第一次感覺到生命構(gòu)成的復雜。

正是在這個幸福的時候,謝小敬的電話響了。剛放下電話,他以為是梁芝有話沒有說完。結(jié)果是陌生的號碼。(謝兄,如果要改,就應(yīng)該在這里改了,是的吧,不能讓那人發(fā)那條短信,這是你的本意吧,我這下就改掉。)

已經(jīng)輪到圓圓了,謝小敬掛斷了電話,將醫(yī)生開的注射藥和條子遞給護士。護士看了一下單子,核對了一下名字和藥品,開始做注射的準備工作。

手機無端又響起來,仍然是陌生號碼,孩子正在哭,他掛斷了。(謝兄,短信還是不能刪除,我還是讓她發(fā)短信好了,不過,我會將這個人改為瘋妞,就是你的前妻,這一下就徹底改變了你們的故事走向了。)

剛掛斷電話,短信息便響了,打開一看,長長的,是瘋妞的口吻:老公,我是瘋妞,這是我的新號碼,老公,我知道是我錯了,我已經(jīng)知道圓圓的事情了,圓圓不是你的孩子,是我將你逼走了。我這兩三年一直在一個老中醫(yī)這里看我的婦科病,剛剛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老公,好了,我的輸卵管通了,我可以生孩子了,老公,我可以給你生孩子了,你還要我嗎?

謝小敬一時間找不到融化自己的方式,呆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圓圓什么時候止住了哭聲,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梁芝。

他決定馬上打車到梁芝的公司,梁芝在農(nóng)業(yè)路的最西端,靠近一家監(jiān)獄,早些年荒蕪得很,是一塊蘆葦蕩。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地產(chǎn)公司在這附近扎了樓盤,儼然,也有了些市中心的繁華。梁芝的制藥公司就在路邊,大廠,前年剛上市,圈了些錢,正不知道往哪兒投,聽說在西流湖旁邊的濕地買了幾百畝土地,種一些中草藥,計劃開發(fā)成集觀光旅游和生產(chǎn)銷售一體的草藥村落。梁芝在藥廠的工會工作,說起來好笑,梁芝是因為教這個藥廠的女職工跳舞才被公司錄用的。

謝小敬抱著圓圓到了梁芝的公司,忽然遲疑了。覺得自己這樣慌張地跑來梁芝的公司,如果讓梁芝看到瘋妞的短信,那還不是讓她晚上失眠嗎?自己到底愛不愛梁芝呢,如果愛的話,這條短信就應(yīng)該刪除掉,就像永遠沒有收到一樣。

可是他和瘋妞的患難史呢,兩個一起在省城,租住在雨花村時的情景。當時兩人尚未結(jié)婚,租住在一個單間里,房間沒有衛(wèi)生間,一層樓只有一個公共廁所。派出所的人來查暫住證,公共廁所里躲了人,兩個人只能躲在房東屋子里的廁所里。

這些患難史像手機里的相冊一樣,雖然后來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往往翻到最后一張,再往后一翻,就翻到了第一張,是的,第一張,那沾滿了時間的塵埃的照片,就是他們的苦難史。

謝小敬身邊無數(shù)的朋友為謝小敬和瘋妞婚姻的結(jié)束感到惋惜,甚至,他們有時候拿圓圓的疾病說事,說:“看看啊小敬,你看看你的現(xiàn)實,連小孩子都不祝福你和梁芝的婚姻。如果你真的要對圓圓和梁芝好,你就試著和他們分開一陣子,看看如何啊,說不定圓圓的病就好了。其實啊,我們大家都覺得你還是和瘋妞在一起比較般配。其實,我們也不是覺得梁芝不好,梁芝好看,溫柔,但是,你們在一起,總覺得哪里有些別扭,你知道嗎,這種別扭和人品長相,和善良無辜都沒有關(guān)系的,就是覺得你們不搭調(diào)?!?/p>

這是朋友們的真心話。(寫到這里,我畫了一幅畫,叫做夜宴,一個人騎在一頭驢身上,另外的人騎在豬身上,總之,是想告訴大家,生活的節(jié)奏不同,才會造成人的視野的差異,或者境遇的差異,而視野的差異又造成了眾多的人對同一事物面貌的判斷的差異,依次類推,只要有一處細微的差異,一定會有越來越大的生活裂隙,其實,人生也好愛情也好,其中的規(guī)律大都如此。)

除了圓圓,還有一件事情, 也讓大家覺得謝小敬和梁芝不合。

瘋妞救過謝小敬的命,而梁芝卻差一點要了謝小敬的命。是戀愛的時候,瘋妞有一天做了噩夢,醒了,就覺得謝小敬不好,發(fā)了瘋地往謝小敬的住處跑,果然,那一次,謝小敬租住的房子燒了煤爐,謝小敬二氧化碳中毒,都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幸好及時送了醫(yī)院。這種心靈的感應(yīng),那是前世的福緣。而梁芝呢,是因為圓圓有一次生病住院,出院了,拿了一些藥,有一種藥上面有各種提示,說得嚴重,如果方法不正確會導致藥物中毒,致人休克。這藥也太厲害了,越讀說明書越害怕,梁芝就讓謝小敬先吃一點,看看有沒有事,結(jié)果,謝小敬為女兒試藥,吃完便有了癥狀,因為藥物和他吃的某種食物相克,導致上吐下瀉,一下子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女兒都蹦躍著在床頭玩她的布娃了,謝小敬還全身軟綿綿的呢。

生活更多的是苦楚,謝小敬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的倫理是,越是困窘挫折的夫妻,越會感情緊密。因為生活需要兩個人的手緊握在一起,才能應(yīng)付。梁芝每每被圓圓的病弄得焦頭爛額時,她看到的便是謝小敬溫暖的支持。

感情在這樣狹窄的空間里一次次咬合,記憶里的空間一點點多了關(guān)于梁芝的哭泣、孤獨感甚至是夜深時的一聲長長的嘆息。

謝小敬發(fā)現(xiàn)了人性中最為美好的部分,那就是,一旦遇到災(zāi)難或者是生活中難以抵御的曲折,他想到的是,一定要用盡自己人生的力量支撐著梁芝和圓圓,這樣,人性才會飽滿。這種在困境里釋放出來的人性熱量,不僅僅是出于對喜歡的人的愛護,更多的是一種自我迷醉。人性本身里含有這種自我欣賞,不能在困難面前退卻,因為這不符合長時間的審美訓練,以及倫理對男性的規(guī)范。(謝兄好,這一段其實是有一個客人講給我聽的,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一起喝茶,他帶著他的情人出來玩,然而卻在我面前大講特講他和他老婆的感情的真淳,然而,他老婆因為車禍已經(jīng)癱在床上,不能給他溫存。他不得已才在身體上解釋一下自己。很多人包括他老婆都勸他離婚,另外找個相好的女人生個孩子,他老婆說不怪他,只要他善待孩子,他老婆想他幸福。可是他自己不行,一想到自己在老婆最為困窘的時候離開,自己成為一個道德上不完美的人,甚至因而會承擔身邊的人的指責和暗諷,他不做,他強迫自己對老婆好,他更享受因為對一個可憐的女人的好,而帶來的道德優(yōu)越感。)

想來想去,兩個女人也不可能兼得,既然已經(jīng)傷過瘋妞的心,就不能反過頭來再傷害一次梁芝。做了一番這樣的思量后,謝小敬決定去找瘋妞一趟。怎么說呢,就是找她談?wù)勅松f一下他這些年活著的心得,以及對萬事萬物的認知。說到底,他想告訴她,盡管當初他沖動地和她分開,每每念起,都是內(nèi)疚的。但,世間的事,過去了就只能都像是已經(jīng)曝光了的膠片,不可能裝到照相機里,再重新拍一次。直播啊,人生都是可以試錯,卻幾乎不可能去糾正的單程。謝小敬最近這些年一直整理檔案,最大的收獲就是用一二三的格式簡單地總結(jié)當下和未來。

約會的地點就在他們常去的茶餐廳,那家的綠茶南瓜餅好吃。(不好意思謝兄,其實我說的是古城里面的一家蛋糕店,他們做的綠茶南瓜餅,新鮮,滋味綿柔,可口,甜,香,都如夢境。真的,寫到這里,其實我就想馬上出門去買了來吃。)謝小敬想好了,要告訴瘋妞,他經(jīng)過幾天慎重的反思之后的決定,他想勸慰一下瘋妞,覺得她模樣甜美,應(yīng)該有一個像綠茶南瓜餅一樣誘人貪食的人生。然而,計劃大抵從來沒有用的,瘋妞坐定后,看了看窗外對面街邊坐在那里算命的人,不知哪一個細節(jié)觸動了她,她不做任何節(jié)目預告,突然就號啕大哭起來。女人一哭,就是最大的武器,自然,這是瘋妞提前準備好的節(jié)目,她先是哭了一場,將謝小敬的心軟掉了一半,然后呢,又說起記憶里甜蜜的事。

“就是那個算命的人,小敬,你還記得嗎?是她說過的,我們兩個可能會有一些坎坷,但會比起那些傳統(tǒng)的人有福,可是我們,現(xiàn)在,就,這樣,坐著……”

梁芝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進來的,圓圓咳嗽了,她要謝小敬回來時到藥房買一瓶咳嗽糖漿。自然,梁芝聽到了瘋妞說話的聲音。也許瘋妞是故意和服務(wù)員說話讓她聽到的,梁芝在電話里問了一句,你在林記?謝小敬趕緊否認,說是在家樂福的一樓。他不想梁芝知道是和瘋妞見面,又補充說一句,是關(guān)于檔案的事。

可是,梁芝是什么耳朵,在細微如流水的節(jié)拍里也能聽到舞蹈動作是否協(xié)調(diào)的人,她對身體節(jié)奏感的天賦源自她聽力極好。謝小敬不說,她自然不好識破。

瘋妞一直哭個不停,這讓謝小敬手足無措。本來準備好的清流激湍的一番話呢,只好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安慰了瘋妞一陣子以后,就借口要給圓圓買咳嗽藥離開。

晚上回到住處,梁芝將圓圓哄睡了,放到小床上,坐在床頭上點了一支煙。

不說,抽煙。梁芝已經(jīng)戒煙很長時間了,她抽煙,自然表示她有心事,或者有語重心長的話要和謝小敬說??墒牵粫r間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吞進去吐出來,吐出來又吞進去,煙消散得很快,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仿佛,梁芝希望謝小敬說些什么,可是,謝小敬一見到梁芝這樣有心事的樣子,就更不敢說什么了,他知道梁芝對音樂色彩都敏感得很,是個感性的人。

夜深而靜,謝小敬數(shù)梁芝的呼吸聲便知她沒有睡著,沒有睡著,又不敢動,那身體自然僵硬,謝小敬能感覺到梁芝精神的焦慮。這種情緒可以傳染的,通過呼吸傳染,通過感覺的相通點也可以傳染??傊x小敬翻過來一次,又翻過去抱著梁芝一會兒??墒?,因為梁芝的姿勢不對,謝小敬抱著梁芝的姿勢便不舒服,不舒服,抱一會兒便覺得特別難受,就又轉(zhuǎn)過身來。

這一下,梁芝便多想了。話不好好說,不好好解釋一下就算了,連抱著睡覺心里還不安寧,還想著另外一個女人。梁芝生氣,干脆,坐起來,拿了煙,想了一下,沒有點火,又放下。叫了一聲謝小敬。謝小敬也坐起來看著她。

梁芝說:“你睡沙發(fā)吧,你睡我身邊,我睡不著?!?/p>

“噢?!敝x小敬抱著被子去了客廳,梁芝在后面說,讓你睡沙發(fā)你就睡沙發(fā)啊。好吧,分居。從今天起就分。說完咣當一下門關(guān)上了,在夢里被驚醒的圓圓哭了兩聲,很快安靜了。

謝小敬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他看著月光在窗簾上畫畫,夏天來了,風吹進來,涼意是真誠的,舒服的。

寫到這里,應(yīng)該可以結(jié)束了。我對了一下謝小敬發(fā)過來的小說稿件,差不多,比他的那篇還長呢!文末,我畫了一個小畫。

用電腦畫的,寫意,就畫一個男人在星空下面睡覺,我畫完了以后,寫了一個注釋:謝小敬在四樓睡覺呢。

將修改的這個稿子打印出來以后,我就放在大堂的吧臺上。

我想,明天早上起來,謝小敬若是看到小說草稿,一定會在這上面改得一塌糊涂呢。

天亮以后我便去叫謝小敬起床。敲門,門半掩著,打開來,見床鋪已疊放整齊,一縷晨曦斜鋪到枕頭上,枕頭上的皺褶都攤平了,似刻意打理過。我思量著,他和梁芝一樣,也是一個細心的人。

衛(wèi)生間門關(guān)著,叫他一聲,不應(yīng)。想來是不便應(yīng)答。

錢姐在閣樓打掃衛(wèi)生,又撿到了客人遺留下的一個發(fā)卡,交給我,說,這都是第十個了,這個房間真的有怪癖,總有客人丟東西。

我習慣早餐后畫畫,這時候陽光充足,將窗簾全部打開,房間里的光線接近自然光,畫板上的顏色才不會失真。當然,有時候,因為陽光過于強烈,我會用兩個反光板擋住直射過來的光束,這樣,光既在大廳里,又沒有因為直射到畫板上而導致色溫升高,造成我對顏色深淺的誤判。

總之,如果光線好,我早餐都來不及吃,喝一杯熱牛奶就開始工作。

然而,等我畫完了一幅畫,謝小敬也沒有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突然想起梁芝,不好,我放下畫筆,騰騰騰地跑到四樓,直接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沒有人,床好像也沒有用過。

那么,謝小敬又和梁芝一樣,突然又回到了小說里?

我有些失落,翻了一下床頭的留言簿,梁芝和謝小敬都沒有留言,真的,他們兩個人像我的一個夢境,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幻覺,缺少向別人說起時豐富的證據(jù)。

包括我打印出來的小說草稿,我怎么解釋是謝小敬讓我修改的,難不成,是我自己受制于某個特殊的夢境,在夢里起得床來,并打開了電腦,按照夢境里的人的提醒,我寫了這樣的一個草稿。

可是也不對,夢境怎么可能一直切換呢,夢境里的鏡頭轉(zhuǎn)換怎么可能還有著時間的限制呢?最重要的是,夢境在我的常識理解中多是黑白鏡頭,而且多數(shù)夢境一旦轉(zhuǎn)換到現(xiàn)實生活呢,頻道會變成彩色的,眼耳鼻舌身意就全都醒了。

我被謝小敬的消失擊回到夢境里,且有了暫時性邏輯失控癥。

我一會兒覺得邏輯是通順的,我就在現(xiàn)實里,我從朋友手里接手了這家名叫三號小鎮(zhèn)的客棧,我的一個畫展剛剛在廣州結(jié)束,我在畫展結(jié)束后的當晚喝醉了酒,與一個要好的朋友打了一架。這些都是現(xiàn)實的場域,有著許多生活交叉的現(xiàn)實中的朋友可以作證的。

可是,一會兒呢,我又覺得自己回不到現(xiàn)實語境里了,因為,我覺得有可能,夢境,如果是多重的,那么,夢境便是最大的時間容器,它一下子吞食掉我們的想象力,吞食掉細微的生活理想,甚至秘密。假如,我們想要擺脫掉生活里正在面臨的困境,那么,我們只需要證實現(xiàn)在所面臨的處境是在夢里,我們逃出這個夢境,回到另外一層時間的參照系里,即所謂的“現(xiàn)實生活”里,那么好了,困境直接消失了。其實,所謂的我們大家彼此相互作證的“現(xiàn)實生活”也有可能,是我們所處的夢境中的某一重,而已。

這樣想著,我陷進想象力的陷阱,就像謝小敬所描述的小說場景一樣,我現(xiàn)在腦子里布滿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場景頁面,比如是畫畫選項、叫謝小敬一起看小說的選項、吃早餐的選項……可是現(xiàn)在,這些選項因為謝小敬的消失,而崩塌了一大部分,我仿佛只能在現(xiàn)實的層面做選擇了。

我和錢姐說話,和客人們對話,我總想證實,他們不會是從另外一個時間區(qū)域泅渡到我的夢境里來的吧,又或者說,他們不會是也來自小說吧。

錢姐自然不會,錢姐每天都來上班,她是我與現(xiàn)實的相對參照。所以,錢姐只要在樓上干活,我跑到樓上,能看到她,就說明,我沒有走錯時空,沒有和謝小敬一樣,不小心走進了小說里描述的時間區(qū)域。

正因為這樣一個恒常的參照,讓我覺得安穩(wěn),讓我覺得盡管我想象力有時會因為思維的過度打開而充滿了色彩,充滿了狂想,但是,我畢竟能回到現(xiàn)實中來。

我最為擔心的是謝小敬和梁芝,他們兩個現(xiàn)在相遇了嗎?都同時回到了小說里嗎?小說的作者該如何處理他們的故事呢?我給他們改的這個故事,對他們會有幫助嗎?

一位常住的客人在吊椅上坐著,看我畫畫,她叫慢,問她哪個慢,她答:“慢性子的慢,我就是個慢性子啊?!?/p>

“藍色的天空太多了,”她說,“藍得不真實?!?/p>

我便往藍色上抹一點灰?!澳愕哪莻€從小說里逃出來的朋友走了嗎?”她問。

“??!”我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她,我問她,“你不會也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吧?”

她哈哈地笑,說:“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一部小說啊,所以,我也是小說里逃出來的。”

“哦。這我信,這樣說,你很快就又要回到你的小說里了?!蔽覒?yīng)她。

“是啊是啊,我那個小說真是無聊啊,還是你的小說好,天天畫啊畫的,顏色還那么濃?!彼f話真好玩。

我們就那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就談?wù)摿巳松?、價值觀、艷遇、肉體的底線、精神、信仰、貧窮時的所思所想、電視劇里的衣裳最后去了哪里、韓國女孩的嘴唇的厚度、沱江水能不能喝、男孩子光著屁股洗澡會洗到幾歲、沈從文喜歡過幾個女人……

錢姐差不多每天都會從四樓的一間房間里找到一個發(fā)卡,那個房間的確怪異,像一個永遠進行的惡作劇,我用一個柜子用來盛放那些客人遺留在客棧的東西,結(jié)果,幾乎全部都是那個房間的客人忘記的,而且多數(shù)是女人的發(fā)卡,像個恐怖小說的開頭似的。

對面的酒吧的歌聲從夏至之日起,開始加了糖,不再小憂傷。梁芝和謝小敬慢慢在生活里淡去,直到我的一組油畫畫完,也沒有任何音訊。

夏天末尾,我去省城參加一個畫展,返回古城的汽車上,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過頭來看,是個女孩,那人親昵地喊我“老板”。

客棧的客人多,回頭客也頗有不少,不論是攝影的還是畫畫的,來過一次以后,都會再來的,所以,我也熱情地回應(yīng)她,問她是去古城呢,還是去別處。

那女孩說:“我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啊,我正要找你啊?!?/p>

我認出她來了,她是梁芝。

數(shù)月不見,她有了些風塵感,不知她這些日子在外面是如何生存的,但我知道,她是一個舞蹈老師,她如果這些天一直生活在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中,她憑著自己的舞蹈技能應(yīng)該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我一轉(zhuǎn)念,想,她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的情景里遇到了喜歡的人,或者喜歡她的人,又該如何相處呢?因為,她本來是來自小說里的人啊,最起碼,她幾乎可能是不存在的。

車上的人很多,誰也沒有在意梁芝說出的那句——我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啊,是啊,多數(shù)人都在用耳機塞著耳朵。這是一個信息完全貶值的時代,過度曝光的隱私讓普通人開始脫敏,除非是名人,普通人的隱私也是沒有人關(guān)注的,因為,每一個人都被垃圾信息騷擾過,他們無暇用自己的眼睛或者耳朵關(guān)注他們的朋友圈以外的事情。

“你一直沒有回到小說嗎?”問出這句話以后,我總覺得有一種喜劇感,這樣的問話太虛擬了,沒有邏輯,但針對梁芝,我又必須這樣問。

“我回到小說里啦啊,結(jié)果,我回到小說里以后,有很長時間,小說作者都不在家,而且謝小敬給我留下言,也出去找我了。我們走岔了。他剛逃出小說的第二天,我的名字因為被一攤水跡洇濕了,模糊了,我回到了小說里。結(jié)果,連續(xù)幾天我無法逃出來,因為我無法看到任何現(xiàn)實世界的地址和電話,直到有一天,作者回來,開窗子的時候,有風進來,吹亂了小說稿件,將一個廣告單吹到了小說里,恰好,我的名字貼在了那個地產(chǎn)公司的宣傳單上,我便從小說里逃了出去,先去那家地產(chǎn)公司看了看房子,那房子真漂亮,比我和謝小敬的房子漂亮多了。也不貴,臨著一個湖,挺好看,我都簽了購買意向單了,還送了我一個禮品呢,你看看,就是這個MP4,我拿了作者的銀行卡,刷了些錢,是的,好玩吧,我替他交了一套房子的預付款。從地產(chǎn)公司出來以后,我在現(xiàn)實里便迷了路,我只記得上次去過一個客棧,但是,在哪個地方,叫什么名字,我完全沒有記憶,怪我沒有到你的客棧以后就裝一個名片在我的兜里,當我走出小說,才發(fā)現(xiàn),我想找的現(xiàn)實生活的記憶,就只有你們客棧的模糊樣子。我只好憑著感覺在車站流浪,我一次次地坐車到終點站,但是下車以后不是我要找的樣子。我已經(jīng)排除了十個地方,今天才遇到你,真是謝天謝地謝小敬,我終于找到你了,謝小敬給我留言說,他會在你的客棧等我?!?/p>

梁芝很激動,站在我旁邊說話。車載電視上正在播《非誠勿擾》,有人在看,有人在打呼嚕。

“可是謝小敬也已經(jīng)離開我們客棧幾個月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小說里了?”我也不能確定,我甚至想,如果小說是一個明確的固定的城市的道路名稱,或者小區(qū)名字的話,那么,我覺得謝小敬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小說里安居樂業(yè)了。

“回去已經(jīng)幾個月了嗎?”梁芝有些驚訝,顯然,這一陣子的辛苦,讓她完全忘記了與謝小敬聯(lián)系。

“你沒有打電話給他嗎?”我問。

“打了,永遠打不通啊,我還以為他的手機壞掉了,而在現(xiàn)實世界又找不到朋友!”梁芝回答得有些閃爍,她大約怕謝小敬逃出小說來只是為了逃避她身上的某個缺點。

車子在向晚的時候到吉首,我和梁芝與另外兩個去古城的游客一起打了個的士去古城。另外兩位游客是廣東人,大學生,聽說梁芝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不相信,女孩伸手摸了摸梁芝的頭發(fā)和手,說:“你們看我們是學生,騙我們?!?/p>

“不信就跟我回客棧,一起看看他們啊。”我順道拉了兩位客人。

回到客棧便看到謝小敬坐在大廳里,意外得很,他手里正拿著我修改后又打印出的稿件,一見到,他就激動地指著我說:“老板啊,老板,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你看看你,將我的名字打錯了一次,這不,你讓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找到你這里來?!?/p>

梁芝上前抱住了謝小敬,久久地不放。我指著他們兩個,給一起來的廣東客人說,看看吧,你們也許不信,他們兩個真的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

男孩子將身份證遞給我登記,微微笑,側(cè)著臉看了一下梁芝和謝小敬,小聲對我說:“老板,這你也信啊,是不是他們沒有錢啦,想白住你這里啊。下次,那我們也說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人,可以嗎?”

我一時間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這是真的,向另外的人解釋清楚,這和推銷產(chǎn)品或者信仰一樣,對方若是不信,便關(guān)閉了他們的心,說什么也是沒有效用的。

我故意地將他們放在了四樓角落的房間,那個房間喜歡留下女孩的發(fā)卡,我恰好看到了那女學生長發(fā)上嵌著的發(fā)卡,精致,嫵媚,就像一場性事的高潮部分。

謝小敬和梁芝卿卿我我的時候,我翻了一下我給他們改的故事,竟然,在我最后一幅畫的下面,看到了我的注釋:謝小敬在四樓睡覺呢。

這個字隨手打的時候,沒有注意,然而,卻真的改變了謝小敬和梁芝的命運,若是兩個人執(zhí)著,小說的作者遺忘了他們,那篇小說稿子就跌落在某個角落里,被風吹雨淋,直到模糊成粥狀,而從小說里逃出來的謝小敬和梁芝,卻不得不在現(xiàn)實生活里做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或者游蕩的人,他和梁芝大概被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規(guī)則制約,甚至成為一個鉤心斗角的人,成為一個與世俗相融的人,甚至與陌生的異性相愛,結(jié)婚,終老。

謝小敬是如何逃出小說的呢?像個謎語一般。

他將我修改的小說稿子拿給了梁芝看,一邊給梁芝看,一邊還停下來討論。在小說里,他們的秩序不是這樣的。

我忍不住好奇,打斷他們兩個,問謝小敬,如何從小說里逃出來的,回到小說里以后,為何沒有遇到梁芝。

謝小敬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天晚上,深夜,我突然從你這里回到了小說里,我在省城的住處。我發(fā)現(xiàn),梁芝不在,她留了言,說是去找我,但她沒有看到客棧的地址,所以她才先去她能看到的一個地產(chǎn)公司那里去。可我看不到她說的地產(chǎn)商,更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辦法找到古城的客棧。我在小說里來回走動,從一個情景走到另一個情景里,我有限的地方,全都走完了,也沒有任何收獲。在小說里面,我更改不了任何東西,除了閑走,我什么也做不了。終于有一天,上午,十時左右,送報紙的人,從窗子的縫隙里塞進來一份晚報。這報紙被緊緊地裹在了一起,卷著,像一個煎餅一樣。我從遠處看到報紙的大標題有兩個字‘拆了,第二天的時候,我又看到大標題換成了‘喜迎,后來,我陸續(xù)看到了很多奇怪的新聞,比如老人被扶起之后訛詐善意幫助的人,又比如剛剛獲得廉政嘉獎的局長家里被偷三千萬現(xiàn)金,我對梁芝的生存環(huán)境表示擔憂,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墮落的語境,這樣的環(huán)境里,梁芝如果沒有生存的技能的話,那將很不堪,就為了要從小說出來找到梁芝,我也要想方設(shè)法地讓我的名字與某個電話號碼或者地址靠近,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先從小說里逃出來了。終于有一天,投遞報紙的郵遞人員,將一份地產(chǎn)公司的彩色插頁夾在報紙里,一起扔進了房間,是的,小說作者一直沒有回來,報紙已經(jīng)堆成了一堆,那些妖艷的大標題,在黑夜里沉默不語,像極了被拋棄的小說人物,我自然想到梁芝。我就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夾頁廣告上的地址電話。和梁芝一樣,我去了那家地產(chǎn)公司,但我沒有想得太周到,我本來只是出來找人,所以,在地產(chǎn)公司,我只是參觀了一下,便坐他們的觀光車進了城市,然后,我直奔車站,我試圖聞著空氣的氣味,找一下許多天之前梁芝朝著哪個方向走了。我和梁芝一樣,我也走了十多個地方,可是,一下車,我就覺得不對,這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如何能感覺到差異呢,是因為影像,就是說,記憶會以影像的方式對我去過的地方進行儲存,但是,因為隔了不同的時空,比如我是從小說里逃出來的,就相當于一個人從夢境里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一樣,看到的情景與實際影像還是有很大差異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騙子,甚至遇到壞人。小說以外的具體困難對我來說是無解,我沒有辦法去應(yīng)對饑餓,所以,我一直節(jié)約,生怕不小心花光了從作者那里取到的錢?!?/p>

錢姐差人買了很多水果放在桌子,說是要請謝小敬和梁芝吃。謝小敬很高興,他一高興便有些舞臺劇的腔調(diào),每一句話說出來,重音都偏低,像是身體的某個部位暗藏了一個擴音器一般。

謝小敬就那樣一直坐在陽光里的,講著他怎么樣與陌生人在火車上糾纏,甚至他錢花光以后,在黑夜里睡在橋下的時候,救了一個走夜路的女孩,那女孩便帶他到賓館洗了一個澡。從此以后,他天天就在那橋下面等著那個女孩。

他不知道該如何來到我們的客棧,他想不起古城的名字了,連方向也沒有,他走累了,恨不能重新回到小說里,有固定的住址和不會停止供養(yǎng)的食物。他有些后悔從小說里逃出來了,雖然,梁芝逃出來,可是,他覺得,小說像一個可以遮擋風雨的家,是個讓他心里有安穩(wěn)感的時間區(qū)域,是個他想逃離卻又依賴的體制。

“我甚至開始想念圓圓。在沒有逃離小說之前,我和瘋妞見了一面,我們談了很多,除了央求她多去看望圓圓之外,我生怕我這次離開小說,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還將一塊玉佩求他保管,希望等到圓圓長大以后,能記得自己的父母親的名字,因為那玉佩上刻了我和梁芝的名字。瘋妞看著那玉佩,淚流不止,她終于說出了實情,其實所謂的孩子抱錯了,根本就是她編造的,就是想讓我和梁芝為了孩子爭吵,而她可以坐在一旁看看笑話,聽聽清風。總之,沒有找到古城之前,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一定修改掉我和梁芝的現(xiàn)處的情節(jié)。我知道,小客棧的畫家老板已經(jīng)熱心地替我們修改過一稿了,所以,我這次來,想求你幫我們再修改一稿,這一次,我們要從長計議,不會要求你短期就完成了,我給你充分的時間,就是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我要在你們店里打工,幫你們干活,而老板你呢,在畫畫之余,就替我修改一下,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我商議?!?/p>

我應(yīng)下了他。夜已經(jīng)深了,我讓久別重逢的他們趕快去休息。

我主要是怕第二天一早,謝小敬和梁芝又消失不見了,所以,我急著盼著天亮,我好去證實一下。

天一亮我就去敲門,里面?zhèn)鱽頍崆榈幕卮?,說:“老板,真想不到,你起得這樣早啊,我們昨天晚上討論人生太久了,還沒有起床。”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兩個廣東學生也起來了,要出門,他們問我苗寨那里好玩,我就三三四四地說了一通給他們,還手繪了一張草圖,告知他們路線,女孩歡喜地說要保存起來。

他們要走出客棧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女孩昨天晚上的發(fā)卡,果然沒有戴。

我找到上次我改寫的小說稿子,將最后那一幅畫撕了。撕完了才想起謝小敬和梁芝的事情,大聲叫了一聲,心想,糟了,這兩個人,肯定消失了。

我趕緊又上樓敲他們的門,謝小敬在里面應(yīng)著,說:“老板,故事我們已經(jīng)想好了,一會兒便出來說給你聽?!?/p>

我覺得沱江的流水聲突然大了起來,客人們也都陸續(xù)進入了我的視野。

甚至,我手表上的時間,我心里的疑惑,我昨天和今天所有忽略掉的日常細節(jié),都一一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是的,謝小敬和梁芝,這兩個走火入魔的小說愛好者,竟然將我也拉進了他們的敘述語境里,甚至,我還樂此不疲地一次次扮演他們的讀者和聽眾。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揭穿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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