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洪

一

在陳王莊所有到南方打工的人員中，王凱旋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一般人到了南方找工，主要進的是電子廠、制衣廠、制鞋廠、玩具廠、模具廠、五金廠，因為在這樣的工廠里，要么女孩子多，要么能夠學到技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女孩子多，好找女朋友。學好技術，能為自己今后的工作打好基礎。但王凱旋到了南方卻進了一家建筑工地，如果他做了泥水工，多少能夠學點技術，做好了說不定以后能當一個包工頭亦未可知；但他卻做了一個巡夜工，俗稱打更的。巡夜工不能算作是一個工種，連亞工種算不上，通常是年紀大的男性做的活，一來他們瞌睡少，二來他們對工資要求也不高，因為這個工作既沒有技術含量，又沒有勞動強度。但在開始的時候，王凱旋是很樂意做這份工的。他之所以做巡夜工，與他那條名叫將軍的狗有關。

王凱旋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到達這個名叫東官的南方城市的，那時候工作很難找，滿街滿巷的都是外地人，他們背著各色各樣的背包，拎著或紅或藍的塑料桶（通常桶里放了數目不等的鐵絲衣架）神色疲憊漫無目標地轉輾在東官的各個街鎮(zhèn)和工業(yè)區(qū)（這種形象成為后來打工詩人描述的經典意向）。王凱旋也不能免俗，當然也是這樣的行頭，但他還比別人多了一樣東西，是一條狗，名字叫做將軍。出門那天，他根本沒有準備帶上狗的，但臨上長途汽車的時候，將軍自己從家里跑到了車站，好像是給他送行。汽車開動的時候，將軍怎么也不肯下車，蜷縮在他的腳下，楚楚可憐的樣子，于是他只好把它帶到身邊。他當時并不知道，就是這個不經意的舉動差點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整個長途汽車上的人都對長相兇惡的名叫將軍的狗感到害怕，幾個女孩子還嚇得不敢抬頭。司機說：管好你的狗！王凱旋沒有做聲。司機又說：一條狗算半個人，買半票，一百五。這時王凱旋不滿意了，就用眼睛瞪司機。司機說：瞪什么瞪？這是規(guī)矩，不想出錢就把狗趕下去。王凱旋說：上，撲他。將軍就從座椅下面一躍而起，跑到司機后面，兩只前爪搭在司機的左右兩個肩膀上，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嘴里哈著熱氣，做出引而不發(fā)的樣子，然后它就回頭看著王凱旋，等著他的進一步指示。全車的人都嚇呆了，只有王凱旋沒有任何表示，于是將軍就保持著現(xiàn)狀不變。這時司機已經蔫了，說算了算了，不要錢了，在路上幫我們防個車匪路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還沒有那么多的高速公路，長途汽車到廣東都是走的省道國道，路上時不時會碰上綠林好漢，沖著這些外省的過路車多少發(fā)個利是。有條狗，多少是個防范。司機這樣說，算是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下。這時王凱旋才把將軍招到自己身邊。王凱旋用手摸摸將軍的頭，十分鐘愛的樣子，說：到了城里，我們專咬城里的人，還咬司機這樣的壞人。滿車的人聽了都笑了，只有司機不吭氣，顯然他被將軍剛才的行為嚇壞了。

將軍在陳王莊是一個角色，村里所有的公狗都是它的兵，勤務兵、通信兵、司務兵，雜七雜八的兵，任何時候都在聽候將軍的調遣。村里所有母狗都是他的老婆，模樣端莊的是它的妻，模樣嫵媚的是妾，模樣既不端莊又不嫵媚是它的臨時性伙伴，興趣來了就上，沒興趣的時候瞧不起也不瞧一眼，和人類是一模一樣的。在它的領導下，陳王莊的狗世界秩序井然，保持著一種絕對和諧的大好局面。陳王莊周圍的村莊會經常出現(xiàn)偷盜案件，但陳王莊從來沒出現(xiàn)過。村里支書說：真應該給將軍開一份工資。但說歸說，并沒有真正實行過。因為那地面窮，所有人們都出來打工，好多女孩子打著打著工就嫁了人，遠走高飛了。剩下的男孩子也只好跟出來，希望弄一個外地的女孩做老婆。王凱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出來打工的。

看到滿車的人對將軍感興趣，王凱旋心里很得意，對著將軍說：拜一個。將軍就在他面前蹲下來，揚起兩只前爪做出作揖的樣子，結果惹得滿車人大笑不止，不知誰還鼓了掌，車廂的氣氛熱鬧起來。狗和人受了鼓舞，接著表演。王凱旋將掛在腰間的CALL機向空中一拋，喊聲接住，將軍立馬躍起，將空中正在下落的CALL機穩(wěn)穩(wěn)地用嘴銜住。正在人們嘖嘖稱奇的時候，王凱旋從嘴里吐出一個正圓的煙圈，待那個煙圈慢慢擴大正要消逝的時候，將軍突然躍起身子，從那個口徑大約一米左右的煙圈中穿過，且并不破壞那個煙圈的形狀。他們的這一動作，把車廂里的氣氛帶到了高潮。表演完了，王凱旋十分寵愛地把將軍攏在懷里，然后把嘴里的煙氣慢慢吐進狗的鼻子里。將軍呢，大約十分享受這個時刻，于是開心地打起噴嚏，就像古時候的人聞了鼻煙一樣，做出十分陶醉的模樣。于是滿車的人，都是同一地方到處地打工的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對這條樣子兇惡的狗改變了印象。至于司機心里想著什么，內容不詳，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到剛才狗的表演。

二

王凱旋本來也是想進電子廠的，因為電子廠女工多，交女朋友方便。陳王莊的適齡女孩大多離開了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