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儀三 居平

三坊七巷是福州市南后街兩旁從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條坊巷的簡稱。向西三片稱“坊”，向東七條稱“巷”，自北向南依次為：“三坊”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七巷”楊橋巷、郎官巷、安民巷、黃巷、塔巷、宮巷、吉庇巷。此街區(qū)是中國十大歷史文化名街之一，“三坊七巷——朱紫坊建筑群”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三坊七巷地處福州市中心，總占地面積38.35公頃，基本保留了唐宋的坊巷格局，保存較好的明清古建筑計159座，其中包括全國重點保護單位9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8處，被譽為“明清建筑博物館”“城市里坊制度的活化石”。

厄運降臨三坊七巷

福州歷史悠久，始建于公元前200年的漢代，唐末王審知稱閩王，建閩王城，宋元時代成為對外通商口岸日趨繁盛，經濟發(fā)達，人口眾多，近代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福州百年文化昌盛，歷史上李綱、文天祥、陸游、朱熹等，在這里留下許多墨跡詩章。近代還有林則徐、嚴復、鄧拓等在這里駐足，可謂是名人輩出。福州城內遍植榕樹，“綠蔭滿城，暑不張蓋”，有榕城之稱，又是著名的僑鄉(xiāng)。福州山川秀麗，風光宜人，人文薈萃，海濱鄒魯、文儒之邦，確符名城之實。

1986年福州成為第二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1990年福州市委托我來做福州市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規(guī)劃。這本身不是件壞事，可是后來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原來主管此事的主要領導調走了，市政府與港商合作進行城市開發(fā)，覺得名城保護增加了許多麻煩，就把我們剛編制好的福州歷史名城保護規(guī)劃擱置一旁，對古城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的破壞性建設。

典型的例子如福州市舊城中心區(qū)的三坊七巷和朱紫坊兩處歷史街區(qū)地段被破壞。福州的三坊七巷以橫向的三個坊區(qū)和七條縱向的巷道組成，原是福州老城區(qū)著名的歷史街區(qū)，在唐宋時已初步形成。

這里保存有大量明、清房屋，以及眾多深宅大院和名人故里，如林則徐祠堂、鄧廷楨故居、陳寶琛故居（清著名學者，宣統(tǒng)皇帝師傅）、嚴復故居、近代作家冰心故居和鄧拓的故居等。房屋大都良好完整，建筑裝飾細膩考究。如黃巷有著名的黃家花園，坊口有高大的券門，坊門里立有石碑，上刻光緒年間的坊規(guī)，在巷頭、巷尾有土地菩薩壁龕、古樹上有樹神神龕、古井，保持著完整的歷史傳統(tǒng)風貌。當地居民民間風俗依舊，古風盎然，夏日夜晚巷口街場排滿凳椅，聽書唱戲，消夏納涼，極具情趣。

福州的名城保護規(guī)劃雖然是我做的，并且也通過了省建委組織的專家評審，但始終沒有得到正式批準，原因就是我劃定的保護范圍，不符合當時片面的城市開發(fā)要求，但其主要內容已被列入到福州市的城市總體規(guī)劃內，該規(guī)劃已經國務院審批。

陳藉剛退出了三坊七巷改建規(guī)劃

1993年港商來福州進行大規(guī)模房地產開發(fā)，看中了三坊七巷這塊區(qū)域，他們聘請了香港著名的建筑師來做這個改建規(guī)劃。規(guī)劃一出臺得到了福州市政府的贊賞，實際上這個局部改建規(guī)劃完全不符合福州市歷史名城保護總體規(guī)劃，為了滿足港商的開發(fā)要求，保護的事便擱置下來。

當時，福州市文管會和文物局的領導把他們做的方案拿給我看，他們認為這個方案做得很好，因為把已確定的要保護的明清民居全劃出來完整地保留，而把其他的民宅全部拆除。規(guī)劃在坊巷四周蓋了一圈38層的高層住宅，小區(qū)中央設計了一幢巨大的中央商場，其他是綠化用地。

這個方案把整個三坊七巷的格局和文脈全都破壞了，只留下了一幢幢的文保單位，非常牽強。文物失去了環(huán)境特別是民居類的古建筑，就完全失去了意義，這個方案是滿足開發(fā)商出房率的要求，是不懂歷史街區(qū)保護的規(guī)劃方案。這個方案后來也給王景慧、羅哲文、鄭孝燮、郭旃等專家看了，都認為非常不妥。

當時，香港著名建筑師陳藉剛先生是港商的首席顧問，我們和他交換了意見，并把董鑒泓先生和我寫的一本書《名城鑒賞與保護》給他看，書里有一章將福州名城保護規(guī)劃作為實例，陳先生是有素養(yǎng)的，過了一天，他就來找我，他認為這個方案確實有問題，是不理解福州的歷史，不了解歷史名城的保護。

他問我怎么辦，我說你很難做下去。按港商要求，要通過開發(fā)獲得他的商業(yè)利潤，靠修改方案達不到保護文物的目的。因為這里是福州的歷史精華，誰來開發(fā)，誰就要負破壞歷史遺存的責任。他完全理解了我們的意見，陳先生很聰明，他很快退出了設計，不再參與此事，從此以后，他和我等結為知交，并努力為中國的城市歷史保護提供幫助。

但是港商仍然堅持要做，陳藉剛不干了，就找別人干，還是按原方案實施，當時許多專家學者聯合發(fā)出呼吁，“救救三坊七巷”的文章在《光明日報》等報上以頭版頭條刊載，但并未能阻止福州市對三坊七巷的破壞性建設，一坊、二巷拆掉了，建了一圈高層建筑，這些高層也由于缺少資金只蓋了八層，變成了不倫不類的街區(qū)，充滿福州歷史風貌的三坊七巷成了二坊五巷，從此失去了原有的風采。

崔永元的“實話實說”很給力

2000年3月福州市又打算對古城區(qū)中的三坊七巷和朱紫坊兩塊歷史街區(qū)進行拆遷改造。原來是港商投資的，現在港商認為賺不到錢不干了，國內的房地產商經過核算認為可以干，但還是要把老房子基本拆光，蓋成高層樓房才行，這樣一來剩下的兩塊歷史街區(qū)也就全部完蛋了。

當時我正在福州，就會見了主管的林副市長，市長說這件事你不用來管，上級領導部門已經定了，沒法改變了。我再次強調此事不妥，會給福州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福州古城原來的三山兩塔相互輝映，現在已被高層建筑所阻斷，許多文物古跡遭到破壞，僅存的兩處歷史街區(qū)，在全國來說也是極為珍貴的，如果僅是為了房地產開發(fā)就太得不償失了。

可是，市里領導根本聽不進我的意見。就在這以后不久，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節(jié)目組找到我做現場直播節(jié)目，標題就叫“阮教授的戰(zhàn)斗”。節(jié)目主持人崔永元問我，你說你在保護古城上屢戰(zhàn)屢敗，你不是在平遙古城和周莊古鎮(zhèn)都打了勝仗，而敗仗是哪些？說給我們聽聽。我就舉出了福州三坊七巷的例子，說至今還保不住，說不定馬上就會被拆除了，福州市長也沒有辦法，可以想象金錢的力量是多么厲害。

這個節(jié)目是在2000年4月30日播出的，到6月1日建設部打電話給我，請我6月3日到北京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我去了，原來是建設部的部長專門請福州市和福建省建設廳、文化廳的領導來具體商談福州古城三坊七巷保護的問題，說是中央主要負責同志看了崔永元的“實話實說”節(jié)目，很關注福州三坊七巷保護的事，指示建設部來管一管，今天就是專談這件事。福州市的領導匯報了情況，主要的理由是這地方的居民居住條件太差，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改建是為了改善居民的生活，其次這塊地已與港商簽訂了協(xié)議，預付的款項已經支用，不開發(fā)房地產無法還債，所以勢在必行。

我發(fā)表的意見是：三坊七巷是福州的也是全國的寶貴遺產，這樣完整的歷史街巷實屬珍稀。這些明清民居，50年來從未修繕，當然破敗，改善居民環(huán)境應該說是政府的責任，現在有錢蓋高樓，卻沒錢修國寶，高樓何處不能蓋，為什么一定要拆了歷史街區(qū)，根本原因是利益驅動。

后來建設部副部長趙寶江拿出了福州市總體規(guī)劃的文件以及國家文物法和城市規(guī)劃法，說：城市規(guī)劃中已經劃定了三坊七巷是要保護的歷史街區(qū)，這個規(guī)劃已經國務院審定、批復，福州市現在的做法是違法、違規(guī)的，是有法不依，阮教授的意見希望你們認真地思考，不能單純從經濟利益出發(fā)，要重新研究三坊七巷的保護與更新的具體方案。

福州的三坊七巷借助了媒體的力量，逃過了這一劫。

（圖文均摘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留住鄉(xiāng)愁：阮儀三護城之路口述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