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福金
閑談已停,大家不經(jīng)意地看著了棋局,一個鋒頭正勁的少年世界準冠軍對一位九十多歲的老棋手,勝負結(jié)果似乎是明擺的。棋一步一步擺出來,彭行與柳倩倩輪番說著一老一少的行棋思路。擺著擺著,本來在兩側(cè)坐著的嘉賓都站了起來,背身朝觀眾,盯著大棋盤上看。下面有棋力高的業(yè)余棋手,嘴里發(fā)出嘖嘖聲來,也有業(yè)余高段張大了嘴,本來笑著的,現(xiàn)今凝定神情。他們發(fā)現(xiàn)棋盤上,黑白的攻防既激烈且平衡??吹贸龊谄暹M攻性很強,比小君過去在棋賽上的力量一點不弱,想著是咬著一股勁,要占據(jù)優(yōu)勢。而出乎意料的是白棋一點不顯勢弱地應(yīng)著,步步行著自己自然輕松的步調(diào),這步調(diào)是眼下棋人不怎么熟悉的棋形,每一步走得平實,卻又顯飄逸,只有細細去想,才能感受其中浸潤著的內(nèi)容。
柳倩倩主講小君的棋,她說到了棋局還是平衡的,也許黑棋更需要一點進攻,因為大貼目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還是白棋占優(yōu)。柳倩倩為她的徒弟作解釋,說也許是她開始的幾步棋走得不合小君的思路,現(xiàn)在小君在發(fā)力趕超。
由彭行講陶羊子的棋,他就談得廣了,點著頭帶著了自豪,一步步講著白棋的思路要領(lǐng),講白棋既防且攻,防似不防,攻似不攻,白棋的妙處由他講出來,顯著應(yīng)付黑棋的攻勢,是針尖對麥芒,一點不落下風。如此判斷由九段棋手說出來,加上旁邊國手嘉賓們的點頭,不由人不信服。彭行繼續(xù)為他的師傅說話,他說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還能在棋的巔峰狀態(tài),證明圍棋的根本并非決定于年齡,這對于我們這些快要進入老齡的棋手,是一種鼓舞。
里面的棋譜又拿了出來,行棋的步子一點都不慢。大家都知道小君是快棋手,現(xiàn)在看來陶羊子也不慢,起碼能跟上對手的步調(diào)。而此時盤上的局面越來越粘著,已經(jīng)看不清變化了。解說的兩位也都在反復(fù)擺著可能性,但不論是黑棋和白棋,下出來的棋,很難讓人預(yù)測到。大棋子在掛盤上擺來擺去、叉上叉下有點困難,幾位嘉賓就進隔壁研究室去研究棋局了,他們擺下幾個棋盤反復(fù)研究著。從研究室里通過連著攝像頭的電視屏,可以及時觀看到每一步著法,包括兩位對手的思考情景。兩個人的用時居然是相近的,只是老人伸手擺棋的姿勢,有點緩慢,看上去顯得是不疾不徐的。
外面講棋以彭行為主了,他談到了黑棋每一步的所圖,還有那后續(xù)手段的伏著,而白棋每一著似乎是應(yīng)著了,但又照顧了一貫空的意識,不用強又不讓用強???,這在圍棋上,是具體的目數(shù),又體現(xiàn)著一種文化。彭行談到了他第一次見師傅的情景,他跟著日本來的袁青的徒弟山口勁夫,去陶羊子的小樓下棋,當時日本棋力在最盛時,然而半局棋下來,日本棋手山口勁夫向陶羊子請教棋的神態(tài),完全是執(zhí)弟子禮。師傅陶羊子的回應(yīng)是:擼空了盤。彭行又說到自己在此后多少年中,對“空”有著不同的看法,一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說是真正理解了。
……
棋局進入了白熱化,有幾處轉(zhuǎn)換,但白棋都沒有虧,對局中的陶羊子心境一片清明,仿佛回到了早年在爛柯山頂觀天地的時光,棋形如山邊之云,或凝定,或飛散,多少年來沒有意識著這樣清明的心境了,他在存世中已經(jīng)順隨,早已離開了對弈的局面,生死在歲月中變得輕,變得空,變得坦然無礙。此刻,神凝于一,無盡的歲月塵埃都飄逝而去,一片自然的心境中,澄然明澈,他仿佛與老友方天勤在對弈,方天勤是喜歡下黑棋的,也是到處進攻,以求在亂局中取勝。陶羊子與方天勤幾十年間下的多少盤棋中,已習慣了他這種爭利的下法??箲?zhàn)勝利的那一天,他們下的一盤棋,方天勤把這種下法發(fā)揮到了極至,是他在戰(zhàn)俘營中一次次于死亡底線處求生存所獲體悟。而眼下,這位年少的對手,卻是帶著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下棋,讓他贊嘆,也讓他在贊嘆中,走出相應(yīng)的招數(shù)來。要是沒有對手如此的進攻妙思,他也不可能下出如此明慧的棋。手談嘛,是相對的,是兩個人相互影響的共同發(fā)揮。師法自然,是他幾十年前所悟,他的棋從來不在力上,只是順勢而行。在人世間已有多少年歲,他都忘了,社會中的多少人與事,從他的面前流過去,他也是寵辱不驚,順流而應(yīng)。世事繁復(fù),眼花繚亂的變化他看得多了,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不是負重,而是圓融,圓融之界,一片清明。他只是行著自己的步子,不驚不辱,不爭不隨。城市里天沒那么藍了,云沒那么白了,但他的心境凝神一見,依然無垢無染。如此棋局中,落下子去,也是明明白白的。
棋局看上去沒有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但每一處都含著了那種變化,一般棋手只能看到大轉(zhuǎn)換,其實只有在棋局的很細很微處,子子所牽勝負反轉(zhuǎn)的局面,才是最有難度的。每一處棋都含著四面八方的影響,每一步棋都要照應(yīng)著四面八方的變化。棋局已經(jīng)走到官子,對他來說,他的人生早已到了收官階段,對他來說,這個階段沒有什么奇特的,所有的眩目之數(shù),都在清明中還原為簡單,他只須走過去,自自然然地走過去。凝神之間,沒有顛倒眾生的幻影,梅若云的形象一樣顯著清明,飄渺上浮,他與她平行,不再有神馳的感覺,不再有牽掛,超越了任何的情感……
外面的講解到了尾聲,彭行已經(jīng)放下話筒。到簡單收官的時候,由柳倩倩在盤上點目,但點來點去都是差不多的,很難說出輸贏來。彭行說了一句:等著數(shù)子吧。他們便往里走。研究室里也停了下來,只等單官收盡數(shù)子,沒有說話聲,只有旋風王感嘆了一句:很難想象!堂堂正正!
柳倩倩與彭行走進棋室,看到裁判已經(jīng)將盤上的子十個一排地放好,數(shù)的是白棋。他們走近長桌時,裁判已經(jīng)數(shù)清了白棋,起身來宣布:白棋一百七十七子,加貼目七目半,白棋半目勝!
在場者不由都去看勝者陶羊子,只見他并無什么反應(yīng)。他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地坐著。他收完最后一顆白子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似乎沒有在意最后裁判宣布的勝負。
就聽靠他最近的小君說了一聲:太師公他這么快睡著了!
接下來一片寂靜,走近陶羊子的柳倩倩,仿佛身在大樹下,聽到的是幾聲樹葉舞起的聲樂,響得幽幽悠悠。
走近陶羊子的彭行,嗅到了一縷檀香般的氣息,他想到了:涅槃。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黑白·白之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