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愛足球,西班牙人愛斗牛,中國人愛面子。
臉面,是理解中國人心理與行為的關(guān)鍵。何為中國人的臉面?這一問題可以追溯到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對中國人的描寫。1894年,明恩溥通過觀察中國人的交往,開始總結(jié)中國人的特點,寫成了《中國人的特征》一書。明恩溥認為,了解中國人應(yīng)該從理解中國人的面子開始。書里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說法:把面子理解成頭前面的那張皮是完全錯誤的,中國人所說的“面子”不是“面孔”“面龐”的意思,而是一個復合的、復雜的概念,是中國人心理的第一特征。如果用西方人的邏輯來理解中國人的“面子”,必然會走失在文化的迷霧中。
魯迅到日本學醫(yī)的時候,看到這本談?wù)撝袊说臅?,受到極大觸動。魯迅可算是最執(zhí)著、最堅定、最徹底地勇于解剖自己民族性的人,與此同時,他也是揭示中國人臉面的第一人。他在1932年發(fā)表的雜文《說“面子”》中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面子是中國人的精神綱領(lǐng)。
繼魯迅之后,其他一些學者在討論國民性時也開始涉獵臉面。林語堂用英文寫了一本關(guān)于中國人的書,最初的名字是《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現(xiàn)在被譯為《中國人》(又名《吾國與吾民》)。這本書以一個中國人的視角談?wù)摿酥袊说姆椒矫婷?,其中林語堂提出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陽性三位一體”和“陰性三位一體”。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陰陽”概念與西方文化中的“三位一體”概念相結(jié)合,使西方人可以借助自身文化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陽性三位一體”是指“官”(做官)“紳”(退職官員)“富”(財富),在中國,三者不可分割,擁有其中任何一個,在他人看來就意味著與其他兩者都有關(guān)系。只要和三者中的任意一個沾上邊,那就會被認為是混得最好的?!瓣幮匀灰惑w”是指“面”(面子)“命”(命運)“恩”(恩惠),三者在精神上操控著中國人,統(tǒng)治著中國人的靈魂,其中又以“面”最具有統(tǒng)治力。林語堂說:
臉面這個東西無法翻譯,無法為之下定義。它像榮譽,又不像榮譽。它不能用錢買,它能夠給男人或女人實質(zhì)上的自豪感。它是空虛的,男人為它奮斗,許多女人為它而死。它是無形的,卻又靠顯示給大眾才能存在。它在空氣中生存,而人們卻聽不到它那備受尊敬、堅實可靠的聲音。它不服從道理,卻服從習慣。它使官司延長,家庭破產(chǎn),導致謀殺和自盡。它也能使一個不義之徒由于同鄉(xiāng)人的斥責而改邪歸正。它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財產(chǎn)都寶貴。它比命運和恩惠還有力量,比憲法更受人尊敬。它經(jīng)常決定一次軍事行動的勝負,它可以推翻政府的一個部。中國人正是靠這種虛榮的東西活著。
林語堂這一段話是早期有關(guān)臉面的最有分量的一段話,它可以說是魯迅思想的延續(xù),即把臉面看作是中國人生活的第一原則。但令他無法解釋的仍然是臉面究竟是什么。
最早從學術(shù)角度檢討中國人臉面觀的人是20世紀40年代在美國留學的人類學家胡先縉女士,她認為中國人所說的“臉”和“面子”不是一回事,“臉”指的是道德訴求,在道德層面上討論一個人關(guān)于做人的一系列問題;“面子”指的是社會地位或者聲望。這個觀點引發(fā)了學術(shù)界的爭議,有學者認為“臉”等同于“面子”,也有學者支持胡先縉的觀點,認為二者并不相同。
我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研究“臉面”,首先要解決的就是“臉”和“面子”究竟是不是一回事的問題。在我看來,兩者在語義上有一致性,也有差別。我用了一個新方法——尋找“臉”和“面子”的同義詞,來探尋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首先來看有關(guān)“臉”的說法,“爭臉”就是“爭光”“爭氣”;“丟臉”就是“丟人”“丟丑”;“不要臉”就是“無恥”,比較溫和地說就是“成何體統(tǒng)”。再來看有關(guān)“面子”的說法,“看在……的面子上”就是“看在……的份上”“看在……的情分上”,“給面子”就是“捧場”“抬舉”。通過對“臉”和“面子”的同義詞的提煉和概括,我對“臉面”做了如下界定:臉是個體為了迎合某一社會圈所認同的形象,經(jīng)過印象整飾后表現(xiàn)出來的認同性的心理和行為;而面子是個體透過對做出“臉”的行為后的自我評價,判定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序列地位。也就是說,對中國人而言,“臉”的真實含義指向形象,“面子”指向心理地位,而不是胡先縉所說的社會地位。
當人格表現(xiàn)于外的時候,我們就把這些表現(xiàn)于外的部分稱之為“形象”,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臉”。如果你家沒有其他人,就不會存在“形象”。當你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不會有形象的意識和打扮的念頭,所以形象是面對他人時才出現(xiàn)的。
“面子”所指向的心理地位,實質(zhì)上是指心理地位的提升。例如,為演講者鼓掌,是因為心理上認可而捧場,演講者實際的社會地位并不會因為掌聲而有所提高。通俗地說,就是你能不能“瞧得起”他,看得起才會給面子。
“臉”和“面”存在先后關(guān)系,用中國人的話來講就是:臉是自己掙的,面子是別人給的。這就是我所謂的“臉面連續(xù)統(tǒng)”。
西方文明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個體性”,這是解讀西方社會心理學體系和本質(zhì)的出發(fā)點,西方人的所有復雜性都是建立在“個體性”的基礎(chǔ)之上的。而在中國,沒有“個體性”,解釋中國人的重點在于“關(guān)系”。這里的“關(guān)系”是一個與“個體性”平行的概念。在中國,各個角色之間都不會為了自己而活,我們都為彼此而活,這就是“關(guān)系”。最近熱門的電視劇《小別離》就反映了中西方親子關(guān)系的巨大差異:在西方,孩子長大了要離開,是再自然不過的;而在中國父母的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是不被允許“翅膀硬了”的?!霸谖业囊簧?,我能不能自己做個決定?”這是很多中國人的一個疑問。
理解中國人,要把中國人的臉面觀擺到文化背景里去看,其邏輯起點是關(guān)系的建立,我們要先談關(guān)系,才能談人格。中國人做事不是先問個人的能力、水平如何,這是西方人的做事模式。在中國要找人辦事,必須得先問:我們關(guān)系怎么樣?因此,關(guān)系的建立不是在推動“臉”的作用,而是在推動“面”的作用,“面”推動起來了,關(guān)系就建立起來了,事兒也就好辦了。
如果一個社會強調(diào)人格的重要性,那么臉就跟著重要;如果一個社會強調(diào)關(guān)系,那么面子就跟著重要。從臉面觀內(nèi)在邏輯的討論中,我們實際上慢慢展現(xiàn)了一個中國社會:在這樣一個關(guān)系型的社會中,當面子的作用壓倒了臉的作用的時候,就意味著“玩面子”的人比“做臉”的人要多,中國人為了“面子”而忽略“臉”,因為把“面子”玩成功能做成事,而把“臉”玩成功卻做不成事。
中國是有靠本事吃飯的人的,儒家也強調(diào)君子的人格,以及修身、齊家。因此,在中國,臉面觀出現(xiàn)了它的復雜性:人人都想做有臉、有面子的事,但是太難做到。如果只做到了有臉而沒面子,有什么用呢?于是有的人既放棄了臉,也放棄了面子,那么,這樣一個放棄人格、形象的人,就是地痞、無賴、流氓。扔掉了臉面觀,顧忌也就沒了。
于是有部分人選擇了“沒臉有面子”,這種面子在中國有很多詞語來形容: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繡花枕頭……當然,這種注重面子而忽略臉的成功,也是一種能夠達成目的的成功。
(本文根據(jù)南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翟學偉教授在“群學書院”的講演內(nèi)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