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
在溫和的黃昏中,我常坐在船里弄笛,看到鱸魚游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住了它們一樣,而月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面還零亂地散布著破碎的森林。很早以前,我一次次探險似的來到這個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里,跟一個同伴一起來;在水邊生了一堆火,吸引魚群,我們又在釣絲鉤上放了蟲子作魚餌釣起了一條條鳘魚;這樣我們一直搞到夜深以后,才把火棒高高地拋擲到空中,它們像流星煙火一樣,從空中落進(jìn)湖里發(fā)出一些響亮的咝聲,便熄滅了,于是我們就突然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摸索。我用口哨吹著歌,穿過黑暗,又上路口到人類的集名處??墒乾F(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湖岸上有了自己的家。
……
一個湖是風(fēng)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淺。湖所產(chǎn)生的湖邊的樹木是睫毛一樣的鑲邊,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濃密突出的眉毛。
站在湖東端的平坦的沙灘上,在一個平靜的九月下午,薄霧使對岸的岸線看不甚清楚,那時我了解了“玻璃似的湖面”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當(dāng)你倒轉(zhuǎn)了頭看湖,它像一條最精細(xì)的薄紗張掛在山谷之上,襯著遠(yuǎn)處的松林而發(fā)光,把大氣的一層和另外的一層隔開了。你會覺得你可以從它下面走過去,走到對面的山上,而身體還是干的,你覺得掠過水面的燕子似乎可以停在水面上。是的,有時它們氽水到水平線之下,好像這是偶然的錯誤,繼而恍然大悟。當(dāng)你向西,望到湖對面去的時候,你不能不用兩手來保護(hù)你的眼睛,一方面擋開本來的太陽光,同時又擋開映在水中的太陽光;如果,這時你能夠在這兩種太陽光之間,批判地考察湖面,它正應(yīng)了那句話,所謂“波平如鏡”了,其時只有一些掠水蟲,隔開了同等距離,分散在全部的湖面,而由于它們在陽光里發(fā)出了想象得到的最精美的閃光來,或許,還會有一只鴨子在整理它自己的羽毛,或許,正如我已經(jīng)說過的,一只燕子飛掠在水面上,低得碰到了水。還有可能,在遠(yuǎn)處,有一條魚在空中畫出了一個大約三四英尺的圓弧來,它躍起時一道閃光,降落入水,又一道閃光,有時,全部的圓弧展露了,銀色的圓弧;但這里或那里,有時會漂著一枝薊草,魚向它一躍,水上便又激起水渦。這像是玻璃的溶液,已經(jīng)冷卻,但是還沒有凝結(jié),而其中連少數(shù)塵垢也還是純潔而美麗的,像玻璃中的細(xì)眼。你還常??梢钥吹揭黄交?、更黝黑的水,好像有一張看不見的蜘蛛網(wǎng)把它同其余的隔開似的,成了水妖的柵欄,躺在湖面。從山頂下瞰,你可以看到,幾乎到處都有躍起的魚;在這樣凝滑的平面上,沒有一條梭魚或銀魚在捕捉一個蟲子時,不會破壞全湖的均勢的。真是神奇,這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卻可以這么精巧地顯現(xiàn)——這水族界的謀殺案會暴露出來——我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高處,看到了那水的擴(kuò)大的圓渦,它們的直徑有五六桿長。甚至你還可以看到水蝎不停地在平滑的水面滑了四分之一英里;它們微微地犁出了水上的皺紋來,分出兩條界線,其間有著很明顯的漪瀾;而掠水蟲在水面上滑來滑去卻不留下明顯可見的痕跡。在湖水激蕩的時候,便看不到掠水蟲和水蝎了,顯然只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它們才從它們的港埠出發(fā),探險似的從湖岸的一面,用短距離的滑行,滑上前去,直到它們滑過全湖。這是何等愉快的事啊。秋天里,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中,充分地享受了太陽的溫暖,在這樣的高處坐在一個樹樁上,湖的全景盡收眼底,細(xì)看那圓圓的水渦,那些圓渦一刻不停地刻印在天空和樹木的倒影中間的水面上,要不是有這些水渦,水面是看不到的。在這樣廣大的一片水面上,并沒有一點兒擾動,就有一點兒,也立刻柔和地復(fù)歸于平靜而消失了,好像在水邊裝一瓶子水,那些顫栗的水波流回到岸邊之后,立刻又平滑了。一條魚跳躍起來,一個蟲子掉落到湖上,都這樣用圓渦,用美麗的線條來表達(dá),仿佛那是泉源中的經(jīng)常的噴涌,它的生命的輕柔的搏動,它的胸膛的呼吸起伏。那是歡樂的震抖,還是痛苦的顫栗,都無從分辨。湖的現(xiàn)象是何等的平和啊!人類的工作又像在春天里一樣地發(fā)光了。是啊,每一樹葉、椏枝、石子和蜘蛛網(wǎng)在下午茶時又在發(fā)光,跟它們在春天的早晨承露以后一樣。每一支劃槳的或每一只蟲子的動作都能發(fā)出一道閃光來,而一聲槳響,又能引出何等甜蜜的回音來??!
在這樣的一天里,九月或十月,瓦爾登是森林的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鏡,它四面用石子鑲邊,我看它們是珍貴而稀世的。再沒有什么像這一個躺臥在大地表面的湖沼這樣美,這樣純潔,同時又這樣大。秋水長天。它不需要一個籬笆。民族來了,去了,都不能玷污它。這一面明鏡,石子敲不碎它,它的水銀永遠(yuǎn)擦不掉,它的外表的裝飾,大自然經(jīng)常地在那里彌補(bǔ);沒有風(fēng)暴,沒有塵垢,能使它常新的表面黯淡無光;——這一面鏡子,如果有任何不潔落在它面上,馬上就沉淀,太陽的霧意的刷子常在拂拭它,——這是光的拭塵布,——呵氣在上,也留不下形跡,成了云它就從水面飄浮到高高的空中,卻又立刻把它反映在它的胸懷中了。
空中的精靈也都逃不過這一片大水。它經(jīng)常地從上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動作。湖是大地和天空之間的媒介物。在大地上,只有草木是搖擺如波浪的,可是水自身給風(fēng)吹出了漣漪來。我可以從一線或一片閃光上,看到風(fēng)從那里吹過去。我們能俯視水波,真是了不起。也許我們還應(yīng)該像這樣細(xì)細(xì)地俯視那天空的表面,看看是不是有一種更精細(xì)的精靈,在它上面掃過。
(摘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瓦爾登湖》,杜先菊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