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翔?。◤V州市天河區(qū)博物館 5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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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玉器紋飾新解
——換一個角度來看良渚玉器上的“神人獸面紋”
毛俊翔(廣州市天河區(qū)博物館510000)
“中國古玉發(fā)展歷史長達8000年而不絕,是世界史中罕見的文化現(xiàn)象,各時期的玉器器形與紋飾特征也各不相同,史前時代玉器紋飾充滿神秘色彩以及造型上遠離世俗”。石器時代的玉器分布范圍很廣泛,從東三省到珠江流域和雷州半島,都有玉器的蹤影,其器形種類繁多,大致可分為三類:用具類,有鏟、錛、鑿、矛、錐等;裝飾品類,有璜、環(huán)、玦、管、墜、珠、鐲及動物形鳥、豬、鷹、魚、蟬等;禮儀類,有琮、璧、鉞、圭、璋等。其中不乏有做工精細的如:凌家灘文化的玉齒環(huán)和虎首玉璜(圖一、圖二)和極具造型的紅山文化玉龍和玉豬龍(圖三、圖四)。
但是像良渚文化中反山出土玉器數(shù)量之多、做工之精、紋飾之繁縟,卻是少見。就像《反山》發(fā)掘報告中撰寫者是這樣描述“良渚文化在中華大地如滿天星斗的文明之‘花’中,是一朵最燦爛的‘花朵’,反山則是最耀眼的‘花中之王’”。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
1986年反山的發(fā)掘因出土大量精美的玉器而震驚世人?!胺瓷匠鐾恋倪z物野外登記編號為1273件(組),其中陶器37件、石器54件、象牙器和鯊魚牙10件,其余均為玉器……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處良渚遺址所出玉器超過反山,同時反山出土的玉器達20多種,制作工藝水平之高,雕琢之精致,紋飾之繁細,均在良渚文化玉器中獨占鰲頭?!痹诖笈间居衿餍沦Y料公布同時,迅速引發(fā)學(xué)術(shù)界對出土玉器紋飾和玉琮、玉璧的用途和功能展開研究與討論,而討論最多的是關(guān)于玉器上的“神人獸面紋”,至今已有多篇論文予以考釋探究,本文也就僅以玉器上的紋飾作一探討。
《反山》發(fā)掘報告中玉琮上的神人獸面紋“在四面直槽內(nèi)上下各琢刻一神人獸面紋圖像,共8個……在神人胸腹部位一淺浮雕啄出獸面,用兩個橢圓形凸面象征眼瞼,重圈眼,以連接眼瞼的橋形凸面象征眼梁,寬鼻勾出鼻梁和鼻翼,寬嘴刻出雙唇、尖齒和兩對獠牙,上獠牙在外緣伸出下唇,下獠牙在內(nèi)緣伸出上唇。獸面的眼瞼、眼梁、鼻上有由卷云紋、長短弧線、橫豎線組成的紋飾。在分為兩節(jié)呈角尺形的長方形凸面上,以轉(zhuǎn)角為中軸線向兩側(cè)展開,每兩節(jié)琢刻一組簡化的、象征性的神人獸面紋圖案,四角相同,左右對稱。”(圖五)。
圖五
在對神人獸面紋圖像的研究與討論中,各位學(xué)者談古論今,引注舉例,列出種種證據(jù)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但“神人獸面紋”究竟表示何種動物?其來源何在?至今沒有定論。就已發(fā)表的各論文看,歸結(jié)起來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就紋飾的整體看,“神人獸面紋”就是一個整體,不可分開。像卜工先生的“儺徽”說,“紋飾圖案實際上就是一個人端坐的姿態(tài),表現(xiàn)的是穿著儺服的人,他雙腳在前,兩腿分開;手在腰間,分明做撐開胸前禮服狀,從而使儺徽的標志全面展示出來;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是這標記的核心所在”;劉斌先生在通過對玉琮的型式、起源研究后提出“圖騰”說,“在太湖流域乃至更廣大的地區(qū),這種獸面紋無論在構(gòu)圖還是施刻方式等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規(guī)范程度,如出一師,反應(yīng)了這一徽像在這一文化實體中的崇高地位,已是一種超氏族的圖騰神?!保秽囀缙枷壬Q其為“良渚文化中的圖騰柱”,“套于圓形木柱的上端,用作神祗或祖先的象征”;段渝先生者認為是“神徽”;蕭兵先生者大膽的提出地母女陰說“獠口陰戶女神”。另一類者是主張把紋飾分開看,劉方復(fù)先生提出“‘神人獸面紋’的上部為當時的巫師或酋長的寫實,是巫師騎于趴伏的神獸身上,雙手扶住獸頭兩側(cè)的正面造像”;汪遵國先生指出“神明的巫師騎上張口噓氣、舉腿伸爪的老虎,正作法迅馳,上天周游,與神仙來往,以通達天機?;⑹俏讕熒咸焱ㄉ竦膭游镏帧?0;張明華先生提出的與汪遵國先生基本相同,為虎的形象,“獸形大口獠牙,與虎的神態(tài)十分俏似。四條粗壯的腿兩前兩后,左右對稱匍伏著,足趾并成厚實的腳掌,尖銳勾彎的虎爪粗短剛勁形神兼?zhèn)涞乜虅澚税佾F之王—虎的雄姿”等等。筆者贊同后者,應(yīng)把“神人獸面紋”上下分開來觀察,上部的為“神人紋”,而下部的“獸面紋”者再單獨來討論、研究其為何物。
筆者在翻閱《反山》報告時,當看到玉器上“神人獸面紋”時突然想起一種曾經(jīng)見過的昆蟲,與其極其相似。隨即查閱自然科普圖書,得知該昆蟲為籮紋蛾,籮紋蛾又稱水蠟蛾、貓頭鷹蛾,因翅紋象籮筐的條紋而得名,全世界已知10余種,主要分布于非洲、亞洲南部地區(qū)和東部亞熱帶地區(qū)。貓頭鷹蛾在其翅膀上的翅紋分別有一處像貓頭鷹眼睛一樣的圖案,看起來有點兇神惡煞。很明顯,該圖案是一種警戒,眼睛圖案的功能就是在欺騙捕食者,讓對方誤認為正有一雙大眼睛動物在兇狠地瞪著它們,使他們產(chǎn)生恐懼,而不敢靠近。以下為幾張常見的水蠟蛾圖片(圖六)。
圖六
仔細觀察玉器上的“神人獸面紋”,除卻上部的“神人紋”,單看下面的“獸面紋”,“用兩個橢圓形凸面象征眼瞼,重圈眼”,說的是不是蛾翼上的兩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寬鼻勾出鼻梁和鼻翼,寬嘴刻出雙唇、尖齒和兩對獠牙,上獠牙在外緣伸出下唇,下獠牙在內(nèi)緣伸出上唇。”描述的是蛾的頭部、軀體及收起的腿足;“獸面的眼瞼、眼梁、鼻上有由卷云紋、長短弧線、橫豎線組成的紋飾”勾畫出的細紋者是蛾的觸須及翅脈紋絡(luò)。重要的是在玉琮上紋飾是裝飾在四面直槽內(nèi)棱角上,其位置恰好是水蠟蛾休息時微微張開的翼翅。而玉鉞、玉柱形器、玉權(quán)杖、玉三叉形器及玉璜上雕刻的者是抽象的水蠟蛾平面標本。下面我們用圖片來比較一下其之間的微妙之處(圖七、圖八、圖九)。
圖七
圖八
圖九
古代氏族對各種動物的崇拜屢見不鮮,有實質(zhì)性的和虛無縹緲的想象出來的。如鄂倫春族稱公熊為“雅亞”,意為祖父,稱母熊“太帖”,意為祖母。鄂溫克人稱公熊為“和克”(祖父),母熊為“惡我”(祖母)。匈奴狼的傳說(《魏書?高車傳》),“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為神,單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酥吲_,置二女其上,曰:‘請?zhí)熳杂??!?jīng)三年,復(fù)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臺嗥呼。其小女曰:‘吾父使我處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神物天使之然’。下為狼妻,而產(chǎn)子。后遂繁衍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嗥?!倍弊鍌髡f其始祖母與一條大花蛇交配,生下一男一女,滋生繁衍成為侗族祖先。上面提到的熊、狼、蛇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能見到的實體動物。又如《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東方句芒,鳥神人面,乘兩龍?!本涿⒂址Q九鳳,如《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太荒之中,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曰九鳳?!奔刺痪涿⑹区P鳥,鳳鳥也就是鳳凰。龍、鳳凰、麒麟等乃是虛無縹緲的想象出來的通靈的神物。這里不敢斷言良渚先民是對蝴蝶的崇拜,但是蝴蝶所具備的精神卻是古人所想要的——轉(zhuǎn)變。筆者在查閱古籍與考古資料時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蛾的記載很少。中國哲學(xué)家莊子曾提到過蝴蝶,哲理比喻之一就是夢中蝴蝶,《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鼻f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愜意,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周。古人認為死亡并不是終結(jié),而是一個轉(zhuǎn)變,軀體死亡也許正是靈魂的解脫,如巫師和佛、道生做法事,愿死者早日轉(zhuǎn)世,就如蝴蝶從蛹中脫殼飛出。在心理象征的世界中,蝴蝶的象征意義有好有壞:它可以象征自由、美麗,也可以象征靈魂和死亡。蝴蝶最主要的象征意義是轉(zhuǎn)變:丑陋的小毛蟲竟然會轉(zhuǎn)變成為美麗的小精靈,這是最引人注目的變化,不論古代人或現(xiàn)代人最向往的轉(zhuǎn)變。
在良渚“神像”的爭論中論證最為有力的張光直先生提出“動物伙伴”論,巫師借助“動物伙伴”升天入地。劉方復(fù)先生提出的“‘神人獸面紋’的上部為當時的巫師或酋長的寫實,是巫師騎于趴伏的神獸身上,以獸為通天坐騎,乘之往返于天地之間”。張光直先生在《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中說,商周青銅器動物上的花紋(鳥獸之類的紋樣)是與原始宗教祭祀有關(guān)的精靈圖(或形象),是原始巫師在人神之間交通的一種工具。那么雕刻在玉器上“精靈圖”可以“乘之往返于天地之間”一定是可以飛翔的“獸”,能夠飛翔的可能是鷹、是雀,也可以是美麗的小精靈—蝴蝶。蝴蝶主要的象征意義就是轉(zhuǎn)變,如莊周說,“當我做夢時,我是一只蝴蝶——是莊周夢中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醒來變成了莊周?”莊周為什么要用蝴蝶為喻,而不把自己比做狗或者豬?原因所在是莊周正在思考生死問題,正在思考死亡是什么。在莊周心目中,活著未必勝過死亡;死亡未必不是一種對肉體和現(xiàn)實束縛的解脫,所以他選擇最適合表達這個意義的意象—蝴蝶。巫師通常在執(zhí)琮祭祀時所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死者解脫肉體的束縛,得以升天。
太湖流域以平原為主,占總面積的4/6,水面占1/6,其余為丘陵和山地。三面臨江濱海,西部自北而南分別以茅山山脈、界嶺和天目湖與秦淮河、水陽江、錢塘江流域為界。地形特點為周邊高、中間低。中間為平原、洼地,包括太湖及湖東中小湖群、湖西洮鬲湖及南部杭嘉湖平原,西部為天目山、茅山及山麓丘陵。地理位置位于中緯度地區(qū),屬濕潤的北亞熱帶氣候區(qū)。氣候具有明顯的季風(fēng)特征,四季分明。流域年平均氣溫15℃—17℃,自北向南遞增。自然植被主要分布于丘陵山地。丘陵山地的北部為北亞熱帶地帶性植被落葉與常綠闊葉混交林,森林資源豐富,溪流沼澤相間。良渚文化遺址群分布在太湖流域,而遺址分布最密集的地區(qū)則在太湖流域的東北部、東部和東南部,遺址群背靠天目山余脈,遺址群內(nèi)低山矮丘,溪流沼澤縱橫。反山者位于遺址群偏西部的中心地區(qū),北距天目山余脈略遠,與東部雉山、南邊鳳山、西面的匯觀山等小山均有約2公里的距離。溫潤潮濕的氣候,林密草盛、溪流沼澤相間的環(huán)境是滋生各類動植物生活的天堂。生活是充滿快樂的,當良渚先民們看到水中游動的魚、天空飛翔的鳥、樹上高歌的蟬、笨拙爬動龜,于是就出現(xiàn)了反山發(fā)掘的9座墓葬中出土充滿生活氣息的8件玉器,M14:259,M14:187,M15:5,M16:2,M17:60的玉鳥,M17:39的玉龜,M14:187的玉蟬和M22:23玉魚,造型栩栩如生,制作精巧。在良渚時期缺少色彩的世界中,先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了這些絢麗斑斕的蝴蝶,被其華麗、神秘的外表深深吸引,看到其自由自在的在空中飛翔,充滿了向往。
圖十
但是要在像姜寨遺址出土的人面紋與魚紋、河南臨汝閻村的鶴魚斧圖及青海大通孫家寨彩陶盆五人牽手舞蹈圖案等(圖十)那樣通過夸張的寫生手法彩繪在器物上,很顯然,光滑圓潤的玉器彩繪蝴蝶的圖案長期保持是不可能的,怎么辦?只有通過夸張、抽象的雕刻在器物上,就像出土的以淺浮雕和線刻雕琢龍首紋與鳥紋,充滿想象與抽象,如M12:129—1、2,M16:14、47的龍紋管和M12:100—1玉鉞、M14:135玉三叉形器、M22:11玉冠形器、M22:67玉璜的鳥紋。于是良渚先民們通過精湛的技藝,刻意的夸張修飾,以此為重要的題材把其雕刻在玉石上,作為一種裝飾,來增加其美與神秘感。
良渚文化玉器出土地點多,分布面廣,僅浙江的吳興、余杭等8縣市,就有20多處遺址發(fā)現(xiàn)過“獸面紋”的玉琮,而紋飾大多已經(jīng)簡化,更談不上帶有“神人紋”。而遠在幾千里外的曲江石峽玉琮上也發(fā)現(xiàn)有相同的紋飾,同樣沒有“神人紋”只有簡化后的“獸面紋”。由此說明玉器上的“獸面紋”紋飾才是“神人獸面紋”的主題,其在當時是相當流行,且影響較遠。至于說“神人獸面紋”,只是在“獸面紋”加上特定“神人”,就像古代皇帝的龍袍。巫師在執(zhí)琮祭祀時如道家或佛家的理論,告訴族人們死后的世界更美好,生活中種種的不滿足,他們都會在另外的世界尋求到補償,希望族人們能更勇敢些,不要讓靈魂離開?!吧袢双F面紋”主要目的是以物質(zhì)的形態(tài)來表現(xiàn)神靈的神力和特定人群的權(quán)力象征。
其實玉體主要是“獸面紋”的物質(zhì)載體,而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玉所具有的財富價值被認可,而隨葬玉器的數(shù)量增多,紋飾的簡化,其所具有的財富價值不斷被強化,而對社會財富的壟斷將是通過權(quán)力的強化來實現(xiàn)。玉琮的功能和象征意義只是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每件事物的出現(xiàn)都有其偶然性或必然性。以現(xiàn)代人的思維去揣測古代人的想法,往往會出現(xiàn)偏差,失之厘毫,錯之千里。把一件事物簡單的去理解或分析,可能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安志敏、汪遵國兩位先生認為的“如果過于夸大玉琮的作用,是不符合考古學(xué)的實證要求的”;“對神徽不能想象得太神奇,想象得太神奇提出來的看法我們可能感到很新穎,很有吸引力,但是未必符合實際”。以后隨著新的考古資料與實物出現(xiàn),對其將會有嶄新的認識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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