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摘 要：嚴歌苓是中國大陸與海外華人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展現(xiàn)了各種自然生動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些關(guān)系中，溫情關(guān)系是較為普遍且頗具特點的。這種溫情存在于文本中的人物之間，存在于闡釋者的述說之中，更存在于作家的內(nèi)在情感之中。在嚴歌苓所提倡的“冷靜的憂傷”的審美范疇中，這類溫情關(guān)系被冷靜地編制，并不可避免地滑向悲情。研究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有益于我們更準確地把握小說中各種生動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深入地解析嚴歌苓小說的“悲劇性”，進而更全面地理解作家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觀。

關(guān)鍵詞：溫情關(guān)系 嚴歌苓 構(gòu)成 特點

作為“第五代移民”的嚴歌苓，或以“高倍數(shù)的敏感”感知異域生活，或以海外人的身份書寫大陸，在特定的文化場域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繽紛多姿的小說世界。但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在任何時候、任何程度上都不受二元文化對立模式的制約，她完全是在這種模式之外寫作。她的作品所表達的是普遍的、不包含任何特殊族裔感受的文學主題。在這些主題下，小說文本能夠體現(xiàn)出自然生動的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這些關(guān)系中，溫情關(guān)系無疑是最溫暖、最動人的?！渡倥O》中小漁和意大利老頭在相處中積聚的寬容與愛護，《栗色頭發(fā)》中“素色頭發(fā)”對“我”的苦苦尋覓、一往情深，《搶劫犯查理和我》中“我”和查理那置身于生命哲學對立中的情感，《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燕娃和亞當歷經(jīng)情感生死輪回之后的相濡以沫……所有的這些溫情如一股股暖流，在嚴歌苓看似冷靜、憂傷，甚至冷漠的表層之下靜靜流淌，流向文本中每一段飽經(jīng)風霜、歷盡滄桑的情感，也流進了每一個讀者那敏感、柔情的心底。

一、溫情關(guān)系的構(gòu)成

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是極富層次感的，是一脈相承的。細讀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嚴歌苓小說中的這種溫情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文本中的人物、闡釋者和作者三個層面上。這三個層面，由外到內(nèi)、由表及里，層層深入，一脈相承，并融為一體。具體而言，溫情關(guān)系既體現(xiàn)在文本中人物間的溫情脈脈，又得益于文本闡釋者的溫情述說，更反映出作者本人——嚴歌苓作為女作家的一抹溫柔情懷。由此可見，對嚴歌苓小說中溫情關(guān)系的構(gòu)成分析，也是對這種溫情關(guān)系來源的追溯。

（一）文本中的人物

嚴歌苓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主人公）是溫情關(guān)系的直接體現(xiàn)者。穿梭于嚴歌苓筆下各種自然生動的人物關(guān)系之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有朦朧的愛情，也有更高更普遍的人性關(guān)懷，還有歷盡劫波、飽經(jīng)風霜之后的惺惺相惜和相濡以沫。從所有這些看似溫柔的情感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濃濃的溫情。《少女小漁》中的小漁是一個非常認真生活又非常勤勞、善良的女孩子。她為了拿到綠卡，被迫跟一個瀕臨死亡的意大利老頭假結(jié)婚。對于在美國艱難求生的小漁來說，掙錢本就很不容易，貪小的老頭還漲了她的房租。小漁與老頭最初艱難的相處，緣于小漁的善良、包容和意大利老頭苛刻、刁難之間的不斷磨合中。然而老頭在和小漁長期相處中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欺負這個小姑娘，她都很有尊嚴地生活，她對你也還是始終如一地包容、關(guān)心。一天小漁走到大市場上，發(fā)現(xiàn)老頭在那里拉小提琴——老頭是個落魄的音樂家。忽然刮起風，下雨了，老頭的禮帽掉了，放在提琴盒子里的鈔票也在風雨中飛起來。小漁不顧男朋友不準她去幫忙的無理要求，直接過去幫老頭把一張張鈔票撿起來。于是，意大利老頭也在感動之中漸漸改變了對小漁的態(tài)度，情感上的堅冰逐漸融化了。溫情，即溫柔深情的情誼。它沒有激情的熱烈、沒有絕情的徹底，本就不易引起人們情感上的波瀾、感知和回應(yīng)。而且，紅塵碧海，又有多少溫情淹沒在看似很不溫情的表達方式中（爭吵、埋怨、置身事外）?！兑彩莵啴?，也是夏娃》中，燕娃雖遭前夫遺棄，但兩人始終保持著親密的朋友關(guān)系。燕娃面對前夫時，言語特別粗野，“他媽的”貫穿始終。她罵個不停，罵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罵前夫絕情絕義而又惺惺作態(tài)，罵前夫的新太太挖人墻腳還趾高氣揚，她的前夫則十分幸福地聽著，享受著兩人之間一如既往的理解與信賴。長久的夫妻相處讓她的前夫毫不費力、自然而然地從她的抱怨、謾罵中感受到隱匿其中的溫情?！八R盡滿腔郁悶，表達出殘存難遣的深情，在心頭掃除一個空間，讓前夫以朋友的身份重新入住?！眥1}

（二）闡釋者

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不僅僅是文本中人物關(guān)系的一個側(cè)面，也是闡釋者與文本中人物的一個側(cè)面。陳思和教授在他論及嚴歌苓的論文中，特別提醒我們要注意小說中那個無處不在的闡釋者。細讀嚴歌苓的小說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里面所有的事件和活動，包括人物的心理活動，都是由闡釋者講述出來的，而不是由事實客觀顯現(xiàn)出來的?！皵⑹稣叩纳矸菔菙⑹龃匀硕皇桥杂^者。即使闡釋者/敘述者并不是文本中的人物，與事件發(fā)展無關(guān)，但他不自覺地把自己人物化了，充分顯示了自己的感情、思想和愿望。文本正是在闡釋者的思想、感情、愿望的操縱下運作并生發(fā)?！眥2}由此可見，闡釋者對小說故事的述說主要不是敘事的，而是抒情的。在嚴歌苓的小說中，闡釋者猶如小說世界中掌控人物情感的大神，通過播撒情感的火苗，讓其在人物之間或蘊蓄或燃燒或蔓延或熄滅。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是文本中人物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自然生發(fā)，也是闡釋者對文本中人物關(guān)系的情感投注，體現(xiàn)了闡釋者的一片溫情。

《扶?！分?，面對由文化差異造成的愛情觀、婚姻觀、人生觀的鴻溝，扶桑并不指望與她深愛的克里斯結(jié)婚，敘述者也在理智上默認了這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美麗的悲劇”。他們的愛情難以向著圓滿的方向盡情綻放、全力奔跑，也不可能消磨殆盡，只能如一股潛流在彼此心中緩緩流淌。激情與他們無關(guān)，絕情離他們太遙遠，溫情才是他們之間最恰當?shù)臏囟取?/p>

“在克里斯仰起臉背誦功課時，你正在跟自己做一個游戲：閉一會眼，再睜，窗臺上一定會再添個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圈月光，添一片楊樹葉子。這就是你最猛的一陣想念。窗子總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圈月光，一只雀，一片葉子當克里斯來相顧無言?！薄斑@時克里斯走進一片森林，沒有路……他扯下一片葉子，在嘴上吹，吹出鳥叫、蟲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時候，你正在梳一個新學的發(fā)式，你看著鏡子，一口氣噎住了：這是第一百天沒有克里斯這個男孩了?！眥3}在這里，似乎每一句話都能滲出情感的汁液來，這情感是扶桑的，是克里斯的，也是闡釋者的。在這里，闡釋者無疑是抒情的，抒發(fā)的是溫情，也是滿含溫情地在抒情。

（三）作者

如果我們將嚴歌苓小說中溫情關(guān)系的顯現(xiàn)看成是一個完整的縱深結(jié)構(gòu)，那么撥開文本中人物間的溫情關(guān)系、闡釋者的溫情述說，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嚴歌苓這個小女人的一腔溫柔情懷。由于我們的思想產(chǎn)物是被我們長期的情感積淀所控制的，因此可以說，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是嚴歌苓本人作為女人、女作家的柔情折射，是其獨特的世界觀、人生觀、創(chuàng)作觀的體現(xiàn)。嚴歌苓小說中的所有溫情都離不開女性，準確地說，是嚴歌苓小說中女性的溫柔、隱忍、寬容、善良培育滋養(yǎng)了綿綿的溫情。嚴歌苓曾說“我欣賞的女性是包容的，以柔克剛的，不跟男人一般見識的”{4}。扶桑是跪著的，但她卻原諒了所有站著的男人。誰又能否認是扶?！暗啬甘健钡陌萘艚o克里斯、大勇，甚至是每一個她叫不出名字的嫖客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溫情。“女性的美，在于她的溫柔……這種溫柔是從她每根汗毛孔里滲出的，自然質(zhì)樸到極致?！眥5}這種溫柔使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多了一層溫情。在《陸犯焉識》中，面對陸焉識的漠視，溫柔的馮婉瑜給予自己丈夫的始終是如一、無言的深愛。

二、溫情關(guān)系的特點

溫情關(guān)系是嚴歌苓小說世界中溫暖且極富魅力的一角?！皽厍椤保櫭剂x，它是溫暖的、深情的。溫情，與嚴歌苓小說的“客觀、冷漠”（陳瑞林語）、“悲劇性”（于青語）相伴相生，因而它又是獨特的、神秘的。探索嚴歌苓小說中溫情關(guān)系的特點，是揭開溫情關(guān)系神秘面紗的過程。

（一）溫情關(guān)系的冷靜編織

溫情關(guān)系本是一種“暖色調(diào)”的情感關(guān)系，但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卻因其過于冷靜，甚至是冷漠的表現(xiàn)方式降低了情感的熱度，進而融于嚴歌苓那“冷靜的憂傷”的敘事格調(diào)之中。在嚴歌苓的小說世界中，這種溫情關(guān)系或被打斷，或被擱置，或被漠視，它既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又不時地淡化自己的存在，使得作品中的“我”、敘事者、讀者還沒來得及將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品味一番，就被隨之而來或終將到來的“情況”潑了一身冷水?！拔夷贸鲎詈玫男Γ敫谢?。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們這樣的男人多半溫柔。只有比他更溫柔、更柔弱的東西才能感化他。也許等孩子出世后，他面對的是兩個柔弱于他的生命，他會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樣子在亞當眼里是好看的。”{6}“我”滿懷柔情地想象著“我”、孩子、亞當三人構(gòu)成的溫情畫面。結(jié)果，“圣母瑪利亞，他從袋里抽出一張支票，輕柔地展開，給我看那上面的一個‘2和四個‘0。手勢僅像展示一件神圣的禮物，我喉頭又一陣痙攣，赤腳沖進浴室，這回成了回腸蕩氣的怒吼，我要讓他看看我的代價是否與他的價碼等值?！眥7}前者是身為女人和母親的燕娃的溫情想象，后者是亞當在兌現(xiàn)支票。正是亞當“輕柔地”展開支票的行為，使“我”返回交易，也使得“我”之前的溫情想象顯得那么多余，那么荒誕。

除了故事情節(jié)對溫情關(guān)系的破壞，嚴歌苓慣常使用的元敘事也對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進行干涉?！八^元敘事，是對敘事的敘事，即故意暴露寫作技巧和策略。元敘事體現(xiàn)了敘述者的自我意識和參與敘述的欲望?！眥8}在元敘事中，敘述者以其“故事外”人的身份參與到敘事中，對情節(jié)、人物心理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進行解讀。與此同時，敘述行為的“插入”也必然在故事和讀者之間造成一種離間效果，使得讀者對故事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從這個角度來說，元敘事的運用，對小說文本（包括其中的溫情關(guān)系）是一種解讀，也是一種解構(gòu)?！斗錾！分?，作者先肯定了克里斯對扶桑那夾雜著愧疚的溫情，但隨即又否定了先前的判斷，“可能我又判斷錯了，克里斯這一刻根本沒去想什么犧牲和贖罪。我對于白種人行為的推理常常按中國人的邏輯，好的時候就是笑話，壞的時候就是沖突?！眥9}在這里，克里斯以“犧牲”和“贖罪”為橋與扶桑建立起的溫情就這樣被不確定的判斷給肢解了、否定了。

（二）由溫情向悲情的滑落

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關(guān)系或隱或現(xiàn)，或短暫或綿長，最終都無一例外地向著悲情的方向滑落。因此，從溫情關(guān)系的發(fā)展趨向來看，小說中溫情關(guān)系的顯現(xiàn)非但不與嚴歌苓的“客觀、冷漠”相沖突，反而凸顯、加劇了小說的“悲劇性”?！蛾懛秆勺R》中儒雅聰慧的陸焉識，因為對妻子沒有感情，選擇出國留學，回國后成為一名頗有名望的大學教授。20世紀50年代，陸焉識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諳世事的清高和耿直被打成“反革命”，而總想辨別是非曲直的執(zhí)拗書生氣，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最終在西北荒漠上改造了20年。出國、改造、教授、囚犯，在陸焉識歷經(jīng)命運錯位、人生浮沉時，妻子馮婉瑜幾十年如一日地等候丈夫的歸來，默默地表達對丈夫的一往深情。待到陸焉識反思浮華半生，逐漸領(lǐng)悟到妻子無言的愛，打算親口表達對妻子的真愛時，馮婉瑜卻在他歸來前突然失憶，隨即離世。在陸焉識“領(lǐng)悟”之前，妻子馮婉瑜的溫情守候是沒有回應(yīng)的。而待陸焉識領(lǐng)悟到妻子的深情，夫妻團聚，他此時的真情表達卻被妻子的失憶、離世隔開了。縱使陸焉識、馮婉瑜對彼此的溫情不會因失憶、死亡而減弱、消失，但是二人之間的溫情關(guān)系最終沒能得到互動、穩(wěn)定、長久的建立。小說最后以馮婉瑜死亡、陸焉識回歸大漠度余生的凄涼結(jié)局將這段溫情推向了悲情的谷底。除此之外，《梨花疫》中“于司令”與叫花子“萍子”之間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的“愛情”也斷送在萍子被當作麻風病人被抓的無奈結(jié)局中?！兑彩莵啴?，也是夏娃》的結(jié)尾燕娃和亞當在孩子的墳冢之前緊緊擁抱，歷經(jīng)情感的生死輪回、“情”與“利”的冷漠對決，他們成了真正的朋友，溫情在此刻升騰。但是溫情的背后是彼此心中刻骨銘心的隱痛，此時，溫情關(guān)系的建立，于他們而言只是一種慰藉，與隱痛做伴的殘生才是他們的未來，也是他們的結(jié)局。

嚴歌苓筆下的人物多是輸者、弱者，她以冷靜的筆調(diào)展現(xiàn)輸者的各種輸法，表現(xiàn)弱者“弱”到極處的“憐”，因此，她的小說總是籠罩著一種悲劇氛圍。盡管如此，女作家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也是“滿蘊著溫柔”，她以一顆敏感的心，感性地將一段段動人的情在我們面前展開，讓我們看到了其中的溫情，也感受到了嚴歌苓這個小女人的溫柔情懷。捕捉、感受嚴歌苓小說中的溫情，是對小說文本及作家本人的溫情解讀，這樣的解讀，讓我們從小說的悲涼中讀到“暖”，從作者的冷靜述說中讀到感性書寫。

{1} 湯擁華、張純：《文化邊緣的言說與抉擇——嚴歌苓小說論》，《華文文學》2005年第2期。

{2} 柳珊：《闡釋者的魅力——論嚴歌苓小說創(chuàng)作》，《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1期。

{3}{9} 嚴歌苓：《扶?！罚虾Ｎ乃嚦霭嫔?002年版，第107頁，第122頁。

{4} 嚴歌苓：《十年一覺美國夢——復旦大學講座的演講詞》，《華文文學》2005年第3期。

{5} 嚴歌苓：《波西米亞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頁。

{6}{7} 嚴歌苓：《也是亞當，也是夏娃》，寧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4頁，第224頁。

{8} 熊巖：《超越大氣，走向厚重與豐腴——嚴歌苓新世紀十年小說創(chuàng)作論》，《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參考文獻：

[1] 湯擁華，張純.文化邊緣的言說與抉擇——嚴歌苓小說論[J].華文文學，2005（2）.

[2] 柳珊.闡釋者的魅力——論嚴歌苓小說創(chuàng)作[J].當代作家評論，1995（1）.

[3] 嚴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

[4] 嚴歌苓.十年一覺美國夢——復旦大學講座的演講詞[J].華文文學，2005（3）.

[5] 嚴歌苓.波西米亞樓[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6] 嚴歌苓.也是亞當，也是夏娃[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0.

[7] 熊巖，萬濤.超越“大氣”，走向厚重與豐腴——嚴歌苓新世紀十年小說創(chuàng)作論[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5）.

[8] 嚴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