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冰
一
劉順才看著號子里身邊的人,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前面緊挨著他蹲著的是一個左小臂上有紋身的年輕人,理個小板寸,穿件白汗衫,汗衫上血跡斑斑,下身的牛仔褲上幾個窟窿,不知道是扯破的還是流行時尚,他看過去的時候年輕人剛好拿眼睛掃過來,那眼神兇巴巴的,劉順才趕緊低下頭順便往里面挪了挪。
他左側蹲著的兩個人跟他年齡相仿,都是40多少的模樣,其中一個還帶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看到劉順才看他,還沖他點了點頭。劉順才也緊忙回了個點頭,兩人都不約而同不自然地相對苦笑了一下,他們是一批抓進來的。另一個人始終低著頭,時不時用手撓撓腦袋,很苦惱的樣子。
劉順才心里嘀咕,看著那位挺斯文,想不到也會去那種地方去啊。唉,想到這,他突然開始惱恨自己: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有心思去考慮別人!想到這,他心中一陣苦惱,不由分說,肚子里恨上了馬三,不是馬三刺激,他說什么也不會犯這個錯誤出來!
馬三名叫馬山,大伙都說方言,馬山馬三聽著差不多,時間長了就喊成馬三了。而馬山也覺得馬三這個名聽著夠江湖味,也就應承下來了。他是劉順才隔壁村紅崖子村的,他們是一起的工友,都在劉宏業(yè)的工地上干活。馬三膀大腰圓的,愛喝酒,愛吃肉,愛吹牛。他們經(jīng)常逗馬三說,你喝酒吹牛,改天老天把你娃給收了。馬三哈哈大笑,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不讓喝酒是不讓那些沒酒量的喝酒,我這公斤級別的不包括。大家也就經(jīng)常附和一笑,然后一起騙馬三的酒喝。馬三為人爽快,倒是也不計較,只要陪他喝高興,他都愿意施舍。不過對于老是蹭酒又不惦記還請的,馬三總會找個機會喝多后把對方狠狠收拾一頓。時間一長,除了劉順才這喝酒不出聲,喝醉就倒的,再就是看工地能喝兩斤白酒的老馬外,也就沒有人蹭他的酒喝了。
前天下工,馬三拽著劉順才一起去用皮管子沖澡。天熱了,不沖一下人難受,可是去洗澡吧,現(xiàn)在的澡堂子貴的要死,隨便洗個澡就得30多塊,工地上干活,天天臟,花不起那錢。工友們就自我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皮管子洗法,在水龍頭上接個皮管子,皮管子頭上接個礦泉水瓶子,然后把礦泉水瓶子身上戳幾十個小眼出來,就成了澡堂子的花灑了,倒是也洗的方便。缺點就是得兩人一組洗,一個舉著皮管子一個沖,完了交換。
劉順才舉著管子讓馬三洗,馬三從褲兜里掏出從做飯的張?zhí)m花那里偷來的洗發(fā)水,擠出一堆來從頭到肚子揉的到處都是。劉順才認得那個洗發(fā)水,工友們基本都不用洗發(fā)水,就是工頭發(fā)的肥皂或者香皂,只有做飯的張?zhí)m花會用洗發(fā)水。劉順才邊看著滿身沫子的馬三,調侃道:“馬三,你吃喝嫖賭,現(xiàn)在還偷人家的洗發(fā)水,”
馬三使勁揉著腦袋上的沫子,笑罵道:“放你娘個屁,老子會去偷啊,是張?zhí)m花自己給我的,讓我洗香了跟她今晚夕私會去!”
劉順才哈哈大笑,“你就吹吧,張?zhí)m花會瞅上你這個黑叫驢啊,你不定乘人家做飯從人家房里偷的?!睆?zhí)m花四十多歲,是劉宏業(yè)的本家姨娘,死了男人,兩個兒子都在上學,沒辦法就求到劉宏業(yè)這里。劉宏業(yè)在老家十里八鄉(xiāng)名氣很大,開的宏業(yè)建筑公司一年四季活不斷,這點事也不是大事,還可以在鄉(xiāng)鄰面前落個好名聲,就爽快地答應了。不過作為生意人,雁過拔毛還是改不掉的,張?zhí)m花要拉扯孩子,每個月手頭都少不了開銷,要是按建筑工地的領錢法,兩個孩子的開銷就是個問題。劉宏業(yè)答應給張?zhí)m花月結工錢,不過每月只給張?zhí)m花一千四百塊錢。而如果是雇傭其他人,廚房兩個做飯的管七十多口人的飯,少了兩千塊是斷斷沒人干的,張?zhí)m花明知吃虧,圖在每月有個收入,也就答應了。劉宏業(yè)倒也不耍賴,雖然欠工友的工錢不給,張?zhí)m花的倒是月月支付的。
張?zhí)m花剛來工地時舉目無親,大伙知道她是劉宏業(yè)的姨娘,可看著姨娘也就是做飯,知道劉宏業(yè)也未必真把這個姨娘當回事,沒幾天也就開始纏磨張?zhí)m花。工地上的男人都離家出來打工,常年見不到老婆,下工后最大的樂趣就是坐路邊看城里的漂亮姑娘在街上走來走去,可那些都是天上的星星,看得著摸不著,還看的一肚子火起。張?zhí)m花雖然四十多了,但相貌端正,眉眼看著還是有點半老徐娘的味道,所以工友們每天開飯時是最歡樂的。后來有幾個外省過來的乘喝了點酒對張?zhí)m花動手動腳的,剛好被路過的劉順才和馬三看到,馬三當時極為光火,順手掄了把鐵鍬就拍了過去,三下就拍倒兩個,劉順才也乘火打劫跟在后面把拍到的那幾個狠狠地踢了幾腳。他倒不全因為生氣,更多是因為自己人還沒有打張?zhí)m花的主意,這幾個外省的野狗居然膽子不小。幾個外省的被打了也不敢還手,馬三的煞氣還是很嚇人的。后來有一個的肋骨去照了X光,被拍斷了找了過來,劉宏業(yè)出面把那幾個外省人給轟了出去,一毛錢沒賠。自此,馬三的威名就顯赫了起來,劉順才也癩蛤蟆叼住天鵝腿,行情見漲了。
從那以后,工友們都視張?zhí)m花為馬三的人,張?zhí)m花看著馬三膀大腰圓也是個靠山,也就裝模裝樣地不理其他人。而劉順才天天跟馬三在一起,自然知道他們兩人屁的關系都沒有,所以才認定是馬三吹牛。
馬三聽到劉順才笑自己,自己也笑了,邊搓頭邊說道:“說實話,我這人雖然也惦記女人,可我這人還不會欺負一個寡婦去,張?zhí)m花拉扯兩個兒子已經(jīng)苦成個蛋蛋了,我再圖謀人家,我馬三可干不出那個事來!”
劉順才嘿嘿一笑,壓低聲音說道:“那是你白天的時候,到天黑了你那個小黑驢子亂叫喚了,你腦子一燒,保不齊就干了瞎事了?!?/p>
馬三把一把沫子猛地扔了劉順才一臉,看著狼狽不堪的劉順才哈哈大笑起來:“你就放你的臭屁吧,真憋不住了,老子不會出去找小姐去啊,你看富民巷的那個紅燈區(qū),啥樣的都有啊,又不貴!”
劉順才把臉上的沫子揩掉,聽馬三這么說,不禁樂了,“馬三啊,你不吹牛你是不是會死???就你這鳥樣,你還去富民巷找小姐???”
富民巷離工地不遠,是市里民間相傳的紅燈區(qū)。劉順才跟劉宏業(yè)去拉腳手架的時候路過過,那些臨街門面都是玻璃門,每個門里面都坐著幾個衣著暴露,慵懶無聊的女子。劉順才當時好奇地往里面張望時,被一個長發(fā)女子看到,她跟身邊的伙伴說了個啥,幾個人一起大笑起來,其中一個還朝著劉順才招了招手,嚇得劉順才趕緊緊走兩步,一時節(jié)奏不對,還差點摔倒在地。回來后劉順才還回味過那幾個女子的模樣,睡不著的時候也想入非非過,不過知道自己的狀況,沒幾天也就扔了過去。
馬三看看周圍沒人,往劉順才跟前湊了湊,神秘地說道:“你知道個屁!我前幾天不是晚上一個人出去了,10點才回來嗎?”
“你不是去找你城里的親戚去了?”
“呆鳥!我城里有個屁親戚,我就是去富民巷了?!?/p>
“你找了?”
“找了!”
劉順才一陣心跳,身體有了反應,“咋樣?”
“舒坦死了!100塊錢一次,我換了兩個!”馬三一臉的陶醉,“還是年輕的好啊,舒坦的我呀……”
劉順才已是滿身大汗,冷不防被馬三一把抓住了要害,馬三呵呵狂笑了起來,劉順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關鍵部位堅硬似鐵了。惱羞成怒,劉順才抬腳踢翻了馬三。
馬三倒也沒有生氣,笑著從地上爬了起來,“你個傻貨還真相信了,看把你激動的成啥樣了!”
劉順才也感到極為狼狽,沒好氣地瞅了馬三一眼,罵道:“你看看自己,你還不一樣!”
兩人相互看看對方,都大笑起來。
事后也就過了,結果到晚上睡覺,劉順才半夜里做夢把自己給憋了醒來,夢里面自己和張?zhí)m花拉拉扯扯的,每到關鍵時候總有人出現(xiàn),害得他總行不了好事。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大汗,感覺著自己不爭氣的家伙什,心里卻不由得想起了馬三下午的話,糊里糊涂地竟然一夜未睡。
二
這事就是湊出來的,劉順才越回憶越惱火。
第二天起來,劉宏業(yè)早早來到了工地,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扎了一頭的小辮子,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小伙子。黃頭發(fā)扛著個攝像機,小姑娘手里拿著個大話筒,攝像機上寫著:西平電視臺。
大伙正在吃早飯,看到這情況,常年出來打工的馬三踢了劉順才一腳,“電視臺的來采訪了,有熱鬧瞧了!”
黃頭發(fā)和小辮子扛著攝像機過來拍大伙吃飯,大伙都端著碗看新鮮。小辮子姑娘笑笑大聲說道:“師傅們,我們來抓幾個鏡頭,你們吃你們的,你們看著我,這鏡頭就沒法拍了!”
她說歸說,大伙還是端著碗,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小辮子一下臉紅了,她分明讀懂了大伙的眼神。黃頭發(fā)笑了起來,也大聲說道:“師傅們,你們別管我們,正常吃飯,我們把你們拍好了,晚上的新聞大伙就看見自己了!這么看著我們,拍不了大家伙也上不了電視了!”
黃頭發(fā)這話起了作用,工友們興奮了起來,上電視,上新聞啊。每個人埋頭都認真地吃了起來,幾個人還故意呼嚕呼嚕地喝起湯來。小辮子一笑,兩個人開始拍攝。
劉順才吃完飯,就聽到劉宏業(yè)在喊大家集合,大伙集合了以后聽那兩個中年男子說了一會,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來市勞動局最近接到舉報,說劉宏業(yè)找工人來干活不給錢,前年的工錢都沒給人家結清,被人家告到了勞動局。勞動局和電視臺就來實地采訪和落實了。劉宏業(yè)賭咒發(fā)誓地說自己從沒有拖欠過大伙的工錢,前年那個是借他的錢太多,把工錢頂了還不夠,就沒給他給。還讓在場的工人們證明。
大伙都是劉宏業(yè)召集起來的,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小辮子聽劉宏業(yè)說讓大伙證明,就拿了話筒過來詢問,可大伙都光笑不說話,沒一會,小辮子也急了,小鼻頭都出汗了。
冷不防,小辮子把話筒塞到了劉順才的鼻子底下,問道:“這位師傅,你在這里工作多久了???”
劉順才前面看著熱鬧,突然接了這碴,黃頭發(fā)又扛著攝像機對準了他,他一緊張,開口就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沒見過大鏡頭!”
工友們哄堂大笑起來,劉順才感到難堪至極。他本來是說不用了,我沒什么好說的,可一看到鏡頭就犯暈了,才帶出那句渾話來。
小辮子也抿嘴笑了,她看出來劉順才很緊張,她忍住笑意,又低聲說道:“師傅您別緊張,沒關系的?!?/p>
劉順才滿頭大汗,使勁瞪了瞪眼睛,想起了小辮子的提問,這次很利索地就回答了,“干了五個多月啦!”
“那你的工資每個月都領到了嗎?”
“沒有啊,都是干到年底才領的啊。”
劉順才說完就感覺到不對,頭皮涼颼颼地,他轉頭望去,劉宏業(yè)在他身后,眼神里充滿了怨恨。
小辮子得勝般地看著劉宏業(yè),沒有再問下去。勞動局的那個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很官腔地問道:“劉經(jīng)理,這是怎么回事?”
事情后面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大伙沒預料到的結果,劉宏業(yè)趕在中午前當著勞動部門的人面前就將大家5個月的工資全部發(fā)了下去,而且面對記者保證了以后工資的按時發(fā)放。大家伙領到了錢都很是高興,中午吃飯的時候都過來拍劉順才的肩膀,馬三更笑嘻嘻地稱他為好漢。不過,馬三也對劉順才撇了撇嘴,說道:“老劉啊,去收拾下東西吧……”
劉順才也知道自己麻煩來了。果不其然,吃完飯,眼鏡會計就過來通知劉順才,“老板發(fā)話了,你趕緊走人!”
劉順才知道自己徹底把劉宏業(yè)得罪了,心里也明白求告沒門?;厝ナ帐傲藮|西,捏了捏自己口袋里厚墩墩剛領到的那一沓錢,心底也豪氣起來,走就走!哪還找不上個活!
劉順才走的時候,工友們都在干活,劉宏業(yè)沒走,站在那陰郁地盯著劉順才,大家伙兒也沒膽子去跟劉順才打招呼送別。劉順才雖然硬挺著腰板往大門走去,可出了大門,卻心里沒來由地失了底氣。
他只背了一個旅游包出來,那是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包挺大,裝衣服很合適,鋪蓋卷就拜托給了馬三,說好了找到了活再來取。
三
出了工地,劉順才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汽車行人,突然感到一陣惶恐,這個巨大的城市對他來說,還是非常陌生的。雖然他跟工友們也經(jīng)常出去轉悠,去中心廣場,去南水河,去那些大商廈坐過那些各種各樣的電梯扶梯,還一直沒有一個人出來溜達過?,F(xiàn)在一個人站在路邊,沒由來的一陣害怕。他捏捏口袋里的錢,決定先去郵局給家里匯款。
去郵局的路上,他琢磨了一下。剛領到了7800塊錢,家里這個季節(jié)應該沒有太多的開支。春季種地時的種子化肥款是他去年在老君鄉(xiāng)給一戶藏民放羊賺的錢,二丫頭上初二,現(xiàn)在上學政策好,每個月也沒多少開支。家里頭估計現(xiàn)在小菜地里的菜瓜、青椒、西紅柿什么的都熟了,吃喝應該沒問題。老婆是個精細人,會過日子,家里打理的好的很。
想到老婆,劉順才不禁全身發(fā)熱,趕緊看看四周,如同做賊了一般。隨即他又想到了大兒子。大兒子十九歲,高中畢業(yè)就不愿意上學,去年就跑來西平打工。也不知道在干啥,每次回家去都有個新說頭。一會說在學理發(fā),一會又在酒店學廚師,過年回來說是在網(wǎng)吧當網(wǎng)管,3月份種地忙活的時候又突然跑回來問劉順才要5000塊錢,說是做什么直銷,說投5000塊3個月就可以賺到10萬,一年就可以成為百萬富翁。整天在他們兩人面前念叨,老婆耳朵軟,聽著心熱就勸劉順才支持兒子。劉順才一開始也聽著心熱,后來左思右想,覺得不靠譜,硬是扛住沒給錢。兒子折騰了一個禮拜,看老爹堅決不給,老媽想給沒錢,招呼沒打又跑回西平了。自后從老婆那里得知,說在一個什么廣告公司做業(yè)務。劉順才也不懂,來西平后按照地址找過一次,結果公司倒是有,兒子確實也呆過,不過呆了一個月就被辭退走了。劉順才給他打電話,電話也停機了。
想到兒子,劉順才很是失落。兒子劉得意出脫的倒是像條漢子,一米八的個頭,相貌也周正,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在村子里也老被人夸兒子長得精神。可劉順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其實是個銀樣蠟槍頭,沒什么干貨。除了長相周正外,可以說是一無是處。因為是獨子,所以劉順才兩口子也跟所有的農(nóng)民夫婦一樣,對這個兒子可謂寶貝至極,從小寵著慣著,從來也舍不得指責個啥,打罵更是談不上,倒是對小兒子三歲的二丫頭劉桂萍,時不時指使著干這干那的,好像兒子才是小的一樣。而劉得意也是習慣成自然,就是回到家里,使喚自己妹妹端茶倒水盛飯什么的,也是自然無比,感覺是天經(jīng)地義。劉桂萍小時不明白,現(xiàn)在丫頭慢慢大了,也經(jīng)常同哥哥爭鬧個一二,而每次劉順才夫婦總是敲打丫頭,說丫頭遲早出門,不學著勤快點,將來到婆家被人瞧不起受氣。劉桂萍時間長了也知道爭不過哥哥,也就認了命,心里靜了,反而比哥哥多看到了父母的辛苦,每天放學就幫著父母做這做那,暑假里還幫著地里干活,倒是讓劉順才經(jīng)常感觸丫頭的乖巧。而劉得意則是家里的少爺,上學時都是當媽的吃喝做好才硬拽起來,放學回家就是看電視或者出去找同村的同齡人吹牛瞎聊,到現(xiàn)在連個鐮刀把都拿不利索,更別說其他農(nóng)活了。
劉得意人懶不說,心思還奇高,一點看不上蓮花村的小天地,高三一畢業(yè),情知自己不是上學的料,離校沒幾天,就伙同村里的幾個志同道合的伙伴奔西平城里去打工了。劉順才也攔不住,雖然心里千般不愿,卻也無可奈何。兒子經(jīng)常幾月不回家,回家基本就是要錢花,老婆子心疼,每次雖說嘴里嘮叨,卻也背著劉順才給兒子揣給三五百的。劉順才心里明白,也是個無奈,只能裝作不知。年前兩口子睡下合計,都覺得得盡早給劉得意訂下門親事,娶給個老婆,估計他也就老實規(guī)矩地過日子了。不然時間一長,混成個逛鬼,將來又是個大麻煩。兩人一算計,雖然日子精打細算地過,劉順才也早早給兒子結婚做儲備,可滿打滿算,手頭現(xiàn)在也不過五六萬塊錢,而現(xiàn)在農(nóng)村娶媳婦,干禮彩禮水漲船高,手頭富裕的人家光干禮就能給到十萬去,更別說其他的開銷。這樣,劉順才才決定出來打工,這么干上三年,湊個十萬的數(shù),兒子也年齡差不多了,好好尋個不心狠的好親家,娶個兒媳婦估計也夠了。
劉順才心里撕磨著家里的一攤事,耷拉個腦袋慢慢走著,猛然記起自己是來給家里匯錢的,趕緊抬頭看日頭,再看看周圍,自己居然走過了郵局,拐到另一條街上了。劉順才趕緊掉了個頭,朝郵局走去。到了郵局,結果郵局說已經(jīng)過了四點半,不再接受匯款業(yè)務了,讓他第二天來辦。劉順才無奈,捏捏口袋里的錢,走了出來。
四
站在街上,劉順才一時茫然,不知道該去哪里。對西平城,他說不上陌生,也說不上熟悉。因為離村子90多公里路,倒是也來過很多次,但每次基本都是奔東關的一些批發(fā)市場去,購置些家里的農(nóng)具用具什么的,很少滿城滿城地轉。也就是來工地后,每天下工跟工友們出去逛,才逐漸在市中心附近溜達過幾次,跟城里人一樣,裝模作樣地去看看夜間的廣場噴泉,偷著瞅瞅在廣場里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的年青男女??苫径际窃谝估铮@艷陽高照的大白日,基本都在工地干活,誰也沒出來逛過?,F(xiàn)在的劉順才,就一時不知道去哪里了。
想了想,劉順才突然雄心大起:滾他奶奶的,今兒個就好好浪一下這個西平城,到那些商場里去給老婆子和丫頭買套衣服去!明兒個直接回家,還省兩個匯款的錢!想到這里,劉順才情緒突然高漲起來,他瞅瞅左右,尋了個一路公交車站直奔而去,他知道,一路車到大十字廣場,那里的服裝店星羅棋布,賣吃食什么的也多。
晚上8點多,劉順才又晃回了東關里。下午的商場倒是去了,結果那些衣服標價直接把劉順才給嚇了出來。打眼看著好看點的衣服,明晃晃地都標在四位數(shù)以上!劉順才剛站在一件天藍色外衣前面,琢磨著如果老婆子穿起來會是個什么樣,旁邊就笑容可掬地過來一個大姑娘問是給誰買,還說商場今天搞活動,可以打六折!劉順才看看那兩千多的標價,心里突突跳:乖乖,就是六折也一千二,口袋里的一少半就沒了!嚇得他話都沒敢接掉頭就走。后面姑娘吃吃地笑,他情知自己臉紅且狼狽,卻也無可奈何,硬生生箭步?jīng)_出了商場。
再后來劉順才就在街上晃來晃去,又進了幾家服裝店以后就徹底放棄了給老婆丫頭買衣服的念想。實在是太貴了!算了,還是回去把錢給了老婆子,由她去買吧??墒茄劭粗栠€沒落西,劉順才無處可去,就順著一路車的方向往回走,邊走邊看街景,倒也爽意。只是不知不覺又走回到東關工地附近,恍然自己再沒法進去了,站在路口不覺彷徨起來。
站立許久,劉順才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工地去不了了,明天打算回家,這都是自己琢磨好的事情,傻乎乎站這里做什么?難道等劉宏業(yè)回來請著回去?還是找地方吃飽肚子,然后尋個便宜的小旅館倒頭一睡,明天回家得了!主意打定,劉順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已經(jīng)很餓了,早上沒吃好,中午一折騰就沒吃,這會的肚子已然餓得打起鼓來了。
錢是人的膽,平日里餓了,劉順才也許找個面館來份大碗的炮仗面就解決了,今天劉順才看著那些小面館,總覺的過于逼仄,想來里面的飯一定不好吃。沿路找了許久,看到一個川菜小館子,門口站個挺標致的小媳婦,看他用眼看過來,馬上熱情地招呼:“老板!進來吃吧,各類小炒、米飯、面點都有!”
劉順才走了一路,只有這個小媳婦這么熱情地招呼他,而且用了一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稱謂——老板。劉順才腦袋一暈,腳步不自覺地跟著小媳婦走進了飯館。迷迷糊糊地直到拿起菜單,瞄到上面的價格,才猛地驚醒過來。
雖說是小館子,可菜價卻也不便宜。劉順才斜眼看了看在旁邊忙著倒茶取紙巾的小媳婦,心一狠,決定自己也豪氣一回!他點了一份爆炒豬肝,一份回鍋肉,又要了一個酸辣土豆絲,這都是他平日最愛吃的,最后又要了一 個半斤瓶裝的“西平大曲”!小媳婦本來想他進來大概吃過蓋澆飯什么的,結果見他一個人點了三個菜還要酒,喜上眉梢之余多少有點意外,喜滋滋地忙著去通知廚房了。
劉順才花了2個多小時吃完了這頓飯,真的是酒飽飯足。剛才結賬時小媳婦報賬是七十八塊錢,米飯免費不算。劉順才還是很豪氣地拍出一張一百,讓小媳婦收了八十,愣是大方地那兩塊錢沒要。并不是劉順才喝醉了,他才剛喝興奮,主要是小媳婦過一會來添水那一聲一聲“老板”叫得他心里舒坦,而他自己一個人據(jù)桌而嚼旁若無人,其他桌上的人來無非要份蓋澆飯什么的,有一對男女青年兩人要了一葷一素,那女孩還沖他的桌子上瞄了幾眼,這些,都讓劉順才覺得今天這頓飯吃得爽氣,吃得值!這種感覺和機會不多,所以,拿著酒杯一來二往,慢慢品嘗,直到把盤子里做配料的干辣椒都吃得一干二凈,才滿足地走出了飯館。
五
走出飯館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劉順才乘著酒興,順著街道慢慢往前溜達著。路過一個櫥窗時里面正在看電視,他瞅了一眼電視下方的時間,已經(jīng)快到晚上九點了。劉順才雖然還興奮,卻也知道該去找個地方睡覺了。
劉順才來西平還沒有住過旅館,以前來都是買完東西就急急地尋車回去了,怕住店花錢;到工地就更不可能了,有宿舍睡,誰會跑外面花那個冤枉錢。這會想到睡覺,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多少在這個省城住宿的經(jīng)驗。他順著街道慢慢地兩邊瞅,才發(fā)現(xiàn)省城的賓館還是不少的。門臉比較大的肯定貴,他也沒敢進去問,瞅著兩家看著很一般的賓館,進去一問,一晚上都要兩百多。乖乖,他心說一個晚上,哪能花那個冤枉錢!還是第二家賓館的那個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訴他“這是主街,都貴。你前面路口右拐,進那個巷子,那里面有小旅館,便宜!”劉順才沒覺得這姑娘是看不起他,倒是覺得是真心幫他,滿口感謝出門,按照姑娘的指點走了過去。
到了路口向右一拐,走了不到五十米,劉順才腦子轟地一下,反應了過來。他認了出來,這就是前不久來過的富民巷!晚上的那些玻璃門里燈光明亮,那些妖艷暴露的女子更是走出了門口,搔首弄姿地站那邊聊天邊打量著路過的男人們。劉順才的腦子一下變得昏沉起來,好像酒勁剛剛上來一樣。
劉順才兩腿軟綿綿地走在人行道上,兩眼止不住地往那些玻璃門里瞧過去。路過第三個玻璃門時,突然一個個子矮小,頭發(fā)染成金黃,手里還夾根香煙的女子攔住:“大哥,進來做個按摩吧!很舒服的!”
劉順才頓時驚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應對,就聽得玻璃門里面另一個女子用一句他聽不懂的外地話說了幾句,小個子一下笑了起來,里面也笑成了一片。劉順才站在小個子面前,嘴唇囁嚅著,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只知道扎著兩手呆立在了原地。小個子邊笑邊伸手拉住了劉順才的胳膊,往玻璃門里面拉他,裸露的胳膊貼到了劉順才的胳膊上,如同通了電流,劉順才一下跳了起來,驚慌地擺脫掉那條令他血壓飆升的胳膊,嘴里也終于發(fā)出了聲音:“不!不!不!”
笑聲更大了,連隔壁玻璃門里的那些女子也伸頭出來看,很多人猜出來了劉順才的困境,吃吃地笑著。劉順才擺脫掉小個子,趕忙多踏出幾步走到了自行車道上,一時覺得自己臉上如同有火在燒,而心跳加快連自己都能聽見咚咚的聲音,兩條腿如同真的喝醉了一般軟綿無力,而劉順才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個部分卻堅硬如鐵了。
劉順才埋頭走過了整個巷子,在行走中也不時地用眼瞟一眼途徑的玻璃門里面的風光。當目光掠過那些裸露的胳膊、大腿、紅唇時,他感覺自己的那一部分要爆炸開來了。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他行走不得不勾著點腰,這就顯得他走路姿勢很是怪異,當他好不容易走出巷子坐在了路邊的一條石椅上才想起來,他是來找旅館的。
然而,找旅館的念頭卻隨之很快地被剛才匆匆一掠而過的那些景象所替換了。劉順才感覺自己渾身是火,整個人要燃燒起來了一樣。他張開嘴舔了舔嘴唇,卻發(fā)現(xiàn)嘴里面什么時候早就干得沒有一點唾液,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水分。他緊忙起身在身后的小賣鋪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飲而盡,卻發(fā)現(xiàn),這點水根本澆不滅他心頭燃起的熊熊烈火。他不禁又回頭張望過去,卻看到不遠處一個玻璃門口,一個男子跟一個女子嘻嘻哈哈地走了進去。劉順才心里“嘭”的一聲,仿佛什么東西重重地砸在了那里,他突然想起馬三的話:“還是年輕的好啊,舒坦死我了……”
劉順才腦子里猛地冒出一個念頭,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大跳!他趕緊搖搖頭,想把這個可怕地念頭摔出去,可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喊:去吧,去吧,就這一次!就這一次!
六
劉順才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他是怎么進入那個玻璃門的,整個人在那一刻好像是虛幻的,總之當最后被那個看起來還很好看的女子帶入一個小隔間,他還似乎聽到隔壁隔間里那讓人熱血澎湃地聲音,當女子脫去了衣服,他絲毫沒有猶豫那個女子跟他說的價格,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子裸露的身體,當他在女子幫助下費勁地脫去衣服之后,一聲巨大的破門聲從天而降。當他懵懂地回頭張望時,卻被一個強有力地胳膊擰倒在地,一個粗獷的聲音命令到:“轉過來,不許穿衣服!”隨后,當照相機的閃光燈刺目而過后,他看到兩名制服筆挺的警察,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和那個縮成一團的女子,隨后命令他們穿起衣服。
劉順才這才清醒過來,晚上喝的酒勁徹底消散,隨之而來的是無盡地恐懼和懊悔,他顫抖著嘴唇,如同打擺子一般站了起來,想向警察解釋什么,卻被那威嚴的眼神止住了呼吸,他感覺自己隨時要昏過去了一樣。他抖抖擻擻地半天穿不起來衣服,卻看到已經(jīng)穿好衣服的女子竟然還對他笑一笑,看到他的窘境,過來想幫他穿衣服卻被那警察一警棍搗開,女子痛苦地彎下腰去,警察看著劉順才,“怎么,耍賴?不穿?不穿就這么帶走!老東西!”
之后的劉順才是徹底清醒了,他發(fā)抖著穿好了衣服,跟著警察走出了已經(jīng)忘記怎么進來的玻璃門,才發(fā)現(xiàn),整個巷子里停滿了警車,不時有警察押著里面的男女出來,隨后,他跟其他人都被押上了警車,不久,警車開啟,在路過巷子口的時候,他看到路邊圍了很多人在那里對他們指指點點,他也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今天在工地上采訪他們的小辮子記者,正對著攝像機說著什么。劉順才如同一灘泥一樣癱軟在車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
七
整個夜里鬧鬧哄哄的,過了很久,劉順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要昏死過去的時候,突然感覺被人捅了一下,他抬頭一看,一個年輕的小警察正瞅著他,“起來,過來做筆錄了?!?/p>
劉順才心里一陣慌亂,這是要審自己了。他慌忙站起來,跟著小警察往外走,腦子里在盤算剛才自己想了幾百遍的說法,他必須要給警察說清楚,他喝酒了,他不是那種人,他只是脫了衣服,他什么都沒干。
審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警察,那個小警察把他帶到一個指定的椅子上后就坐在旁邊一臺電腦前,看起來應該是要給他做記錄。四十多的老警察瞅瞅劉順才,先起身給自己的茶杯里添了杯水,然后坐定,看著他說道:“自己說說吧?!?/p>
劉順才語無倫次地花了半天開始描述自己今晚的荒唐,兩個警察倒是沒有打斷,小警察還頗有興趣地聽著。等劉順才說的口干舌燥,發(fā)現(xiàn)兩個警察什么都沒動就聽自己在說時,也意識到哪里不對,趕緊停住了嘴。
老警察頗有深意地看這他笑了笑,低聲給小警察說了什么,小警察也抿嘴一笑。老警察坐端了身子,“姓名?!?/p>
“啥?”劉順才有點發(fā)愣。
“你的名字!”老警察皺皺眉頭,“好好交代,做完筆錄處理完就沒事了,別裝傻充愣的!”
裝傻充愣?劉順才聽到這句感覺滿肚子的委屈,他剛要開口準備辯解,卻看到那老警察逼視過來的目光,不由地心里一緊張,低下了頭“劉順才……”
“多大歲數(shù)?”
“44歲?!?/p>
“哪里人?”
“平化縣三家溝鄉(xiāng)蓮花村?!?/p>
……
一問一答的審訊結束后,小警察將審訊內容打印出來,遞給劉順才,“自己看看,沒問題就準備簽字?!被厣砟昧艘缓杏∧噙^來。
這是要簽字畫押?劉順才一看這架勢,徹底慌了。他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警察師傅,我真的是第一次,真的什么都沒干成??!”
兩個警察同時笑了,老警察正在喝水還被他這一嗓子給嗆得咳嗽起來??攘艘魂?,老警察止住咳嗽和臉上的笑意,問他:“警察,還師傅?呵呵,你說你真的什么都沒干成,那是說我們進去的早了唄?”
劉順才連連擺手,口不擇言地辯解,“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喝醉了,真的什么都沒干成,真的……”
老警察放下了水杯,收起了笑容,嚴肅地問他:“你覺得你嫖娼的事實不存在?”
嫖娼?!劉順才腦子里如同響起一個炸雷,這個稱謂如同一條毒蛇,一口咬住了劉順才的心臟,他一下臉色蒼白,渾身止不住再次顫栗了起來。他心里很清楚,對一個莊戶人來說,這個稱謂,就會在十里八鄉(xiāng)將他的名聲徹底毀掉!他的兒子再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姑娘,他的女兒也將被人指指點點,那些清白人家是絕對不會將他的女兒娶進家門的!
劉順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失聲哭了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行為倒是嚇了兩個警察一跳,老警察趕緊繞過桌子走了過來,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劉順才如同一條抽了筋的蛇,扯起來他又癱軟下去。
老警察無奈,只好蹲在他面前,溫和地跟他說:“你起來坐好,我相信了,你是第一次?!?/p>
劉順才馬上意識到這是一次機會,他趕緊爬起來坐正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向老警察。
老警察干咳了一聲,溫和地說:“劉順才,我給你舉個例子。你跟人吵架,拿了把刀子想去把對方殺了,就在你把對方摁倒在地,把刀子對到他的脖子上的時候,警察出現(xiàn)了,你說,你算不算殺人?”
劉順才愣了一下,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琢磨良久,哽咽著說:“也,也算吧?”
老警察耐心地等他說出這句,滿意地說:“就這一個道理啊,我相信你是第一次,喝酒了,很久沒有那個啥了,但你畢竟是去了是不是?而且,”老警察坐回到桌子那里,拿起幾張照片,“看這些照片,你當時的行為已然構成了那個什么了……”
劉順才愣在那里,他聽懂了老警察的話,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了很久,他終于想起一個最重要的事,“那,警察師傅,我,我會被怎么處理?”
“噢,”老警察看看他,“你是初犯,不會給你落案底,警告訓誡,處罰。以后別再犯就可以了?!?/p>
“那……”劉順才囁嚅著,“會通知我們村委會嗎?”
“啥?”老警察也愣了,瞬間反應了過來,他笑一笑,對劉順才說道:“不會的,這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通知你們村委會干什么用?”
聽到這里,劉順才一下感覺自己輕松了許多,他在腦子里想,只要能不讓人知道,哪怕讓他去勞改幾天,不,哪怕勞改一個月,他也不怕。
隨后小警察讓他再次看了審訊記錄,然后指導他在哪里蓋上指紋,全部弄完后,小警察征詢了下老警察,對劉順才說:“你家里電話多少?”
“干什么?”劉順才警覺地問道。
“通知你家屬來交罰款領人??!”小警察納悶地看著他。
通知家屬來交罰款領人?!劉順才被驚呆了。要是自己的老婆子知道自己干下這事,還要罰款,不殺了他才怪,還會饒了自己?
劉順才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
八
早上十點,劉順才自己交完自己的罰款,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公安局的辦公大樓。明亮的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走下臺階,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就順勢坐倒在臺階上,看著罰款單據(jù)在那發(fā)呆。
昨晚劉順才跪了很久,最后老警察動了惻隱之心,同意了讓劉順才自己繳納處罰,不再通知家人。當劉順才感激涕零之時,他又受到一個打擊:罰款五千元。
劉順才看著手里的單據(jù),欲哭無淚。他甚至恨起來郵局的工作人員。當時就過了那么幾分鐘,愣是不給他辦匯款!如果昨天把錢都匯走了,沒錢的他,怎么會惹出如此的潑天大禍來!他也恨那個小飯館的老板娘,不是她那么一口一個老板地叫著,他也不會暈乎乎地喝多了胡思亂想!他甚至開始恨身后這些警察,要是你們早點把那些地方封了,抓了,我怎么可能去干這個八輩子都沒想過的事!
“你坐那干什么?沒事趕緊走!”一個聲音從后面響起,劉順才一激靈,趕緊站了起來,轉過頭準備解釋。
“劉叔?”身后是一個年輕警察,看到轉過頭的劉順才,失聲問道:“你咋個在這里???”
劉順才也認了出來,這是他們村主任劉寶才的兒子劉真。劉真比他兒子大幾歲,上學時也不好好學習,高中畢業(yè)后早早被劉寶才送到了西平城,聽說后來劉寶才找人給落實當了警察,不曾想在這里,這個情況下遇到!
劉順才一陣慌張,愣在了當?shù)亍?/p>
劉真一眼看到了劉順才手里的罰款單據(jù),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顯然昨晚的行動他參加了,也頓時顯得尷尬了起來。
“劉叔,這事……其實也沒啥,那個,我,我也不會亂說的?!眲⒄嬉舱f的前言不搭后語的,仿佛被處罰的人是他一樣,在向劉順才解釋和說明著。
劉順才低頭看到自己手里的東西,如同捏著一個火球一樣趕緊揉成了一個紙團,想扔,又沒舍得扔,好像那是個銀行存單,里面有他的五千塊錢一般。聽到劉真吞吞吐吐的話語,劉順才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劉真啊,叔昨晚是真喝醉了,叔可什么都沒干啊……”劉順才邊哽咽邊口無遮攔地說著,惹得路過的幾個警察好奇地看了過來。
劉真感覺窘迫無比,他到這個分局做協(xié)警還是他老爹花了大力氣求了很多人才進來的,他個人的奮斗目標就是能爭取機會及早轉正,所以他是這個分局最勤奮最操心的一個人,現(xiàn)在局里從上到下對他這個任勞任怨的小警察都很認可,他可不想跟一個剛從審訊室被放出來的老鄉(xiāng)有瓜葛,尤其是剛才一位副局長的車剛剛開進來,還不知道有沒有看到!
劉順才的大腦里真的是一片空白,他語無倫次地跟劉真解釋著,但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自己在說什么,劉真無法,只好強行拽著他的胳膊,走出了分局的大門,硬是把他拉到路對面一個人很少的牛肉面館,按著他坐下,并給他要了一碗牛肉面,才坐在他對面對他示意周圍有人,別說了。
劉順才猛然醒悟,馬上閉上了嘴。可是,瞬間,屈辱的淚水又流了出來。他把頭深深地埋在桌子上,不停的抽泣著。
劉真感覺自己要崩潰了,莫名其妙惹了這么檔子事!眼前的劉順才他很熟悉,因為他們是一個劉姓的族人。但是劉順才跟他父親劉寶才不對付,前幾年因為村里分配水澆地的事,劉寶才把劉順才排的很后,而劉順才的地離水渠很近且莊稼旱的較厲害,劉順才找到劉寶才希望能往前調一下,劉寶才那天心情不好就跟劉順才吵了起來,最后愈演愈烈,兩個人差點動手,幸虧旁人拉開了。當時的劉真剛20歲,還替劉順才說了幾句好話。那件事之后,兩家就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了,誰曾想在這種情況下不期而遇!
劉真費了很大的耐心和時間,哄住了淚流不止的劉順才,并一再保證不會擴散和外傳這件事,最后才借口要去上班把劉順才從飯館拉出來,然后像擺脫瘟疫一般地離開了劉順才,快步趕回了分局。
九
劉順才一進家門,就聽到閨女劉桂萍歡喜地驚呼起來,隨后老婆子也跟著閨女喜滋滋地迎了出來,兩個女人忙了一個夏天,家里沒個老爺們總是沒有主心骨,這劉順才突然回來,兩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老婆子有點疑惑,前一陣打電話還說干完活要到年底了,這怎么突然回來了。
劉順才看著迎出家門的兩個親人,止不住熱淚盈眶,憋了兩天的委屈頃刻間就要噴泄出來。隨之又是一陣的惶恐和悔恨:多好的老婆子和閨女,可自己怎么鬼迷心竅就去做了那么齷齪地一件事!一路在心里編排好的話語,這會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老婆張彩鳳看著木呆呆地劉順才,笑著對女兒說道:“你爹進了趟城傻了!”
劉桂萍也笑了,抱著劉順才的胳膊說:“爹,你咋啦?想我媽想傻了?”
隨后母女兩人齊聲大笑起來。
劉順才平復了下情緒,略顯尷尬地說到:“嗐胡說個啥,我是坐車坐累了!”說完,把手里用剩下的錢給母女兩人買的衣物遞過去,看著娘倆在那驚喜地比試,劉順才止不住又想嚎啕大哭一場……
轉眼在家里呆了快一個月了,劉順才的心情慢慢平復了下來,老婆子問了他回來的原因,他就把工地上的事說了說,張彩鳳絮叨著罵了幾句劉宏業(yè),也再沒說什么,問掙的工錢,劉順才撒謊說年底才結算,他只是預支了2000塊回來了,張彩鳳再沒提及,在她心里,只要劉順才回來了就成,轉身就喜滋滋地干活去了。劉順才悵然若失地發(fā)了好久的呆,才起身也出門忙地里的農(nóng)活去了。時間一長,雖然想起來還是個疤,但總歸慢慢結痂,沒那么難受了。除了偶爾為那5000塊的罰款心痛半天,再就是提心吊膽地擔心劉真到處風傳,但快一個月過去了,村人們見了他,一如往常,就是劉寶才碰見過兩次,也是跟以往一樣對下眼神就各自走到路的一邊,如同以往一樣擦身而過。劉順才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覺得劉真應該真的沒有說過。
然而,當秋收結束,寒冬到來,劉順才跟一個油菜籽販子談好價錢把油菜籽裝車后,坐在自家炕沿上點錢的時候,一抬頭,他從窗子里看到劉寶才手里拎著一瓶酒,一條肉晃悠著走進了他的院門。
一瞬間,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一種不詳?shù)念A感襲上了劉順才的頭,他呆住了點錢的手,目光慌亂地看著晃著進來的劉寶才,聽著院子里閨女跟劉寶才問好和張彩鳳往屋里讓劉寶才,竟然呆坐在炕沿上,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劉寶才關系臭了幾年,滿村都知道,劉寶才現(xiàn)在突然拎酒帶肉的出現(xiàn),太不正常了!
發(fā)愣間,劉寶才已經(jīng)晃了進來,看著發(fā)呆的劉順才,大大咧咧地笑問道:“咋地,順才,不認識了還是不讓我進你家門啊?”順勢瞄了一眼劉順才手里的錢:“咋?油菜籽賣了,多少賣的?”
劉順才趕緊把手里疊起來裝進口袋,慌亂地站起來讓道:“哪里哪里,趕緊坐!油菜籽剛賣,今年這行情你知道的,賣不上價格!”
劉寶才把手里的酒和肉遞給了張彩鳳,大聲地張羅著讓張彩鳳去做菜熱酒,說要跟順才兄弟喝兩杯聊聊。張彩鳳自然也是驚詫萬分,但女人家想的沒有劉順才那么多,覺得是劉寶才畢竟是村主任,不計前嫌自帶酒肉來和好,斷無拒絕之禮,幾番客氣之后也就和閨女趕緊去廚房里張羅飯菜去了,劉寶才這才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依然如同夢里的劉順才,詭異地笑笑:“咋啦,順才,見鬼了?”
劉順才緊忙收回思緒,手忙腳亂地從抽屜里取出香煙給劉寶才敬上,又順手接過閨女劉桂萍端過來的茶水擺在了劉寶才桌前,這才坐在劉寶才面前順著對方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諞起來。
十
劉順才躺在炕上,腦袋昏沉沉地,酒勁不斷地往上返,感覺很惡心??尚睦锴迩宄?,耳聽著張彩鳳收拾東西時故意地摔摔打打,知道老婆子怨氣很大,卻也無可奈何?;貞泟毑拍顷庩柟謿獾男δ?,心里悔恨得恨不得拿把刀子把自己給捅了。良久,他長嘆一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滴眼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
劉寶才顯然是有備而來,張彩鳳手腳麻利地做了幾個菜端過來,幫他們倒上酒,就到隔壁西屋和閨女做活去了。劉順才則心懷鬼胎地跟劉寶才吃菜喝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先聊了收成,又聊了天氣,酒到三巡,劉寶才主動提起了當年兩人的爭吵,還主動道了歉;劉順才也表示了自己的莽撞愚昧,沒有理解劉主任當時的用心良苦,兩人冰雪消融,化干戈為玉帛,對碰了三杯,也算是一笑泯恩仇。張彩鳳在隔壁聽著心熱,也過來責怪了劉順才幾句后主動給劉寶才敬酒表示了全家人的歉意,一時間氣氛無比融洽。
待張彩鳳回到西屋,劉寶才又端起酒杯跟劉順才對碰一杯,放下杯子邊斟酒邊說:“我家劉真昨晚回來,給我聊了好多城里的有趣事!真真有意思!”
劉順才瞬間呆住了,手里剛舉起的筷子咣當一下掉落在桌子上。劉寶才滿意地看著劉順才,用手指指他,壓低嗓門說道:“你這老家伙,看不出來??!”
后面的事情劉順才就如同夢里了。他不知道自己后面都說了什么和做了什么,酒仿佛一瞬間充斥在全身的血液當中,整個人都暈乎乎地,只記得劉寶才得意地笑臉和獲勝般的大笑。而最后,當劉寶才說到劉真要轉正需要打點而自己還缺點錢,又順勢瞄了一眼劉順才裝錢的口袋時,劉順才如同被按了電鈕,馬上利索地從口袋里掏出錢,把賣了油菜籽的4000塊錢點出3000塊遞給了劉寶才,居然還大聲地說了句讓劉寶才拿著用,不急著還,沒有就不用還了!
劉寶才故作推脫兩下,沒有顧忌已然著急湊到了酒桌旁的張彩鳳,就順手接錢過來,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和劉順才碰完了最后的幾杯酒就起身告退了。在劉順才送出大門口時沖他擠擠眼睛,說道:“放心,你知我知!”然后轉身哼著花兒小調揚長而去。
劉順才回到家里,沒有理睬張彩鳳的質問,倒在炕上,如同死去一般再沒發(fā)出任何聲響。許久,收拾完東西的閨女劉桂萍突然沖母親喊道:“媽!媽!你看,我爹在哭!”
張彩鳳這才過來注意到,劉順才早就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默默地流淚,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哭得滿臉淚水。從她嫁入這個家里,還沒有見到丈夫哭過,一時間也嚇了一大跳,趕緊過來伏在劉順才身邊輕聲問候起來。
劉順才難過得死的心都有了,根本顧不上張彩鳳的詢問和關心,他背轉身去,不愿意去搭理旁邊又驚又嚇的老婆和孩子,半晌,終于控制不住,嚎啕大起來。
張彩鳳和劉桂萍站在炕邊,面面相覷,也是懵了。
十一
劉順才耷拉著腦袋,走在西平城西關大街上,心不在焉地四下里張望著,腦子里一片茫然。
前幾日的那一場大哭,嚇壞了老婆子和閨女。哭完到了半夜,劉順才坐起來抽了半夜的煙,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事實真相告訴張彩鳳。他不敢想象,如果他把事情真相告知了張彩鳳,這個平時溫順的女人會不會拿殺豬刀把自己給捅了。更怕張彩鳳不顧羞臊地鬧將起來,被閨女聽到,以后怎么還面對女兒?后來又想到缺德冒煙的劉寶才,雖然恨得牙癢癢,但思來想去,覺得拿了錢的劉寶才一定會守口如瓶。只有他守口如瓶了,拿走的那3000塊就當是封口費了,他也不要了,想來劉寶才也不會還。如果他信口雌黃,到處宣揚,必然也意味著得還錢,劉寶才才不會干這么蠢的事。
想了一夜,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張彩鳳起來看到枯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不覺心疼起男人來,在她看來,劉順才是為了修復與劉寶才的關系才在酒后做出的魯莽行為,雖也覺得心疼,但想來借出去的錢總歸會還,男人為這事心焦如此,也是跟自己的態(tài)度有關,不覺心虛起來。緊忙起身給劉順才張羅起了吃喝。
劉順才毫無知覺的在張彩鳳的伺候下洗漱吃喝完畢,又坐會沙發(fā)里發(fā)呆起來。張彩鳳心下不忍,琢磨了半天,就想出個轍來,讓劉順才去城里去找找兒子,順便要要工錢。兒子幾個月了沒來電話,留得電話也欠費停機了,張彩鳳很是擔心,前一陣同村的年輕人說在西平城的一家火鍋店看到過劉得意,就慫恿劉順才去找找看。
劉順才聽了老婆的建議,雖然聽到要工錢幾個字心里既慌亂又激憤,卻也是想兒子,家里呆著憋悶,出去轉轉也好。就這樣,吃過早飯,劉順才換了套衣服,又坐車來到了西平城。
尋了半天,才找到村人說的那個火鍋城,進去一打聽,人家倒是知道劉得意,卻說半月前結完工資就辭職不干了,問電話倒是給了一個,還好心在前臺幫著給打了一下,結果提示是空號。
尋子無果,劉順才謝過人家,轉身出來,順著大街走了半天,卻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處。
眼看著天近中午,劉順才看著路邊的車來車往和洶涌的人群,突然開始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這半年發(fā)生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議,是他大半輩子都不曾想到過的,那么的無情殘酷,那么的讓人絕望悲涼,而又那么的讓他覺得如同在觀看別人的故事。他傻呆呆地矗立在城中心的南水河邊,一時間,他心生絕望,望著已經(jīng)冰封的河面,突然產(chǎn)生一種一死百了的念頭。
發(fā)怔間,突然旁邊的一對年輕人大吵起來,驚了劉順才一跳,待他轉頭看去,爭吵的女青年突然尖叫一聲,跨過河邊的護欄,縱身跳下河面。
河面冬天封了冰層,女青年跳下去摔了一個馬趴,還沒爬起身,身下凍的并不結實的冰面突然破裂,女青年一下子滑落了進去,女青年也被自己嚇呆了,高聲尖叫了起來,用露出的手緊緊地摳住冰窟窿的邊緣,大聲叫起救命。
一起爭吵的男青年也嚇癱在地,竟然無法起身,只是指著河里的女青年說不出話來。旁邊迅速聚集起來了一大群人,都在高喊救人,卻沒人敢跳將下去。
劉順才也被驚住了,愣了好久,突然想到,自己剛才也想跳進這河里去的,現(xiàn)在卻被這女青年搶了個先。他呆呆地看著身邊亂作一團的人群,又看著在河里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小,已然體力不支,隨時會落入水中的女青年,突然間,他翻身越過了護欄,跳了下去……
十二
劉順才死了。
被他拉出冰窟窿的那個女青年剛接住岸上的人遞過來的竹竿,劉順才身下的冰層也轟然迸裂,劉順才整個人瞬間落入水中,隨著岸上人的再次驚呼,劉順才的意識在刺骨的寒冷中突然格外清醒起來,他努力掙扎了一下自己,讓自己的腦袋露出了水面,他聽到了更多人的大喊大叫。他無比清楚地想到自己這次是要真的死了,他突然想起了在家里忙活著家務的張彩鳳,聽話懂事的閨女劉桂萍,想起今天沒有找到的兒子劉得意,眼前放電影一般地閃過了許多人的臉,他驚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想起了那個玻璃門里赤裸身體的女子的臉,他看到了劉真鄙夷的眼光,看到了劉寶才得意的神情,他想到這也許是他最好的結果,在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他還想到,如果今天找到兒子,他或許就跟兒子一起回家了。
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逐漸被冰凍了,劉順才努力地向上伸了伸手,仿佛要抓住什么,隨后,意識慢慢地離他而去了……
西平電視臺和西平晚報,用了大量的篇幅報道了劉順才不顧個人生死,見義勇為跳入水中搭救落水女青年的事,媒體用樸實的言詞將劉順才的行為樹立的高大豐滿,并提出將劉順才作為感動西平人物的候選人中,省市領導也紛紛指示和要求對劉順平奮不顧身,勇救他人的事跡進行挖掘和報導,市、縣、鄉(xiāng)都派人去劉順平家里進行了慰問。劉順平的葬禮由縣里安排,舉行了祭奠儀式,現(xiàn)場拉起了橫幅,上書:好人劉順平,一路走好!
劉順平的兒子看到報紙也回到了家里,作為家主安葬了自己的父親。政府給了劉家一筆慰問金,被救女青年家里也送來了一筆錢表示答謝,女青年也親自披麻戴孝自認干女兒參加了葬禮。
張彩鳳哭得昏過去幾次,女兒劉桂萍也是哭得發(fā)不出聲音來。劉寶才也積極地參與和組織了劉順才的葬禮,并早早歸還了帶走的那3000塊錢。
葬禮過后,劉得意清點了一下財物,除過開支,政府的慰問金和女青年家的答謝款,剩余的錢數(shù):7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