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今年,是蘭新鐵路建成運營五十周年。蘭新鐵路全長1923.8公里,為建國初期國家投資建設(shè)的一條最長的鐵路干線,也是新中國第一代鐵路建設(shè)者們在極其艱難困苦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產(chǎn)條件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鮮血汗水,在中國西部的荒漠戈壁上鑄就的一座歷史豐碑。《鐵道部第一工程局志》曾有這樣的記載:“疙瘩臺區(qū)段57公里內(nèi)有土石方166萬立方米,其中開挖砂質(zhì)礫巖(又稱紅膠土)61萬立方米,還有涵管、箱涵、小橋等72座,要求于1959年3月底大風(fēng)來臨前完成。特別是砂質(zhì)礫巖十分堅硬,人工和機械均難‘啃動,打眼爆破當(dāng)時又缺乏火工材料。無奈之下,有些職工南下戈壁灘找硝三晝夜,水盡食絕,險些喪命,終于在七克臺找到了煤,百余人挖煤熬硝,制成黑色炸藥,攻克了難關(guān)?!?/p>
——題 記
這是大戈壁上一條古河床形成的灘地。
裸露在砂地上的黑色石子在刺眼的光照下,泛著遠(yuǎn)古、荒蠻的青色,就如同在某個久遠(yuǎn)的時代就已經(jīng)被天焰地火燎烤過一般。層層疊疊的砂巖,像兩條古怪而猙獰的蟒獸,對峙在河床兩側(cè),毫不掩飾地向著空曠、干涸的河道張揚著自己霸道、威嚴(yán)的氣勢和恐嚇。而匯聚在這里的無數(shù)把揮動的锨鎬和拙笨促迫的腳步,則讓惶惶奔突的洌洌寒風(fēng)變成了灰灰黃黃的顏色。
第十二聯(lián)隊數(shù)百名職工從嘉陵江畔開拔到這里之后,便按照總指的要求,馬不停蹄地迅速拉開了路基土石方會戰(zhàn)的序幕。工地上,被強烈的紫外線照射的臉膛黑紅的工人們,掄著鎬,揮著锨,抬著筐,個個汗水洇洇,腳步匆匆。
聯(lián)隊長韓新路依舊是跟老搭檔黨支部書記殷生福搭伙,一鎬一锨,一副抬杠,一副大筐。他們既是這個聯(lián)隊的當(dāng)家人,也是施工現(xiàn)場上跟大伙兒一樣流血流汗的帶頭人。現(xiàn)下的實際狀況是,路基填筑剛一破土動工,隊伍就在這大戈壁上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困難:土如頑石,堅硬難啃。一晃幾天過去了,施工進度如同蝸牛前行。剛鼓起來的士氣,眼見著被日漸沉重的無奈和沮喪所耗磨,變得一下暮氣沉沉起來。作為聯(lián)隊的兩位當(dāng)家人,他們既心急如焚又心存不甘,唯恐再這樣拖延下去,這萎靡之風(fēng)便會渙散了整個隊伍,土方會戰(zhàn)甭說如期告罄,能不能扛得住這壓力都讓人攥著一把汗。心念至此,正在揮鎬刨土的韓新路一個走神,兩只鐵杵似的胳膊竟困軟得再也舉不起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想借此平靜一下自己有些躁亂的心緒。這時,他看見一班長趙黑子跟一個工友抬著摞起的三只大筐打前面走過。
“黑子,少裝點,差不多就行了!”韓新路不忍地?fù)P聲提醒。
“俺倒想多裝,得有哇!撅著腚啃了大半晌,還不夠塞牙縫的。這活兒干得,自個兒都臉紅!”趙黑子沒好氣地道。
殷生福說:“你等等?!比缓髞淼节w黑子面前,“讓我看看你的手!”
趙黑子把抓著筐繩子的手向身后一縮,道:“俺這爪子有啥看的?”
“少給我嬉皮笑臉!”殷生福不由分說地抓過趙黑子那只手。
這原本是一只筋肉如鐵的大手,而現(xiàn)在卻黢黑紅腫,發(fā)面團似的手背上,滿是凍瘡和張著嘴的血口。膠布纏滿五根短粗的指頭,只是膠布與那筋肉已經(jīng)渾然一色。臟呼呼、黑黢黢中滲著血色。
韓新路不忍地將頭扭向一邊。
趙黑子抽回自己的手,向殷生福一呲牙,抬著大筐“噔噔”地走了。
“路不好,腳下多留神!”殷生福脖子上的喉結(jié)顫顫滾了幾下,還是啞著嗓子喊了一句。
“你也是,腿腳不好,就別跟著摽啦!”韓新路勸著殷生福。殷生福的一條腿在當(dāng)兵打仗的時候負(fù)過傷,留下了殘疾,平時走路也是一跛一跛的。
“你就別啰嗦啦!來,鎬給我,你喘口氣?!币笊捻n新路手上奪過鐵鎬。
“殷大哥——”
“嗯!”殷生福扭臉看看韓新路,“你小子可有時間沒這樣叫我了。”
韓新路笑笑,感慨地道:“這輩子遇上你,那也是俺的福氣!”
“說啥呢!”殷生福直起身子,捶捶腰,用一副老大哥的眼神看著韓新路:“你是駕轅的,哥哥我是給你拉套的。只要你腰不軟,肩不松,哥哥這個套啥時候都給你繃直了。要說眼下的事兒,哥哥就給你提個醒。昨晚,侉子給我嘮扯工程進度的事兒,犯難的就是這一鎬下去看不見個動靜的紅膠土!春妮昨天也找我,說開工沒幾天,她那衛(wèi)生所的膠布都快用完了,大伙兒掄鐵鎬震得手上全是血口子,這樣下去幾十萬方土方咱啃到啥時候?得趕快想辦法弄炸藥!”
“這事兒也攪得我心里煩哪!”韓新路狠狠踹了一腳腳邊的土筐,罵道:“就半年的工期,偏偏又碰上這狗日的紅膠土!”
“時間不等人,光急也沒用。該向上級張張口的,咱也不能總捂著蓋著?!币笊>徛曢_導(dǎo)著。
韓新路說:“我是顧慮這剛開工,頭一腳還沒踢出去,咱就給上級扯上了嗓子……這蘭新鐵路全線一拉開,就是將近兩千公里,方方面面都不容易哇。再說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位老丈人的脾氣,我怕這嘴還沒張,就——”
“那該說的也得說。柳司令再嚴(yán)厲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想想,咱們進疆這些日子,遇到了多少困難?營盤沒扎好,就迎頭一場十級大風(fēng),剛扯起的帳篷被卷走了一多半。要不是你發(fā)動大伙想出了地窩子這個主意,咱們這幾百號子人還不知道站在哪里喝西北風(fēng)呢?還有,這吃的水,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比金子還金貴,是李鐵勺拼著自己的一條命找到了那一眼泉,解決了全隊人吃水的大難題。這些溝溝坎坎兒都是咱咬著牙邁過來的,沒給上級說過一個求字??裳巯?,這局勢實在是容不得咱們再耗下去了。你要是不愿張這個口,回頭我找柳司令!”
殷生福所說的柳司令,叫柳河,是原鐵道兵某部的司令員,后來一直是寶(雞)天(水)、寶(雞)蘭(州)鐵路搶修搶建的最高指揮員,他們與柳河司令員很早就相識在寶天段,并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日日夜夜里結(jié)下了很深的感情。蘭新鐵路開工后,柳河又成為整個工程的總指揮。
殷生福掄圓了鐵鎬狠狠砸了下去,竟震得鐵鎬把子脫了手。
“娘的,這膀子跟過電似的!”
技術(shù)室地窩子里,侉子正面對著木案上的一份工程圖紙獨自發(fā)呆。侉子是南方人,也是八九年前在逃荒路上同韓新路、春妮相遇并一起投奔到鐵路工地上的。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他隨鐵道兵入朝參加抗美援朝的作戰(zhàn),專門在鐵路運輸主干線上與美國佬的飛機炸彈周旋。后來在保衛(wèi)金日成大橋時左邊肋骨被炸彈炸斷三根,回國治療后雖然傷痊愈了,但身子骨一直沒有完全恢復(fù)過來。再后來,經(jīng)過寶(雞)天(水)段和天(水)蘭(州)段施工的鍛煉,這個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在業(yè)務(wù)上長進很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聯(lián)隊的技術(shù)主管。隊伍上到蘭新線的這些日子,最焦急上火的應(yīng)該是侉子。身為聯(lián)隊技術(shù)負(fù)責(zé)人,解決施工生產(chǎn)中的技術(shù)性難題,確保工程進度按工期要求有序進行,自然是義不容辭。可是讓他惱火卻又一籌莫展的是,路基土方施工遇到的這種砂質(zhì)礫巖他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在眼下只有洋鎬鐵锨鋼釬大錘這些生產(chǎn)工具的情況下,只有靠人海戰(zhàn)術(shù)靠工友們拿自己的體力去硬干硬拼。即便是如此,生產(chǎn)效率也是每況愈下,原因很簡單,施工現(xiàn)場上的工人們體力消耗得實在太大。他比別人更清楚,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消耗戰(zhàn)再繼續(xù)下去的話,用不了多久必定會將隊伍拖疲拖散甚至拖垮!
突然爆響的電話鈴將愁眉緊鎖苦思冥想的侉子嚇了一跳。
侉子起身抓起了話筒。
“您好!請問您是……黃洋,黃工程師?哎呀,咋是您哪!”侉子興奮起來。論資排輩地說,黃洋該是他入行的啟蒙老師了。當(dāng)年他跟韓新路、春妮、大頭、冬瓜等一幫逃荒來的年輕人,就落腳在黃洋跟他父親黃繼亮的包商隊伍上。那時候,剛留洋回來的黃洋在工地當(dāng)工程師,幫助父親黃繼亮在寶天鐵路上干工程。黃洋人很好,不像他那個奸商爹把他們這些下苦的工人不當(dāng)人待。那個時候,侉子體弱,干重活累得常常是喘不上氣直不起腰。黃洋就把他要到身邊,扛個鏡子,記個數(shù)據(jù),整理個資料。侉子就是從那時候起才算是摸到了工程技術(shù)這個行當(dāng)。后來,包商被取締,黃繼亮回了隴南老家,黃洋卻輾轉(zhuǎn)到了設(shè)計院。蘭新鐵路整個工程設(shè)計就是他們完成的。侉子對這位將他帶入工程技術(shù)行當(dāng)?shù)睦蠋熞恢笔蔷粗赜屑?,而黃洋也時常惦記著他的那些曾經(jīng)同甘共苦過的老朋友。
“韓隊長和你們大伙都還好吧?”黃洋在電話那邊問候著。
“都好,都好!”侉子大聲回道,“您在烏魯木齊?好哇!有機會來看看我們……歡迎!歡迎!我們在百里風(fēng)區(qū),是!條件是很艱苦!……現(xiàn)在路基土石方工程剛剛開工,橋涵圖紙還沒有到齊……對,工期很緊!”
黃洋沉吟了一下,說:“聽說你們路基土方一開工就遇到‘?dāng)r路虎了?”
“沒錯,全是砂質(zhì)礫巖,靠洋鎬鐵锨很難啃得動!爆破沒有炸藥,工區(qū)也沒有!韓隊長殷書記都急得滿嘴起泡了!”侉子一臉愁苦地如實相告。
黃洋說:“這是全線不少施工區(qū)段共同遇到的一個大問題。不過,我聽說有的區(qū)段工人們自己在戈壁灘上找到了硝土,嘗試著熬硝自制黑炸藥。這個方法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用?”
“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們終于有救了!謝謝!謝謝!”
侉子撂下電話,便向外沖去。
修理班的地窩子里。
大頭騎在一截圓木上,兩眼直勾勾地沖著面前的一個車輪子似的物件發(fā)愣。
春花一掀草簾子走了進來。春花是韓新路和春妮的妹妹,兩年前才從老家豫東來到工地上,現(xiàn)在在聯(lián)隊伙房幫忙做飯。春花人長得俊秀,又樸實勤快,在聯(lián)隊上下很得人緣。此時,她瞅著大頭一副傻呆呆的模樣兒,抿嘴一樂,然后輕手輕腳地來到大頭背后,冷不丁地放了一嗓子:
“失火啦!”
大頭被驚得像根彈簧似的從圓木上飚了起來。
“哈哈!”春花得意地彎著腰笑。
大頭用手拍著胸口:“俺可有狗嚇的病!”
“死大頭,讓你壞!”春花拉住大頭,又掐又捶。大頭躲閃著,“好了!好了!小姑奶奶,你就手下留情吧!”
嬉鬧過后,大頭腆著臉,問:“專門看大頭哥哥來了?”
“美死你!”春花笑道,“俺們伙房的鼓風(fēng)機燒了,請你這個大技師去看看。哎,你剛剛沖著這個轱轆子發(fā)啥呆呀?”
“愁唄!”大頭嘆息道。
“又說胡話哩!”春花不信。
大頭說:“反正給你說,你也是戲園子里鬧老鼠!”
春花問:“咋講?”
大頭說:“聽不明白瞎嘰歪!”
春花笑罵:“死大頭,沒正經(jīng)!”
“想聽正經(jīng)的?”大頭“嗯嗯”了兩聲,拉過春花坐在那截圓木上,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天天跑工地去送過飯,能看見咱那些工友們是咋干活兒的?掄鐵鎬,抬大筐,肩膀頭子磨腫了,磨爛了,還得一根杠子倆人抬!俺就想,要是一人有架獨輪的手推車那多省勁!所以,俺就……”
春花的一雙大眼忽閃著,又撇撇嘴打斷大頭的話說:“瞎費腦筋!那獨輪車俺老家家家戶戶都有,俺還會使呢,這還稀罕?”
大頭說:“就你說的那推起來‘吱呀吱呀一個勁亂響的木爬子,俺老家也有。可那是啥?俺說的這獨輪手推車——俺這么跟你說吧!”大頭抓撓了一下腦袋瓜,然后接著道:“俺那年被洪水沖走的事兒你聽你大哥和你春妮姐說過吧?后來俺被黃河邊上的魏大哥救了,再后來俺就跟魏大哥在蓋房子的建筑工地打零工干了一陣子。建筑工地上俺就用過那小輪子的獨輪車。運水泥運磚頭可輕巧了??赡菛|西用在咱這不行。一來這車架子太小,不適用。二來咱工地上到處坑坑洼洼也沒有那么好走的路。所以,咱得用大輪子的,起碼這輪子也得這么大的個!”大頭連說帶比劃,春花終于聽明白了。
“想都想好了,那就趕緊地做唄,還瞎愣怔個啥?”
大頭嘆了口氣,說:“做車輪子就要有車軸子,要有滾珠子!俺鼓搗了好幾天了,就這一關(guān)過不了。你說俺愁不愁?”
“又是車軸子,又是滾珠子……這,俺可真不懂了?!贝夯ê鲩W著兩只大眼,搖搖頭。
大頭鼻子里“吸溜”了一下,道:“你要是懂了,俺該下伙房跟著李鐵勺屁股后邊瞎轉(zhuǎn)悠去了!”
“說著說著,又沒正經(jīng)了!”春花嘴里說著,眼睛卻還在那車輪子上打轉(zhuǎn)轉(zhuǎn),“你說的那車軸子、滾珠子,咱鐵工房就不能砸?”
“對呀!俺咋黃狗吃屎——光往自己嘴底下扒哇!”大頭“呼”地跳起來,火燎著腚似地拔腳朝外跑。
春花急了:“俺的事呢?”
“你找別人吧!”大頭臉都沒扭。
“死大頭,沒心沒肺!”春花跳著腳罵。
從工地匆匆趕回來的韓新路,一邊用手巾抽打身上的沙土,一邊招呼跟著進到隊部地窩子里來的趙黑子、冬瓜、李鐵勺、侉子、劉木頭等人。
“大伙兒自己找地方坐。殷書記,你先給說說!”
殷生福一屁股跨到土炕上,抽出旱煙袋裝著煙葉,“還是你說吧,我得過兩口!”殷生福吸煙從來不說“吸”,而是說“過”。他說,他爺他爹都是這么說。
“那我就說!”韓新路舔舔爆著皮的嘴唇,掃視了一下大伙兒,“先問問你們幾個,誰熬過土硝?”
幾個人被冷不丁地一問,都愣住了。
趙黑子擤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笑道:“隊長,你把俺們打工的急急火火地弄回來,就問這句話?”
劉木頭撥拉撥拉腦袋上落的鋸木屑子,接話道:“咱隊長這是咋啦,上回揪著咱問誰挖過土窖子,這回又轉(zhuǎn)到土硝啦。俺先聲明,別說熬,見都沒見過?!?/p>
幾個人都“嘿嘿”笑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眼睛都落在炊事班長李鐵勺的臉上。
李鐵勺說:“看俺干啥,你們當(dāng)這是熬骨頭湯哇!”
滿地窩子人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
趙黑子奪過殷生福手上的煙鍋子狠狠咂了一口,然后一邊往外吐著煙氣,一邊慢條斯理地道:“別說,這跟熬骨頭湯也差不了哪兒去。刮些硝土,支個大鍋,架上劈材熬唄!”
“說得輕巧,你見過?”冬瓜斜了一眼趙黑子。
韓新路說:“黑子,說正經(jīng)的。咱可是要討論大事呢!”
“俺沒瞎說哇!”趙黑子晃悠著站起身子,“俺家鄉(xiāng)是出皮子的。那些生牛皮、生羊皮哪個不用土硝熟哇?所以,這土硝家家都會熬。俺記得俺爹說這土硝又分洞硝和地皮硝兩種。洞硝的硝土那得從大山深洞里去找。這地皮硝的硝土就簡單啦,家里的庭院、茅房、豬圈、牛圈、老墻角都有……”
“你就別瞎得得了!你說的這些,咱這兒連個影兒都沒有!”冬瓜不耐煩地打斷趙黑子的話。
“讓黑子把話說完!”韓新路來了興致。
“就這些,沒了。剩下的就是支起大鍋熬唄?!壁w黑子揚揚手,又落下了沾滿兩腚蛋子土的屁股。
“俺來問你——”韓新路往趙黑子跟前湊湊,“這土硝到底是啥樣的,咋就知道它就是——”
“這簡單呀!”趙黑子說:“你們見過螞蟻屎沒有?土硝那玩藝兒就跟螞蟻屎差不多。實在不行,還能嘗哇。味道嘛發(fā)苦、辣、澀。越是好硝土,這辣味越重!只要這舌頭一舔,就知道?!?/p>
“俺聽明白了?!倍稀昂俸佟崩湫陕?,“這家伙的舌頭就是打小從茅房、豬圈、牛圈里舔出來的!”
大伙兒“哄”地笑了。
韓新路跟殷生福和侉子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正顏道:“話說到這里,咱們收獲已經(jīng)不小了。為啥這話題不離土硝?有個情況要告訴大伙兒。咱們現(xiàn)在搞土方施工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因為沒有炸藥啃不動這紅膠土!向上級伸手要,兩千公里的線路,幾十萬筑路大軍會戰(zhàn),別說輪不到咱,就是能輪到,咱也張不開這個口。就在這之前,侉子接到黃洋工程師一個電話,說到由于炸藥奇缺,無法滿足工程施工的需要,不少單位自己在戈壁灘上找硝煉硝,制造黑色炸藥!別人能干,咱也能干!”
“這鼓搗黑色炸藥,就是一硝、二磺、三木炭,難不住咱!”殷生福把從趙黑子手上抓過來的煙袋鍋擱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接過韓新路的話說,“當(dāng)務(wù)之急,咱得先找著能熬出火硝的硝土,這是第一步!”
趙黑子又一撅屁股站了起來:“那就撒出去人找哇,咱還等啥!”
冬瓜罵他:“你小子腚上長瘡是不是?這要找,不也得有個計劃。那么大的戈壁灘你當(dāng)是搖著鞭子放羊哇!”
“冬瓜說得對?!表n新路抬手將橫眉愣眼的趙黑子按到凳子上,“咱放明天一天時間作準(zhǔn)備,后天出發(fā)。打算是這樣,人從各班抽,不要多,就10個,由我?guī)ш?。時間么,我看最多三天打個來回。天太冷,又有風(fēng)沙,時間長了不行!”
“在座的都是支委,咱們碰碰頭就算是聯(lián)隊黨支部的決定!”殷生福站起身子,一臉嚴(yán)肅地道,“抽出的這10個人,第一,一定要是黨團員。第二,身體棒,能吃苦。第三,要講團結(jié),一條心??傊?,不管遇到啥困難,都能以大局為重,咬緊牙關(guān)扛下來!”
“既然條件都開出來了,俺算頭一份!”冬瓜說。
“他小子掐了頭,俺也得跟上!”趙黑子不服氣地瞥了冬瓜一眼,道。
劉木頭說:“這露鼻子露臉的事兒,從來沒有木工班的份。這次好歹咱也爭一回。俺算一個!”
李鐵勺急了,剛要張嘴,被韓新路拿話攔住了:“鐵勺,你就不要張這個嘴了。拉水做飯,一日三餐,全隊幾百號子人你不能撒手不管。但是,你那個胡林得抽出來,這小子當(dāng)過偵察兵,這回用得著!另外,你們炊事班要明天準(zhǔn)備好至少10個人三天的干糧。帶的水要保證,就從每人一茶缸的蒸饃水里往外勻!”
“還是讓俺跟著去吧,抓把火燒個水烤個饃的俺在行!”李鐵勺還是不情愿地央告。
“隊長不是說了么,你咋還跟個娘們似的!”趙黑子不耐煩了。
李鐵勺漲紅了臉:“俺向領(lǐng)導(dǎo)求個情,礙著你啥啦?狗拿耗子!”
“這就急眼啦?”趙黑子反而笑了。
“好啦,就說到這兒。你們回去都開個黨小組會,先把選出來的人報個名單上來,黨支部研究了以后再定!”殷生福最后安排道。
夜幕降臨,戈壁灘上又刮起了地皮風(fēng),在地窩子上面“嗖嗖”地刮掃著響聲,如同無數(shù)支銅笛竹哨在吹。
韓新路一手舉著馬燈,跟殷生福湊在一張地圖前,聽侉子介紹著:
“我向黃洋工程師作了請教,又查了一下相關(guān)資料。這個火硝學(xué)名叫硝酸胺,主要來源是紅砂巖礦。咱們所在這個地區(qū)在這兒,叫鄯善縣魯克沁區(qū)的塞爾蓋匍,就在火焰山的腳下。妙就妙在這里的紅砂巖礦蘊藏非常豐富。咱們找著它應(yīng)該不是問題!”
“太好啦!侉子到底是侉子,好樣的!”韓新路高興地?fù)Ьo侉子,夸贊道。
“弄了半天,這寶貝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殷生福也很興奮。
“這是咱的福氣哇!”韓新路說,“咱要能找到一處大礦,說不定對全線都是個貢獻嘞!”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回,就看你的啦!”殷生福笑著道,“各班的名單都報上來了,咱今晚就把它定下來!”
韓新路說:“這么快,積極性蠻高的嘛!”
“這種事兒,慢不了!”殷生福道。
“還有一個問題,兩位當(dāng)家的也要考慮到?!辟ㄗ右荒樐氐靥嵝训?,“我注意了一下天氣情況,這幾天鬧不好可有大風(fēng)!”
“這鬼地方?jīng)]動靜的時候少!”韓新路揮揮手說。
“小心沒大錯!”殷生福說,“去的人都穿暖和些,千萬別凍著!”
這是一個不大的地窩子。一張三斗桌,兩個藥櫥,里面整齊地擺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子。幾個裝藥品的紙箱靠墻里摞著。以紙箱為界,拉了一條布帳,布帳后面便是一張大床。
春妮正往一個醫(yī)藥箱里收拾著幾樣藥品,侉子沉眉低眼地走了進來。
“回來啦,開啥會,整到這個時候?”春妮問。
侉子悶聲不語地一屁股落在了床上。
“累啦?”春妮放下手上的活兒,走過來蹲下抱起侉子的一只腳,一邊解著鞋帶,一邊看著丈夫的臉,說:“我給你們準(zhǔn)備了點常用藥品,出發(fā)的時候你就把藥箱背上?!?/p>
“定了,沒有我?!辟ㄗ訐u頭。
“沒你,為啥?”春花吃驚地道。
“說我工地上離不開,說我身子骨弱……不行,我還得找他們?nèi)?!?/p>
侉子起身,又“噔噔噔”地出了地窩子。
這是一個并排有兩趟大通鋪的地窩子。一趟大通鋪上擠著七八個人。
冬瓜跟幾個黨員開完黨小組會從外面回來,掀開被窩,扒光了衣服就哆哆嗦嗦往里面鉆。
“鬼天氣,真他娘的冷!”
冬瓜嘴里嘟囔著,赤條條的身子剛鉆進被筒里,又“娘哇!”一聲尖叫,挺了出來!
大頭在一邊捂著被子“嘰嘰咕咕”地偷著樂。
冬瓜伸手從被筒子里扯出團毛茸茸的羊皮來。
“又是你狗日的耍得壞!”冬瓜扔掉羊皮,將一雙凍得石頭一般的手就往大頭身上撓。
“涼!涼!”大頭笑著,縮著,躲著。
“小子,還有更涼的呢!”冬瓜又將一只腳踹了進去!
“你狗日的——”大頭被冰得熬耐不住,光著膀子鉆了出來。
倆人鬧騰了一陣,才鉆進被筒子平息下來。
大頭問:“你們幾個叨咕啥事呢,神神秘秘的?”
冬瓜說:“當(dāng)然是黨里的大事兒!”
大頭撇撇嘴:“你就豬卵子當(dāng)秤砣——瞎吊吧!”
冬瓜說:“那你小子呢,整個一個豬卵子拌面湯!”
大頭問:“咋講?”
冬瓜說:“糊涂蛋哇!”
“你狗日的——”大頭的拳頭又杵了過去。
冬瓜用手一擋:“行啦,咱說正經(jīng)的。你小子也該向黨靠攏靠攏了,不然,啥光彩的事也輪不上你。別的不說,俺要是春花也瞅不上你這沒出息的樣!”
大頭不服:“噢,照你的意思,進不了黨里面俺就孬種一個啦?哼,在這個聯(lián)隊,讓俺服氣的人還不多呢!”
“沒人說你是孬種。有時候有些事那非得是黨員不可!你還不知道吧,后天隊長要親自帶領(lǐng)10個人去找硝!這在咱聯(lián)隊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聽說有人今天晚上都把血書遞到支部去了!那還不是挑著誰,誰光榮!”冬瓜朝大頭跟前靠了靠,道:“對了,人家胡林可上了,還是隊長親自點的名。俺倒希望你去,可你不是黨員,不符合條件!”
“不讓去拉倒,俺還不稀罕哩!”大頭往被筒子里一縮,捂嚴(yán)了腦袋睡了。
“拉不出去的騾子推不轉(zhuǎn)的磨!”冬瓜氣得狠狠蹬了大頭一腿!
在聯(lián)隊調(diào)度室的地窩子里,悄悄溜進來的大頭,急急火火地接打著一個電話:“……是啥礦?……紅砂巖!……俺聽明白了。俺是想問問這紅砂巖究竟是啥樣兒?……你也沒見過?……那白瞎啦!”
大頭泄氣地剛要放電話,電話那頭又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大頭,我們這里的陳工見過紅砂巖礦!剛巧他在這里,請陳工給你說……”
大頭趕緊捂住話筒,放低了聲音道:“您說,陳工……”
聯(lián)隊隊部的地窩子里。
桌子上擺著五六支步槍,韓新路跟殷生福正在擦拭著。殷生福將槍栓卸下,擦好,又安到槍上,整個動作干凈、熟練,一看就是摸槍的老手。
韓新路看著很是羨慕,不由地夸道:“到底是槍林彈雨里滾出來的老兵,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真是有些日子沒摸啦。”殷生福感嘆道,又舉起槍瞄了瞄,說:“上級給咱基干民兵班配的這幾支槍還真不賴。比起俺們那時候用的八一式馬步槍可是強多了,這回你們出去全把它帶上,還有那五十發(fā)子彈!”
韓新路笑笑,道:“又不是去打獵,有兩支就行了。”
殷生福說:“這戈壁灘上啥情況都可能發(fā)生,你不是也聽說了,最早上來的施工隊伍還遇到過土匪的呢。帶上,都帶上!”
韓新路說:“正因為這樣,家里也得留幾支,有這家伙就比沒有強!”
“行,就聽你的!”殷生福道,“侉子的事兒,我的意見就讓他去吧,你也多個幫手”
韓新路說:“你都投降了,俺還能再說啥。起初,咱們不是為他的身子骨擔(dān)心嗎,萬一有個閃失……算啦,就這樣定啦!”
倆人正說著,大頭蔫了巴嘰地走了進來。
“大頭,誰把你的筋抽啦?”韓新路笑道。
“錢!”大頭麻拉著眼皮,塌著腰靠在門口處那組鐵皮文件柜上。
殷生福笑:“新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大頭也愁起錢來了。真的假的?”
“不幫拉倒!”大頭腰一挺扭頭就走。
“你給我回來!”韓新路上前扯了大頭一把,“到底咋回事兒?”
大頭翻翻眼皮,說:“救俺的那位魏大哥打了封信給俺,說是村里開礦石煉火硝傷著眼啦,讓俺給他匯點錢去。就是這么回事兒!”
大頭說的是大前年他們在寶天鐵路施工時遇到黃河上游發(fā)大水,為搶救工地上的物資,大頭被洪水沖走,多虧黃河邊上一位姓魏的漢子碰巧遇上出手相救,這才死里逃生。大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從此便把這姓魏的漢子當(dāng)做自己的救命恩人,逢年過節(jié)總忘不了給他那位魏大哥寄上二十三十的。這事兒全聯(lián)隊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跟大頭的特殊關(guān)系,韓新路和殷生福也一直從心底感激那位未曾見過面的黃河邊上的漢子。
“說,要多少?”韓新路拉開抽屜。
“給個……三十吧?!贝箢^看了看韓新路手上的票子,牙根一咬。
“湊個整數(shù),拿五十吧,寬裕點好。”韓新路將錢塞到大頭手上。
大頭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殷生福喊住大頭,“你說你那個魏大哥的村里開礦石煉火硝?”
大頭麻拉麻拉眼皮,道:“這有啥稀奇的?魏大哥他們住在黃河邊,每年都要熟羊皮做筏子,離了硝咋成?還有做火藥,打野豬,打兔子……這些,俺都跟著干過。對了,那個礦石叫啥來著……”大頭拍打著腦瓜,“你看俺——想起來啦,叫紅……紅砂巖!那東西有紅色的,還有深紅色的?!?/p>
“嘿!真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這兩下子!”殷生福又驚又喜,沖著大頭就是一拳。
韓新路也看著大頭笑。
大頭愣愣地眨巴著眼,問:“你們這是……咋地啦?”
“咋地啦?你小子成了寶貝啦!”殷生福又杵了一拳,“明天你就跟隊長他們出發(fā)!”
“可俺、俺還不是……”大頭抓抓腦袋。
“行啦,這回冬瓜、黑子你們幾個寶貝又湊到一起啦,回去抓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韓新路滿心歡喜地將大頭送出地窩子。
聯(lián)隊伙房是一個特大號的地窩子。里面有堆放著白菜、土豆、蘿卜和面粉的庫房,有支著四口大鍋的灶火、面案。此時,灶火上兩對一人多高的籠屜正“呲呲”地冒著水蒸氣,彌漫得整個地窩子里都是白騰騰,霧蒙蒙。
大頭猛然間闖進來啥也看不清,兩只手在眼前又摸又抓的,正撞在一個人身上。
“誰呀,這是——”
“俺,大頭!”
“你呀!離開飯可還有一個多鐘頭呢!”
“胡林,是你!”大頭辨出了聲音
胡林說:“是我。你呀別在這胡摸亂闖,當(dāng)心撞到菜刀上!”
“你小子少耍橫,老子是來找春花的!”大頭把胡林一推,就要往里闖。
胡林晃晃身子,暗中還了大頭一肩膀。
“你是給老子找別扭!”大頭撲上去,一把揪住胡林。
“干啥,這是干啥,咋在這兒撕起來了!”李鐵勺抖著兩手面趕過來。一看是大頭,火兒頓時消了。
“是你小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頭將胡林狠狠一推,沖李鐵勺道:“你少給老子扔發(fā)面團!說,春花呢?”
“春花呢?”李鐵勺問胡林。
“不知道!”胡林脖子一梗,走了。
“剛頂破蛋皮子幾天的黃嘴鴨子,給老子沖上了!”大頭狠狠“啐”了一口,也轉(zhuǎn)身走了。
李鐵勺在后面訓(xùn)胡林:
“你跟他斗,他是誰?咱聯(lián)隊的活祖宗!”
大頭暗自笑罵:“老子是你勺頭子的活祖宗!”
臨近傍晚的時候,從聯(lián)隊衛(wèi)生所的地窩子里傳出來一陣歡笑聲。
韓新路的嗓門最響亮:“鐘鐵,真沒想到你們隊伍上得也這么快!”
一身軍人裝扮的鐘鐵邊摟著自己的兒子平平左一下右一下地親,邊應(yīng)道:“你們前腳走,俺們后腳就攆上來了。千軍萬馬的大會戰(zhàn),誰趕不上誰都會后悔一輩子!”
鐘鐵最早是柳河司令員的警衛(wèi)員,年齡不大卻跟隨老首長南北轉(zhuǎn)戰(zhàn)了大半個中國。1949年初部隊由贛南轉(zhuǎn)戰(zhàn)到渭北,國民黨軍隊潰退時對隴海鐵路寶雞至林家村一帶的線路進行了大肆的破壞,致使這一路段陷入癱瘓。無奈之下,柳河司令員代表部隊與當(dāng)?shù)剀姽軙黄?,組織部隊官兵和沿線民工投入搶修搶建被損毀破壞的隴海鐵路。已經(jīng)是工兵連連長的鐘鐵就是在那里與韓新路等人相識,并在晝夜苦戰(zhàn)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1951年5月間,韓新路所在聯(lián)隊在寶天鐵路天蘭段承擔(dān)大營梁隧道的施工任務(wù),這座隧道雖然只有八百多米,但東端穿過黃土層,西端五百多米卻為雜色土,普遍滲水,極易發(fā)生流泥坍塌,工程進展異常艱難。關(guān)鍵時刻,又是鐘鐵的工兵連打的增援,兩支隊伍聯(lián)手用了不到一年的工期,提前搶通了大營梁隧道,受到上級嘉獎。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鐘鐵與韓新路聯(lián)隊上的女推土機手蘭丫結(jié)為伉儷,使得彼此之間的情誼更是深了一層。讓人沒想到的是,蘭新鐵路數(shù)萬大軍入疆會戰(zhàn),已經(jīng)當(dāng)了團長的鐘鐵又率著部隊攆了上來。
韓新路說:“這話是實話,看來咱們真是緣分不淺!”
鐘鐵說:“那是!這不,俺們剛剛拉開了陣勢,就接到黃洋打來的電話,我只能十萬火急地往這跑!”
韓新路說:“你不是專門來看蘭丫跟兒子的?”
鐘鐵說:“在你眼里咱革命軍人就這覺悟?”
春花接話說:“咋,革命軍人就不能看老婆兒子啦?”然后又向平平拍拍手,說:“乖,跟姨來,你爹他不稀罕咱!”
鐘鐵說:“春花妹子,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歹你哥一家也‘妻離子散不少日子了!”
春花抿嘴笑了,說:“鬧了半天這才是心里話!那俺去給你叫蘭丫姐!”
春妮說:“這才是正事兒,跑快點!”
春花剛跑出地窩子,就聽見大頭在后面喊。
春花說:“剛巧,你腿快,上工地把蘭丫姐叫回來,鐘鐵大哥來了,在衛(wèi)生所?!?/p>
大頭說:“俺說那咋停輛部隊上的吉普車,是鐘鐵來啦!那俺得去見見!”
春花說:“他跟火上房似的,很快就得走,你就給人家兩口子留點時間吧!”
大頭勾著腦袋往衛(wèi)生所的地窩子看了看,嘴上道:“好不容易來一趟,急啥!”
“你是去不去呀?不去俺去!”春花抬腿就走。
“俺去!俺去!”大頭趕緊拉住春花,“俺得先給你說兩句話!”
春花急得直跺腳:“你快去,啥話回來再說!”
“就幾句!”大頭拉過春花,趴在耳朵邊上匆匆嘀咕起來。
春花先是不耐煩,接著又面現(xiàn)驚喜,最后竟捂著嘴“吃吃”地笑:
“死家伙,就你鬼點子多!俺知道啦!俺不說,不說!”
夜。地窩子里。
冬瓜、大頭縮在被筒子里“嘰嘰咕咕”說著話。
冬瓜問:“這還真就奇啦,你小子咋過得殷書記那一關(guān)?”
大頭說:“俺說啦,有冬瓜,沒俺,他小子悶不死也得憋死!倆當(dāng)家的心疼你,就同意啦?!?/p>
“放你小子的狗臭屁!”冬瓜笑罵。
“說正經(jīng)的,”大頭望著冬瓜:“俺進步一回咋樣?”
“你小子想說啥?”冬瓜沒聽明白。
“裝啥大頭蒜!不給你小子說了,睡覺!”大頭將腦袋縮進了被筒子。
凌冽的寒風(fēng)中,殷生福帶著大伙兒為韓新路一行送行。
殷生福緊緊攥著韓新路的手,說:“還是那幾句話,心不要貪,路不要遠(yuǎn),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韓新路說:“放心吧,會有好消息的!”
山菊偎在哥哥趙黑子身邊,摸摸這,摸摸那,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
春妮把藥箱親手掛在侉子身上,又深情地為丈夫系緊帽帶兒。
冬瓜看著眼熱,說:“春妮,也幫俺系系?!?/p>
春妮說:“死冬瓜,自己沒長手哇!”
冬瓜嘆息道:“唉,啥叫沒人疼,這就叫沒人疼哇!”
春妮說:“那就快點娶個媳婦摟著!”
眾人笑。
蘭丫抱著平平打人群里擠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對裹在懷里的兒子說:“來,平平,跟大伯、干爹和這些叔叔們道個平安,說‘早點回家!”
平平揚揚小手,奶聲奶氣地說:“回家家!”
“乖!”韓新路捏捏平平的小臉蛋,笑道:“讓大伯親親咱隊上的第一個小男子漢!”說著,使勁在平平臉上親了一口。
“扎!”平平縮著脖子叫。
“讓干爹扎一個!”冬瓜將平平抱到手上,又是親又是蹭,直弄得小家伙又是笑,又是叫。
“好啦,你們這些大男人,胡子拉碴得都賽過刺猬啦!”
春妮從冬瓜手上搶過平平。
人群里,春花撲閃著的一雙大眼,瞄瞄精神抖擻的胡林,又看看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大頭。
漸漸,春花那始終含著笑意的眼睛里有了霧氣,有了淚水。
胡林將頭別向一邊,
大頭卻在吐出一大團熱氣之后,突然沖著人群里的那雙大眼嘬了嘬嘴。
春花一下飛紅了臉!
在泛著青褐色的戈壁灘上,有一道沙梁遮掩著的低洼處,這里長著幾蓬半人高的駱駝刺和幾株在風(fēng)中展枝搖弋的紅柳,一眼清泉就神奇地掩隱在這駱駝刺和紅柳間。
一月前,當(dāng)聯(lián)隊千里迢迢來到這大戈壁安營扎寨時,炊事班長李鐵勺最操心的就是全聯(lián)隊幾百號子人的吃水問題。當(dāng)時總指在沒有找到新的水源的情況下,為解決隊伍的燃眉之急,只能依靠百余公里之外的供水點向沿線各個隊伍定時定量供水。一時間,這水就成了會戰(zhàn)隊伍的命根子。看著工地上在風(fēng)沙里勞苦了一整天的工友們,洗把臉的水都供不上,只能每頓飯分上半茶缸子蒸饃水,李鐵勺心里熬煎得飯吃不香,覺睡不實,嘴上爆起了一圈的大燎泡。那幾天他抽空就撒開腿東南西北地去轉(zhuǎn)悠,還真是蒼天有眼,竟讓他在10多公里外的這道沙梁下尋到了這一眼的泉水!可也就是為了這罕見的一眼泉,李鐵勺險些讓兩只戈壁惡狼給撕了。那是一個少風(fēng)卻極冷的早晨,李鐵勺扛著根雜木扁擔(dān)尋到了這里,他正為意外的發(fā)現(xiàn)狂喜不已的時候,兩只戈壁惡狼突然出現(xiàn)在沙梁下,這顯然是兩只被饑渴熬煎到極點的家伙,它們以極其兇狠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向李鐵勺發(fā)起了攻擊,身陷險境的李鐵勺只得緊咬牙關(guān)拼死相搏。他甩掉身上的羊皮大衣,雙手舞動著那根雜木扁擔(dān),在第一輪的搏殺中將一只迎面撲來的惡狼劈出了丈外,“嗷嗷”慘叫著半天才重新翻滾了起來。第二輪李鐵勺沒防住兩個狡猾的家伙一左一右的拼死突襲,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左胳膊卻也被撕掉了一塊,鮮血直流。第三輪的較量更加慘烈,李鐵勺拼死將一只惡狼打倒的那一刻,自己也被另一只惡狼咬住了大腿,如果不是及時趕到的胡林,將那只惡狼一槍斃命,李鐵勺怕是難逃那兇險的一劫!
此時,李鐵勺、山菊在用水桶往拉水車?yán)镅b水。
不遠(yuǎn)處的沙包上站著向遠(yuǎn)處張望的春花。
李鐵勺問山菊:“你哥他們走了有三天了吧?”
山菊垂著頭。
“放寬心,菊子,他們會平安回來的。”李鐵勺安慰道。
山菊咬咬嘴唇,眼里閃出淚光。
山丘、枯沙、焦土,讓這四周顯得更加的荒蕪凄涼。
韓新路在砂巖上用十字鎬邊刨邊細(xì)細(xì)觀察。
不遠(yuǎn)處,侉子拎著鎬跟著大頭爬在砂巖上不停地尋覓著。侉子將刨下來的砂巖拿給大頭:“再看看這塊!”
大頭將巖石放到眼前顛來倒去地看看,又伸嘴啃了啃,然后咂巴咂巴嘴,說:“不像,不是這個味!”
侉子拉起大頭說:“走,咱再去那邊看看!”
韓新路看在眼里,笑著搖搖頭。
冬瓜氣喘吁吁地抱著十字鎬斜仰在沙坡上,沙啞著嗓門沖著撅著腚、拱著地皮的趙黑子罵道:
“你他娘的到底有沒準(zhǔn)哇,俺和劉木頭跟你狗日的拱了一天的地皮,硝土沒見著,光聞了屁味了!”
“老子又沒請你們,兩個跟屁蟲!”
趙黑子一邊回罵著,一邊用指頭沾沾地皮,又放到嘴上唆唆。
“呸!還是他娘苦咸苦咸的!”
劉木頭坐在地上笑道:“這要有茅房、豬圈就好了,也省了咱黑子的舌頭舔來舔去活受罪了!”
“你小子少說風(fēng)涼話!找不著硝土,看咋有臉回去!”
趙黑子泄了氣,一屁股崴在地上。
“起風(fēng)啦!起風(fēng)啦!”
胡林“噔噔”地跑過來,神色驚懼、慌張。
冬瓜支棱起脖子朝西一看,喊了聲:“俺的娘哇!”一骨碌爬起來,拎著鎬頭就往溝里鉆。
西邊,已是黃沙滾滾天昏地暗!
殷生福跟李鐵勺捧著煙袋鍋,臉對著臉地坐在聯(lián)隊隊部的地窩子里抽著悶煙。外面的風(fēng)沙像巨大的刀片,刮著地窩子的棚頂,發(fā)出森人的聲響。
地窩子里早已是沙土彌漫。
李鐵勺連著打了幾個噴嚏,說:“你這兒呆不成,太嗆!”
苦皺著臉的殷生福一身一頭的沙土,活活地像座沙雕土人。
“究竟咋辦,你得拿主意!再晚,這十個大活人可就——”
李鐵勺沖殷生福喊。
殷生福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通!通!”地窩子上有腳步踩過。
李鐵勺仰脖子就罵:“瞎眼啦,不怕踩塌摔你狗日的!”
“好家伙,火氣不小嘛!”草簾子一動,有人裹著風(fēng)沙走了進來。
“我說找不著個人影,原來都當(dāng)了土地爺啦!”來人頂著一頭沙土“呵呵”地笑著。
“這、這不是柳司令嘛!”李鐵勺驚得跳了起來,再看柳河身后,更是驚得臉色大變!
“俺的個娘哇,這、這娘倆咋就——”
柳河身后正是靈子和懷里用軍大衣裹著的女兒,娘倆從頭到腳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靈子不僅是柳河的女兒,也是韓新路的妻子。早在搶修寶天段的時候,靈子就是部隊派到工地上的醫(yī)生,那時候,韓新路還是剛從老家逃荒出來不久在工地上抬大筐的農(nóng)村小伙兒。但韓新路心眼實在,為人正直,遇到黑包商欺負(fù)工友,敢站出來替工友抱打不平,因此在大頭、冬瓜和趙黑子那些年輕的一幫工友中很有威信。軍人出身的靈子很欣賞韓新路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氣勁,久而之久倆人便產(chǎn)生了熾烈的感情。因為靈子待人熱情沒架子,又一直在工地上為工友們看病治病,幾年下來跟大伙兒相處得就如同一家人似的。這次進疆修建蘭新鐵路,靈子因為女兒婷婷剛剛滿月不久,自己產(chǎn)后身體也還沒有得到完全的回復(fù),便不得不暫時留在了后方
看眼前這情景,不用說,這娘倆一定是剛剛從后方趕過來的。
“鐵勺,你的嗓門都蓋過這風(fēng)沙啦!”靈子笑。
“門沒摸上,這罵先挨上了!”柳河也笑著道。
“俺掌嘴!俺掌嘴!”李鐵勺當(dāng)真在臉上刮起了巴掌。
殷生福則抓著柳河的手,一張嘴張了張,話沒出口,眼里先迸出了淚花。
溝岔里早已被翻滾著的風(fēng)少攪得昏天黑地。
韓新路領(lǐng)著大伙兒,緊隨著胡林摸進一個巖窟里。一行人滾得灰頭土腦,精疲力盡。
劉木頭幾個被風(fēng)沙連灌帶嗆腰彎得馬蝦似的,張著嘴“嗷嗷”地一個勁地干嘔。
冬瓜舌頭一攪,滿嘴的沙子,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嘔起來!
“你們別‘嗷嗷成不成?勾得別人……娘的,俺也不行啦!”趙黑子“撲通”跪在了地上,眼淚鼻涕往外涌。
韓新路拉過胡林,坐在自己身邊,又抬頭察看了下巖窟,夸道:“這地方不錯,昏天黑地你咋摸到的?”
胡林將槍抱在懷里,抹了把臉上的沙土,有些得意地道:“這就是偵察兵的本事!”
“哎喲——”大頭干嚎一聲,打屁股底下摸出塊石頭來,“你想咯死老子呀!”嘴上罵著,揚手要扔,又縮了回來,眼巴巴地看著石頭道:“你狗日的要是李鐵勺蒸籠里的饅頭該多好!”
劉木頭有氣無力地說:“這會兒啥都不想,就念李鐵勺的好,狗日的蒸的饅頭,就跟年畫上的胖小子似的!”
胡林小聲對韓新路道:“隊長,咱們只剩下三個饅頭了?!?/p>
韓新路說:“戈壁灘上就怕起風(fēng)沙、迷了路。這回讓咱幾個碰上了。得想法子活著出去!”
侉子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頭手上的石頭看。
大頭說:“看啥看,餓綠了眼啦?”
侉子一把搶過大頭揚手要扔的那塊石頭,連爬帶滾地來到韓新路身前,神色異樣地喊著:“紅砂巖!紅砂巖!”
韓新路接過來,放在眼前仔細(xì)看了看,激動地連連道:“沒錯,就是它!就是它!你個狗日的,掘地三尺找不著你,這回你倒送上門來啦!”
韓新路捧著那塊石頭放聲大笑!
趙黑子、冬瓜、劉木頭、大頭等人都像搶金子似的一股腦地?fù)淞松先ィ?/p>
在彌漫著沙土的隊部地窩子里,殷生福、李鐵勺、春妮、春花、蘭丫、山菊跟其他幾個班長都一臉焦灼地眼巴巴看著柳河、靈子。
地窩子里靜得只有棚子頂上“嗚嗚”的風(fēng)聲。
山菊跟春花在偷偷地抹淚。
靈子用征詢的口吻問父親:“要不要向臨近的施工單位下達協(xié)助搜尋的命令?”
柳河抬手握住了面前的電話,又猶豫地放開了手……
巖窟里,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韓新路,靜聽著他的決定。
“……咱們大伙兒不想凍死餓死到這戈壁灘上,就得爭取時間,派人回去找隊伍。胡林同志——”
“到!”胡林掙扎著挺起身子,又挺了挺胸膛。那樣子,儼然就是一名臨危受命的軍人。
韓新路又將沉穩(wěn)的目光落在大頭臉上。
“當(dāng)家的,有話就說!”大頭抹了下鼻涕,扒著胡林的肩膀頭站了起來。
“礦石是你發(fā)現(xiàn)的,你是功臣,由你跟胡林把它帶回去!”韓新路一字一句地安排道,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把那塊礦石鄭重地交到大頭手上,“記住,這可是咱們十條命換來的!”
“那俺就啥話都不說了!”大頭將礦石塞進懷里。
“這是你倆路上的干糧!”韓新路將剩下的三個饅頭都交到胡林手上。
“隊長,你們?nèi)硕啵土粝隆焙盅劾镩W現(xiàn)出了淚花。
“只要你倆能活著找到聯(lián)隊,咱們就還能吃上李鐵勺蒸的饅頭!”韓新路拍拍胡林的肩膀,壓低聲音叮嚀:“一切照咱們商量的辦!要堅持!要活著!”
“大頭,就看你小子的啦!”冬瓜緊緊抱住大頭。
侉子、趙黑子、劉木頭等人都跟大頭、胡林擁抱告別。
“行啦,咱可都是長著那玩藝的爺們,別整得跟娘們似的!”
大頭揮揮手,跟胡林手挽著手地一頭鉆進了飛沙走石的大戈壁。
隊部地窩子里,一只汽燈在跳著火苗。
李鐵勺貓腰走了進來,看看神情凝重的柳河等人,小聲道:“您發(fā)個話,這飯可都熱了幾回啦?!?/p>
“吃!”
柳河一拍桌子,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整個大戈壁依然是混混沌沌一片。
風(fēng),還是那樣的肆無忌憚,狂嘯不止,那震天撼地的厲嘯之聲,足以令整個寰宇為之驚懼!沙石,亦如遮天蔽日的飛蝗,借助勢頭不減的狂風(fēng),更像要將荒漠戈壁撕碎一般!胡林跟大頭踉踉蹌蹌地?fù)涞乖谝慌铖橊劥滔?。兩個人精疲力竭地喘息著,片刻之后,胡林將從貼身穿的那件紅背心上撕下來的布條子,拴在駱駝刺粗壯結(jié)實的根上。
“這是第九十幾棵啦?”大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問。
胡林向外吐了一口沙土,說:“九十九棵!”
大頭說:“一天一夜啦,這風(fēng)還他娘的抽風(fēng)似地只見大不見?。“痴f,你這偵察兵咋樣,別讓咱們瞎驢拉磨胡球地轉(zhuǎn)哇?搭上咱倆的命事小,毀了那幾個喘氣的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p>
胡林說:“俺心里也揣著老鼠呢。這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再加上昏天黑地的風(fēng)沙,也只能是熊瞎子操驢——舍著命地上啦!”
大頭縮頭縮腦地緊貼著地皮趴著,有氣無力地瞇縫著眼,道:“還他娘操驢呢,你哥俺這會兒解褲腰帶的勁兒都沒了?!?/p>
胡林拿出最后半個饅頭,遞給大頭:“啃兩口,就有勁了!”
大頭接過饅頭,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咂咂嘴,說:“狗日的李鐵勺蒸得這饅頭就是香!回去,老子得吃它一籮筐!”說完,又將饅頭塞到胡林手上。
“老子現(xiàn)在還不餓!”
“哎,胡林,你小子快看——”大頭一轉(zhuǎn)臉突然瞪著前方喊。
“黃羊!是黃羊!”胡林激動地喊。
混混沌沌的風(fēng)沙里,果真有五六只順著風(fēng)向停停跑跑的黃羊!
“狗日的,皇天有眼,不該咱命絕!”大頭興奮地渾身發(fā)抖兩眼放光,一下子來了精氣神,“快,瞄準(zhǔn)狗日的,撩它一只!”
“跑不了!”胡林端起了步槍。
“快!快摟火!”大頭在一邊急得直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在這飛沙走石的茫茫戈壁灘,在這性命攸關(guān)的關(guān)鍵時刻,只要能給即將枯萎的生命哪怕注入一點生機,那就是絕處逢生,那就是活的希望!
胡林卻將槍又撤了回來。
大頭急眼了,破口大罵:“咱都離死不遠(yuǎn)啦,你狗日的還發(fā)啥善心!”
胡林眼盯著不遠(yuǎn)處的黃羊,一字一句地道:“要是開了槍,咱還真死定啦!”
大頭脖頸子一挺,說:“咋講?”
“這幫東西肯定是連饑帶渴得熬耐不住了,才跑出來去水源地找水喝的。你想想,這鬼天氣,不到緊要時刻,誰會冒這份兇險?在這兔子都不拉屎的戈壁灘上,黃羊這東西,比咱兩條腿的可是靈光多了。這方圓百里的戈壁灘,水少得就跟金子一樣!莫非它們奔的是一眼泉……”胡林眼里漸漸閃出了亮光。
“你小子是說——”
“它們真要是奔一眼泉,咱就有救啦!”
“嘿,這些狗日的還成了活菩薩啦!”大頭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追呀,還等啥!”
倆人瞄著黃羊的影子攆了過去。
巖窟里。
韓新路望著巖頂,突然“噗”地一聲笑了。
冬瓜睜睜眼皮,說:“餓得連放屁的勁兒都沒了,你還笑。是想到靈子啦,還是想到女兒啦?”
韓新路搖搖頭:“我是笑大頭,這家伙……”
冬瓜說:“俺也在想他呢。你說這小子,人長得跟個大葫蘆瓢似的,可就是有福氣!就拿這次出來找硝說吧,他就能把你跟殷書記說通了,破了黨支部定的規(guī)矩不說,還成了吆五喝六的香餑餑,就連咱的大知識分子侉子都拜他為師,跟屁蟲似的兜著他小子的腚轉(zhuǎn)。咱讓大風(fēng)刮到這個石窟窿里,人家一腚又坐出個寶貝礦石來!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哇!”
韓新路說:“屁個香餑餑,都是這小子做的局!”
冬瓜掙扎著勾起頭,愣愣地望著一臉詭譎的韓新路。
“你看這是啥?”韓新路張開的手掌里躺著一塊紅色的巖石。
冬瓜拿到手上看了看:“這就是咱身子底下壓的紅砂巖礦石嘛?!?/p>
韓新路說:“是礦石不假,可它不是這個洞里的!”
冬瓜納悶了:“俺雖然兩天一個饃渣子沒粘牙,可人話還能聽明白,你這是又扯的啥閑蛋?”
韓新路笑了,虛弱地喘了喘氣,道:“這個西洋景我就往破里給你說吧?!?/p>
那邊,侉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外挪去。
韓新路說:“侉子,肚子又疼起來啦?”
侉子說:“我、我去透透氣?!?/p>
韓新路掙扎著坐起來:“我陪你去!”
冬瓜按住韓新路,扭頭喊趙黑子:“你小子能不能發(fā)揚點階級友愛?”
“俺不友愛?俺都陪著跑了四五趟了。這狗日的駱駝刺根子,哪是人嚼的,沒嚼兩口就肚子直抽筋!”趙黑子嘴上嘟囔著,還是打地上爬了起來。
在送走胡林、大頭后的這兩天,韓新路等人最難耐的就是又冷又餓。這浩瀚無垠的大戈壁,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就是氣候,即便是六七月的天氣,中午強烈的紫外線能讓人冒汗出油,可太陽只要一落,立即是寒氣逼人,到了晚上,那氣溫就如同進了數(shù)九寒天!有歌謠這樣說“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由此可見氣溫變化之大!飛沙走石的狂風(fēng),帶來的不僅僅是漫天飛舞的沙礫和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混混沌沌的世界,還有驟然下降讓人恍惚間一下遁入冰天雪地的氣溫!韓新路他們出來時盡管都穿戴著厚厚的棉衣棉帽,可在這冰冷刺骨的天氣里,卻顯得如此的難敵風(fēng)寒。特別是到了夜里,更是奇冷無比,他們只能人貼人緊緊擠作一團,靠著彼此的體溫抵御著這透徹骨髓的漫漫寒夜。冷,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能擊垮人的意志力的還是譏餓。當(dāng)那種因為腹中空空,進而讓整個神經(jīng)都躁動、撕裂的無法靜止無法忍受的感覺,一陣接一陣襲來的時候,真是讓人無法抗拒了。于是,有人先摸出了巖洞,找那駱駝刺的根莖充起饑來。那東西又澀又苦,吞到肚子里還一個勁地攪騰,弄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疼痛難忍。侉子原本身子骨弱,再讓那駱駝刺的根莖一折騰,更像抽了筋似的,連吐帶拉折騰個不停。
“說,接著往下說!”冬瓜迫不及待地催促韓新路。
“他小子先前找我跟殷書記借錢,說是救他命的那個魏大哥熬土硝傷著了眼,還說他就跟那紅砂巖礦石打過交道。話說得有鼻子有眼,還真把我跟殷書記說信啦!咱光聽說煉硝就是那紅砂巖礦,可這礦石究竟是個啥樣誰也沒見過!就殷書記說的話,興許咱讓那礦石碰破頭咱還當(dāng)土坷垃踢呢!我當(dāng)時犯愁,也就愁咱有眼不識金香玉!這下,大頭不就成了咱的寶貝啦??珊髞砦矣址噶肃止荆挠羞@么巧的事,該不是這小子想去造了個花頭?你也知道這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杉幢憔褪瞧渲杏性p,那也得給他兜?。∧闶稚夏玫?,是咱出發(fā)前鐘鐵接了黃洋的電話,專程送來的。他們部隊有福氣,一上來就在紅柳河附近發(fā)現(xiàn)了紅砂巖礦!”
“俺的個娘喲,這玩笑他狗日的大頭也敢開!”哭笑不得的冬瓜大生感慨,“也就是你,換個別人,咱這回吃苦受罪玩了命不說,人可就丟大啦!”
韓新路長長地嘆了口氣:“真想他們哇……”
“煤!煤……”趙黑子大張著嘴折了回來,“咕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懷里滾出幾塊黑黝黝的疙瘩來!
風(fēng)終于停了!
沙梁上,胡林架扯著大頭,倆人晃晃蕩蕩,形如醉漢。
大頭兩腿一軟,倆人打沙梁上滾了下去。
胡林掙扎著,爬到大頭跟前。
有血從大頭的鼻腔里流出,鮮紅鮮紅的,散著熱氣。
“大頭,你、你這是咋啦!”胡林嚇壞了,將大頭緊緊抱在懷里。
“這……狗日的……黃羊……跑得真快!”大頭喘息著。
胡林流著淚,為大頭揩著臉上的血:“咱不攆啦,不攆啦!”
“它們……也累了……停下……等、等咱呢……”大頭望著前方低頭啃食草根的黃羊,虛弱地道。
“你等等——”
胡林取下步槍,瞄向最近的那只黃羊。
“你、你瘋啦!”
大頭掙扎著嘶喊。
“俺不能眼看著你——”胡林咬著牙。
“你狗日的……敢……開槍,俺就……死給你看!”
大頭罵著,打懷里摸出那塊巖石對準(zhǔn)了自己的腦袋。
“你!咳----”胡林無奈地放下了槍。
“你……忘了……它們……就是咱……的……活菩薩……”大頭寬慰地笑笑:“這……石頭……你揣上,還有……這錢,……是俺借……隊長的,你替……還給他……你小子……是好樣的,春花……俺不跟……你爭啦……”
“不!這都是你狗日自己的事,俺不管!”胡林連哭帶喊。
“別……別這樣,……像個娘們……它們……又撒起……丫子啦,……攆……晚了……就……”大頭的聲音越來越弱……
“大頭!你、你狗日的不能就這樣睡著了!你醒醒!醒醒哇……”
胡林大哭。
一眼泉。
沙丘上,李鐵勺裹著大衣坐在地上,下巴頦抵著胸脯在打盹。春花跟山菊并肩站著,癡癡地望著天地相連的遠(yuǎn)處。
她們的手上都端著一瓢水。
清亮亮的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亮。
突然,幾個黑點跳動著,出現(xiàn)在泛著青褐色的地平線上。
“班長,快看——”
春花、山菊同時興奮地又跳又喊!
李鐵勺猛地睜開眼,晃晃腦袋,順著春花、山菊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黃羊,奔這里找水喝的!”李鐵勺說完又麻拉上了眼皮。
春花、山菊滿臉的失望。
就在這時,“砰!”地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
春花、山菊先是一怔,李鐵勺已經(jīng)打地上蹦了起來!三個人撒腿朝槍聲響起的方向奔去!
他們在一座沙丘前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是氣息奄奄的胡林。
李鐵勺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胡林滿是沙土的臉上。
“胡林,好兄弟,你到家啦,到家啦!”
“胡林!胡林!你說話,說話哇……”
春花、山菊淚流滿面地呼喚著。
胡林睜開眼皮,張開的嘴如同一眼干涸百年的枯井。
山菊噙了口水,貼到了那干枯爆裂的嘴唇上。
“看見你們……真好哇!……俺沒事……就是累……累,你們……你們快去……救大頭!……沙梁……沙梁……”胡林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砰!砰!砰!”
李鐵勺取下胡林身上的步槍,朝天連放三槍!
“你們倆趕快把胡林背到水車那邊去,柳司令殷書記他們就在附近,聽到槍聲馬上會趕過來,俺去找大頭!”
春花跟山菊含淚背起了胡林。
李鐵勺朝著胡林來的方向撒開了雙腿!
夕陽如血。
戈壁如畫。
李鐵勺背著大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匆匆迎上前去的的柳河、袁書錦、殷生福、靈子、春妮……個個眼含熱淚……
大頭走了。他走得無怨無悔,走得十分的壯烈。
他的走,也一下揉碎了許多人的心。
春花哭得幾次昏死過去。冬瓜扯著嗓子直嚎得兩眼無淚。趙黑子、李鐵勺、胡林也都沒了魂兒似的,守著那堆沙丘久久不愿離去。韓新路耳朵根子上的頭發(fā)一下白了一圈,聽靈子講,好幾天夜里她都被韓新路的哭聲驚醒。柳河也陪著大伙兒一次次地流下了悲傷、痛惜的淚水。他特地叮嚀殷生福跟韓新路,等這里的工程完工了,一定要給大頭立上一座碑,讓將來所有經(jīng)過這里的人都知道,在這個大戈壁上長眠著一位英雄,一位為了新中國的鐵路建設(shè)將生命奉獻給茫茫戈壁的英雄!
那一天,春花將悲痛難抑的人們帶到了一個秘密所在,在這個地窩子里,由春花親手揭開了一個秘密,一個大頭臨赴戈壁前囑托下的秘密:在一堆草簾子的下面,一輛幾乎全靠鐵錘敲打出來的嶄嶄新的手推獨輪車讓人們眼前為之一亮!
春花說,這輛手推獨輪車,是大頭自己一錘一錘砸出來的。大頭說了,有了這家伙,工友們的肩膀頭子就可以真的解放了!
撫摸著這輛獨輪車,韓新路跟殷生福更是悲上心頭,淚如雨下,所有在場的人也都個個泣不成聲!
一個月之后。
兩排土坯壘成的房子前,坐落著四個土爐子,四口大鐵鍋里翻滾著騰騰熱氣。
五六個工人抄著大鏟,在鐵鍋里翻攪著。
幾十輛手推車、架子車組成的運輸隊,裝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牡V石,在通往溝道里的便道上穿梭著。
一間大房子里,用木板搭成的臺子前,圍著柳河、韓新路、殷生福等人。大家伙兒都屏住氣息,盯著正在配火藥的趙黑子和侉子。
他倆小心翼翼地拿著鐵勺將加工好的火硝、硫磺、木炭舀到一個瓷碗里,然后調(diào)試拌勻。
趙黑子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圍的領(lǐng)導(dǎo)。
“好啦?”韓新路問。
趙黑子很有信心地點點頭。
韓新路把熱切的目光投向柳河。
柳河揮了下手:“點火!”
圍著的人略向后閃了一閃,只見趙黑子點燃火柴,然后待火熄滅后,手腕一抖,將閃著火星的火柴桿扔進瓷碗里!
“刺——”一根火柱騰空而起,燦若銀花!
“成功啦!”
在場的人一下歡騰起來!
柳河一把抓住趙黑子的手,興奮地道:“好!好!咱們到底生產(chǎn)出自己的火藥啦!”他又轉(zhuǎn)頭對大伙兒道,“總指決定,就在這里正式成立蘭新鐵路第一個化工廠,專門開礦煉硝生產(chǎn)黑色炸藥!我就犯回官僚主義,建議這第一任廠長就由咱們趙黑子同志擔(dān)任,怎么樣哇?”
韓新路帶頭鼓起掌來。
趙黑子紅頭漲臉地連連擺手:“不成!不成!俺哪是當(dāng)廠長的料!”
殷生福道:“既然柳司令都點了你的將了,你就走馬上任吧!”
尾 聲
轟隆隆的炮聲宛如擂響的戰(zhàn)鼓,震撼著雄渾遼闊的茫茫戈壁。
古河床兩岸,五顏六色的彩旗迎風(fēng)舒展。一幅“誓奪千人萬方大會戰(zhàn)勝利”的大型標(biāo)語格外醒目。
通向路基的施工便道上,以往人抬肩扛的勞動場景被另一種場面所取代:數(shù)以百計的手推獨輪車往返穿梭,浩浩蕩蕩,分外壯觀!
正在填筑的路基上,數(shù)十組石夯在韓新路、殷生福的指揮下上下翻舞,煞是好看。
粗獷雄渾、鏗鏘有力的號子聲此起彼伏,蕩人魂魄:
“感謝共產(chǎn)黨哇——”
“嗨喲!嗨喲!”
“翻身做主人哇——”
“嗨喲!嗨喲!”
“修通蘭新線哇——”
“嗨喲!嗨喲!”
“建設(shè)大西北哇——”
“嗨喲!嗨喲!”
“……”
這恢弘壯闊的勞動場景,令那亙古不變蒼涼寂寥的茫茫戈壁沸騰了,它在敞開胸懷擁抱這個新時代的同時,更加感佩敬慕地注視著這支雖然衣衫襤褸但卻斗志昂揚的鋼鐵般的隊伍,是他們用鋼鐵般的意志和鋼鐵般的力量成就了這個史無前例的壯舉:在千里大戈壁上正在濃墨重彩地描繪著一幅撼天地泣鬼神的壯美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