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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南

2016-05-24 16:20吳曉雪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5期
關鍵詞:巧巧果果

吳曉雪

傳統(tǒng)的小說是強調故事的懸念的。自然,小說演變到今天,諸多的變化中仍舊少不了這樣的“基本要素”。鐵路女作家曉雪在這方面似乎有著女性得天獨厚的講故事、多懸念的優(yōu)勢。

這篇小說中的懸念,都是通過對人物性格細膩的描寫一步步得到展現(xiàn)的。

大西北以往的極端貧困在世代人心頭積淀的那些卑賤、痛苦總是有著幾分慘烈的味道,而一旦注入了新的活力,無疑是人們思想里最大的“地震”。好看的故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懸念就會疊印而出。而不同時代的人呢?他們的差距和悲劇正是從這里產生。無論是小說里的二潤子還是楚澤,盡管結局不同,但所面臨的問題,不同樣都是不能擺脫的命運安排嗎?應該怪誰?是自己,還是他們所面對的社會?每位善良的讀者看完后都會說道說道的。

夕陽下的南山村老氣橫秋,破敗的窯洞就像是昏花的眼睛,只把那村東頭的老楊樹突兀了出來,披披掛掛了絲絲縷縷的白麻紙條子,在微微的小風里嘩啦啦地嗚咽著。這又是一個非正常死亡的村人,進不了村子的逝者就只能在這老楊樹下擺他最后的道場了。

二潤子沒了!從老家趕來的鄉(xiāng)親就像是剛從土堆里拱出來似的灰頭土臉,一雙大手夸張地在腦袋上方劃拉著圈兒:“一天是個起石頭的,也是他運氣不好,咋就炸了,沒法看!好好的一個人,好好的一個人呀!”他使勁兒地潤了潤干澀的喉嚨:“這多半年來他就起了石頭給你那爹媽旋葬子了,本來已經完工了,鬼催的他非要把那周圍的地用石子漫一遍,哎!他實在是沒個親的,鄉(xiāng)親們商議著就是個告訴你了,你要是不去,村子里就把他撒到那亂墳崗了。你好好想一想,埋他呀不?”

厚大的純實木辦公桌后面的楚澤西裝革履,年近四十的他干練而沉穩(wěn),腰板兒倍兒直,目光如炬。他凝神看著那個鄉(xiāng)親的黃牙內外翻飛:“你等等!他?他給我媽老子旋葬子?旋的啥葬子?”那鄉(xiāng)親就連比劃帶說:“你爹媽的墳都快平啦!也沒個碑,再過上幾年就尋不見了,二潤子這回可是給弄了個好!”楚澤感覺自己的心使勁兒地疼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嗡的像有好多的蒼蠅在飛,那些個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陳年往事就忽忽悠悠地往外冒,如一眼泉子似的咕嘟嘟的瞬間就把他堅韌的塵封淹沒掉了。

楚澤的老家南山村在塞北的一個山旮旯子里,窮得除了石頭啥也沒有。

那一年,也是這個時候吧,十幾歲的楚澤穿得破衣爛衫,他媽打發(fā)他拎著一個臟兮兮的瓶子去村子里唯一的小鋪鋪賒煤油,那小鋪鋪不大個房子,黑黢黢得可是個亂,角落里堆得是一些鍬頭鎬把子,僅有的一個貨架上有幾瓶桔子和山楂罐頭,那是給病人預備的細貨,牛皮紙包的白糖和紅糖是珍貴的待客之物,幾包蠟紙包裝的鈣奶餅干和油紙包的糖球就像放了一個世紀,滾滿了灰塵,暖瓶、膠鞋和一卷子紅腰帶裹吧在一起,一個鐵桶子里是煤油,另一個鐵桶里也是煤油,大粒兒鹽和自家釀的醋在炕頭的兩個壇子里。窗根兒底下蹲著曬陽陽的幾個老漢漢咧著空洞沒牙的嘴巴猥瑣地笑著:“娃子,你媽在呀不?你媽咋樣地圪哼了,再給大大們學兩聲,大大給買個糖蛋子吃,嘿嘿嘿嘿!”這是村子里的幾個老光棍兒,餓不死就曬暖暖,楚澤小的時候他們就哄著摸他的小雞雞,摸完了給糖蛋蛋,后來楚澤捂著褲兜里的糖蛋蛋跑回去炫耀,被他娘著實地打了一頓!并告訴他少理會那幫老貨!灰不楚楚的土墻跟腳的這幾個老男人在那天的楚澤看起來分外扎眼,他呼地踢起一抔土,把幾個老男人更加猥瑣的話給掩了去。他氣囊囊地一邊踢著路上的石頭蛋子一邊往回走,身后老男人嘎嘎的笑聲和遠處樹上幾只烏鴉的叫聲攪在了一處,一下子就把這蒙登少年心里的怒火點燃了。

破舊的院門讓他的腳片子蹬到了一旁的破炭垛子上,發(fā)出的聲音骨折了一般清脆,土房的門又從里面頂上了,楚澤就一屁股坐在房檐下生悶氣,聽不到他娘的聲音,卻隱隱的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吭吭哧哧地傳出來,楚澤的心就一下子跟著狂跳了起來,他感覺想尿尿,立起身來,卻沒了尿意。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爹,那個整日里喘不上來氣、卻又時常胡攢在有恒家煙熏霧罩炕上的半口氣。

有恒家在他們家上頭那道梁上,一囫圇通的兩間半土坯房,屋子當中一根圓木支撐著大梁,被劣質的油漆漆成了暗紅色,一鋪大炕順著南邊的窗子頂滿了東西墻,北墻一溜兩個大紅柜,東邊的灶臺和一口大鍋咕嘟嘟的不知在煮著什么,灶北邊的兩口大缸黑黢黢的盛著河灣里挑來的水??簧系囊换镒尤诉何搴攘粋€個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得不得了,有蹲著的,有跪著的,有盤腿坐著的,后面的就干脆站著,伸長著脖子就像覓食的鴨,隨著莊家一聲悠長的:“起!”歡呼的,嘆氣的,罵娘的,各種聲音又立馬充斥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屋里旱煙的味道夾雜著男人們濃重的體味兒和腳臭味兒,讓打冷子進來的楚澤大大地打了兩個噴嚏??焕镉锌匆姵傻木秃埃骸皝硗銉簩つ銇砹?!”伴隨著一連串的咳嗽聲,煙霧里伸出一雙黑乎乎的赤腳,胡亂地在地上趿拉鞋:“尋球了尋了?咋啦!死下人啦?還是著了火啦?”楚澤立在門口:“歡歡兒回哇!咱家門頂?shù)眠M不去!”炕上其他的男人就嘎嘎嘎地鴨子呀似的笑啦:“啊呀!住下別人啦?你媽不頂門,你爹拿啥賭了?咋?怕你爹把褲兒輸下了,還提了一壺壺酒來頂當了?!眮硗哪_剛劃拉著鞋,一聽楚澤的話又縮了回去:“趕緊往回滾哇!我當是啥事了,沒事不要跑來妨礙我贏錢!哭喪個臉!沖的哇!”楚澤再想說啥,來旺已經重新擠進了人堆兒,楚澤恨恨地嘆了口氣,使勁兒地摔上門走了。

楚澤和二潤子在院門外走了個頂頭,二潤子往邊兒上讓了讓,楚澤脖頸擰著兩個眼睛望著天,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聲,二潤子輕輕地嘆了口氣,順著坡坡往梁下走去。楚澤使勁兒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心里恨恨地詛咒:“哪天就讓石頭打死你!”他越想越氣,抬腳就把幾塊兒碎石頭踢得飛了出去,碎石頭咕嚕嚕往坡下滾去,楚澤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道:“砸爛你那頭!砸爛你那腿!砸爛你那胳膊!”一片厚厚的云遮了刺眼的太陽的光亮,一陣風忽的一下撩起了許多的細土,楚澤感覺眼睛澀澀的,想哭。

二潤子沒有娶過女人,他和楚澤的娘(桃子)青梅竹馬,當年的二潤子濃眉大眼,肩寬背闊,黑鐵塔呀似的,可是個好勞力;當年的桃子長得不算漂亮,但是皮膚很細很白凈,眼睛不大,單眼皮,嘴唇厚厚的,很是潤澤,桃子總是安靜的樣子,不多言不少語,似乎從來都沒有自己的性格似的??赡菚r家家都窮啊,二潤子家窮得連幾斗糜子米都拿不出來,更別提桃子娘要的幾尺棉布和幾斤棉花了。也是該著,半口氣他爹那段時間推對子手氣可旺了,贏了這家的錢,贏了那家的糧,贏了南梁的雞和雞蛋,贏了西邊兒虎頭虎腦的豬娃子,最大的收獲是給他的兒子贏了個老婆!

半口氣來旺他爹上門的時候可是個風光了!桃子娘要的糧食、棉布、棉花都預備著,另外送了一只豬娃子不說,還把那肥嘟嘟的豬頭肉割來一坨坨,桃子娘暗暗地抹淚,說啥也不同意,可家里男人做主,誰讓桃子爹也是那愛玩兒的,還輸下了一屁股的饑荒。桃子把眼睛哭成了紅紅的桃子,可是她又有啥辦法呢。眼睜睜看著氣短哈嘍的來旺取走了心上人,二潤子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他大病了一場,腦袋燒成了黑紫紅,嘴上起滿了燎泡。他真想一走了之,可他舍不得桃子,他一股腦地往肚子里灌涼水,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幾天。再后來他就跟著外路人去后山起石頭賣,盡管收入少得可憐,可時常能結上點兒現(xiàn)錢。來旺家原本也不是那富裕的,來旺子爹在桃子進門沒多久就賭得輸塌了底,家里屋外值錢的都讓人搬上走了,半大的豬娃子和幾只下蛋的母雞也拎上走了,屋里炕上來旺不住氣地咳嗽,地上是桃子默默地落淚。二潤子把自己的那點兒地擺弄的打下的不多點兒的糧食和起石頭換來的糧食除自己糊口之外,余下的都接濟了來旺一家了,起石頭掙不到幾個現(xiàn)錢,可二潤子一分錢都沒給自己花過,他先是買回了一只豬娃,之后的日子里給桃子買過兩身衣裳,給來旺買止疼片兒,給楚澤買紙和筆,給楚澤的大腦袋姐姐買藥,盡管那個可憐的女孩兒沒活幾年,來旺的病干不了地里的活兒,二潤子就成了這家的免費長工,地里院里都得干,還得時不時地接濟來旺幾個起胡的錢,來旺喘得整夜不能平躺,靠著個枕頭坐著睡,男女的事也是力不從心的。兒時的楚澤和他娘一樣盼著二潤子來,二潤子來了就有糖吃,就算是沒有糖吃也會有用木頭或石頭打磨的玩具,槍啊球球啊!楚澤也是喜歡得不得了!可是等到了十來歲的時候他從別人猥瑣的調笑里和尖酸的話里話外聽出了些門道,他對二潤子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再吃他帶來的東西,而且極力地阻撓他和娘單獨在一起,有一年冬至說好了吃餃子,楚澤盼了好幾天,那天半上午,去外村買了肉的二潤子走得滿頭大汗,他的棉襖袖子有些短,一雙手凍得通紅,桃子趕緊和面拌餡兒,沒成想剛包好餃子,楚澤就把剛包好的餃子端到外面窗臺上凍著去了,說是肚子疼得不能吃肉,非讓他媽熬糊糊喝,桃子瞬間紅了眼睛,她一邊攪著面糊,一邊偷偷地抹淚,看著二潤子呼嚕嚕喝了兩碗糊糊,楚澤心里暗暗地得意,比吃了餃子還開心!

其實,二潤子后來也有機會可以娶到女人,可是就那么陰差陽錯地錯過了,那年有個南方女人是起石頭的老鄭的女子,精干麻利,長相也白凈,還去到二潤子的家給他拆洗了被褥,女人把袖口挽得高高的,胳膊藕節(jié)子呀似的,二潤子就一個勁兒地往灶塘里塞麻稈稈,邊燒火還邊哼起了爬山調調!雜亂的家在女人麻利的歸攏下利落了起來,二潤子心里美美的,暗暗地想,屋里有個女人還真是不賴!結果霹靂呀似的梁上就有人吆喝:“二潤子!快些兒哇!來旺病得厲害啦!快憋死啦!”二潤子顧不上招呼老鄭家女子了,跳起來就跑了。來旺的臉憋得豬肝呀似的,兩個眼睛死魚似的翻著,南山村沒大夫,最近的就是北溝村的中醫(yī)朱大夫,六七里的山路,二潤子沒別的辦法,拿一根繩子把來旺綁到自己背上就走,北方的山路崎嶇不平??!腳底下盡是石頭,活動的,死的,咕嚕嚕亂滾,來旺咳喘得提不住尿,瀝瀝拉拉的只一會兒就把二潤子的后背浸濕了一大片。二潤子累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空人走這山路也得一壺壺了,更何況背著個大活人,二潤子借靠在山崖子上休息的空檔連喘帶咳地說:“來旺哥,你好好堅持住,馬上就到了,你堅持?。 泵銖娮叩街齑蠓蚣掖箝T口,二潤子下死力氣地喊了一聲:“朱大夫,救命呀!”正在整豬圈的朱大夫拎著一把鐵鍬就跑了出來,他看見兩個人晃呀晃得就跌到在門口了!來旺經一頓拍背、針灸、放血、拔罐兒,咳出了卡在嗓子里的濃痰,二潤子的腳卻處理不了!鞋早不知道啥時候走丟了,腳板子走得血肉模糊,踝骨腫得像個饅頭。朱大夫看不了外傷,打那以后,二潤子就跛了腳,走路一瘸一拐的,像個鴨子。老鄭家的女子輾轉聽說了二潤子和桃子的事,之后就再也沒去過二潤子的土房房。

楚澤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十分了,幾個鄉(xiāng)親早早地在四周搭了幾個帆布棚子,一邊壘了臨時的灶臺,幾位年長的看見楚澤來了,都迎了出來,都不知道該說些啥,就拉了楚澤的手往帆布棚里走,楚澤就問棺木的事,說是先定了一副薄皮楊木的,楚澤就說:“楊木的不行,要最好的柏木的?!彼彦X交到了幾位年長的鄉(xiāng)親手上:“我也沒辦過這種事,叔叔伯伯們就受累了,幫著好好置辦置辦,我潤子爹活著也沒享個甚福,這最后的一出子了,我想讓他風風光光地走?!焙罅旱囊粋€嬸子聽了楚澤的話就哭了起來:“嗚嗚嗚!潤子,你聽見了沒,楚澤叫你爹了,你最是那沒福的啦!把人家媽老子都送上走啦!你這也趕上氣兒的走呀!孤的拉拉的那個惜荒呀!嗚嗚嗚!死了連個哭上的人都沒有??!”

楚澤就讓把鼓匠和哭喪的都安頓下,做紙扎的已經把東西預備下了,定下了做啥就現(xiàn)場扎排,鼓匠雇了兩班子,東邊一班子,西邊一班子,簡單地搭了兩個棚子,嗚嗚咽咽地就吹打起來了,哭喪的也頂孝子,按人頭算錢,哭的另加錢。二十幾個人一碼色兒的重孝,白哇哇跪下一片,幾個負責哭的婦女靠前,嗩吶一起,撕心裂肺地就嚎成了一片!人停在一扇臨時卸了的門板上,棺材還在趕做,紙扎訂了個全,金山銀山,搖錢樹,亭臺樓閣,金童玉女,牛牛馬馬,一樣一樣地放到跟前,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給多糊上幾個女人!這一輩子憋憋屈屈,冷清客氣的,到那邊可別再委屈自己了。紙錢多多地給燒上,想吃吃,想喝喝,鞋子也多給糊上幾雙,到了那邊兒腳就不疼啦!好好地走個哇!”楚澤就想起了自己考上縣城中專的那個秋天,想起了二潤子歡喜的模樣,想起了那一卷卷零散的票子,和二潤子特意買給自己的那一雙新格楞楞的膠鞋。

當年,楚澤是第一個走出這個村子的文化人。而這一切,都源于一個叫巧巧的鄰家女孩兒。

巧巧的家在楚澤家的東邊,巧巧的媽媽生了巧巧后又一按氣兒生了三個光頭小子,巧巧她爹綽號叫望天蛾兒,眼睛不好使,看人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昂著頭耷拉著嘴角,費力得不能,三個禿頭小子光是個能吃,一年打的那點兒糧食連半年都湊合不了,巧巧的媽小巧玲瓏粉白粉白的,不愛說話,也不愛串門兒,可是愛接人,走街串巷的貨郎、油匠、鋦碗鋦大缸的,還有趕紅白事宴的瞎眼鼓匠,就像是有什么味道吸引著呢,都能尋上門來,每次那個時候望天蛾就引上幾個孩子躲出去了!村里人就說這后梁風水硬,溝塹里戴鋼盔的死人太多了,把男人們都擠兌成那縮頭的烏龜了,又說女人咋也是讓那些死鬼們勾了魂了,一半個男人抵擋不了呢。

巧巧是家里唯一的閨女,歲數(shù)和楚澤相仿,才剛十五六歲就已經發(fā)育得很好了,像了她媽的柳眉細眼,皮膚白皙,身材也很是板正。楚澤和巧巧是一個病,就怕別人罵娘,或者提與娘有關的話題。楚澤畢竟是男娃娃,放學了也會村前村后地走動,巧巧就不同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必須要出門也是見了人就臉紅,可是夏季的時候去河灣洗衣裳卻是必須的,家家的被褥都要在五黃六月的時候拆洗,漿洗過的單子搭在河邊的石頭上,那時的河灣還是水流過膝的,掀起稍大一些的石頭,就能摸到指頭大小的魚兒,那天的日頭可毒了,巧巧等著單子再干一干的時候,別的婦女就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巧巧就坐在河邊挽了褲腿把小腿伸到清涼的河水中去浸著,一邊仔細地搓洗著,她出神地望著蜿蜒而過清澈的小河,就想自己要是一條魚就好了,沒有故鄉(xiāng),沒有家人,沒有煩惱,甚至都可以沒有思想,就這么安靜地順著水流漂去,不想去哪兒,也不管它能去哪兒??涩F(xiàn)實是多么糟糕啊,種到地里的糧食見不到雨水都干死了,南山村所有的人和地都在坡上,是那靠天吃飯的買賣,下不下雨誰也說不來,不下干死,水大了又都沖上跑了。巧巧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娘的影子就忽閃著跳了出來,她娘是個很愛干凈的女人,可那些野男人們臭死啦!土房一進兩開,她娘會把收留回來的男人引到西邊那間,靠西墻一溜溜南北炕,炕上鋪著早年有個油匠留下的一塊兒油布,地下一個大柜兩口大缸,炕沿下并排著兩個瓦盆,鹽罐子在窗臺上放著,男人們過油呀似的洗涮那么兩下,巧巧娘過后可是要洗個仔細了。除了她娘和那些個男人們,別人都不進西面那間,小的時候是她爹不讓進,稍大一些,懂得了,自己就不進了。飯是她爹做,基本上就吃莜面糊糊(或者是小米粥)里煮土豆塊兒塊兒,加上一勺鹽,熗上一撮子麻麻花兒,到了巧巧十來歲的時候巧巧就能幫著做飯了,巧巧會把幾種山上采來的紅花花曬干了煮在湯里,又好吃又好看,年節(jié)的時候還把采摘來的蒿子籽研碎了和在蕎面里,搟出來的面條又薄又筋道。

想到有滋有味飯食的時候巧巧就覺得挖心的餓,洗了一上午的衣裳,鋪開來一大片,巧巧就輕聲地哼起了山曲兒,她自己想,哼上三個山曲兒就收拾衣裳,沒干的回去再晾上一晾。

那天的楚澤晌午了才起床,磨磨唧唧地挨了他爹一頓罵,趁著屋里沒人,慌亂地卷包了他的褥單子就往河邊來了,剛好就趕上那個老男人欺負巧巧,老男人大概是想趁著晌午暖和,到河灣里洗涮洗涮身子的,咋也是看見就巧巧一個人在,就動了歪心思了,他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就站在巧巧右前方的水里洗涮,巧巧原本是閉著眼在哼曲兒的,打冷子一睜眼,嚇得連喊都不會了!她大張著嘴巴,想站起來跑,卻是腿軟得站也站不起來!看了這一幕的楚澤就覺著有血往腦門子上頂,他想都沒想就抓起了一塊兒石頭,在巧巧驚恐的叫聲中,老男人捂著汩汩冒血的額頭,提溜上他的衣裳跑了。受了驚嚇的巧巧呆呆地望著楚澤,楚澤的褥單子散落在地上,一大片形跡可疑的東東在正午的陽光下如幾筆水墨的荷一樣盛開著。

巧巧把漿洗好了的褥單送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羞紅了臉,巧巧小聲地說:“你的衣裳以后拿來吧,我洗得凈?!背删桶咽中睦镞膬筛t玻璃絲頭繩塞給她:“給你,綁頭發(fā)。”夏日的風把女孩子細密的頭發(fā)輕輕地撩了起來,她和楚澤站得那么近,楚澤就覺得心里也跟著癢了起來。兩個年輕的心慢慢地靠近了,他們偷偷地避開人,在東邊的楊樹下聊過天兒,在北邊的后梁上親過嘴,這對癡情的男女對著月亮起了誓:非他不嫁!非她不娶!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琢磨,楚澤最先想跟二潤子去起石頭,自己掙錢了好攢起來娶巧巧,可這冒失的想法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二潤子起了這些年的石頭,不也沒娶上媳婦嗎?據(jù)說當年也娶不起自己的娘。他又想起了有恒家的賭場,據(jù)說娘就是爺爺贏回來的,看來賭場也是個寬泛的來錢處呢!

他找到二潤子的時候是個傍晚,二潤子正在他的土炕上捉虱子,看見楚澤進來一下子愣住了!以為看錯了人,揉了揉眼睛再看,還真是楚澤!二潤子的土房里土迷哄眼的,炕上除了一張席子一個鋪蓋卷啥也沒有,地上一個水缸和兩個紙拓的缸。柳條筐吊在黑黢黢的梁上,幾件子不穿的衣裳堆放在里邊。二潤子趕緊起身,緊張的一雙手不知該放到哪里才好,趕緊使勁兒地在衣裳上擦抹了擦抹,回身又趕緊用布子把炕沿撣了撣:“來,上炕,上炕坐。”這一天,就在這低矮的土房子里,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見面,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說話,而這一切,都源于楚澤的一個驚天計劃!楚澤沒有坐,他選擇了單刀直入:“我想,想尋兩個錢?!倍欁游⑽读艘幌?,馬上就討好地笑了:“你等的,等的。”

楚澤揣了那一卷卷錢心里跳得可厲害了!他感覺那些個錢馬上就會生出一大堆的錢錢來,不但夠了巧巧爹要的彩禮錢,剩下的錢還夠辦婚禮呢,楚澤就深一腳淺一腳得像踩上祥云了,迷迷瞪瞪、忽忽悠悠地到了有恒家的賭場上。他興奮地手都抖了,他一張接一張地壓出去,最后變成了一次幾張幾張地壓,他的美好的希望肥皂泡似的破滅了,直到最后一張錢壓出去,他竟然一把都沒贏!來旺尋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贏了現(xiàn)錢的人們歡天喜地地散了場,來旺氣得拿頭就是個撞他,輸昏了頭的楚澤順勢就把他推倒啦:“咋呀你是?我咋啦不能賭?我媽還不是你們贏回來的么?”楚澤就一下子被身后一只大手拉住,“啪啪!”臉上挨了兩個響亮的耳光!打得他兩個眼睛直冒金星!楚澤愣住了,來旺子愣住了,有恒和他的家人也都愣住了!打人的不是別人,是二潤子!他氣得兩個眼睛血紅,獅子一樣地還往前沖,就像要把楚澤吃了似的,有恒和他媳婦嚇壞了,趕緊就上去拉,楚澤感覺鼻孔熱熱的,用手背去擦,滿手都是血,二潤子在眾人的拉扯中蹲下了身子使勁兒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哎呀!咋就都叫我遇上啦!不叫人活呀!”邊哭邊捶打自己的頭!二潤子的哭聲那么凄慘,拖著長長的尾音,似乎是穿越了當天的事件,哭到上一輩子去了。在那個初秋的暮色中,二潤子蕩氣回腸的哭聲就像一首亙古的老歌,深深地印在了楚澤的腦海中。

桃子知道了兒子參賭的內幕,也是氣壞了!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可為啥就是望天蛾的女兒呢?姑娘倒是個好姑娘,可身世卻不明不白??!鼓匠是爹呢、還是油匠是爹?還是那鋦鍋的貨郎,哎!桃子一百個不同意兒子的選擇,自己偷偷地哭過幾回,可是她是有傷的人,她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再被家長左右,最終找不上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決定支持楚澤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婚姻!

你別看望天蛾平日里軟筋,可到了正經時候卻是那主意正的!媒人去了兩次,彩禮還是那么多,一分不降!二潤子辛苦攢的那點兒錢已經叫楚澤輸?shù)劫€場啦,跟人借也借不上個現(xiàn)錢,經媒人這么一提密,望天蛾就留了個心,準備年下就聘姑娘!按他的話說:女子思了春,不趕緊嫁萬一叫人下貓了就不值錢了。一應的彩禮都不要,只要現(xiàn)錢,這就難住了楚澤一家,楚澤耷拉著個頭終日地唉聲嘆氣,來旺越發(fā)的臉黑喘得更厲害了,二潤子前村后村地借了個遍,可離那數(shù)字也還是可遠了,托媒人央告能不能先賒下,望天蛾扯著嗓子罵:“最是那日怪的事盡出的他們家了!老婆伙上!媳婦賒上!叼人呀哇!”桃子聽了媒人的回話氣得自己先哭上了,來旺喘得把臉憋成了黑的,二潤子圪蹴在院外悶著頭點了兩鍋煙,他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把楚澤拉了出來:“看來是鬧不成啦!不要逼你媽老子啦!你聽我說兩句,你還是思慕著往外走哇!把那書本本好好地迷弄迷弄,要是能考住縣里的書念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把你供出來,那時候還怕尋不下個女人?”

楚澤去鄰村讀書的那個冬天,巧巧定了婚啦,是一個煤窯的煤黑子,給夠了望天蛾要的錢數(shù),還另外給拉來幾噸炭,捎話的本村的牛娃子,說是巧巧走前有話要跟楚澤說,楚澤原本還指望巧巧能等個一半年的,只要定不出去,就等自己考上了縣城以后看咋能把她領出個了,聽牛娃子一說,馬上就哭啦!牛娃子也沒勸他,只管說:“哪天能見了,你就提前告給我,我好回話給她,不就是個女人么,哭甚了,哭也是個白哭,我要像你這么愛哭,早哭死啦!”楚澤側過頭看著他的爛鞋片子里漏出來的腳趾,真想吐他一口了。

村西頭有一個不高的堤,巧巧和楚澤就在一個傍晚在那里見了面,巧巧穿著一件湖藍的中式盤扣薄棉襖,辮子規(guī)整地梳在腦后,用紅的玻璃絲扎的辮梢。楚澤呆呆地望著她:“日子定啦?”巧巧輕輕地點了點頭:“嗯!”“離這兒可遠了?”巧巧還是輕輕地應了:“嗯!”楚澤的眼睛就濕潤了,他側過身去不想讓巧巧看見他流淚的樣子:“巧巧,你不能等我了?”巧巧哽咽了:“嗯!”小河對岸的幾只歸巢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聊得正歡落,落日的余暉把后山的輪廓涂上了一層黃邊邊,汩汩的小河淅瀝瀝的聲音聽起來卻是有幾分凄涼。巧巧拉了楚澤的手:“你好好地念書,再不要在咱這小村村個混啦!你要是能考出個,我就是咋,都安心啦!”巧巧的手冰涼得讓人心疼,楚澤就把她的手拉到嘴邊給她呵暖,巧巧遲疑了一下,抽回了手,巧巧開始解她的衣扣,手抖得厲害,楚澤想阻止她:“巧巧!”巧巧的手沒有停,棉襖里面是一個系帶兒的肚兜,巧巧拽得使勁兒,一邊的帶子扯斷了!在那個冬日的暮色里,巧巧一對兔兒般潔白的奶子卜楞楞地掙脫了出來,楚澤驚呆了!巧巧拉起了他的手,輕輕地按在了自己鼓脹的奶子上:“今天以后,我就是別人的女人了。我知道我也不是那好命的,可我不想過我媽那樣的日子,嫁誰,我就跟定了誰,再苦再累我都能熬!”楚澤的痛迅速地蔓延了開來,他壓抑抑地哭,直把那清冷的月牙子哭了出來。

二潤子留意楚澤不是沒道理的,楚澤的表現(xiàn)過于冷靜了,冷靜得讓人害怕!巧巧出嫁的那天他沒有去學堂,確切的說都沒有起炕,蒙著個被子睡得沒事人一樣。二潤子打探了兩回,都說睡著沒起呢,二潤子覺著不對勁兒,進屋掀起被子看,一個枕頭兩個筐!桃子一下子就嚇傻了!出溜到地上就是個哭,二潤子著急地就往外跑,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沖著桃子喊:“閉上嘴!不許哭!”

二潤子跑得一點兒都不好,就像一只煮熟的鴨子!中途不知跌倒了幾次,膝蓋和手都擦破了。清冷的堤畔蒙著薄薄的晨霧,遠處接親的炮聲響成了一片,二潤子觸景生情,也已經是淚流滿面。

楚澤在二潤子有力的按壓下吐了幾口水,他臉色刷白地躺在河邊,漸漸有了呼吸,二潤子把楚澤濕濕的衣服脫下來擰干了水,重新給他穿上,楚澤就那么依在河岸的草坡上,聽著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漸漸地遠去了。

二潤子入殮的時候是個深夜,專程請來的入殮師事先已經給裝裹過的,石膏填補過的腦袋看起來就像個面殼殼,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生前從不曾有過的白凈和光澤。遺物都裝在一個蛇皮袋子里,準備下葬的時候一齊燒了,村人翻揀的時候楚澤落淚了,那都是些啥呀!幾件里面穿的衣服都糟得透亮了!一身棉衣補丁落補丁,翻來揀去,沒一件像樣的衣服,梁上的柳條筐里有兩雙黑布包著的新鞋和一百多塊錢,鞋子應該是桃子活著的時候給做的,估計是一直沒舍得穿,入殮穿的衣服都是新買的綢緞裝老衣,鞋子是蓮花樣的布底子鞋。楚澤把他娘做的布鞋拿在手里摩挲了一番,長長地嘆了口氣,順手掖在了死人的腳跟前:“帶上走吧!潤子爹爹,也難為你了,誰能守誰一輩子呢?你老還真做到了!你也不要記恨我,我那時候歲數(shù)小,解不開,現(xiàn)在知道啦,晚啦!你還能重活一輩子了?真要是能,我就給你做牛做馬,補報你對我的好,對我媽的好,對我們一家的好?!惫慕陈暵湎碌臅r候楚澤突然聽見了巧巧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望去,一個衣衫不整的婦女正在追一個孩子:“跑甚了跑了,歡歡兒來吃哇,你不吃,看給狗狗吃呀??!”一邊喊叫,一邊掀起了衣襟,一對松弛的奶子布袋子呀似的咣當來咣當去。楚澤就感覺心里面撕裂的痛,不由自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的那種悲憤,他的那種傷心,他的超大的嗓門兒,把幾個哭喪的婦女都嚇了一跳,乖乖兒地掩了聲息,嗩吶也知趣地輕描淡寫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嗚咽著,那一個晚上,就任由著楚澤哭了個稀里嘩啦!

一直以來,楚澤都以為自己是最恨二潤子的,所以每一次二潤子到縣城給他送錢或東西的時候他總是冷臉相對,或者想方設法地刁難他,有幾次他故意說要交什么錢,把二潤子預備回程的幾塊車錢也要了去,看著他沿著盤山的土路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就像是吃了豬頭肉了似的開心!

可轉瞬之間這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娘死了,爹死了,現(xiàn)在二潤子也死了!河灣里的水干涸了,村子里的壯年男人們都走了,村子里的閨女都嫁到山外去了,兩邊的坡地都荒了。有關南山村的記憶竟一下子生硬地從他的思維里剝離了!撕扯得他的心好疼呀!

二潤子最終和桃子、來旺埋到了一個墳圈圈里,村子里的老人都來看,撩起衣襟抹淚:“好下場!好下場!看人家那幛子旋得,看人家那墓碑大氣的,看看人家,這有兒有女的也不舍得花這么多錢來做這么排場的后事!”其中一個老人說起了當年二潤子跳下河灣救楚澤的事,楚澤就想起了二潤子擦破的手和膝蓋,似乎是問過娘是誰救了自己,娘當年啥也沒說,只說都過去了,進河灣里洗涮了一回,重新活過吧!

巧巧卻始終沒有過來和楚澤單獨告別,聽說她已經嫁了第二個男人了,頭一個男人死于瓦斯爆炸,婆婆家扣了全部的撫恤金和兩個孩子,巧巧被當做掃把星讓婆家掃地出門了,第二個男人是鄰村的瓦匠,歲數(shù)大些,據(jù)說還是那老實本分的,頭年里巧巧又生了一個娃。

楚澤從鄉(xiāng)里郵局給巧巧寄了一筆錢,留言上只說每年清明和十月一的時候幫忙給他媽老子的墳燒個紙錢,他離得遠,回來一次不方便,留的錢就算是辛苦費了。

在出村路口的老楊樹下,巧巧在等著經過的楚澤,她穿了一件湖藍的棉襖,頭發(fā)也是認真地梳理過的,她掀了衣襟拿出了一個油紙包:“潤子叔讓給你的。”楚澤一層層打開來,是幾粒普通的碎石子,巧巧似乎很冷,有些微微發(fā)抖:“潤子叔說叫你做個念想?!?/p>

又過了一個盤山路的時候楚澤落淚了,他知道有一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他從后視鏡里看身后的路,蜿蜒曲折的,再拐一個彎,就啥也看不見了。

在南山村的正南方,好遠好遠的地方,有一座很現(xiàn)代很繁華的大城市,因為有了那個叫楚澤的男孩子的羈絆,而不得不融進我們的故事里了。

這要從一個叫果果的女孩說起。

果果沒去過農村,可是她喜歡,喜歡與鄉(xiāng)村有關的一切,也包括男人。她把自己長長的秀發(fā)挽一個髻扎在腦后,穿蓬蓬的啵啵裙,靴子總是精干的小低腰,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和一個小巧的鼻子,嘴角微微上揚著,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副陽光自信的樣子??涩F(xiàn)實中的她并不開心,他沒有事實上的老公,卻有一個現(xiàn)實的兒子。她住兩百多平的房子,開一百多萬的車子,拿著每年三十萬的生活費。她把寫滿男人名字的信箋揉碎了扔進馬桶,她把哇哇哭泣的小孩拎到沙發(fā)的另一角,她把晚宴的蠟燭一根根全部點燃,她把落地窗的絨簾一扇扇地全部拉嚴,她給自己畫很濃的妝,喝很烈的酒,然后沉沉地睡去。

說來也奇怪,她的記憶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蜿蜒回那個下著大暴雨的晚上,那個叫柔蜜的酒吧。她是一個有標簽兒的女人,所以她只能選擇孤獨,她把幾種洋酒調在一起喝,她把調酒師的技藝拉回到了最原始的勾兌,她為年輕的男歌手扔的花兒淹沒了他的腳,他讓整個酒吧即便只有她一個客人的情況下也可以保持正常的收入,她讓那些偶爾進來消遣的客人自慚形穢落荒而逃,她,是一個活在別人影子里的人。而那個有著一雙深邃眼睛的中年男人卻硬生生地碰疼了她!男人應該是進來躲雨的,濕透了的頭發(fā)黏在腦殼上,濕透了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那一天的男人看起來凹凸有致,這讓男人很尷尬,他正猶豫著不知該坐到哪兒的時候果果喊了起來:“來!干一個!醉了就不會想家了!”果果舉起的酒杯沖著他,目光清澈而純凈,他就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果果對面,繼而他就意識到了,果果不是在跟他說話,果果的眼睛里根本就沒有他,這讓他再一次感到很難堪,他想起身換一個位置,果果卻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你真的不要我了?”果果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眼淚涌了出來:“不要走!”果果后面的話掩在了哭聲里,她的哭也是那么抑抑,讓人忍不住也想跟著哭。她的手確實很冷,這讓他聯(lián)想到了另一個女人的手,他翻手把那冰涼的小手攥在手心里,他只是想幫她捂熱……歌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音樂也是保留了淡淡的薩克斯曲,這一場只為兩個人的演奏有些累了……雨后的午夜清冷而木訥,他們已經喝了很多的酒,酒吧要打烊了,他和她一起出來,確切的說是他扶著她出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溫潤的鼻息讓他的脖子癢癢的??伤恢涝摪阉偷侥膬喝?。他只好選擇就近的酒店開了兩個房間,然后費勁兒地把女孩兒扔到了床上,把自己扔到了床下。他們睡得好投入呀!直到又一個午后,她才晃晃悠悠地醒了過來,然后就驚呆了,地毯上的男人如一只喪家的貓一樣蜷縮在那兒,臉上如天使般的寧靜,果果起身檢查自己的衣衫,好像沒什么不妥,她使勁兒地回憶之前的情景,腦袋卻像要炸了似的疼!她懊惱地抄起枕頭扔到了床下男人的臉上,厲聲喊道:“你為什么不睡我?為什么?為什么?”被枕頭砸醒的男人莫名其妙,看著床上發(fā)髻蓬松的女人含嗔帶怒的叫囂,他一時間也蒙了頭,起身檢查自己的衣著,似乎沒什么不妥,繼而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喝多了,不好意思!”再聽女人喊叫的內容,越發(fā)覺得離奇:“哎,我可沒睡你?。∥艺赡芨赡欠N事呢?不可能!”果果盯著男人有模有樣兒講話的樣子,突然想到了她老爸,永遠都是那溫文爾雅紳士的模樣,不喜,不怒,透過寬邊兒黑框兒的眼鏡片安靜地看著果果嘯叫,哭鬧……永遠都是那么安靜地等著她恢復平靜了之后為她端一杯溫熱的茶或者削幾塊兒時令的水果。想到了爸爸的果果的目光穿過了眼前的男人,往遙遠的遙遠望去了,男人就看見了果果眼底里晶瑩的淚。果果跳下床來,她經過男人的時候像一陣風,繼而又刮了回來:“謝謝你!大叔!謝謝你沒讓我露宿街頭,謝謝你不曾睡我,謝謝!”

被稱作大叔的男人就是楚澤,在這燈紅酒綠的城市已經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家。病重的母親終于熬不住而被楚澤接來住進了醫(yī)院,老人想看看兒媳和孫女,可他老婆說老人得的是肝癌,怕傳染,住在媽家怎么都不肯帶孩子前去探望,楚澤一再申明說大夫說了不傳染,老人病的已經很重了,這一見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沒成想他老婆在電話里依然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話里話外充斥著對農村人的不屑和鄙視,老太太看出了兒子的為難,凄慘地笑了:“不來就別硬叫了,媽左來是要死的,你們的日子還要過了,你大也是個挨日子,我這也看不好,就回呀,死在村子里,還能落個棺槨,守著那一片山梁梁,心里也才踏實了?!背删统龅阶呃壤镌俅螕芡死掀诺碾娫挘骸拔易詈髥柲阋淮危耗愕降讈磉€是不來?”那個相貌平平、家世平平、一切平平的城里女人就陰陽怪氣地笑了:“楚澤,你好好地照照你自己再跟我說話,還要挾上我了?我就是不去!你以為你咋回事兒呢?別不知道自己是誰,要不是我表姐夫給你找工作,你現(xiàn)在還不是在老家種土豆嗎?你看看我周圍的女人,哪個不是珠光寶氣的,嫁你這么個土鱉,真是倒霉透了!還村里爛親戚不斷,今天這個病了,明天那個要死!沒完沒了的爛事兒,我受夠了!”楚澤氣得連聲調都變了:“好!這話是你說的!你不回來是吧?好!你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我是沒本事,有本事有錢的男人多的是,你看誰要你,你趕緊去,我絕對不攔你!”

楚澤也是服了這個長相窮喇喇的女人了,要不咋說相由心生呢!這女人長得扁了吧唧,褲襠空喇喇的,一雙手干柴禾呀似的,一雙小眼睛既不含嬌又不帶媚,死魚一樣的往上翻翻著,除了看見錢的時候有一絲光彩之外,其他時候一律是那波瀾不驚的淡寡樣兒。當年剛剛好的是她急著要嫁,而楚澤因為家窮沒有挑揀的條件,湊湊合合就扯了證了。盡管不盡人意,可楚澤卻是認真的,他希望能給嫁給自己的女人撐起一片天,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辛苦打拼,能讓女人衣食無憂。可是這個淡寡的女人太急功近利了,不容男人有任何喘息的機會,整天都是抱怨,啥事在她看來都是不如意,她把利益看得比命都值錢,常常是因為一點兒蠅頭小利而跟別人吵得不可開交!楚澤就凌亂了,難道她比自己這個村子里來的孩子還可憐?這么說在城里居住的人也是窮怕了的?他在他娘住院的那段時間里盡量裝得樂樂呵呵!無奈他先后兩次找單位工會借錢,每日里扣扣索索地給老人買半份菜,偶爾買兩個紅紅的蘋果。他已經不再故意頂撞他娘了,好幾次他想跟他娘說一些當年不懂事的時候做的一些傻事,說幾句道歉的話,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怎么說,他娘卻整日里惦記著回去,長久地坐在床邊望著窗外。大夫說應該給老人把去時穿的衣服準備好了,估計沒幾天了。無奈的楚澤去了一趟孩子姥姥家,剛說明來意,老婆就怒了:“農村人不是都自己做裝老衣嗎?你爸媽這歲數(shù)了,又都有病,自己咋就不準備呢?結婚時候他們出了幾個錢?說的倒輕巧,那一套裝老衣裳得多少錢???趁著現(xiàn)在還死不了,自己回去趕緊做唄!”楚澤就覺得火往上頂,真想沖上去給她倆大耳貼子!孩子姥姥就勸楚澤:“我們這兒的講究是死了穿的衣裳要女兒準備的,沒有女兒的就要自己準備,兒子哪有準備裝老衣的?說出去讓人笑話,不是咱小氣,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壞呀!”楚澤氣得七竅生煙,摔了門下樓了。

十一

娘在回去沒多久的一個夜晚就凄涼地走了,她一輩子只生了楚澤和他的姐姐,女孩兒生出來就殘疾,只活了幾年就沒了,楚澤的半口氣爹在他娘故去的第三天也走了,楚澤是只身回去奔的喪,結果就被堵在了村口,領頭的是本家的一個叔叔,他說楚澤的娘不能進祖墳!因為她是一個不干凈的女人,會妨礙后輩兒孫的日子!那天七嘴八舌的吐沫星子簡直是要把楚澤淹沒了,最后那個本家叔叔很中肯地對楚澤說:“你看,你媳婦和女子都沒來哇?咋說的來?你家里面肯定鬧饑荒了!老婆娃娃不得勁!這就是有妨礙了,你還不聽?死的倒是沒事情了,可活的還要過了哇!咱們這后輩親的還多了哇!都妨礙得過不好,這罪就大了!”村子里的老人最是那愛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地圍了一圈兒,楚澤又羞又氣,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呢!可死人總得入土為安呀!楚澤孤零零地站在那寂寥的坡上,一時不知該咋辦才好。他不知道該恨他的娘還是該恨這個多事的本家叔叔,梁上的風把那引魂的幡子吹得嘩啦啦地響,楚澤就硬生生地在棺材旁守了十八天!村里的老人們也幫著說合,可那本家叔叔就是不同意,楚澤沒再堅持,他讓村子里的陰陽幫忙在自家地里看了個合適的位置,就讓爹娘在這南山村對面的南梁坡上入了土。要是真有靈魂的話,遙遙地望去,曾經生活的地方就在對面的坡上了。

回程的路上楚澤感到很累,他想回去了去趟孩子姥姥家,好久沒見女兒了,也想跟老婆好好談談,日子總歸要過,可接下來要怎么過,還真得說道說道!一路的顛簸,他感覺周身疲憊,孩子姥姥家在五層,沒電梯,楚澤整理了頭發(fā),彈了身上的灰塵,待氣息平穩(wěn)了才敲門,開門的是孩子的姥姥,見來人是楚澤,稍稍地愣了一下,開了一半兒的門沒有再往大開,她的笑在楚澤聽來就像戴了一個面具:“呵呵呵!哦,你是剛回來呀?那啥,不行你先回個家?今天有點兒晚了,你這還帶著孝呢,說實話,我們還挺忌諱這東西,萬一帶點兒不好的東西回來,大家都膈應!”楚澤就聽見里屋的門嘭的一聲合上了!在那一刻,他感覺他的心里有個什么東西瞬間碎掉了!他沒有再聽孩子姥姥的贅述,回轉身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地走下樓去?;秀遍g,似乎再一次聽見了他老婆哀怨地喊叫:“土鱉!窮鬼!沒錢!沒本事……”在昏暗的街燈下面,他惡狠狠地笑了:“我土鱉!好吧。我窮鬼!好吧。我沒錢,好吧!我沒本事!好吧。我讓你們狗眼看我!?。 彼囊宦暣蠛昂吞祀H的一聲悶雷來了個雙響,把前邊的一條流浪狗嚇得夾起尾巴跑遠了。

那幾天他沒有去消假,每天都是睡到下午才出門,隨意地吃點兒東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晚上的時候就在街邊的燒烤攤上喝一些啤酒,看燈火輝煌的城市,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慢慢地回憶他的童年,他的少年……直到那天下起了暴雨,直到他邂逅了果果。

遙遠的北方的南山村在楚澤的心里最終濃縮成了一個隱隱作痛的點,他不但埋葬了生他養(yǎng)他的人,也輕輕地掩了他青春萌動的情,晚霞中堤壩上的女孩兒美好而虛無,讓他多少次從夢里哭醒,他多希望一些事、一些人、一些物能夠停下來等他?。〉戎?,等著他去回報,等著他去明白……可所有的羈絆都沒有,一如既往地如滾滾東去的水,只在他身邊匆匆地轉一個圈圈,就汩汩地流走了,沒一分留戀,沒一絲不舍,爭先恐后地淡出了他的視野。

婚姻與家庭的問題帶給楚澤的傷痛是難以愈合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堅持對不對,有沒有意義。他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老婆一家似乎只對他的收入感興趣,而更多的則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鄙視!每每想起這些的時候他就會在心里冷笑,錢是不分城市和農村的,沒有人會計較這些錢是從農村大媽褲襠里拿出來的或是從撿垃圾大爺鞋巴子里拿出來的,人人都是曖昧的模樣,仔細地規(guī)整好了,認真地放在純皮的夾子里或是價格不菲的包包里,更有時尚的美女干脆就掖進了貼身的內衣里,從某種意義上講,錢的味道可以忽略不計,只要不是假幣,破點兒,臟點兒,舊點兒,都會被接受。這物質的社會呀!楚澤狠狠地掐滅了手中的煙蒂:媽的!老子也是拼了!我還真就要看看這撩人的錢是咋讓你們尋不著北的!哈哈哈哈!

十二

六六的保姆老家有事兒急匆匆地回去了,家政新推薦了一個三天后才能到位。六六虎頭虎腦的,就像是一個小尾巴一樣粘人。果果決定用這三天的時間好好地陪陪這個小人兒。兒子就快滿四歲了,送的是城里最好的幼兒園,晚上回來了由保姆陪著,果果不喜歡小孩鬧騰,帶孩子的時間相對要少得多。

周末的游樂場好熱鬧?。∶恳粋€游樂設施前都擠滿了人,興高采烈的小朋友們或拉著爸媽的手,或拉著老人的手,踮著一雙雙小腳翹首盼望著,購了套票的果果帶著六六排在隊伍中才突然意識到了麻煩,果果恐高!抬眼望去,每一個飛旋的項目都讓她不寒而栗,她左顧右盼著,希望能看到一個熟人,希望有誰能帶著兒子去玩那些飛旋刺激的東東,可是直到她抻得脖子都疼了,也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很快就輪到她了,后面的人對她的磨蹭很不耐煩:“哎!玩兒不玩兒啊?別擋著道?。∵@么多人都等著呢!”六六用企望的眼神望著她:“媽媽!”果果望著眼前的飛毯感覺心都發(fā)抖了,她用祈求的語氣對檢票的工作人員說:“您能不能陪我兒子上去玩兒,需要多少陪同費?我出!”工作人員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陪?不好意思,沒那規(guī)定?!绷粗渌男∨笥驯谋奶厣狭孙w毯,就把媽媽的手拉得更緊了:“媽媽,六六乖,六六不淘氣,六六不出聲?!闭f話當中還伸出一個食指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果果的心就瞬間融化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里說,豁出去了,別人都玩不死,不就是個飛毯嗎,到時候摟緊兒子,把眼睛一閉,豁出去了!

120呼嘯著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楚澤正站在通體的落地窗前接電話,窗外的狀況讓他皺起了眉頭,秘書經過核實告訴他有一位女士因為恐高暈了過去,經過醫(yī)生緊急處置,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女士需要入院觀察,小孩需要我們暫時照顧。楚澤微微地點了點頭:“哦,你親自過問一下吧,雖不是什么大事,可這體現(xiàn)出了一個不好的苗頭,之前誰遞交的陪玩兒的創(chuàng)意?我看還真的可以考慮一下。陪玩兒……嗯,我看有很大的潛在市場?!?/p>

果果感覺自己的頭好暈?。∷Φ叵胍犻_眼睛,可是眼前怎么一片漆黑呢!莫不是自己已經掛了?她驚恐地叫了起來!一旁的護士看她醒了,馬上過來幫她去除了眼罩:“哦,女士,您醒了?”果果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這是哪兒?六六!六六!我兒子呢?”護士忙上前扶她坐起來:“您不要著急,這是醫(yī)院的觀察室,給您用了小劑量的鎮(zhèn)靜劑,對您的驚嚇有安撫作用,您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吧?”果果環(huán)視四周:“我兒子呢?我兒子是不是摔到下面去了?啊!快告訴我,我兒子呢?”護士茫然地搖搖頭:“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您的兒子肯定沒有問題,因為急救車只拉回來您一個?!?/p>

一上午談了兩筆生意,楚澤感覺有些乏,這個大型的游樂場是他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并且已經在其他城市開了三家連鎖,可是現(xiàn)在玩兒法日新月異,不斷需要有新的設備補充進來,技術指標的測試繁瑣而勞人,安全這一塊兒楚澤是從來不敢懈怠的,他對廠家的要求近乎苛刻,所以他的投入相對于其他游樂場來說要大很多,員工付出的辛苦也相對來講要大一些。一直以來他都很忌諱用親屬和熟人,可最近卻自己破了自己的規(guī)矩,南山村的娃們不知咋就找上門來了,起初來了一個,后來拉引來了五六個,都沒啥文化,可個個兒長得憨不楚楚的,讓楚澤拒絕哪個都抹不開臉。經過再三考慮,全留下了,一齊培訓到保安部門兒,問了一下,孩子們都是初中的時候就出來打工了,基本上都只干過建筑工地的小工,楚澤看著他們微微地笑了:“你們好好干!給我好好干上幾年,保證讓你們都掙上錢,等有了錢,娶媳婦,生娃娃,吃香的喝辣的!”說這話,楚澤突然想到了上午那名恐高的婦女,她留在這兒的孩子怎么樣了?他準備趁中午沒啥事兒,親自去看看。

十三

六六是個很乖的孩子,安靜地坐在沙發(fā)的一角,負責看護他的兩名女員工把打來的飯和菜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可這個小家伙連看都不看,一杯大大的果汁看來也沒動,楚澤的出現(xiàn)讓六六的眼前一亮,他很開心地跳下了沙發(fā),咚咚咚就跑到了楚澤的面前,他昂起頭,很認真地望著楚澤:“爸爸!”他的聲音很小,卻如一個晴天霹靂,把在場的人都雷暈了!司機小王知趣地退了出去,兩位負責看護的女員工也借故退了出去,楚澤尷尬地笑了,他蹲了下來:“你叫我什么?你好好看看,我長得像你爸爸嗎?”六六踮起腳尖,很認真地望著楚澤的眼睛,他伸出一雙胖嘟嘟的小手勾住了楚澤的脖子:“爸爸,六六乖,六六不哭,六六聽話,爸爸不要走,爸爸陪六六玩兒……”六六一邊說,一邊抹起了眼淚。果果推門進來的時候六六正勾著楚澤的脖子一疊聲地叫爸爸,冷不丁看見推門而入的媽媽著實嚇了一跳!果果上前抓小雞似的就把六六拖了過來,揮手就是一個嘴巴子:“叫!我讓你亂叫!我讓你看見男的就叫爸爸!”繼而抬起腳就踹!楚澤回身看見孩子被打的一幕驚呆了!女人眼睛里冒著火,五官因憤怒而扭曲著,這哪是媽媽打孩子?。『喼本褪浅鹑讼嘁?!楚澤上前就把果果抱住了:“你打敵人呢?他是個孩子!你沒病吧你!”一下子就把果果扔到沙發(fā)上去了。他上前抱起了蜷縮在角落里的六六,孩子驚嚇得大睜著雙眼,居然不敢哭出聲來!果果歇斯底里地再一次沖了過來:“真想打死你!看見你我就恨!氣死我了!”果果呼呼地喘著粗氣。楚澤接了一杯水遞給她:“你是?孩子的親媽?”果果微微地閉了眼喘粗氣,沒有回答,楚澤坐到了轉角的沙發(fā)上:“孩子這么小,你打得太狠了!你的眼睛都在冒火!就像在打日本人,你看把孩子嚇成啥啦!連哭都不敢。”果果哭了,輕輕地抽泣,楚澤拽了幾張紙巾遞到他手里:“不管大人有啥事,都不要找孩子撒氣,他還那么小,啥都不懂。”

想起六六真誠地叫爸爸的模樣,楚澤自嘲地笑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那個在結婚后第七個月出生的女孩兒,老婆家堅持說是早產,可早產的女兒七斤半,比人家順產的還重,確切地說,女兒的出生給楚澤的心里系了一個大大的疙瘩,讓這個把貞潔看得很重的男人著實的心痛!他不想證實女兒不是自己的,有了這一檔子心病,晚上干起那事的時候楚澤就感覺怪怪的,味同嚼蠟,提不起一點兒興趣,也才沒幾年,就索然無味,分床而居了。離婚的協(xié)議最終是女人起草的,那是個多精明的女人?。》孔雍秃⒆铀家?,有關孩子撫養(yǎng)費的數(shù)字在當時看來簡直是高得令人無法接受,可楚澤一點兒都不含糊地就簽了字!這多少讓她感覺有些意外!她輕蔑地警告楚澤考慮好了結果,以后要是付不起孩子的撫養(yǎng)費了,可別怪自己訴諸法庭!轉身離開的時候脖頸一昂一昂的,神氣得很!楚澤卻像是卸了背上的重物,跑到一個洗浴的地方刮痧拔罐兒,睡了一整天。

而那天前岳母的突然造訪卻是戲劇性的,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楚澤會咸魚翻身!老太太態(tài)度諂媚直截了當提出讓楚澤和自己的女兒復婚,楚澤很客氣地請她回去,推辭說自己有事需要出去,老太太老羞成怒,在大廳的地上席地而坐就嚎開了,諸般不是地數(shù)落著楚澤,就哭就念的還一串一串的,楚澤就停下來很認真地聽,你別說,這城里人哭兩聲也是那有板有眼兒的呢,保安擼胳膊挽袖子的就等著楚澤一聲令下往外拖她呢,沒成想楚澤卻微閉了眼睛一直在聽,在老太太倒騰氣兒的空當,楚澤很真誠地給下屬們介紹:“像!真像當年我老家唱喜歌的討吃子!知道嗎?我還給他們撐過討吃袋子呢!要不是我娘趕到把我給踢回去了,說不定啊!我這會兒正在哪個紅白事宴上唱著討吃調呢!”一邊說,一邊還真的哼唱了那么幾句,周圍的人就跟著呵呵呵地笑了,楚澤輕蔑地笑了笑,轉身上樓了,周圍的人也跟著散了,老太太討了個沒趣,爬起來,拍拍屁股,罵罵咧咧地走了。臨出門時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姓楚的,走著瞧!”

十四

對于六六,其實每一次果果打了他之后都很后悔,小家伙虎頭虎腦的,很乖巧也很皮實,果果能感覺得到小家伙對自己的愛!有一天晚上,好幾天沒見媽媽的小家伙欣喜地看見媽媽回來了,就高興地跑過去抱住了果果的腿,噘著小嘴親吻媽媽的褲子:“媽媽,媽媽,你會死嗎?媽媽死了,六六就沒有媽媽了?!惫静诲e的心情一下子被搞砸了,她一抬腿就把他踢到地毯中央去了:“小兔子!哪個陰魂附體了不成?咒我早死!我踹死你!”保姆趕緊跑過來把嚇呆了的六六抱回了他自己的房間。稍晚的時候保姆板著個臉很正式地要求和果果談一談,她是一個精干而嬌小的南方婦女,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幽怨和擔心,她沒有就坐,而是選擇站到了生態(tài)魚缸的一邊,她側著身子,像是和果果說話,又像是和金龍魚說話:“孩子晚上也沒有吃飯就睡了,他班上一個小朋友的媽媽昨晚出了車禍,死了。他一直堅持說要等媽媽回來一起吃飯,還給你畫了一張祝福的卡片,孩子還那么小……”保姆的聲音有些哽咽,果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掐滅了手中的煙,起身到六六的房間去了,六六睡了,抱著他的小熊熊,長長的睫毛凌亂著,臉上滿是涂抹過的淚痕。

當年果果記事兒的時候比現(xiàn)在的六六大,應該有七八歲了吧,她的保姆是一個很壯實的北方婦女,果果稱呼她為宋媽媽,她的眉眼很周正,手臂敦厚而溫暖,她拍著果果睡的時候會發(fā)出一種連續(xù)而沉長的嗯嗯聲,讓人不由自主地腦袋發(fā)沉,眼睛發(fā)澀。在果果的記憶中爸爸就沒有年輕過,永遠是那花白的頭發(fā),皺褶的臉,可媽媽不同,她年輕而貌美,尖聲細氣,花枝招展,在果果的記憶中她總是在化妝或者是試衣服,她不怎么搭理果果,打扮好了就一陣風似的旋出去,往往是晚間果果睡覺的時候她都沒有回來,不過有的時候果果會被媽媽半夜里的哭鬧聲吵醒,果果好不解,媽媽為什么晚上回來不睡覺,干嘛總是會哭泣。果果和宋媽媽睡在另一個房間,可每次她被吵醒了都會光著腳飛奔到爸爸的房間去,她爬到床上摟著爸爸的脖子,睡眼朦朧地望著媽媽在那里哭鼻子,每當這個時候穿著粉紅色睡衣的媽媽就會漸漸地平息下來,坐到一旁的沙發(fā)里點燃一支煙很疲憊地使勁兒抽幾口,她吐出來的煙圈兒大而凌亂,一如她的視野一樣空洞而沒有邊際。

果果的童年是優(yōu)越而孤獨的,在那幢擁有好多個房間的大房子里,果果始終都回憶不起來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媽媽。是那個鳥叫聲一片的傍晚嗎?爸爸把她拎到豐盛的餐桌旁,指著一個著淡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兒給她看,杯子里的紅酒很好地烘托了女孩兒臉頰的顏色,看起來那么生動,那么熱烈!果果就隔了焦香的烤鴨去看她的臉,女孩兒似乎很害羞,長長的睫毛上就剝落出了幾滴晶瑩的淚珠兒!果果有些喜歡,她大大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橙汁,然后很清晰,很愜意地叫了一聲:“媽媽!”爸爸那天的笑聲可爽朗呢!他那溫暖的大手幾下子就胡嚕亂了果果的頭發(fā),好幾次都把假牙的鉤子笑得一閃一閃地從嘴里露出來!果果那天喝了太多的果汁,晚上憋得差點兒尿了床,就在果果很舒暢地解了一個小手之后,她隱約聽到了爸爸房間里傳出了一種很舒暢很歡愉的喘息聲!難道爸爸是在自己玩兒那個憨態(tài)可掬的會敲鼓的熊嗎?還是在玩兒那個左扭右轉的遙控車?宋媽媽沒容她多想,把她直接提回房間去了。睡不著的果果把手伸進宋媽媽的內衣去揉捏她的乳頭,那一對乳房大而堅實,暖暖的讓果果的意識就又迷糊了起來。迷迷糊糊的果果就似乎又聽到了爸爸的喘息聲,這一次她記起來那是好多天以前了,睡夢中的果果似乎聽到了宋媽媽輕輕的喘息聲,似乎有一只大手在和她爭著摸那一對大的乳房??墒枪Я?,根本就醒不來。那天的果果就感覺有涼涼的東西滴落到她的額頭上了,果果吃驚地伸手去摸,額頭果然是濕漉漉的呢,果果伸手去摸宋媽媽的臉,果然在哭!果果嚇壞了:“你怎么哭了?你的肚子痛了嗎?”阿姨把她的手輕輕地掖回被子:“果果乖,閉上眼睛睡,我一會兒就不痛了,一會兒就不疼了?!彼螊寢屖亲钐酃牧?,不論果果說啥她都會安靜地聽完,耐心地回答她知道的每一個問題,她看著果果的時候果果就能從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十五

六六睡夢中翻了一個身,下意識地把小熊摟緊:“媽媽!媽媽!”果果輕輕地把兒子摟在了懷里,熟睡的兒子太像他了,挺括的額角,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揚的嘴角,俊秀的下巴。三個月的曖昧,兒子,房子,車子……還有那一紙冷冷的保障協(xié)議,果果切齒地笑了!她需要的真的不是錢!她要的是整個事件給這個家庭帶來的震撼!果果看著她的爸爸因憤怒而慘白的面孔和顫抖的身體,她甚至幸災樂禍地昂起了頭!

她不能忘記宋媽媽的死,那時她還太小了,可她記得她的面孔,黑而發(fā)青,無助地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好幾個人抬著她出去的時候果果沖過去拉住了她的衣襟:“宋媽媽!起來啊!果果不要你走!你快點兒醒來??!不要拽她的腳啊!這樣子她會痛的!”爸爸到哪兒去了?怎么沒有人阻止這些人呢?他們把宋媽媽怎么了?果果哭著追出去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出了好遠一截子了,果果感覺好冷好悲傷!在那個清冷的早晨,果果感覺自己心里的一扇門慢慢地合上了。

對于果果的選擇爸爸堅決不同意!他似乎是一下子又老了好幾歲似的,他疲憊地倚在沙發(fā)的靠背里,他的聲音沙啞而絕望:“爸爸不能讓你這么做!先不說你們的年齡差異,最主要的是,咱家不缺錢,你要多少,爸爸給你,最主要的是,他不能給你一個名分,你為什么要嫁一個有婦之夫呢?還十六年之內不許有別的男人,你知道十六年有多久嗎?你知道獨自帶一個孩子的艱辛嗎?你知道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會有什么樣的缺憾嗎?”果果冷冷地哼了一聲:“是嗎?那您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的媽媽是誰?我又是誰?宋媽媽又是誰?您又是誰?我什么都沒有!沒有!只有宋媽媽她會在意我,可是她死了!我卻還活著!活得那么孤單,那么冷!”果果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打濕了她的衣襟,她感覺自己的手好涼好僵硬,她用左手溫暖著右手,她已經微微地顯懷了,把衣服的下擺撐得有些飽滿:“我不在乎有沒有名分,男人原本就是靠不住的,孩子是我的,他所支付的錢可以讓我和孩子過得很好!起碼我的孩子知道她的媽媽是誰!”果果的爸爸顫抖著想要站起來:“你混蛋!你這么年輕漂亮,怎么就不找一個年齡相仿的,各方面都適合你自己的呢?你要氣死我嗎?”果果看見有晶瑩的的東西順著爸爸年邁縱橫的皺褶滾落下來,她呵呵呵地冷笑了:“年齡相仿?那個比我大十二歲的媽媽和您年齡相仿嗎?男人不都是這樣嗎?越年輕越好!難怪宋媽媽會說:男人是狗,吃了就走!您好好想想,您有什么資格教育我?”果果摔門出去的時候打翻了門邊的花瓶,清脆的碎落聲和著爸爸絕望的哀鳴聲被果果嘭的一聲關在了門里。

十六

周末的酒吧一條街燈紅酒綠,變幻更迭的射燈更是流光溢彩,楚澤感覺這些日子特別乏,他推掉了一切應酬,打算自己出來隨便走走,酒吧門前停的都是名車,男孩子們風流倜儻,女孩子們濃妝艷抹,這讓信步走到酒吧門口的楚澤自嘲地笑了:啥年紀了還往這地方來!門外游蕩的一個十一二歲的賣花女把一束紅玫瑰舉到了楚澤的面前:“哥哥,買束鮮花吧!玫瑰花開,好運自然來!”女孩扎著調皮的羊角辮,柳眉細眼,皮膚白皙,她的口音夾雜著很重的異鄉(xiāng)味道。小姑娘被楚澤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把玫瑰花重新抱好:“哥哥要是不喜歡這個顏色,那邊還有粉玫瑰、黃玫瑰和黑玫瑰。”楚澤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呵呵地笑著付了錢,小姑娘歡天喜地地給他鞠了一個躬,并說了幾句祝愿的話。

男歌手在低聲唱一首歐美經典名曲,楚澤信步走到了一個空著的卡座旁,服務生很禮貌地走了過來:“對不起先生,這個卡座是有預定的,您可以選擇其他的座位。這邊可以嗎?”楚澤微微地笑了一下,選擇了旁邊的一個小卡座。

鄰座的女孩和男孩看著他懷里的玫瑰笑著沖他擺手示意,他這才意識到這束玫瑰的突兀,忍不住也笑了。

服務生的酒水單被他亂指了一通,之后就上來了一組洋酒。等那個嬌媚的有著酒紅披肩發(fā)的女孩坐過來的時候楚澤已經喝得很有興致了,女孩在一邊觀察了他很久,她坐過來的時候并沒有征求楚澤的意見,她舉杯跟楚澤碰了一下:“來!為了這個美好的晚上!”楚澤很贊同地拍了一下桌子:“對!為了那個美好的晚上!干杯!”然后,他就看見了鄰座的果果,正慢條斯理地在吃一個果盤里的提子,果果在酒吧曖昧的燈光下看起來真美!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微微上揚的嘴角,手指修長而飽滿,她每吃一粒水果似乎都要經過仔細地選擇,那么認真,那么投入,就像在認真篩選著婚戒的款式。楚澤舉著酒杯,直勾勾地望著果果,繼而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抄起了那束玫瑰,徑直就走到果果對面去了,他把玫瑰舉到了果果的面前:“給你的!”果果并沒有伸手去接,任由他把花擱在了桌子的一邊,他伸手抓住了果果的手:“我知道你會來!”果果抽回了手,沖著他微微地笑了。楚澤示意服務生上酒,他溫和地望著果果的眼睛:“可以嗎?”果果用她纖細的指尖劃過了他的手背:“不要問,就這樣?!本瓢傻某氐鸵舭讶藗兊男奶矡o形中加重了幾倍,楚澤就感覺自己的血液激動得就要流到血管兒外面來了,兩杯洋酒下肚,楚澤和果果的臉都紅撲撲的,他從對面挪到了果果的旁邊,他伸出拇指輕輕地撫著果果的臉:“我的臉好燙!”果果一邊拿下他的手,一邊撇著嘴笑了:“大叔,你搞清楚了再說話,這可是我的臉?!背珊芷婀值匕涯槣愡^去望著果果的眼睛,然后把手按在了果果的胸前:“巧巧,我忘不了你!忘不了你……”他的手在果果的胸部輕輕地撫摸著,嘴里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眼淚噼里啪啦地跌落了下來,他抽泣著,繼而把頭埋在了果果的懷里,孩子般地嗚嗚哭個不停。鄰座的一個男孩探過身子來詢問果果:“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歌手也邊唱邊皺了眉頭往這邊看,果果就微笑著跟大家揮揮手,然后把楚澤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十七

楚澤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陌生的酒店,凌亂的大床,他怎么也回憶不起來自己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現(xiàn)金,名表,手機,一樣不少,可是他的枕邊多了一樣東西,一個翡翠的女人的耳釘。這是一粒價格不菲的滿翠,楚澤仔細地端詳了這粒耳釘,然后把它認真地放進了自己的衣袋。

楚澤沒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去了一個老街轉角處一對五十多歲夫妻開的老鴨河粉店,店面不大,卻沒有空位,夫妻倆慈眉善目,話不多,見了客人只是一面笑,就算是應酬了,楚澤一邊等座位,一邊給幾個部門打了電話,算是安排了工作,司機小王已經在來接他的路上了,楚澤就要了兩份河粉。小王跟了他兩年多,特別合楚澤的心意,聰明利落,善解人意,對楚澤也是一心一意的。河粉酸辣適中,吃起來很是過癮。

出了河粉店,車子漫無目的地往城外馳去,路邊是一片幼林帶,嬌小的樹苗每棵頂著一個波波頭,慵懶地裊娜在十足的陽光下,楚澤就很欣賞地望著窗外:“這滿眼的綠看起來真好!好懷念,好懷念?。 毙⊥醢衍囎庸者M了便道,左扭右轉,一片油綠的菜地進入了眼簾,楚澤興奮地笑出了聲:“好!下去走走,沒白來,這青蔥翠綠的,不錯!不錯!”

后面的面包車也在不遠的地方停了,三個小伙子螞蚱一樣蹦下來,抬著一個大筐順著水渠的方向往菜地的深處走去,楚澤就跟小王夸贊現(xiàn)在的年輕人能干,肯到城郊來種菜,將來一定錯不了。水渠兩邊的土比較松動,楚澤和小王的皮鞋踩成了花的,遠處的鳥兒成群結隊地嘰嘰喳喳開著會,不緊不慢的狗叫聲從大棚的另一邊傳過來,楚澤就遙遙地又想起了他的老家南山村。村里來的娃娃楚澤沒有和他們某個人正式地聊過天兒,他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問過,他不想知道他們是誰家的后代,那段塵封了的記憶是他不愿意打開的一扇門。

果果對新來的保姆比較滿意,憨厚敦實,話語不多,果果問了幾次人家的名字,轉了幾個圈兒,居然忘記了,等到需要招呼的時候,干張著嘴,不知該怎么稱呼,果果對自己的不禮貌行為很是自責,可是要再問一遍,又怕傷了保姆的自尊,她蜷在沙發(fā)里靈光一閃,就招呼道:“六六,來,和阿姨一起來這邊坐。”六六叮叮叮地牽了保姆的手坐了過來,果果訕訕地笑:“哦,是這樣,為了便于六六記憶,我想可不可以沿用六六對原來保姆的稱呼,我們就稱呼您為大姑,這樣叫起來一家人一樣,比較親切,還不亂。”保姆很隨和地點了頭,說行呢,行呢。果果就囑咐六六:“六六乖,以后六六就跟這個大姑一個房間睡,有什么問題就和大姑說,當然,媽媽要是在家呢,也可以和媽媽說。”六六很懂事地點著頭:“六六長大了就可以和媽媽睡,就可以保護媽媽!”果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了,六六可以和大姑出去玩了?!绷_心地蹦了起來,拉著保姆的手就往外跑去。

果果懶散地偎在沙發(fā)里假寐,那晚的感覺就再一次清晰了起來,楚澤的懷抱好溫暖,他的動作那么輕柔,像呵護一朵含苞的花兒一樣,這是果果從未有過的經歷,一下子就把她帶到了巔峰,那種歡愉,那種暢快,那種沐浴陽光雨露般的顫栗,讓果果每每回憶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淚流滿面。

十八

那是一個很好的傍晚,楚澤第一次給果果打了電話,他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有些慌亂,聽到果果聲音的時候他因為激動而有些聲音發(fā)抖了:“你好,我,我們喝過酒的?!惫男β暫芮宕啵骸按笫澹阒挥浀梦覀兒冗^酒嗎?我們還睡過覺!”楚澤不知該怎么接果果的話,支吾著,沉默了幾秒鐘之后,果果很認真地說:“和你在一起的感覺真好!是我從來都不曾有過的……謝謝……”

楚澤感覺他的臉上發(fā)熱,伸手去摸,已是熱淚滾滾,他索性把臉埋在了手心里,任憑那汩汩的淚水肆意地流淌著。這么多年了,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對于男女間的事情,好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每次做那事的時候都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而不能盡興。原來他從來都不曾忘記童年時那土房里壓抑的喘息聲和呻吟聲,那厚重的回憶呀,如一根無形的藤,把他死死地禁錮在南山村荒蕪的院子里了。

果果的心情好復雜呀,掛了電話的她禁不住陷入了沉思,那一紙約定是她的軟肋,其中有一條就是不能和其他男人有染,直到六六十六歲,果果是簽了字的。米色的落地窗紗把外面的燈光景物遮擋得影影綽綽,給人的感覺那么不真實,果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重新拿起手機來翻看,楚澤的號碼真實而寂寥。果果沮喪地把手機扔到了地毯上,被扔到地毯上的手機卻是沒心沒肺地唱起了歌,電話是楚澤打來的,他說他想果果了,想得不得了,希望馬上就能見到她。果果只輕輕地“嗯”了一聲,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手機發(fā)呆,繼而把楚澤的名字設置成了:大叔。

被設置成大叔的楚澤穿了一身灰色的休閑,他的頭發(fā)也是精心修剪過的,這么些年了,摸爬滾打在生意場上的經歷讓他對感情的事情已經看得很淡了,寂寞孤單的時候他會想起當年的巧巧,可是最近卻越來越模糊了,總是被另一個面孔所替代,那個有著長長睫毛的任性而惹人憐愛的女孩兒。楚澤在那個叫柔蜜的酒吧門前悠閑地踱著方步,剛才兩人匆匆的通話沒有說見面的地點,不過直覺告訴楚澤果果會來這兒,這是他們兩人的默契。果果穿了一襲醬紫的長裙,從車里伸出的左腿修長而勻稱,全根兒小靴子就像一只優(yōu)雅的高腳杯,把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迅速地傳遞給了凝視中的楚澤。車停得離楚澤好近,楚澤都可以看見果果眼睛里的笑意。這一次他們都沒有喝酒,果果點了一杯熱帶水果汁,楚澤點了一杯拿鐵,楚澤把果果的小手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你的名字真好聽,富果果。”果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叫我果果就好了??墒俏以撛趺捶Q呼你呢?”“大叔?。∧悴皇且恢苯形掖笫鍐??我覺得挺好,親切,舒坦!”果果被楚澤的話給逗笑了,楚澤就拿了證件給果果看,果果用手指摩挲著證件上的照片,一字一頓地說:“我好喜歡你!我的楚澤大叔。”樂隊的音樂漸漸低沉了下去,燈光也越發(fā)的昏暗了,楚澤很認真地親吻了果果。他似乎聽見了家鄉(xiāng)坡上風起的聲音;似乎看見了二潤子揮汗如雨翻地的樣子;看見了當年矮矮的自己故意把一撮沙土拌進湯面里,再躲在一顆樹后面壞壞地看著二潤子狼吞虎咽的時候;看見了娘不情愿地把蒸好的糕面放到一邊,重新再做稀湯寡水的酸粥,就因為自己說肚子疼不能吃黃米糕,就想吃酸粥(而二潤子卻是起了一天的土豆,累得直不起腰的時候),娘一邊熬酸粥一邊偷著抹淚;還有那次,二潤子冒雨背著采來的果子給他送到縣城的學校,而他卻說吃不了酸的,硬讓他背回去,而回程的車錢卻讓他借故要去了,當年自己那幸災樂禍的樣子真是無恥!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楚澤落下淚來,果果望著楚澤晶瑩剔透的一雙淚眼,心里也是慌亂地以為楚澤是在為自己的出軌而自責呢,她很小心謹慎地問:“你是覺得對不起你的妻子嗎?真是不好意思!”楚澤趕緊拭干了眼角的淚,他歉意地笑了笑,輕輕地摸了果果的臉:“不是的,我是想起了我娘,和我爹——”

十九

果果是楚澤意外的遇見,讓楚澤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可司機小王的遇見卻是鬼使神差!原本已經報休了年假的小王因幾家業(yè)務來訪而推遲了休假,結果那天中午剛出大門,就被一輛瘋狂沖上人行道的凱迪拉克撞出了二十多米,當場身亡,凱迪拉克最終把車開到了一棵樹上,司機當時也掛了,車子撞成了一堆廢鐵。楚澤傻了!后悔得直打自己的腦袋,為啥不督促他回去休假呢?為啥要同意他留下來呢?為啥不邀他像往常一樣一起在辦公室里吃外賣呢?他感覺周圍的空氣瞬間凝結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駕駛凱迪拉克的年輕人吸食了過量的冰毒,在意識不能自主的情況下致兩死一傷,車輛完全損毀。楚澤忍著斷臂般的痛苦把其他事都放在了一邊,投入全部精力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和交涉賠付的事宜。他忙得都沒顧上給果果發(fā)個信息,這種傷痛痛徹骨髓!他覺得自己的悲哀完全不亞于家屬。小王的妻子是一個識大體的女人,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對于楚澤額外的補償說什么也不接受,他說他知道楚澤和小王情同手足,出了這樣的事,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肇事方已賠償一筆很大的賠付,自己還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會把兒子很好地帶大。楚澤看著面前年幼的孩子,再一次痛哭失聲!

因了游樂場正門前的大事故,原本很穩(wěn)定的的游客一下子銳減了三成,各種負面的消息也是層出不窮,各種傳言一浪高過一浪。南山村來的幾個孩子又在這個時候攢堆打起了群架,楚澤趕到的時候110也剛好趕到,打架的是保安部和機修部,十幾個年輕人鼻青臉腫,還有兩個被開了瓢。原因很簡單,機修部的幾個年輕人無事閑聊,說起了市面上的傳聞,大意就是說因為楚澤行為不檢點,招了霉運,才累及小王做了冤死鬼。兩個南山村的娃不愛聽,就和機修部的人發(fā)生了口角,一來二去,就打了起來,南山村的孩子都被編在了保安部,暴動似的呼啦啦就都跑來參與了。南山村的幾個孩子原本就不怎么被接受,可是因了是楚澤老家來的,大家也就給他們一些面子,可是平日里卻不怎么和他們共事,這事一出,下面就嘰嘰喳喳在私下議論看楚澤怎么把一碗水端平??墒虑椴]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簡單,被帶走的十幾個孩子因打架斗毆而被拘留了三天,同時楚澤接到了治安處罰通知和停業(yè)整頓一周的通知。這可真是俗話說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偌大一個游樂場,別說停業(yè)一周,就是停業(yè)三天都是致命的,雖說起因是聚眾滋事,可不知情的人很容易就會把停業(yè)的原因往安全方面引,進而產生的負面影響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除的。楚澤正納悶兒一個小小的單位內部打架怎么嚴重到了要停業(yè)整頓?又一樁更大的事情襲來了!知名企業(yè)家安繼業(yè)在失蹤了一周后被發(fā)現(xiàn)已經遇難,進一步偵破結果更如一枚重磅炸彈!他是被活埋的!安繼業(yè)是這個城市的名人,經常上電視,企業(yè)已經做成了龍頭企業(yè)不說,還熱衷于做慈善,每逢年節(jié)都會給低保戶或殘障人群搞一些福利,米面油或一些生活必需品。這種人出了事,簡直就是個晴天霹靂!街居委會很生氣!啥人這么喪盡天良?把我們的好好先生給埋了?幾個閑來無事的大媽整了一個白布橫幅舉著,上面大大的黑筆書:嚴懲兇手!有不知情的圍觀者,她們就不厭其煩地把新聞里報道的內容復述一遍。大媽們熱情比較高漲,拉著橫幅轉來轉去不知咋就落腳到游樂場的正門來了,票務處的幾個小伙子很隱忍地出來勸導,讓她們去市政府或是黨委門前,或者去公安廳門前,這游樂場能主持正義嗎?充其量就能把那壞人放旋轉木馬上或者過山車里轉暈,更何況壞人是誰還都沒抓到呢,這白哇哇舉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游樂場給埋了呢!

二十

果果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楚澤讓這幾天的事搞得焦頭爛額,無精打采地只好去到那個叫柔蜜的酒吧,心里盼望著能等到果果。固定的卡座空著,楚澤還是選擇了那個鄰近的小卡座,賣花的小姑娘可能是看到楚澤情緒不好,快走到近前了卻躑躅著折了出去,服務生端來檸檬茶的時候楚澤倚在卡座里似乎是睡著了,那天的音樂很輕柔,一支風笛把秋日里的蕭瑟演繹到了極致。楚澤其實沒有睡,他根本睡不著,他不知該把自己的疲憊安放到哪兒,想到果果的時候他越發(fā)的心神不寧,不知道她為啥不開機,心里默默地祈禱希望她不會再有啥事。歌手大毛端來了兩杯雞尾酒,他很客氣地坐到了楚澤的對面:“她估計不會來了?!背赡曋竺哪?,大毛呵呵地笑了:“那個被活埋的安繼業(yè),是她兒子的爸爸。想必您是知道的。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不小的麻煩,但愿老天會保佑她?!边@么說來,果果是人家的外室?怨不得呢,總該是有一些來頭的,可是果果從未提及過。

就在楚澤極力要找到果果的同時,有人也在極力地尋找著楚澤,來人是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穿著斜襟的布襖,頭發(fā)蓬亂,手背皸裂,他倆畏畏縮縮地在停車場出口徘徊著,保安很奇怪兩人的舉動,上前盤問的結果卻是很讓人吃驚!他倆說出的是小王生前一直開的那輛車的車號。楚澤馬上讓把兩人帶到了辦公室,兩人就直接問楚澤有沒有丟失過什么東西,楚澤從他們方言味兒很濃的話中想起了他們是老鴨河粉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回想起不久前還和小王一起去吃過河粉,楚澤禁不住又紅了眼圈兒。仔細地詢問老兩口到底有啥事,男人就走到楚澤的跟前:“那天吃飯的時候你有沒有掉東西?首飾之類的?”楚澤使勁兒地搖著頭:“我從來不帶首飾???”男人很茫然地搖著頭:“能找到的都問過了,真是急人呢!”楚澤就建議老兩口找警察試試,來個失物招領,或許會很快找到失主的。

這警察還真不禁念叨,老兩口兒前腳兒剛出門,他們后腳兒就進來了。楚澤以為是打架的事兒,可來的人對打架的事只字未提,他們對楚澤一周前的行蹤做了很詳細地問詢,并且做了筆錄。這讓楚澤很納悶兒,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咋都那么蹊蹺呢?難不成著了什么人的道兒了?真是莫名其妙!

果果穿著姜黃色方格家居服,長長的頭發(fā)挽成了一個髻,客廳地毯上,大姑在陪著六六玩兒遙控車,組裝了一半兒的變形金剛散落在地毯的邊緣,這樣窩在家里已經好幾天了,六六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用去幼兒園了,可他是個乖巧的孩子,他觀察到媽媽不是很開心的樣子,也就啥也不問,乖乖地玩兒大姑找來的玩具。他很想給媽媽做個賀卡或是手工涂片,可是他不敢,她怕媽媽因為不喜歡而生氣。果果小聲地跟大姑說想吃棒冰,抬眼見媽媽正望著自己不覺伸了伸舌頭,果果就示意六六到她那邊去:“過來媽媽陪你玩兒,讓大姑去給咱們做水果沙拉?!绷闹∈终f好,大姑做事又快又好,不一會兒就端來了花紅柳綠的一盤水果沙拉,果果就讓她一起坐下來吃。大姑愛憐地看著這娘倆:“你們倆好好的!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不要理會那個惡婆娘的話,真是沒招了,就跟俺回坡上去住,那清風涼梢的可是個不賴!”六六就嚷著要去,果果微微地笑了:“以后有機會還說不準真會去呢?!?/p>

二十一

新聞頻道正在播著安繼業(yè)被活埋地點的視頻,一溜兒矮矮的波波頭樹苗過去,是一片寬闊的菜地,沿著一條水渠往里走,一個廢棄的土房后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坑,果果怔怔地盯著電視發(fā)呆,六六安靜地和大姑在小桌旁玩插圖,之后就播了一段失物招領,一只放大了的滿翠耳釘,果果狐疑地盯著屏幕,下意識地摸了摸她的耳垂兒。楚澤看見那枚滿翠耳釘?shù)臅r候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那邊果果已經撥通了尋物電話,楚澤開車趕到老鴨河粉店的時候店面上著門板。楚澤焦急地探問老板電話的時候果果已經和老兩口見了面,果果拿出了另一枚耳釘,一模一樣!派出所的小警察把筆錄翻來覆去地看,之后又詢問了果果是否去過老鴨河粉店,果果微微地搖了搖頭,說自己沒去過,東西在男朋友錢包里,估計是他掏東西時不小心掉了,看到她寫的男友名字,兩位警察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老太太卻是滿臉淚痕地嘮叨開了,她說自己家原本也是有這么一對耳釘?shù)?,早些年傳給了女兒,繼而就打探起了果果的歲數(shù)和家庭情況,果果很認真地為自己的歲數(shù)撒了個謊,而且信誓旦旦地告訴老兩口自己父母雙全,而且耳釘是從私人手里買的,花了不菲的價錢。老兩口四目相對,滿是失望的神情。果果就說剛好順路,可以把他們送回家,而且硬是給他們塞了一千塊錢,算是感謝費吧!

楚澤的車和果果的車在老鴨河粉店門前相遇了!楚澤幫老兩口拉開了卷簾門,果果和楚澤四目相望,滿滿的思念流淌了一地。老兩口趕緊拉開門,說啥也讓他倆進去坐坐,楚澤呵呵地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那枚耳釘呀,估計就是我掏錢丟了,那幾天忙得忘了這件事,真是的?!崩蟽煽谶駠u不已,說是讓別人撿到了那就不見得會還回來了,并且說果果的一對耳釘是很值錢的滿翠,品相極好,要好好收藏,果果就很認真地點頭。楚澤一直握著果果的手,果果就小聲斥責他是不是怕她丟了,楚澤很認真地說:“已經丟了好多天了。”兩位老人又問果果賣給她耳釘?shù)娜耸悄惺桥?,多大歲數(shù)。果果就轉著眼珠使勁兒地想,說是好像是個老太太,有七八十歲了吧!老兩口就再一次輕輕地嘆氣。出來的時候楚澤就不解地問果果是不是有事瞞著他,果果輕輕地笑:“我也以為會有事,可突然間就沒有了?!背删驼f沒有最好。

楚澤把南山村的幾個孩子送到了老金的汽車修理廠的時候,老金正在打麻將,呼啦啦進來一堆人,把老金嚇了一跳:“哎?楚澤,不是吧?你這咋像安排后事呢?你的小弟都托付給哥哥了,難不成那事跟你真有關系?”楚澤長長嘆了口氣:“目前是有一些麻煩,但總會搞清楚的?!彼苷\懇地把孩子們叫到跟前,囑咐他們好好學汽車修理技術,他說技術可以養(yǎng)家,幾個孩子雞啄米似的點頭。楚澤使勁兒地握了老金的手:“哥哥,等這件事兒過去了兄弟再來謝你!”老金望著楚澤匆匆離去的背影感慨地直搖頭:“紅顏禍水??!女人嘛,玩玩兒就行了,不可當真!”

這是楚澤第一次去果果家,果果穿了很性感的蕾絲,她拉著楚澤的手繞過偌大的客廳,往樓上去了。果果的床松軟而幽香,楚澤就感覺身在春天滿山的花叢里,他似乎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和鳥兒的鳴叫,他似乎感到輕柔的風拂動了他的頭發(fā),他的手在光滑的奶子上慢慢地滑動著,禁不住低聲地呢喃道:“巧巧!巧巧!”帶六六回來的大姑剛上了樓,她聽到了楚澤的聲音,一下子愣住了,她扭身咚咚咚地往樓下跑去,不小心帶倒了樓梯轉角的花瓶!碎裂的聲音驚動了樓上的果果,她掀了紗簾往外看,一個旋急的背影正穿過門廊,跑到灌木叢的另一邊去了。

似乎是沒有人能證明楚澤的清白了!那天和楚澤在一起的小王已然是急匆匆地走了,可是他們在現(xiàn)場附近的印記都在,那枚耳釘?shù)孽柢E出現(xiàn)更是把楚澤和果果的關系大白于天下了,楚澤的事情如一陣風似的傳了個沸沸揚揚,前妻和岳母據(jù)說在他們單位門前燃放了一串鞭炮,慶賀惡人終有惡報!小王的妻子帶孩子到門前來燒過兩回紙錢,嗚嗚嗚地哭,卻啥也沒說。員工們跳槽的跳槽,辭職的辭職,三三兩兩的走了不少。

果果先后被傳喚詢問了多次,還多次遭安繼業(yè)妻子的騷擾,對方放出話來要爭取六六的撫養(yǎng)權,因為只有果果給他們安家生了個兒子。果果那些日子一天要吸兩包煙,晚上睡不著,脫了好多頭發(fā)。她不知道楚澤的消息,電話關機,單位也是大門緊閉,她的車胎被扎了兩回,她懶得跟對方計較,干脆就不出門,也不開車。

楚澤的車子被監(jiān)控拍到出事那天有出城記錄,而那段路的監(jiān)控卻被人事先破壞掉了。六六的撫養(yǎng)費是每年打給果果一次,現(xiàn)在安繼業(yè)出事了,他老婆就拿楚澤說事兒,說果果違反了協(xié)議,有了別的男人,而且還拿出幾張果果和楚澤在一起的照片在果果的眼前晃,果果就呵呵冷笑著說應該把她一起埋了!那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就嘯叫著說果果話中有話,肯定跟兇手有聯(lián)系!

可是誰跟誰有聯(lián)系卻不是憑空說來的,果果把六六托付給大姑的時候是個傍晚,果果認真地拉了大姑的手:“巧巧姐,可能你都知道了,我,是楚澤的女人,所以,我該叫你姐姐。”巧巧慌亂地擺著手:“不是,我們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沒有……”果果溫婉地笑了:“我知道,他都跟我說了。這個世界真是巧,讓我們相隔這么遠,卻還是遇到了。”她俯下身子去叮囑六六:“你好好地聽大姑的話,媽媽過幾天就去接你。陪六六一塊兒玩兒,好嗎?”六六使勁兒地拽著媽媽的衣襟:“六六乖,六六不亂跑,媽媽一定記得來接六六啊!”

時間如簌簌的風,轉眼之間就吹過了一年,楚澤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故,似乎把什么都看明白了,那輛在車庫里滿是塵土的小王生前開的車上的監(jiān)控把那天的那個面包拍了個正著,兇手落網了!加在楚澤身上的各種猜忌都煙消云散了。楚澤一身休閑,慢慢地在林蔭道上踱著方步,滿樹的花兒已經開得累了,紛繁的花瓣兒落了滿地,楚澤突然感覺好累,真想躺在一個地方好好地睡一覺,他抬頭望著樓房跟樓房間的縫隙,感覺自己的心都被擠壓得疼了。

楚澤最終把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產業(yè)盤了出去,他想好好地休息休息。該跟果果好好地告?zhèn)€別吧,想起果果的時候楚澤的心就感覺好疼。

這一次,他們沒有選擇去酒吧,很安靜的一處濕地公園,在暖暖的夕陽下,楚澤和果果一前一后慢慢地走著:“你決定要回去了?”走在前面的果果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盯著楚澤看,楚澤微微地點了頭,果果把她纖細的指尖放在了楚澤的唇上:“你會記得我嗎?你會回來看我嗎?”楚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怎么會忘了呢,你是我今生最美的遇見!”果果欣慰地笑了,幾滴晶瑩的淚滾落了下來。

果果是和楚澤一起開車回的南山村,進村的時候已經是日頭偏西了,村東頭的老楊樹拖著長長的影子,把那一只兩只倦了的鳥兒掩在了它濃濃的枝椏間。村子里稀稀落落地走動著不多的幾個老人,一聲尖利的哨子劃破了小村的寧靜,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跑過,一個男孩兒銅鈴般的笑聲響起:“大姑,快點兒!快點兒來追我?。『呛呛呛?!”

楚澤和果果走下車來,他倆拉著手,四目相望,吃吃地笑了,楚澤像是說給果果,也像是說給自己:“能遇見,就是緣,無論我們能走多遠,在未來的日子里,我都會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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