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片地地勢低于整個村莊,村人叫它凹地,距離村莊兩三里地。站在樓頂上,可以看見它像鍋底一樣慢慢凹下去,大約有二十來畝的面積,土質貧瘠,野草瘋長,偶爾看見幾棵木薯細長的葉子在繁茂的雜草間畏畏縮縮長著。村里百余戶人家,這片地平攤后每戶就幾分地。
很宿命的幾分地,誰家都不能缺少的幾分地。極少有人在這片地里種莊稼,即便種上些木薯,也任其自生自滅,木薯是不去收的,到了秋天全成為老鼠過冬的口糧。講究的人家會在雨季野草實在長得瘋時去噴灑一兩次滅草劑。絕大部分時間這片地是安靜的,少有人跡,像一位很有耐心并且參透生死輪回的先知,靜候每個生命的最后回歸。
通往凹地的最后一截路早被野草淹沒了。草是牛筋草,生命力頑強,像鐵絲線一樣細,可以長得很長,并且相互糾結,像毯子一樣覆蓋住往凹地的路面,踩上去使人有種頭重腳輕感,步履無痕,只有一種類似于輕輕揉皺一張軟紙時發(fā)出的聲音。
下午三點的凹地有明亮的陽光,有風吹草動的聲音,有被驚擾的蟲鳴聲,還有腳步聲。我一身素白,穿梭在周遭茂密的野草中。
我送他來了,在他八十三歲時。他生于1930年,寡言少語,話一出口便是指令。再過一天就是中秋節(jié),他急匆匆趕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后日的團圓節(jié)。七年前她先來了,是母親送她來的。母親是他們的長女,他們一輩子就兩個女兒,母親招婿上門,母親的妹妹,我本該叫姨的,變成了我的姑姑,外嫁了。七年前母親才五十出頭,渾身重孝,捧著她的靈位和三炷香火來到凹地。我給母親打一把黑布傘,也和今天一樣,有些頭重腳輕地踩在厚如毛毯的牛筋草上。一路上我和母親沒說一句話,我們并排走著,母親長得很高,五十出頭了個子比二十多歲的我還高,我舉傘時有些吃力,她似乎有所覺察,放慢腳步??煲轿覀兗夷菐追值貢r,母親塵埃落定般地深深嘆了口氣。從她落氣到這時,我沒見過母親哭一聲。她是母親從芒果樹下背回來的。一個喜歡在四野閑逛的老婆子發(fā)現(xiàn)她躺在芒果樹下呻吟,身邊散放著她的鋤頭和水壺草帽?;丶彝局兴谀赣H背上落氣了,沒給母親留下片言字語。母親默默為她燒水凈身,然后換上壽服,直到蓋棺上釘,我才看見母親垂頭擼一把鼻子。她的頭埋在白孝之下,我無法看清她臉上是否有淚水。之后一直都沉默,然后就是這聲嘆息。我一直沉默著給母親打傘,看她圍著那個長方形的散發(fā)著新鮮泥土氣息的墓坑,由左往右從頭到腳插香火。
如今母親已經快六十了,黃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不適合再送亡靈。于是便由我這個長孫來送,送他走完他最后的人生之路。
靈位其實就是一碗米,上頭插三炷香和一張道公畫的靈符,上面用毛筆書寫著亡人的姓名、年歲以及壽終時辰,還有兩句話:
攝三魂在陰間,請七魂留陽間。
我感到不解,人活著一輩子難以心神合一,為什么死了魂魄還要陰陽相隔?
......
凹地的草長得實在太茂盛了,齊人高的鐮刀草和葉子肥大的蓖麻圍成密不透風的草墻,一眼望去全都是草尖,草尖并不平整,會有一處一處的竹席那樣大的草尖稍微高于周遭,高起來的草尖根下,必定是一座墳坯。只有走到跟前,腳下的平整突然有了坡度,你才心驚肉跳地辨認出,這里埋有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也許如今躺在亂草下的這個人還曾經和你發(fā)生過口角,有過半生隱秘情……人生一世和草木一秋其實不能相比。每個生命最終都會靜默在泥土之中,草木之下。
我按著記憶中的路線小心翼翼穿梭在齊人高的野草中,避免碰觸那些枝葉繁茂的蓖麻和鋒如刀芒的鐮刀草。終于在一片茂密的鐮刀草間發(fā)現(xiàn)一片新鮮泥土,以及一個墓坑,長方形的。我在墓坑周邊插上香火,然后把他的靈位擺在墳坑頭,遮上一把黑布傘,坐在墓坑旁抽起煙來。
她的墳頭就在墓坑的左側邊上,覆蓋滿鐮刀草,細長的葉子綠得發(fā)黑,許多蟲子在草叢中鳴叫,并不聒噪,田園的清脆沖淡了死亡的哀傷。一棵蓖麻在草間長得很壯碩,大如巨傘,幾乎把她的墳頭蓋住了。今年三月三來掃墓時,我問母親誰種的蓖麻,母親盯著蓖麻看了半天,搖搖頭。掃墓回家時,他磨磨蹭蹭到我面前,問:那蓖麻,還活著吧?
這是我聽到的惟一一句他關心她的話。
蓖麻,陰靈的庇蔭之物。
二
我努力回想關于他們的事情,往事斷斷續(xù)續(xù),只是一些片段。它們像漸漸弱下來的陽光,使人感到傷感和微涼。
她也是倆姐妹,碰巧也是老大,所以他也是上門的。她一廂情愿的娃娃親,所以落得一生怨恨。他青年時代學業(yè)費用全是她家拼湊。母親說她家其實并不富裕,她的弟弟,也就是母親的叔叔(因為她也是招婿上門,故她的孩子稱呼她的兄弟姐妹為伯伯叔叔或姑媽姑姑)在饑荒年代因為饑餓得了浮腫病死了。他完成學業(yè)后在縣里的果菜公司當會計,娶她成為天經地義。
我努力想像結婚時他們的心境。不到一米六的嬌小新娘微垂前一天就被女伴們幫忙絞得光潔的臉,眉形被修成柳葉眉,盡管眉毛淡了些。穿一身被藍靛染得黑亮的斜襟褲褂,漿得硬挺的立領緊箍住她細挺的脖子,衣領和斜襟邊包上大紅色滾邊。這些喜氣洋洋的顏色襯托出初嫁娘眉眼中的羞澀。女伴們圍坐在她身邊,嗑著南瓜子。女伴們過不久偏一下頭,身子微微往后傾斜,裝作漫不經心飛快地瞄上一眼。她盤在腦后的發(fā)髻上插一根兩指寬半只筷子長的銀簪子,上邊雕刻著繁瑣而精致的花紋。銀簪子是新的,帶一股簇新透出來的冷冽鋒芒。那是他給她置辦的結婚首飾。在他們長達五十四年的婚姻里,她唯一得到的他的一件首飾。也許也是她從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一件帶有他那么一點情感的東西。女伴們的目光中充滿羨慕,不,也許是嫉妒。嫉妒那根鋒芒畢露的簪子,更嫉妒戴簪子的主人,以及這個主人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是看得見的,像新娘子腦后的銀簪子那樣閃爍令人心跳的光芒。新娘子垂眉含眼,目光落在光鮮的繡花鞋上,很安靜地聽女伴們半酸半甜的祝福。她不敢抬頭看女伴們,怕心里漲滿的幸福從眼里溢出來,傷女伴們的心。她始終頷首垂眉,在平靜的眉眼下體驗從心底涌出來的令人顫栗的幸福。一米八的新郎穿著中山裝,心不在焉地應酬在城里上班剛結識的新同事,心想:喏,這就是你想要的,這下扯平了。他覺得只是結一個婚,一種形式,至于婚姻里具體的事情,諸如相互體恤、忠誠對方、生兒育女、丈夫父親的角色和責任,他覺得跟他毫無關系。他還是他,與她無關,與這個婚姻無關,干凈而透明。
這樁婚姻的起因和緣由是她的妹妹,也就是母親的姑姑,我的姑婆閑聊時當成故事講給我聽的。
1964年,母親十一歲。在母親心里,她的父親只是一個過節(jié)時拿回家來兩斤豬肉的陌生人。在斷斷續(xù)續(xù)拿豬肉回家的短暫時光里,她的父母生下了她和我的姑姑。母親說她的父親回來,只是一個有肉吃的概念,至于父親對于她有什么意義,她并不知道。母親十一歲的春天,發(fā)了半個月的低燒。她在野地里把所有認識的認為能退燒的草藥都采來給母親熬藥湯喝,仍不見效。母親整天裹著她姑姑穿舊了扔給她的又大又舊的棉襖,消瘦的腮幫骨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胭脂紅。母親記得她把她撇在長竹椅上,提一大桶熱水進了黑乎乎的房間半天才出來。出來時的她煥然一新,半新的斜襟褂和卡藍筒褲子,頭發(fā)油光水亮盤在腦后,插著那根半只筷子長的銀簪子,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隱隱笑意。她打算帶母親去找他。那是她第一次去他的單位,也是唯一一次。事后母親一直記得兩條粗黑的辮子。一個年輕女人在她父親的宿舍里燒茶,兩條粗黑的辮子搭在穿藍色毛衣的胸前。她父親從辦公室趕回宿舍,站在一臉菜色并略帶些蒙昧的妻女和藍毛衣之間,喏喏的,不斷扶著鼻尖上的眼鏡。那是小張,公司出納,會計和出納是一起的。他對她解釋。
很多事情并不新鮮地發(fā)生了,落入似曾相識的俗套里,往復循環(huán),無法避免。
母親說自從在父親的宿舍里見了藍毛衣后,她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像過來串門的鄰居,坐一坐,偶爾和她說一兩句話。無話可說時,逗耍家里毛色雜亂的阿青成為他消磨掉活見鬼似的沒有意義的串門一樣的難捱時光。阿青是一只成年母狗,只要她出門,必定寸步不離。他逗耍阿青的熱情令她詫異和嫉妒,阿青因此常會莫名其妙地挨上她一腳。他是否認為,稀罕一下她的任何一件東西,譬如和她親密無間的阿青,就是對她的一種撫慰?看一看天色將暗盡,他開始有些局促不安,然后起身到停在門外的26寸自行車邊,搖搖自行車踏板,自行車后輪便飛快旋轉起來,偶爾飛濺出來一些泥巴疙瘩。他在檢查自行車,其實是在告訴她,該走了。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交流方式,側面的、曲折的、隱晦的,但都心知肚明的。他們一輩子都用這樣的方式交流。她不吭聲,依舊埋頭忙手里的家務活。他不在家里吃晚飯,也不在家里過夜,她知道。她低著頭,一截還泛著年輕光澤的脖子微微彎著,隱忍下很多委屈和酸澀。母親說自從在她父親的宿舍里見到藍毛衣后,她似乎就沒再把心放在母親身上過了,給她吃飯,給她衣穿,仿佛養(yǎng)只貓狗。母親讀到小學三年級時,常常被一個小霸王欺負,告訴她不愿再上學。她埋頭剁豬菜,只一句:磨人的東西。一直到母親輟學兩年后,她父親才知曉。姑姑更荒唐,學上著上著就當了媽,十四歲便早早嫁人。
兩個早早生兒育女的女兒,對她們的父母始終都是淡淡的冷漠,理直氣壯又順理成章的冷漠。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和女兒們的冷漠和隔閡總能讓外人一眼看穿,他們和她們都無動于衷,似乎并不曾想努力改變與彌補。
母親招父親上門和姑姑出嫁后,她便隨他住到單位去了。直到我十一歲時,他退休還鄉(xiāng),承包一片距離村莊三里地的村小組集體荒地,開荒種芒果。一直到六年前,那片芒果地被村里收回了。她是在芒果地里離世的。對于我來說,他們一直是陌生的。父母手中的竹條子落到我身上時,從沒像別的孩子那樣有一位能把我攏進懷里護著的老婆子或老頭。從年輕時代一直到暮年,他們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子孫被他們刻意排斥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之外,無法靠得更近,更無法融入。
我記得那片芒果林,有二十來畝,和村莊之間隔著一片稻田。他退休之后,一直和她住在那里。芒果林和村莊遙遙相望,之間有一條小田埂路和一條大沿田路相連。
我通常會在農村某個節(jié)令的傍晚出現(xiàn)在通往芒果林的小田埂路上。假如母親在吩咐我出門之前肯給我一把炒熟的花生或者別的什么吃食,我便會慢悠悠一邊吃一邊沿大沿田路走向那片芒果林。不然我就會心急火燎地在小田埂路上發(fā)狂飛奔,心里惦記母親正在家里砍的白切雞腿。我穿過一塊塊稻田,有時田里的禾苗剛剛泛綠,有時正楊花抽穗。假如是八月十五的節(jié)令,那就該是一片金黃的稻田了。我甩著兩只手,抽打伸到我大腿根處的沉甸甸的稻穗,發(fā)泄心里的怨恨。但快要到那片芒果林時,我便收斂臉上怨恨的表情,走上一座至今我仍然無法想明白為什么那里會有的一座石頭拱橋,過了這個橋,就是芒果林了。大部分時候,芒果林這頭會橫一條木棍,架在兩個三腳木架上,攔住企圖過橋進入芒果林的放牧人。我掂量那由兩個笨拙三腳木架和橫木構成的丑陋跳高模具,后退幾步,然后沖刺,一躍而起跳過去。迎接我的是從芒果林深處傳來的兇惡狗吠聲,緊接著是呵斥狗的聲音,然后她出來了,仿佛早就在等著。別怕,狗拴住的。看不見人,一句話從層層疊疊的芒果葉間傳來,緊接著必定還跟一句:斷頭的!是呵斥狗。這句話她也常常拿來低聲罵他,我聽見過的。我穿過一棵棵芒果樹,朝她走過去。橫伸出路面的芒果樹枝椏把她遮掩得見頭不見尾。她身材極為瘦小,芒果林太茂密了。一身淡藍色的短袖碎花布衫褲,通常就是她夏天的穿戴。我從芒果枝椏的間隙中看見一些不斷變換形狀的藍色斑點。
婆。我朝她叫一聲,然后跟隨她進屋。
一間紅磚瓦房。
晚飯早就開始了。他一直沿襲著下班吃飯的時間,傍晚六點必定要吃飯,且必定要有幾塊下酒肉,一杯四兩的米酒也必不可少。屋里很擁擠,飯桌支在屋中間。我的目光習慣性地落在飯桌上。一只淡綠色的瓷碗里照例裝著兩只雞腿。我把目光從雞腿上挪開,人站得筆直,直視他。他的腦袋禿頂了,耳尖以上長著一圈銀白色的毛發(fā),一副黑框眼鏡滑到鼻尖上,隨時準備落下來的樣子,但不會落,他在眼鏡的兩條腿上綁了根白麻線,繞過腦后把眼鏡拖住了。我從未見他留過胡子。他正舉杯垂頭飲酒,眼睛從眼鏡上方看我。
媽說叫你回去吃飯。我說
我吃了。他說。
那,我回去了。我說。
他不再說話,把酒杯端到嘴邊,吱的一聲啜了一口。
意思是我可以走了。他并不打算留我吃飯。
她于是趕緊把兩只雞腿往一個有些黏膩的塑料袋里裝,送我出那間紅磚瓦房。整個過程簡單、平淡、快速,每次都一樣,程序化一樣。
這是一個慣例。母親在每個節(jié)令的傍晚,吩咐我來芒果樹下叫他們回家吃飯。他們不會回去,他們知道,母親也知道,我也知道。他們,母親,我,都在漫不經心地完成一個儀式,徒有虛表的儀式。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理解這種儀式的意義,每次母親在即將來臨的晚飯時間把我支使出廚房,我總會惡聲惡氣地嘟囔:叫他們干嘛?叫又不來。一截搗火棍或一只鞋子便從廚房里嗖地砸出來,把我像兔子一樣攆出家門。
后來我便知道,即便是再淡的茶水,那也是茶水。親情也是如此,徒有虛名,那也是親。繞不過去的。
有一段時間,我忽然對他產生了興趣,他的刻板和冷淡對我有某種欲罷不能的吸引力。我靜靜地盯住他,正面的、側面的,仿佛在研究一件令我頭痛卻總是忍不住去探究的隱秘事情。也許我的目光過于固執(zhí),甚至還帶有一點不懷好意,讓他感到不舒服,他總是從眼鏡上方瞪視我呵斥:看嘛?蠢犢子!
我嘟了一下嘴巴,轉身走了。
她在水渠邊洗衣裳。春節(jié)過后開始放水春耕了,遍布田間的大小水渠灌滿清涼冷冽的河水。她包綠格子頭巾,兩只皴裂的手在搓衣板上使勁搓一件灰色上衣。衣服是他的。她朝我轉過頭,幾縷灰白頭發(fā)在綠格頭巾下微微的抖。
她說,又挨罵了吧?斷頭的。他嫌我們呢,一輩子都嫌,我早就知道了。
她在冷冽的春風里一邊埋怨一邊搓衣裳,我很擔心她把衣服拉鏈給搓壞了。我站在風里貌似認真地聽她嘮叨,其實我一直在打量她那些從綠格子包頭巾下翹出來的灰白頭發(fā),枯槁、毛躁,像早已失去生命潤澤的干稻草。她喜歡對我嘮叨,我不知道她何以對我有無法理解的信任感,抑或覺得我還是個孩子,能讓她無所顧忌地發(fā)泄沉積在心里的早已黯淡卻無法釋懷的往事。她的嘮叨千篇一律,數(shù)落他成為主要內容。他自私,他看不起她,他一輩子沒正經跟她說過一句話,他的嘴臉是丑陋不堪的,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斷頭的……我不知道她跟他在單位里住的那十幾年,她的社交圈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她和他們怎么交流,是平等還是被動?是心平氣和還是小心翼翼?我只知道她隨他回來后,她也沒怎么回村莊找和她一樣已是雞皮鶴發(fā)的老婆子閑聊。二十畝芒果樹林變成石磨子,她是一頭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騾子,圍著時間旋轉。每當母親把她的委屈和辛酸像潑掉一盆洗菜水朝我和父親潑來時,我便會想到她,她的委屈和心酸該往哪兒傾瀉?
我被動地傾聽她的抱怨,不忍心走開。她叨叨不絕的抱怨使我看見她是多么孤獨地走在她前半生漫長的時光里。時光其實是有重量的,她瘦小的軀體里栽滿沉甸甸的時光。
……
三
我上中學后,每個周末回來,母親總會吩咐我到芒果樹下的紅磚瓦房走一走。不久之后,我發(fā)現(xiàn)母親是在和她的父母耍心眼。每個周末回家,母親必定得給我?guī)讐K零花錢回學校,她認為我到紅磚瓦房走一趟,就可以為她省下給我的幾塊錢了。母親認為他們不能這樣輕輕松松過一輩子,該為他們的血脈負一點責任。他給了,三塊,有時五塊,給得很爽快,不像母親,每次都要附帶一頓可怕的嘮叨。她嘮叨時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根腌壞的酸黃瓜,滿眼厭煩。我理解她,從沒怨恨過她。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塊平衡板,在母親和她的父母之間扮演著平衡的角色,我厭惡這樣的角色。當三張一塊或者一張五塊的紙幣又遞給我時,我說,媽給了。他愣了一下,從眼鏡上方盯住我,充滿疑惑。他并不懷疑我在撒謊,而是疑惑母親為什么要打破這個平衡游戲。顯然他對母親每個周末都支使我去芒果樹下的用意心知肚明。
母親的一頓埋怨避免不了,我習以為常。只是這次母親還流淚了,讓我感到有些難過。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到紅磚瓦房去。每個周末回家變得像每次來例假一樣使我痛苦不堪。我不害怕母親的嘮叨,但我害怕母親埋頭從褲腰上給我掏零花錢時的神情。那神情是凄切的、哀愁的。這個星期打發(fā)過去了,她在為下個星期發(fā)愁。我低著頭,伸出在學校里好吃懶做養(yǎng)出來的白嫩手掌,從母親手上接過幾張破舊的零花錢,飛快地揣進口袋里。
她在一個周日下午回到村里。母親正給我燒晚飯,我坐在飯桌前剝豆子。她站在廚房門外,往門里探進半個身子,生疏、客氣,像來串門的鄰居。三代血脈相連本該親密無間的親人營造出一種冷淡的刻骨的氛圍。
小妖。她叫我,目光卻望向母親,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的意味。母親也看她。母親的目光是不耐煩的,像看一個欠錢不還的人。
公叫你過去吃晚飯。她叫我,眼睛卻看向母親。母親把目光轉向我,然后轉身繼續(xù)燒飯。我知道母親是答應了。我把豆子倒進碗里,跟她走了。
他照例坐在飯桌前獨飲,碗邊扔著幾塊雞骨頭,我進去時也照例從眼鏡上看我。
來了?他說。
嗯。我說
坐下吃飯。他說。
她趕緊從碗柜里拿出她和我的碗筷。 假如他不說,她是不會擅自從碗柜里給我拿碗筷的。
我有點難過,認為他應該等我來了才吃飯的。一直到我送他來凹地,我才明白,一輩子,他從來不曾等過誰。他只會坐在飯桌邊上等飯菜端上飯桌,從晾曬竹竿上換取干凈的四季衣裳。
無端端的,我有些可憐她。
回家住吧,有房間的。我這樣邀請她。我看見她的雙眼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問我,這是你媽叫你這樣問的?
我搖搖頭。她眼里的亮光搖曳一下,黯淡了,仿佛被風吹滅的燭火。她說,你媽心里哪有我這個媽!口氣是落寞的。
叫婆回家住吧?我跟母親說。母親回答我這個問題時,神色和她一模一樣,甚至連話也和她成為奇妙的對偶:你婆叫你問的?然后:她心里哪有我這個女兒!
我看見時間和空間造成的隔閡和誤解像堅不可摧的墻壁陳橫在她們中間,我無能為力,一直到她過世。
我記得那天快要給她的棺木上釘時,他從芒果林回來,把那根被她的手指磨得光滑無比的銀簪子遞給母親,意思是叫母親放進棺木里陪她。母親白了他一眼,罵他老糊涂,然后把簪子放到她的遺像前。按照風俗,任何有關財物的東西如若陪葬,那意味著死人把錢財都帶走了,在陽間的子孫后代將會永世貧窮。他顯然想說句什么,最后只望了棺木一眼,又回芒果林去了。她去世后沒多久,村里就收回那片林地,他只好從芒果林搬回來住。他比年輕時瘦了些,奇怪的是戴了大半輩子的眼鏡摘掉了。此時我已經輾轉離家?guī)装俟锕ぷ?,回家一趟呆的時間像午睡片刻做的夢一樣凌亂和匆忙。我發(fā)現(xiàn)他想靠近我。當母親不得不稍微離開我一會(母親似乎變成一個孩子,像依戀一個令她無比信賴的親人一樣和我寸步不離,只要我在家的話)去廚房看火灶上的菜是否燉透時,他就從他的房間里出來,他的房間緊挨客廳,母親的腳步聲在客廳后門消失,他出現(xiàn)在門口,準確得像捏著秒表在計時。他先朝通往廚房的方向瞥一眼,目光是警惕的、戒備的、拒絕的,然后轉到我身上。我看見他松弛的嘴角略略往上提,做出一個笑的模樣,朝我旁邊的椅子走過去,坐下。我們中間總會隔一些東西,比如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一把矮凳子。他從來不選擇和我最近的那把坐下。
工資,現(xiàn)在多少?這是他習慣的問話。
我回答:
172。
246。
289。
305。
……
夠吃吧?
夠。
那邊,三十多年前我去過。
嗯。
群眾很好。
嗯。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母親的腳步聲使他張皇失措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頃刻間又恢復以往那副熟悉的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拍一拍褲腿,回到緊挨客廳的房間里,回到他的我們永遠陌生的世界里。
四
我聽見炮仗聲從村莊隱隱傳來,出殯了。我掐滅手里的香煙,想一想覺得不妥,重新燃上插到他的墓坑頭。我又深深看了一眼長方形的墓坑,他即將長眠的地方,赤紅色的泥土鮮艷而濕潤,散發(fā)出夾雜泥土腥味的芳香氣息,其實這樣的歸宿挺好的。萬物歸源,最根本的源不就是這赤紅濕潤的土地么?我本該返回的,送靈人不能眼見土落棺木,那樣不吉利??墒俏疫€是想最后見他一眼,于我而言,他就是我最根本的源。我朝她的墳堆走過去,拿鐮刀割掉墳上的青草,然后挖一塊四方土塊壓在墳頂上,給她上了一炷香。我想起她生前對我數(shù)落的那些嘮叨,慢慢理解了她心里一輩子的恓惶和酸楚。他來了,你不用再擔心了,你們在泥土之下永恒了。我在心里默默對她說。
母親急急趕來,她一定見我久久未回,著急了。走吧,誰都會死,沒什么可念的。母親說。她朝那口新鮮墓坑看了一眼,急切地催我。我不好再堅持,和母親選另一條小道回家了。我們和送他的親戚們隔著一片金黃的稻田遙遙相望,他的漆紅棺木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頭,很快便隱匿進一片芒果林木中,只有零散的鞭炮聲傳來。這是我們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相見。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訇然落地,我感到一陣頭重腳輕的眩暈。
他的房間被清理一空,連床板都拿到路口燒掉了,他用過的茶杯、手電筒、老花鏡、滅蚊器,也跟隨他而去。在四面粉刷白灰的墻壁上,留下幾處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污跡,靠近一面墻壁的墻角,還有半只鞋后跟的印子,這是他留在人間的痕跡。不久之后,這些痕跡將會被重新刷上的灰漿抹去。而她的痕跡,早已無處可尋。這兩個和我血脈相連的人,就這樣淡出我們的家族,而我卻連淡淡的哀傷都不曾有。
母親老了以后和她一樣喜歡嘮叨,當生活的艱難使她感到力不從心而又不得不去面對時,我便成為她發(fā)泄的對象。母親對她是怨恨的,至少我這樣認為。母親極少提到她的父親,對我發(fā)泄的嘮叨全都是關于她的,仿佛自己經歷的人生種種尷尬處境,全拜她所賜。
幾年以后當我苦心經營八年的戀情一朝灰飛煙滅,我似乎理解她對于兩個女兒的冷淡了。也許她是無能為力的,她把他當成整個世界,她的世界時刻面臨著支離破碎,再也沒有任何精力顧及其他了。她忘記自己是一個母親了,也許她在內心里對兩個女兒也是充滿愧疚和懺悔的。
不得而知。這兩位和我血肉相連的親人,他們像清風明月一樣,給我的始終是清冷而模糊的感覺。
母親說,她(他)自殺過。
母親還說,她(他)怕你。
我有些疑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個他(她)。
你婆,自殺過,上吊,沒死成。你公,他怕你。母親補充說。
是的,他們是我的公和婆,書面上的稱呼是爺爺和奶奶,母親招婿上門改變了他們原本該是我的外公外婆的身份。在我的記憶中,叫公或者婆的機會很少,因為莫名其妙的冷淡和隔閡,因為每個人都自顧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家族里的每個人似乎都自成一體,本能里帶著傷人的排斥和戒備。
母親一邊擇菜一邊嘮叨,她老了之后很喜歡對我講她的母親。我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無暇顧及深思婆為什么要上吊,公為什么會怕我。于我而言,他們已經離我遠去了,我不愿意對他們再有過多的感受和感知。我害怕錯過和母親相處的每一個時刻,害怕母親的嘮叨無人傾聽,更害怕,我再也沒有嘮叨可聽。今生今世,我和母親都將會帶著彼此的暖意而活,沒有隔閡、戒備、淡漠。
直到,入土為安。
陶麗群,廣西百色人,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有小說、散文轉載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散文選刊》等選本。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為同名電影。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二十八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