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萬千物種之中,恐龍因其龐大而消失,跳蚤因其渺小而存活。自古迄今世界上已知的跳蚤達(dá)一千五百種,所有的跳蚤都深信:它們的存在是合理的。
小時候生長在農(nóng)村,難免要跟跳蚤打交道。此物多寄生潮濕、陰暗之處。把它放在陽光里,它就慌了手腳,亂了方寸。我曾近距離觀察過一只在陽光下頹然不動的跳蚤,褐色的身體幾近透明,仿佛就是一粒凝固的陽光。跳蚤喜陰畏光(強(qiáng)烈的陽光能把它殺個半死),讓人疑心它是那種突然被法術(shù)降伏的妖物,因此,每每發(fā)現(xiàn)跳蚤,大人們就會對眼尖的孩子嚷道:捉來,捉來!我們老家那座“雙退屋”還開展過一次小規(guī)模的滅蚤運(yùn)動。凡可以搬到陽光下曝曬的,都要曬個透;凡可以用藥水噴的,都要噴上一次;凡可以用熱水泡的(孩子與貓狗也不例外),都要泡上一回;該熏蒸的熏蒸,該填補(bǔ)的填補(bǔ);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乃至木板縫隙、被褥皺褶,都要清理干凈,殆無遺漏。然后,人們就懶洋洋地坐在陽光里,清風(fēng)吹來,解衣盤礴,跳蚤與雜念盡釋,這情狀想必就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小快活了。
在鄉(xiāng)下,跳蚤也不乏一些親舊,在這里也不妨把它們拎出來逐一介紹?!坝H舊”嘛,無非蠅、蚊、虱、臭蟲,它們跟跳蚤習(xí)性相近,大多在夏日出來活動,舊稱“暑時五大害”。1925年四月七日的《京報》副刊《民眾文藝周刊》第十六號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夏三蟲》的文章,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魯迅。他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蚤、蚊、蠅中,最愛哪一個?他答得干脆利落:跳蚤。理由是:跳蚤來吮血,雖然可惡,可他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該是多么直截爽快,而蚊子就不然了,一針叮進(jìn)皮膚,自然還算得上徹底的,但來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大篇議論……不過,有一點迅翁沒有提到,那就是蚊子叮人之后,還要朝人的皮膚上吐一口唾沫,那簡直就可惡之至了。至于蒼蠅,多逐臭之輩,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魯迅的二弟周作人曾在一篇文章中談道:希臘的蒼蠅原本是一名處女,因為愛上了月神的情人,故而免不了在月神的情人睡覺時哼哼小曲,讓月神大吃其醋,即刻將她貶為蒼蠅,但亙古以來,她還是改不了哼哼的習(xí)慣。相比之下,跳蚤到底是爽快。
跳蚤與虱子也算得上是未出五服的親戚。它們的身體都是扁平的,都有一副吸血的刺吸式口器,而且皆擅騰躍,平素寄寓人或動物的身體發(fā)膚之間。晉代的阮籍曾寫文章感嘆說,人在某些時候就好比活躍于褲襠的虱子。這種虱子,俗稱陰虱。書上說,其病原蟲是恥陰虱。很多城里人分不清跳蚤和虱子。跳蚤多褐色,也有棕黃色的。而虱子由白色的蟣子化生過來,日久之后遂呈暗黑色。有人往頭上捉頭虱,還讓人以為他是在撓頭作思考狀;往褲襠里捉陰虱,就顯出幾分下作相了。
同樣是寄生物,虱子的活動能力顯然要低于跳蚤。虱子殆同懶漢,能得一塊啖飯之地、棲身之所,就不作他想。而跳蚤喜歡到處游蕩。跳蚤,顧名思義就是善于跳躍。動詞與名詞的組合,就暗示了它靈活多變的生活特性——跳蚤有大隱隱于市的,也有小隱隱于野的,出于一種天生的野性,它們更宜于寄居鄉(xiāng)下那些藏污納垢的地方,且能頻作徙窠,在游蕩中練就一身驚人的營生法術(shù)。
早些時候,我在荒遠(yuǎn)的鄉(xiāng)村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一個神情慵倦、頭發(fā)蓬亂的小婦人坐在竹椅上,身邊依偎著一個光著膀子的小男孩。在暮春溫煦的陽光中,小男孩有滋有味地揉搓著身上的污垢,然后捏成一顆黑乎乎的小泥丸,食指輕輕一彈,就彈中了正在一旁啄米的小雞。小婦人的手臂上挽著小男孩的外套,正在替他翻找跳蚤什么的,她專注的神態(tài)無異于一個識字不多的人在字典上尋找一個生僻字;每捉到一只跳蚤,她便顯得分外欣喜:先用拇指和中指把跳蚤掐個半死不活,然后往齒縫里一塞,了事。那一刻,小男孩將那根搓過污垢的手指伸進(jìn)嘴里吸吮著,仿佛在他聽到了輕微的咯嘣一聲之后,也想捉幾只跳蚤吃了。小婦人作勢給他喂一只跳蚤,他便張大了嘴;小婦人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把小男孩攬進(jìn)懷里,母子倆都沉浸在陽光般稀薄的幸福中。那時我頭一回見過有人吃跳蚤,頗感驚訝。后來聽一位鄉(xiāng)村教師說,這里的村民把吃跳蚤看成是家常便飯。百姓日用即是道,沒有必要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們理由是:跳蚤身上的血來自于人,因此也要歸之于人。仿佛《圣經(jīng)》上說的:人來自塵土,也要歸于塵土。又仿佛稅務(wù)官們常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二
我們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跳蚤的來源,但讀過《創(chuàng)世紀(jì)》的人都知道,它和我們?nèi)祟愐粯樱际巧系墼诹靸?nèi)創(chuàng)造的東西。細(xì)究起來,它們也只是比人類早生一兩天?!冻霭<坝洝纷钤缬涊d了跳蚤的繁殖之貌。上帝吩咐摩西:你對亞倫說:“伸出你的杖擊打地上的塵土,使塵土在埃及遍地變作跳蚤?!眮唫惿煺葥舸虻孛娴膲m土,遂有跳蚤遍布人與牲畜的身上,可怕的是,埃及遍地?fù)P起的塵土也都變成了跳蚤。
自打跳蚤與人類打交道之后,人類就一直沒有原諒過跳蚤。昆蟲學(xué)辭典上所謂“血吸性寄生害蟲”當(dāng)然是人類強(qiáng)加給它的惡名,換成是跳蚤,斷然不會說自己是“害蟲”的。上帝造它,只能以血為食(尤其是雌蚤,若不吸血就無法產(chǎn)卵),讓它基因突變,改成吃素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跳蚤體魄雖小,卻與人類一樣,有血有肉,有著天生的攻擊欲。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的攻擊力絲毫不亞于成吉思汗或拿破倫的精銳部隊。梭羅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美國利奇菲爾德大路邊一片寬闊的沙漠,誰也無法想像,它的前身會是一片芳草茵茵的牧場。正是因為跳蚤咬羊群,羊群咬土地,才導(dǎo)致土地荒瘠。梭羅深感驚訝地發(fā)問:“有誰知道埋葬著商隊和城市的撒哈拉沙漠,發(fā)端于非洲跳蚤的一次叮咬?這可憐的地球,它是否渾身發(fā)癢?”一群可以改變地貌的跳蚤,同樣可以改寫人類的歷史。
歷史上但凡有戰(zhàn)爭,就會帶來跳蚤、貧窮和疾病。而一只跳蚤,恰恰就是疾病的傳播源。小說家海因里希·伯爾曾帶著近乎憎恨的口吻說:“這些腌臟的小東西都是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薄八鼈兿袷菆?zhí)行某項無聲的命令似的活動起來,企圖有所作為?!彼谛≌f《一聲不吭》中提到一位從戰(zhàn)場上抬回來的傷員,躺在集中室時,頭上還流淌著鮮血,但那些野蠻的小蟲子還是沒有放過他,作為戰(zhàn)爭販子的同謀,作為子彈的幫兇,它們繼續(xù)進(jìn)入傷口,吸吮那股帶有硝煙味的鮮血,吃飽喝足之后又裝進(jìn)傷員的衣縫中酣睡。跳蚤一聲不吭地襲擊平民,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之后的另一場戰(zhàn)爭。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弗雷特的兩個幼小的孩子就是活活被跳蚤之類的臭蟲咬噬致死的。因此,在我看來,跳蚤與另一種暴戾恣睢的嗜血動物——戰(zhàn)爭販子有著天然的血緣關(guān)系。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講了這么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有個書生某回借宿僧院中,被跳蚤、虱子、蚊子團(tuán)團(tuán)包圍、脫身不得之際,忽見一名身高兩寸許的武士騎著蛆蟲般大的馬進(jìn)來,一只蒼蠅般大的鷹跟隨著他,盤旋上空;隨后,又有一名腰束小弓箭的武士牽著螞蟻般大的獵犬進(jìn)來;過了一會兒,數(shù)百名步兵、騎兵帶著數(shù)百只獵犬和鷹殺將過來。那些獵犬也真怪,能緣壁而行,專門搜噬蚤虱,即使它們躲進(jìn)壁縫,也能憑著靈敏的嗅覺一一找出來。這名書生佯裝睡著,在那里靜靜地偷覷。蚤虱叢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名頭戴王冠的黃衣人,他登上車輦,指揮蚤虱麇集身側(cè),隨他作煙霧飛散。書生趕緊趿著鞋去察看,卻不見一點蹤影。他回到房中環(huán)顧四壁,只見壁上還留著一只小獵犬,遂將它捉住,放入匣中。這只小獵犬喜歡跳上床榻,鉆進(jìn)衣被,追殺跳蚤和虱子。從此,書生出門投宿不再受臭蟲的侵?jǐn)_,可以安枕無憂了。我讀了這則故事,大受啟發(fā),立即捉筆寫了一個短篇小說。當(dāng)然,我沒有采取故事新編的敘述方式,而是把上述這一情節(jié)通過演繹,穿插到小說中的一場對話里:與蒲氏小說不同的是,我讓一只不會說話的跳蚤開口說話了——它聲稱自己前世是人,所以也會說人話——至于說到“那些陳尸累累的跳蚤的前世都是士兵,曾在陳友諒將軍麾下效過力”,顯然是從原來的故事框架里跳脫出來作了一番天馬行空式的想像。我當(dāng)初寫下這一段話,實則是受英國詩人布萊克一首詩的啟發(fā)。布萊克在詩中這樣寫道:“跳蚤是殺人流血者魂魄所寓”。
正如上帝命令摩西讓亞倫以杖擊打地上的塵土,使之變成跳蚤,宙斯也曾命令普羅米修斯毀掉地上那些多余的野獸改造為人,結(jié)果可想而知,人形是有了,獸性還在。有時我想,如果讓一群跳蚤轉(zhuǎn)世為人,那么人類當(dāng)中就會發(fā)生一場可怕的戰(zhàn)爭;反過來說,如果讓一群人轉(zhuǎn)世為跳蚤,那么,蚤類當(dāng)中想必也會發(fā)生同樣可怕的戰(zhàn)爭吧。
三
強(qiáng)大如人,常常奈何不了一只小小的跳蚤。
我第一次遭到跳蚤的猛烈襲擊,是在十七歲騎單車遠(yuǎn)游的那個夏天。那時候,學(xué)校剛放假,心思迷亂得很,遂同一個村上的發(fā)小搭檔,各騎一輛單車,去閩浙邊界一帶游走。因為道里遼遠(yuǎn),天色將晚,我們就在鄉(xiāng)里一家紅磚砌成的小旅館歇腳。孰料,這種鄉(xiāng)下旅館雖然價錢便宜,但環(huán)境極差,除了屋內(nèi)有幾只老鼠在互相走親訪戚,夜來還有蚊子和跳蚤出動。它們與賊相似,怕的是青天白日,喜的是半夜黃昏。沒有蚊帳,我們只好在床鋪兩側(cè)點燃蚊香,蚊子是驅(qū)逐了,但跳蚤仍然頻頻來犯,讓人防不勝防——老鼠出動,會吱吱作響;蚊子來襲,也會嗡嗡作鳴;唯獨跳蚤,吮人血時可謂“潤物細(xì)無聲”。我不堪其擾,徹夜未眠,而我的同伴由于白天累得夠嗆,也不管什么跳蚤叮咬,用被子蒙頭便放鼾聲。其結(jié)果是一樣的。第二天起來,我們細(xì)數(shù)身上的大小包包,數(shù)量不差上下,其癢難當(dāng)。由癢而生恨,我們決意睚眥必報,把該死的跳蚤翻找出來,逐個擊斃。奇怪的是,我們把床單和被子翻開來使勁抖了幾下,居然找不到一只跳蚤,仿佛它們跟露水一樣,太陽一出來就消失不見了。后來便想,跳蚤雖微,具足智慧,既能群起而攻,又能全身而退,如果比之于人,實在有點像莊子所寫的那種“盜亦有道”的盜賊了。
曾聽一位和尚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夏天蠅多,有位念佛長齋的居士買了一個蠅拍,用來給自家小兒滅蠅。小孩子拍死了一只蒼蠅,旋即又有蒼蠅從窗口飛進(jìn)來;小孩子頑性大,立馬關(guān)上門窗,一個勁地往死里拍,誰知蒼蠅越來越多,黑壓壓擠滿一屋。居士見狀,趕緊打開門窗。蒼蠅依然不去,好像要伺機(jī)報復(fù)。居士遂坐了下來,念佛號不斷。不過片刻,蒼蠅就一陣風(fēng)似的消失了。講這個故事的和尚說,念佛懺悔,蠅去不來。用這種法子來對付跳蚤,不知是否有同等功效,我是不曾試過的。
我們殺死幾只蚊子或蒼蠅,覺得痛快、解氣,但在蚊蠅看來,這興許就是一樁驚天動地的血災(zāi)。跳蚤亦如此,它們在人身上謀食,不料被人逮住,活活掐死,在人看來,“不亦快哉”,但在幸存的跳蚤看來,“不亦悲夫”。即便如此,蚊子與跳蚤為了生存,還是要不計后果地對人發(fā)起攻擊。得手,能全身而退,固然歡喜;失手,肝腦涂地,也就認(rèn)命了。
蜜蜂采蜜,人就好之;跳蚤叮人,人就惡之。蜜蜂與跳蚤,各取所需,純?nèi)怀龊跆煨?。只因?qū)ο蟛煌?,人就有了分別心。我們一邊痛恨跳蚤,一邊又不得不承認(rèn),跳蚤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具體到行為上,我們對待跳蚤,誠然不能如小林一茶那樣將蚤虱之類的小東西“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說實話,我一向厭憎那些蠕動的、跳躍的,以及飛舞的小昆蟲,每回看到它們以可憎的面目出現(xiàn)時,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用殺蟲劑、拖鞋、蒼蠅拍、舊雜志、報紙等凡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毫不手軟地剿滅它們。因為我明白,拍死幾只蚊子、掐死幾只跳蚤,是不會破壞所謂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而且,此舉并不妨礙我寫文章談?wù)撍鼈兊臅r候,可以大發(fā)議論說一些“人人生而平等,我們與跳蚤亦是生而平等”、“憑地球之大,亦無必要不能見容于跳蚤”之類的話。
我們知道,許多龐然大物可以對付更為龐大的對手,但面對跳蚤卻是那樣束手無策。一只小小的跳蚤對它們的攻擊有時是致命的:相當(dāng)于剪去力士參孫的頭發(fā),擊中阿喀琉斯的腳踵,拍打齊格弗里德的肩膀。移之于人類,這種技術(shù)性難題就變成了形而上的困惑。《伊索寓言》中寫到了這么一只跳蚤,它雖然弱小,卻一點兒也不怕在大力士的腳上跳來跳去。大力士伸出一雙大手想掐死它,卻讓它輕而易舉地逃脫了。這位大力士遂向神靈呼告:“對付我的敵人你曾助我一臂之力,對付一只跳蚤,你該如何出手幫我?”在這個問題上,屠格涅夫通過一篇短文從另一個方面作了回應(yīng):一個人詢問一位沉思的大地之母,是否在思考人類未來的命運(yùn)或者人類如何盡可能地達(dá)到完美與幸福,女神卻發(fā)出鋼鐵般鏗鏘有力的聲音:“我正在思考的是如何讓跳蚤的腿兒更健壯有力,以便它逃脫敵人之手。進(jìn)攻和防御的平衡已被破壞……應(yīng)該恢復(fù)過來……你還是防備跳蚤的襲擊吧……”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用的是同一雙手,賦形受質(zhì),原本就沒有優(yōu)劣之分。大如恐龍,小如跳蚤,在上帝眼中都是一樣的。數(shù)萬年來,這小玩意兒就這么頑強(qiáng)地活著,無法被人類消滅干凈。跳蚤的存在自有它們的理由,它們沒有成心與我們?yōu)閿?,只是我們把它們放在敵對關(guān)系里。反過來說,跳蚤消亡之時,恐怕就是人類的末日?,F(xiàn)在,我聽說科學(xué)家已經(jīng)培育出一種轉(zhuǎn)基因蚊子和無精蚊子。不久的將來,想必也能培育出類似的跳蚤吧。這種做法真是有點絕了。
四
英國十七世紀(jì)玄學(xué)派詩人鄧恩寫過一首關(guān)于跳蚤和一對情人的詩,開頭部分是這樣寫的:
只需要看這跳蚤就能知道,
我被你拒絕的事情多么渺??;
它先叮了我,眼下又叮了你,
于是我倆的血混這跳蚤里。
接著,他又以仁慈的口吻說道:
住手,饒這跳蚤一條命,
憑了它,我們比結(jié)過婚還親;
這跳蚤不僅就是我們倆,
還是容我們成婚的金殿和床。
這樣的蠢舉還是有幾分詩意的:兩個情人都讓同一只跳蚤咬了一口,好比少年維特吻過的手帕希望綠蒂也吻一下那樣,似乎可以把彼此的感情融在一起了。這種貌似正確的胡謅,落到昆蟲學(xué)家眼里,怕是要恥笑了。鄧恩的詩,就是這樣無理而美妙。
一部描述歐洲風(fēng)化史的書中說,一些戀人之間偶爾會拿跳蚤開個玩笑,男人幫女人捉跳蚤之余,順便把手伸進(jìn)衣服,制造一段艷情。因此,彼時的西洋騷客亦頗好以跳蚤為題材,寫些諧趣詩。小說也不例外。拿跳蚤說事,是早期歐洲小說的拿手好戲。最下流的莫過于《巨人傳》里的巴日奴,他常常將蚤虱放在口袋中的小紙卷里,半道上遇到貌美膚白的女子,就偷偷將蚤虱扔到她們身上,他制造的不僅僅是一段艷情,而且還是一出鬧劇。
歐洲人(尤其是法國人)似乎天生喜歡拿跳蚤來捉弄人??ǚ蚩▽戇^一個跟跳蚤有關(guān)的故事:說的是法國南部有個郵差,是位老小姐,她喜歡私拆他人信件。后來有位伯爵給朋友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指責(zé)這位老小姐的不端做法,還特意說明,為了防止自己的信件被拆,特于信里夾了一只活跳蚤。他當(dāng)著一位法庭執(zhí)事的面緘好信封,卻沒有真的將跳蚤塞進(jìn)里面去。但這封信送到伯爵的朋友手中時,里面竟夾有一只活的跳蚤。
很有意思,在西方的詩文里面,舉凡寫到跳蚤,筆法多半夸張,要么是把人縮小了寫跳蚤,要么是把跳蚤放大了寫人,從而顯示出幽默活潑或諷刺辛辣的一面。歌德寫過一首關(guān)于跳蚤的敘事詩,后來被俄羅斯的穆索爾斯基譜成曲,歌詞大意是:古時有個國王,養(yǎng)了一只大跳蚤,國王以嘉客相待,還召來一名裁縫,給它量身定做一件大龍袍。不多久,龍袍加身的跳蚤更為猖狂,在宮廷內(nèi)外上躥下跳。國王封它為相,還賜以勛章。跳蚤的三親六戚也沾了光,紛紛彈冠相慶。結(jié)果皇后、宮女以及朝中官員都被它們咬得渾身痛癢難當(dāng),但懾于皇帝的權(quán)威,沒有人敢碰它,更不敢動手打死它。這只跳蚤,很容易讓人想起薩拉馬戈《修道院紀(jì)事》開頭部分所描述的那些闖入宮廷的臭蟲。不過,它們不得恩寵,便開始犯上作亂,吸吮起國王的血來。國王的血和平頭百姓的血有什么區(qū)分?薩拉馬戈的回答是:沒有好壞之分。
我很少看到詩人與作家對蚊子或跳蚤之類的小東西大唱贊歌。世界上第一個發(fā)現(xiàn)跳蚤之美的人居然不是詩人,而是發(fā)明復(fù)式顯微鏡的虎克。有一天,虎克手持顯微鏡觀察一只老鼠時,竟發(fā)現(xiàn)它身上有一只跳蚤,其儀態(tài)之美,讓虎克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種神圣的美,一種信仰的美。他把放大十六七寸的跳蚤描畫出來之后,自己仿佛一下子縮小了,變得跟跳蚤一般大小,甚至可以與之面對面地對話了。誰都知道,虎克一直沒有宗教信仰,但那一刻,圣靈似乎通過一只小小的跳蚤來到他身上,讓他的內(nèi)心大放光明。倘若跳蚤跟人一樣也會禱告,那么它們興許要感謝上帝,讓自己在這顆奇妙的星球上出生、求偶,乃至死亡……
東君,原名鄭曉泉。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偶涉戲劇。結(jié)集作品有《恍兮惚兮》、《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等,另著長篇小說《樹巢》、《浮世三記》。曾獲《人民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二屆郁達(dá)夫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