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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時間

2016-05-20 21:13韓文友
草原 2016年5期
關鍵詞:瓦西里木橋房子

韓文友

開始的聲音

陽光從江面上浮起來,最先照到的不是壩外的土墻,年邁的屋脊,而是距村子一射之地的山林。霧靄并不絢爛,是云非云,把林子團團籠罩,像游牧空谷的歌子,陳舊,蒼涼,稍縱即逝。晨光在山坡下緩緩抬起,樹根現(xiàn)了,樹枝現(xiàn)了,樹梢現(xiàn)了——天色一寸一寸透曦,風也現(xiàn)了。風吹動了葉子,撥開了林子里的秘密和夜與晝的纏綿。

村子在山里,山在村子的周圍。站在村子的任何一個高處,馬車上,大壩上,屋頂上,你都別想看到山,你只能看到坡下的林子。林子是山的裙裾,飄逸在小村的四面。炊煙在暮色里升起,山在喧囂中隱退,林子是余暉收走的最后的輝煌。拖拉機熄火了,牛羊歸圈了,麻雀飛入?yún)擦郑欢浒ぶ欢涞脑?,躲回了山的后頭。幾豆燈火在坡下閃爍,若有若無,宛如少女窗前的一截小夢……

是的,在這里,你望到天上也望不到山頂。你在山里,卻離山很遠,你只能看到林子里的樹。結實有力的落葉松,水仙一樣修長的白樺,出身卑微卻一絲不茍的白楊,密如羊毛低矮叢生的榛子稞……樹在山坡上延綿成林,根須盤結,枝葉依偎,仿佛它們從前世開始就生長在這里,讓人想到貧瘠的土地、妖嬈的山巒,以及與愛情有關的憂傷。

在雪水溫,沒有“天邊”這一說,只有“山里”。如果想說很遠很遠的地方,就說“大山外頭”。我踮起腳尖望向遠方,世界從一棵樹——我家門口的那棵柳樹開始,鋪展到了蒼茫的遠方。

山連著山,群山連著群山,一朵云要歇上十回,才能從這個山腰爬到那個山頭。然后,再多走一步,就到了山那頭。山這邊和山那邊只有一步之遙。從大山里頭到大山外頭,說不上要比天邊遙遠多少倍。連綿不盡的山把目光引向了天邊,遠山蒼莽,輪廓模糊,托舉著一片浩渺的蒼白,流云像一碗泉水從山端傾瀉下來。

這里的農(nóng)人從來不需要選擇。在這里,除了山,只有山與山之間的土地。土地即因果,土地上的人一百年也思考不出與土地無關的任何一種生活。他們是隱藏在密林深處的一顆顆種子。

進山的路口只有一個,高麗溝塘。穿過溝谷的一座木橋,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幾十片用鎬刨出來的坡地,像一塊塊剛剛被雨水淋濕的毯子,散落在溝塘里。坡地上,苞米、西瓜、土豆、豌豆、柿子、豆角、茄子、辣椒,綠了黃,黃了綠,好比裁縫鋪里的邊角廢料,看上去姹紫嫣紅,卻也派不上大用場。

我和父親母親去高麗溝塘的坡地摘倭瓜。父親拿著他的長把小斧走在前面,進山他總要拿著這把小斧。不是砍樹,是在樹叢中打通一條毛道。夏天的密林里,頭天打出的小道,早上起來就不見了,枝葉、草叢和樹與樹之間的陰影收回了它,杳無蹤跡。

我和母親用牛角刀將一個個碩大的倭瓜從秧上砍下來,再一個一個搬到毛道口的馬車上。這些倭瓜拉回家,大斧劈開切碎,摳出瓜瓤,擠出瓜子,曬干了賣給山外的老客。

父親走遍了這片山,他熟悉山里的每一個坳口,每一片林子,每一棵樹。父親在許多粗壯的樹上做了記號。父親知道哪棵樹伐下來之后,成了哪一家房子的大柁、椽子和檁子,哪棵樹做成了木橋的大梁,哪棵樹被大風刮倒,枯死山中。

我和母親忙得滿頭大汗,父親扛著他的小斧子四處閑逛。山里什么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在踅摸什么。父親的一生都在形單影只地尋找,最終也沒看到他找到了什么。

燥熱的夏季,樹叢里一絲風也沒有,什么都沒有。如果你坐在樹下不想動,或者累得想動也動不了,那么,你就聽見了叢林里的蟲鳴。好吧,你靜靜地坐在那兒,發(fā)現(xiàn)自己浸在了神秘、渺茫的音律中。這聲音不是一只蟲子發(fā)出來的,也不是一群蟲子發(fā)出來的,蟲鳴仿佛從地底下,從草叢深處,從樹葉上鉆出來,沒有前奏,沒有主題,沒有起承轉合,也沒有高潮,只有密集的交織和持續(xù)而綿軟的植入。

蟲鳴聲在這煩躁的午后安靜下來。許多年后,我意識到,這實在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在我抱怨父親一個倭瓜也不幫我們搬,只知道在山里瞎走時,家里最值錢的物件——一位知青返城前送給我們家的那塊上海手表,從父親的手腕上脫落,從此留在了密林深處的時間里。

一片瘦瘦的影子從山坡上灑下來,夜晚藏在樹干的背后,隨時可能出現(xiàn)。月亮被濃云染黑了,山形面目可怖,稀疏的燈光像老狗的眼睛一樣混沌,茫然四顧。天地幽幽,萬物空靈。

我們仨像一伙迷路的人,在叢林中四處尋找丟失了的時間。

我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咔嗒,咔嗒,從密林里,從樹林的根系里,從時間的云叢里,一聲接著一聲傳過來。我循著聲音走過去,我腳步輕放,我怕驚擾了這個聲音——事實上,聲音只能聽到,無法看見。聲音在別處,它在更安靜的地方咔嗒。咔嗒無時不在。我朝聲音的另一個方向走去,咔嗒聲由低啞而漸漸清晰,震動了整個山林。葉子在響,樹根在響,地皮也在響。咔嗒聲輸入了我的雙腿,導入了我的身體,我的心也在響——我終于成了這個聲音的一部分,我的心跳,我的嘆息,我的每一個腳步,都有了表針走動的節(jié)奏。我終于變成了那個咔嗒咔嗒的聲音。

我一生的記憶以聲音的形式,在這里開始了。

我還記得——那么清晰而生動——我從此聽到了春日山野輕柔的萌動,聽到達子香暗露芬芳的蠱惑。那個尋找聲音的傍晚,經(jīng)過通盤的考慮之后,我確定我是戀愛了,我愛上了這個華麗而渺遠的空谷回音。我覺得我應該像戀愛中的男人那樣,深沉詭秘地度過每一天,每一個黃昏,而不是站在遠處哧哧傻笑。時在五月,山坡上彌漫著泥土溫潤的氣息,鳥兒低空盤旋,馬駒的嘶鳴響徹山谷,仿佛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即將來臨……林旁小道上,我在孤寂中回憶或者遐想,滿腹心事。溫柔而憂傷的心事,宣告了我的童年時代草草收場。

橋上的秘密

順著學校大門對著的土巷往前走,經(jīng)過雜貨店、鐵匠爐、廢棄的磚窯和一片稀稀落落的蜂房,不知不覺,就走上了一個又長又緩的土坡。坡兩旁立著幾排楊樹,低處的枝杈、樹皮被羊啃得光禿禿了,像一根根撐開的傘,遮住了腳下窄窄的河溝。春雪消融,溝池里蓄滿了水,伸出了蒲草。入伏以后,茂密的蒲叢之上,雄起了長長的蒲棒,蠟燭一樣搖搖晃晃在水池中央。

緩坡連著一條官道,自北向南,順山而行。這條道先前也是土路,馬車、牛車、拖拉機沿著山腳來往穿行。春天,一伙養(yǎng)路工從翻斗車上扔下一锨一锨沙石,鋪墊在路面的坑洼里。站在丁字路口,下邊是村子,雞鳴狗吠,前面是越遠越狹窄的公路,沒有盡頭,只有越來越細長的遠方。

我說,順著這條路走,就能走到縣城。

天佑說,抱道往前一直走,別停,就能走到北京,就能看到天安門。

我們都信天佑的,這是通往天安門的一條大路。

拐進公路一側的兩山峽口,越過木橋,山谷的空虛遼闊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高麗溝塘是山巒深處的一片大寂寞,這里的季節(jié)無比漫長,枝枝葉葉隨意生長。死亡也在這里生長,雪水溫所有的墳墓都在這兒。這里是另一個村莊。

誰會記得最初走上的那座橋。從橋的這一端走向橋的那一端,一個人完成了他最意味深長的一次抵達。我一次次走近,又一次次遠離那座木橋。從木橋走過去,許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個匆匆趕路的人。

木橋橫在峽谷里,橋的這邊是山,那邊是另一座山。泉水把兩座山分開,橋又把它們連在一起。

我遠遠地看到,木橋被山上下來的洪水沖斷,像兩只相向伸來的干枯的手臂,雖咫尺之間,卻無法連接,哪怕是一個指尖的瞬間觸及。這是山與山的苦苦守望。生活總有夠不到的地方,但總還有一個向前伸展的動作。木橋的伸展,無關欲望,無關掙扎,無關榮耀,是樹的一種習慣。

從學校出發(fā)跑到木橋,再從木橋跑回學校,是春天里每個早晨我們的一項功課。年輕的女老師站在橋頭,紅色的棉襖旗幟一樣獵獵迎風。我們站在橋上眺望,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河水在腳下流淌,那些南腔北調的歌聲和嬉笑落在水面的葉子上,漂向了叢林幽處。多年以后,駐足在橋上,我看到鳥兒低回,水面映現(xiàn)出俗世的喧嘩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生。河水清澈,卻無法辨出過往時間里最真實的影像——我終于成為一個無暇顧及兩岸景致而匆匆趕路的行人。

橋是路的一個符號——破折號,橋以含蓄的方式把道路分成若干段落,以此來緩沖慌亂、速度和一意孤行的疾馳。橋拒絕風雨兼程。走在搖搖晃晃的木橋上,樹影里的光陰緩慢移動,風景似曾相識。走在橋上,一陣風或一聲蟲鳴響起,或歡欣,或悲傷。橋是抒情的好去處,向著遠方的人默默傾訴,欲言又止……世界上所有路的盡頭或者起點,都有一座百感交集的木橋。

高麗溝塘入口的這座木橋,多少年來都由二毛子瓦西里修護。經(jīng)過木橋的人看到瓦西里一連幾天在砍一根橋墩、在鋪一塊橋板,不疑惑,也不打擾。瓦西里修橋和他打棺材一樣,從容而又節(jié)制。他好像有意在拒絕竣工,他只在意從斧鑿聲中迸出來的木屑和山谷回聲。

瓦西里不在溝塘里修橋,就一定在打棺材。村子里所有上了歲數(shù)的人,都要親自到瓦西里那兒選一口棺材。瓦西里的棺材棚子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終日歷數(shù)著村子的衰老與孤獨。它保持著沉默,始終不開口說出下一個秘密。

瓦西里打造的棺材是另一種橋,連接著一陰一陽兩個村莊。

雪不是從天上降下來,是被風從山里一層一層甩出來。一夜之間,坡上坡下,厚厚的積雪蓋住了一大片人間煙火。

大風起兮,風是白毛風。黃昏忽然降臨,天空布滿鉛灰色的大片云團,像無數(shù)奔馬追逐而至。風從山后吹來,不溫不火,夾著霧色的雪粉,沒有方向,無頭無主地隨著性子四處亂竄。到了夜里,爐火熄了,蠟燭熄了,風一下子變了,它猙獰起來、凌厲起來。房后的豆秸垛,院子里的麻袋片,雪球一樣瘋狂地滾向山坡,漫天飛舞……

瓦西里是雪水溫冬天最好的獵人。風雪過后,瓦西里在銀光閃閃的雪坡上站一會兒,便能聞到那只兔子藏在了哪兒,那只狍子去了哪個方向。瓦西里的地窨子在橋邊的一個低坳里,窨子沉在地下一半,里面漆黑一片。弓著腰身進來,腳下幾塊木刻楞臺階,接著就是一口大鍋,鍋里咕咕翻滾的狍子肉,地窨子四壁掛滿了各色獸皮。寂寞的暴風雪之夜,瓦西里的地窨子是孩子們的樂園。瓦西里并不是生活在雪水溫村,他只活在他打獵的傳奇故事里。他曾被四只惡狼圍困了一天一夜,他的獵槍里只剩一顆霰彈……他只身一人將一頭兇悍的野豬制服,然后將一只小野豬背回來養(yǎng)大……

風雪之夜,又一個人死掉了。瓦西里從村里醉酒回來——每用掉一口棺材,瓦西里都要被請到村里喝一次酒——這一次,瓦西里喝醉了,回來的路上被凍掉了八根手指,從此不能再打獵。醉了的瓦西里趴在離他的地窨子不到20米的地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風雪住了,除了兩根大拇指,其他的全被凍僵了。瓦西里用嘴一咬,掉一個,再一咬,又掉一個……只剩下兩個黑黑的大拇指,剛好可以捧起一只酒碗。

風雪自天邊蔓延,蒼茫而至。有多少故事飄灑其中,頃刻間了無痕跡。風是雪的童年,風在山野中一天天長大,由嬌嫩一點點剛烈,由輕柔一點點暴躁,最后是雪把風一寸一寸藏在了山坡上,等待來世的重生。雪是風的衰老,風在曠野里吹起,雪在與風的纏綿中支離破碎,雪的一生只是一次身不由己的飄零。如果春天來到枝頭,一同到來的一定還有春風為雪餞行的悼詞。

大雪潔白,那年我的青春,像一片單薄的風箏,在風中悄然遠去,只有我漸漸老去的聲音,在蒼穹之下的彌天風雪中,緊追不舍。

蓋一座房子住

那片沙丘在村子里叫沙岡,像一只扣放在桌子上的碗,寂寥在雪水溫的東北角。沙岡是一片墨綠的玉米,一條小路從玉米地穿過,一壟一壟蹬上去,像爬一條又深又窄的梯子。梯子盡頭,就是河汊口,坐在河邊就可以釣魚了。沙岡高處的碗底兒部位,多少年不長秧苗兒,連雜草也不長,光禿禿的,如同一個謝了頂又心有不甘的腦袋。

早春三月,黑黑的雪尚黏在陰溝里,父親開始動工了。

他推來一輛獨輪翻斗車,電影里老區(qū)農(nóng)民支援前線的樣子,一臉興奮地把高岡處的沙土推向周邊的坡地,一趟一趟,夜以繼日。

我跑過去問,你這是要干什么?

父親正將滿車斗的沙土掀向坡下,沙子像潑出去的水,灑成一片,看不出原來的分量。父親輕描淡寫地說,蓋房子。

父親用了整整一個春天的時間,把東北岡上的沙子推出了一片平地。遠遠望過去,沙岡不再是一個扣著的碗了,它變成了一個大圓盤子,四平八穩(wěn)地扣在了大地上。

轉年的春天里,父親要壘墻了。

石頭地基是頭年的秋天打下的,像一個放倒在地上的大大的“目”字,深深嵌在沙岡上,方方正正。我坐在一個“A”型草棚里。草棚子蓋在這棟尚不見身影的房山頭上,算是臨時工棚。早上醒來,我把一摞油餅、一碟煎雞蛋和一壺涼開水拎到草棚里,就坐在那兒看蓋房子了。

看一個人蓋一棟房子,對一個孩子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很絕望的事。

那個年月,父親差不多有50歲。50歲了,他突然雄心勃勃要蓋一座房子,現(xiàn)在想,他是不是要為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前半生做最后的一搏呢?

父親用馬車拉來了黃土,小山一樣堆在“房”后。黃土很黏,吐幾口唾液,便可在木板上拍打出汽車、坦克、輪船和無數(shù)戰(zhàn)無不勝的士兵,在陰涼處慢慢晾干,結實而光滑。我的“看”蓋房子的寂寞時光都是在這些拍打中消磨掉的。我熱愛這堆黃土,遠勝過眼前這座虛幻的遙無完期的房子。

沒有想到,父親和我一樣,無比熱愛這堆黃土。他從坡下河叉里挑來水,將黃土和成又稠又黏的大泥,然后將泥漿摔在用木板釘制的長方形模子里,脫出有棱有角的土坯。父親在“房子”四周擺滿了土坯,一排又一排,沙岡上成了列滿士兵的戰(zhàn)艦,威武而剛烈。有好坯子,才能蓋出好房子,就像有一副好嗓子,方能唱得一出好戲。

父親的將士們嚴陣以待。

父親把墻壘到一人高的時候,我看出了房子的模樣,人便活躍起來,在墻根下跑來跑去,規(guī)劃著哪里是我的房間,哪里放我的書桌和坦克。

我問,下雪的時候,我們就能住進新房子了吧?

父親抱著一塊土坯沉想了片刻,說,下雪的時候才封房蓋兒,不能住,太冷。

噢,那為啥不把房子蓋在屋里呢,那樣不就不冷了么?

父親沒聽清我的疑問和設想,他正在搬弄一個卡凳。他在矮墻的周圍放置了許多“7”字卡凳,凳上鋪了一溜單行跳板,踏上去顫顫悠悠,驚險而刺激,充滿誘惑。

夏日的夜晚,父親躺在他的房子里,望著滿天的星斗。我不知道,那些意氣風發(fā)的日子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他會想些什么呢?

天佑、天水扛著魚竿,拎著蚯蚓罐,從我家房子旁邊路過,他們又到河汊口釣魚去了。

我不能去釣魚了,我要和父親蓋房子。我成了隨叫隨到的小指使,父親在跳板上,我要給他遞煙、遞火、遞水、遞家把什。看著伙計們大搖大擺又幸災樂禍從河汊口回來,我懊惱至極,心想,這座房子要是這樣蓋下去,我這一輩子都別想去釣魚了,我的一生,算是毀在這座房子上了。

過往的大人遠遠地譏笑父親,這么個蓋法兒,娶兒媳婦還是來得及的。

父親嘿嘿嘿地笑了,自言自語道,來得及,來得及哩。

我心又想,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我寧愿不住這座破房子,我寧愿天天到河汊口釣魚去!

然而,令村里人驚詫不已的是,父親豎起了雪水溫村頭一幢油苫紙蓋兒的房子。

上房蓋兒了,沙岡上站滿了觀望的人。父親腰上掛著一個釘子盒,在房頂上叮叮當當?shù)刈哚敚袟l不紊。我在地面上手忙腳亂地為父親穿釘子帽兒。釘子帽兒是用橡皮大小的油苫紙做成的,我在一個有漏眼的鐵砧上,把釘子穿到苫紙片里,聽到父親高高在上地喊,來釘兒!我便猴子一樣蹬蹬蹬爬上卡凳,蹺著腳把帽釘兒供應給前線的父親。

疲憊的日子讓人喪失了想入非非的能力。如果沒有扛著魚竿的孩子從房后經(jīng)過,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河汊口那邊的事兒了。在父親的汗流浹背和人們的唏噓聲里,我神奇般地摸到了夢想、信仰,以及關于創(chuàng)造最原始的那份本能與踏實。

房子蓋得很順利,第三年的秋天,我們終于住進了沙岡上嶄新的房子里。已出嫁多年的大姐二姐相約著從婆家回來,幫母親擦拭玻璃,安頓物件。屋子里充滿了石灰粉清新的味道,以及姐妹們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父親到河汊里下了一張大網(wǎng),他要掛一條魚回來。用他的話說,住新房子了,弄條大魚燉上,才對勁兒呢。父親順便在河汊里洗了一個澡。水很涼,父親的腦袋露在水面上,嘴里長長地舒著氣,說痛快。十幾年后,經(jīng)過反復的折騰,我好歹考上了一所大學,也是深秋,我來到河汊口洗了一個澡。水浸漫著肌膚,像針扎一樣——我忽然感覺到,在了卻了一樁心事之后,鉆進刺骨的河水里,真是一種大痛快。

看父親一個人燕子啄泥般蓋房子的時候,我自始至終都是絕望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驅使他去完成這樣一個心愿??墒?,當他果真蓋好了他的房子,惆悵敬慕之余,我更加絕望——我的一生,也許永遠也不能像父親那樣,自己親手去蓋一間房子來住了。

我們在沙岡上的房子里一口氣住了二十多年,直到把那個新土房住成了老土屋。積年的墻泥一層層剝褪,土坯裸在外面,風雨侵蝕,已看不出一塊疊一塊的坯子了,它們無法分割地粘在了一起——那的確成了一座黃泥拍打起來的實實在在的土屋子了。

父親在那個房子里度過他的七十歲生日,他躺在他的土炕上,慈祥著癟癟的腮,微笑著看他的兒女們,他兒女的兒女們,圍著桌子喝酒,打麻將,爭吵。

房子也有它的命,它在人世的滄桑中漸漸老去。許多年后,我站在遠處向那所老房子望去。父親蓋起那棟房子,當年在我眼里高高聳起,如今是那樣的矮小,萎縮在同樣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間。悠遠的天空下,老屋靜臥在那片高高的沙岡上,漂泊在我前生后世的記憶里,臨風沐雨。

它的確老了。

搬家的那天父親不在,他去溝塘給果樹打叉了。三輛大車,十幾號人,七手八腳就把沙岡搬得空空蕩蕩,只剩一幢孤零零的老房子,了無生氣。

一天下午,父親出去喝酒,夜晚未歸。母親打發(fā)我們?nèi)フ遥冶榱怂兴Hサ娜思?,不見人影。又去溝塘里看果樹的小窩棚里找,仍沒有人。那夜下了很大雨,我和二哥的車子陷在山路上,搞得兩人渾身泥水,怨氣沖天?;氐郊依镆咽前胍?,父親仍舊沒有回來。

全家人急得要瘋掉。母親擔心他醉酒后睡倒在溝邊被淹,一向溫和的她咆哮著命令我們再出去找,死也要把人給找回來。

漆黑的雨夜里,兄弟幾人像一群幽靈,在村里村外游蕩,尋找我們年逾七旬的父親。天快要亮了,我猛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冥冥之中,我知道父親一定在那兒。

一路狂奔,跑到沙岡。沙岡的房門虛掩著,老屋依舊空空蕩蕩,散發(fā)著一種潮濕的氣味。我推開東屋的門,朝著黑黢黢的屋子說,爸——

我說,爸——回家吧——

半晌,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黑暗里喃喃道,是老三吧,快進屋,看,這大雨,咱的房子,一點兒不漏?。?/p>

剩下的那部分

大學畢業(yè)離校那天,我在滿目狼藉的寢室里收拾行李。三年的青春時光,還沒有來得及細嚼慢咽就過去了,只留下那些沒時間翻開的書本,沒有發(fā)出去的情書,還有明天早上起來不知道該去干什么的一片茫然。

在柜子的最下面,我翻出了一雙鞋,白底藍面的布鞋。我坐在那兒,空氣中彌漫著傷感而迷蒙的安靜。我想了很久,才想起這雙布鞋的來歷——它的確是我的,三年前我打開行李的時候看見過這雙鞋,我當時非常生氣母親還是偷著把它塞到了我的包裹里。想必我隨手把它扔在柜底兒時,心里仍在怨恨:在這樣一所春風拂柳的大學校園里,我怎么可能穿著一雙連跟都沒有的布鞋走來走去呢?

二十年后,母親病重在炕上,我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窗前的菜園一片寂寞,豆角、茄子干癟在秧子上,幾只辣椒紅了又紫,像行將燃盡的蠟燭在秋風中搖曳。這時候,我在母親炕頭的柜子里找出了那個磚頭厚的賬本子。母親說過,她說這個本子比你們幾個誰的歲數(shù)都大。

這個賬本子實在太老了,側脊上的硬殼用麻繩縫過不止一次,里面厚厚的泛黃的牛皮紙還是脫了線,如果不加小心捧著,整個本子說不上就會嘩啦一下散了架,像天女散花——蒼老的賬本子里面夾著更加蒼老的鞋樣子。

順著賬本子一張一張翻過去,這些鞋樣子像一排俄羅斯套娃,模樣表情差不多,肩挨著肩,一點一點長大起來。鞋樣子是由報紙、作業(yè)本或是年畫裁成的,鞋底和鞋幫,一套夾在一起,有的鞋樣兒年久干燥,已經(jīng)斷裂。有一張1971年5月13日《人民日報》裁成的小樣兒,上面還用鉛筆畫了一個笨拙的三角形。

我猜想那可能是母親做的一個記號。

我不知道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這個世界都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但是我能想象得到,許多年前有那么一個夜晚,一位北方農(nóng)村婦女,從生產(chǎn)隊勞作回來,伺候婆婆和一幫孩子吃了睡了,在寧靜的油燈下面,比照著炕上一只睡夢中的腳板,輕輕地剪下了這只鞋樣子……然后,放在打好曬干的一塊“擱布”上,一只一只裁下來,幾層疊在一起,用捻過的麻繩一針一針納下去。夜深人靜的光陰里,鋼針間或在額前的發(fā)際里擦一下,昏暗的燈光隨之忽閃,仿佛有風從誰的夢里吹來……

有一張是寫過字的本子裁成的,不到一拃長。我捏著這張小鞋樣兒問,這些“烏鴉喝水”的字兒是誰寫的?母親仔細看了看,又貌似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寫的。我說不可能。我把我的推斷說給母親:如果是我寫的,我當時的腳肯定比一拃要長,家里我最小,那么,這個樣子是給誰做鞋用的呢,嗯?

母親又想了想,疲憊地說,是你寫的字兒。

我便不再糾纏。誰會記得自己寫過的每一個字呢?就像誰會記住自己穿過的每一雙鞋么?

母親曾經(jīng)如此珍視的這些大大小小的鞋樣子,如今變成了一堆廢紙。這好比人生久遠的那些日子,終究要像葉子一樣從時光的枝蔓上飄落,不再輪回。

小屋子并不是姑娘單獨的閨房,是姐妹好幾個共同的房間,是這個家里的女生宿舍。大姐是這個芬芳世界里的王,那幾個嘰嘰喳喳、沒心沒肺的妹妹,哪里會懂得大姐花撐子上的心思有多深,哪里會知道大姐每一針繡下去的惆悵和幽怨有多深。

我在姐姐們的房間里見過花撐子,形狀大小像極了洞房里那對圓圓的紅邊梳妝鏡,內(nèi)外兩層竹片,把繡布緊緊地繃在撐子上,零零碎碎的小花小草小魚小蝦便在繡布上活了起來。

我見過待字閨中的姑娘手捧花撐繡花的情景。她坐在窗臺邊的小桌旁,臉頰微側,仿佛與門口的姐妹交談,人家說,她有一搭無一搭在聽的樣子。身后的墻上是一幅從《大眾電影》上裁下來的特寫海報,牧馬人,還是馬路天使?總之是一個或燦爛或孤獨的表情陪伴著。室內(nèi)光線柔和,氣息如蘭,她的心情很明凈。花撐在手,手和心都在動,又仿佛什么也沒有動,看不出如何嬌羞、如何嫵媚,卻有著那么一點點的憧憬和擔憂,恍恍地等待拍照的樣子。畫面里她的坐姿是擺出來的,像照相館櫥窗里俗氣又天真的照片那樣,并不光彩照人,看著在隨意交談也是有意供人觀賞的交談,兼而展示農(nóng)家女子過小日子的溫和情調——讓你看上去很親切,也很心酸,仿佛她正在為遠行的你繡著一個珍貴的信物:“三月春濃,簾外叢中蝴蝶舞;五更天曉,海棠枝上子規(guī)啼?!?/p>

哪個姑娘沒有心事,哪個姑娘沒有一個自己的花撐子呢。那么多寂寥的黃昏,那么多含蓄而又惱人的小心思,要和那個該天殺的木訥的小伙子說去么?不能。那好了,這些怨氣只能撒在花撐子上了,只能撒在這些花葉枝蔓上了。繡布上,少女纖細的手下,花花草草一點一點鮮艷起來,細細的,乖乖的,一小朵又一小朵,鳥語花香,欲言又止,要和你做朋友的樣子,要和你約會的樣子??蓯鬯懒恕?/p>

大姐和一個下鄉(xiāng)知青談戀愛時,開始在撐子上繡一個窗簾。上部分是“幸福美滿”四個字,下部分應該是一對鴛鴦、水草和波浪。在愛情的小波浪、小情緒和小困難來臨時,大姐一個人坐在那兒生悶氣,便殘酷地動手拆繡布,順著一根線頭使勁一拽,一只鴛鴦不見了,再一拽,另一只鴛鴦也沒有了,那些看上去仿佛在微風中浮動的水草,也一根一根地消失了……幾天過去,春光明媚水暖花開,兩只鴛鴦又游回來了……又拆又沒了,又回來了……直到他們結婚,這個窗簾還是沒有繡好。

一天,外甥女從箱子里翻出了這個花撐子,像發(fā)現(xiàn)了存折一樣驚呼:媽,這是你偷偷給我繡的結婚禮物么,太有創(chuàng)意啦!

大姐正忙著去江邊廣場跳舞,站在院子里,隔著敞開的窗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和一幫婦人呼應著,走了。

她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拿起這個花撐子是哪一年的事了。

我在秋天的夜里單獨行走。雪水溫村莊以外的任何地方對我來說都是一片陌生的領域,我對迎面而來廣闊無邊的荒野和黑暗驚嘆不已。我拎著一盞昏暗的馬提燈,漫長而緊促的行程里,沒有聲音,沒有停頓,也沒方向,我只知道我依然走在黑色的夜里。沿途似乎偶爾會有一陣風穿過我的腳步和我經(jīng)過的夜,像曾經(jīng)的夢境般親切而熟悉……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帆,搖曳,飄忽,沒著沒落,只有一盞馬提燈,一個短短的燈影,一雙瞪大的眼睛,一個幽遠的夢。

在雪水溫,并不是每家都會有一盞馬提燈。生產(chǎn)隊包田到戶單干抓鬮那一年,打更喂馬的老曹頭留了這么一盞馬提燈。他的理由是,這些年,他習慣了白天睡覺,晚上干活,又黑又長的夜,沒有個馬提燈可不行。

去老曹頭那兒借馬提燈的總會是我。我并不覺得借東西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拿著從別人手里借過來的家什,比拿著自己的還要牛氣——家里拉糧拉柴回來晚了,要照照亮;父親喝多了,要去鄰村或者路邊壕溝里找人,要照照亮;年關前包餃子,一蓋簾一蓋簾放在倉房里凍,要照照亮……這個馬提燈,并不賊亮,就算你把底座油箱上的小鈕擰到頭兒,燈焰上面冒起了黑煙,也就能照到幾米外說話人的輪廓,厚厚的玻璃罩把火焰的光芒統(tǒng)統(tǒng)裹在了里面。

遠遠的,一盞馬提燈搖晃過來,你不知道提燈的人是誰,提燈的人也不知道,不遠處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是哪一個。好在鄉(xiāng)下人認人或者認牲畜,并不是看臉面,他們僅憑腳步聲、咳嗽聲,從黑暗里飄過來的氣味,就輕而易舉地知道,走過來的是老曹頭,還是老曹頭喂的哪個牤?;蛘唑咇R。

玻璃罩包住了火的光芒,也擋住了風的凌厲,哪怕是一絲絲的風也別想進來。這是馬提燈的犟脾氣,抑制,呵護,還有一點點的頑固。一盞馬提燈,提手磨斷了,換上根鐵絲把手;油箱漏了,拿到鐵匠爐那兒焊一下;燈罩裂了,扣上一個掉底兒的空罐頭瓶子……這個敲敲打打的馬提燈使上一輩子兩輩子,都沒問題。

我在老家倉房墻角看到一個銹跡斑駁的馬提燈,我問二哥,這是不是老曹頭那個打更的燈?二哥想了半天說,哎呀,是吧,上次借來用完,就扔在這兒了。那些年,數(shù)不清的村民來借,用完了又扔回這里——這些年,它好像睡著了,沉著一張滄桑的老臉,就這么一直待在這兒,像待在時間外面。

老曹頭20多年前就已經(jīng)死掉了。

昏暗的燈影里,一個孩子打了個瞌睡,然后醒來繼續(xù)看燈芯跳來跳去;他寫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字,看到了昏黃之外無邊黑夜里時隱時現(xiàn)的夢境,塵土悄悄落在身上,昏暗的燈影依然跳躍。然后,再打一個盹,慢慢消耗長大以前的這段時間。

這里的時間會一直延長下去,我會和這個孩子一樣,在緩慢的光陰中,一天一天老去。某一個夜晚,我會和遠在時光那頭的孩子,打了同樣一個瞌睡,看到了同樣一個夢境。

一小段沉睡在過去日子里的時間,古老,陳舊,暗淡無光。說不上哪一天,在我們不經(jīng)意的一個小盹里,它會忽然醒來,轉眼不見,又不知去了哪里。

(責任編輯 楊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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