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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村的女人們(中篇小說)

2016-05-20 21:02鄧九剛
草原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二嫂掌柜駱駝

鄧九剛

1 紅衣女騎士

那是一個初秋的午后,陽光熾烈似千萬道金箭在地上彈起一道道炫人眼目的光線。暑氣悶人,七哥和與他一般大小的一幫小子在村子東邊的河溝里耍水。耳聽得一陣馬蹄聲嗒嗒響,就見一騎一乘馳過來,在河對岸停住。七哥與眾孩兒們都停止了嬉戲立在水里向?qū)Π锻ィ娛且患t衣騎者座下一匹白馬立在岸崖上,那騎者和白馬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耀眼。

這河汊原本是扎達海河上游的一條支流,陰山深處的一個很旺的泉水是它的源頭,水流很小的河床里布滿了房大的、牛大的、狗大的、拳頭大的、雞蛋大的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給陽光一照迸射起五顏六色的光輝。那騎馬人在河對岸的崖上揚鞭喊道:“小弟弟們,這里可是貼蔑兒拜興村嗎?”

七哥一幫孩兒們齊喊:“就是,就是,就是貼蔑兒拜興!”

七哥他們又問:“你找誰?——你做甚?”

騎馬人說:“貼蔑兒拜興走外路的駝隊可回來啦?”

娃兒們都喊:“回來啦,回來啦,早回來啦,回來已經(jīng)好多天了!你要做甚?”

那騎馬人不答了,策馬向河的上游跑去,不一會兒又折了回來,問:“小弟弟們,從哪里可以過河?”

一幫娃兒們亂喊:

“往下游三十里有座橋!”

“那座橋在歸化城里呢……”

……

娃兒們七嘴八舌,亂喊一頓;喊完了嘻嘻哈哈大笑,笑了一陣便把騎著馬在對岸崖上兜圈子的紅衣人丟在一邊不管了,只顧打著水仗耍戲起來。水花飛濺,一片水濺聲和喧鬧聲把河床裝滿了。

七哥一個猛子扎下去,腦袋剛剛在水面露出,就聽見一陣昂亢的馬嘶聲傳來,循聲望去,但見那白馬載了紅衣人四蹄舒展如同起飛的天鵝一般躍下了河岸。七哥和伙伴兒們立在水中一個個都看呆了。也不知怎么的一來,七哥的身體便飛離了水面,像個輕巧的包裹被紅衣人夾在了腋下。白馬載著紅衣人和七哥躍上了河岸。

白馬沒有進村,而是逆著河岸向上游跑出一箭之遠,收住了蹄。紅衣人將七哥的身體擺正,望住他的眼睛說:“娃子你不用怕,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七哥?!?/p>

“好,七哥——我有事問你,……”

七哥定睛再看時笑了,打斷紅衣人的話:“哎呀,鬧了半天原來你是個女人!”

“俺問你,貼蔑兒拜興有家姓戚的駝戶你可認識?”

“一個女人家家的竟然有這般好騎術(shù),怪哉!”七哥只顧上下打量那個紅衣人,心里生出好多奇怪。

紅衣人又問了一遍,七哥答道:“咋不認識!俺爹就是給戚家牽駝的馱夫?!?/p>

“那么戚家有個兒子叫戚二的你可知道?”

“咋會不知道——你說的就是戚二掌柜嘛!”七哥抽抽鼻子把紅衣姑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野杏子油香味兒吸到肚子里,問:“你是要尋戚二掌柜嗎?這太好了,算你能認得出好賴人。戚家哥倆老大是個大煙鬼,連俺都不待搭理他。戚二掌柜可是條好漢,俺最喜見!”

紅衣姑娘不做答,嗯吶一聲,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

七哥又說:“你要找戚二掌柜這事好辦——俺帶你去!”

“不用!”

紅衣姑娘趕忙止住七哥,伸手到懷里掏出一只羚羊角號,放在嘴上吹出“嗚——嗚”的響聲,然后將羚羊角號交在七哥的手里,說:“這個送給你,喜歡嗎?”

“自然好!”七哥喜不自勝,接過羚羊角號仔細端詳,銀灰的顏色中透著暗紫的花紋,像瓷器似的在手里滑來滑去。

紅衣女子說:“你替俺辦件事怎么樣?”

“甚事?”

紅衣女子略一躊躇,說道:“你回村子里走一趟,替我把戚二叫來?!?/p>

七哥把羚羊角抱在胸前,飛也似的跑去了。

不大一會兒,戚二掌柜騎一匹光肚子鐵青馬來到河邊。戚二年方十八,紫紅面膛,闊嘴方臉,蠶眉杏眼,一根又長又粗的辮子在頸項間纏繞著,穿一件黑色燈籠褲扎著腿帶,雙腿緊夾馬肚,腰間扎一條紅布腰帶,兩條黑紅的胳膊裸著,一隆一隆的肌肉在皮下彈動。鐵青馬煩躁地在地上打著旋,戚二掌柜緊勒馬韁滿臉狐疑望住紅衣姑娘。

紅衣姑娘將戚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問道:“你就是戚二掌柜?”

“在下正是戚二,”戚二掌柜懵懵懂懂說,“你是……找俺嗎?”

紅衣姑娘并不正面作答,只是點點頭,又將戚二掌柜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直看得戚二掌柜渾身的不自在,蠶眉緊皺起來。戚二掌柜心下就有些不悅,又問了一句:“找俺有甚事你快些說,家里正在給駱駝灌冰糖水,忙著哩?!?/p>

紅衣女子依舊是不說話,把戚二掌柜里里外外看完了,輕撥馬頭雙腿一夾馬肚,走了。留給戚二掌柜的只是扭回頭時的嫣然一笑。

那一年秀兒虛歲十六,周歲才十五。

戚家迎娶新娘進門的時候用的是駱駝轎。一色兒的白駝個個雍容華貴氣宇軒昂,高貴的白駝總共是九峰,峰峰披紅掛彩威風凜凜;為首的公駝六歲口,體格分外健壯高大,公駝的峰梁間搭兩根染了紅漆的白蠟?zāi)緱U,挑起一對轎子,那轎子是拿俄國毛毯搭成,水紅的轎篷猩紅的墊氈。

回來的路上七哥與新娘子秀兒一左一右分坐在駝轎的兩個臥斗中。駱駝一聳一聳地走,駝轎一悠一晃地顫,七哥心中好不愜意!腦袋伸出轎子,看見新郎官戚二掌柜頭戴禮帽身著長袍,大紅綢帶十字交叉掛在身上,胸前是一朵盆大的紅花。七哥心中歡喜,就掏出新娘送他的羚羊角號吹起來,“嗚——嗚”的號角聲夾雜在兩只嗩吶的吹奏聲中,風風光光地回了貼蔑兒拜興。

2 戚二嫂和戚二掌柜

秀兒過門之后便被村人稱作戚二嫂。

戚二嫂的公公戚五十六自年輕時候起就是吃駝道飯的,拉駱駝一干就是幾十年。給兩個兒子都娶過媳婦,辛苦了一輩子的老馱夫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不久就去世了。風里來雨里去戚五十六拼著性命拼著血汗掙下了一百二十峰駱駝的家業(yè)。臨死前戚五十六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親自主持著給他們分了家——不偏不倚,一百二十峰駝的家業(yè)一人一半。

末了老人拉著二兒子的手說:“我本來盤算著給你再蓋一處院子,可惜來不及

了……爹對不住你,你自己張羅著蓋吧。誰都知道的,你哥他能耐不如你還不爭氣染上了大煙癮。這處院子就留給你哥。你的宅基地爹已經(jīng)替你看好了,那地場就在村子東邊挨著刁三萬家的院子。我請王鍋頭看過風水了,王鍋頭看得仔細呢,說那是塊好地場?!?/p>

戚二嫂和丈夫跪在炕前泣不成聲。

老馱夫又說:“別怪怨爹,你媽她死得早,……往后你們哥倆要好好處,你哥他不如你,我死了他能守得住分在他名下的這些駱駝,不受窮苦,九泉之下我也就放心了!”

或許是老馱夫原本就沒抱什么指望,他沒來得及聽完大兒子指天畫地地向他發(fā)誓許愿保證戒掉大煙辛勤勞作,便咽了氣。

果不其然,戚五十六死去還沒有一個月,戚老大的大煙癮便又發(fā)作了。開始是悄悄抽,隔個十天半月的尋個借口到城里的煙館過過煙癮。后來漸漸地就又管不住自己了,隔三岔五地往歸化城的煙館里跑;沒有銀子就把自家的駱駝牽去賣了換大煙抽。沒有多久就把父親留給他的那六十峰駱駝全都化作藍幽幽的毒氣吸進肚子里去了。再沒有什么可變賣的東西了,戚老大開始偷;不管是左鄰還是右舍,見著什么拿什么。偷到后來就偷起了駱駝,公駝母駝健仔駝只要遇在他的手里捉住了就牽到歸化城的駝橋上換了大煙。

戚大做這些事都選擇村里的駝隊走外路的時候,男人們不在家,被偷了駝的人家就去尋戚二嫂。戚大是丈夫的親哥,這事戚二嫂不能不管,沒辦法只好把自家的駱駝讓人家牽了去。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戚二嫂替大伯子抵債損失了自家的三峰小駝。

等戚二從駝道上回來,事情立刻就爆發(fā)了。正是黃昏時候,戚二走向駝圈,一看到自己家的駱駝不夠了數(shù),立刻就向老婆發(fā)了火。

“咦!咱家的駱駝?wù)Σ粔驍?shù)了?”

“這事嗎,是有原因的?!?/p>

“什么原因?你立馬給我說清楚。不然我可是饒不了你。”

戚二嫂賠著笑臉拉著丈夫的袖子:“有什么話咱回屋里再說。”

“那不行!”戚二一扭身子把戚二嫂甩開了,“我的駝都哪兒去了——你立馬就得給我說清楚!”

“干什么呀你這是……”

戚二嫂依舊是賠著笑臉,面色桃紅撒著嬌去抓戚二的手。

戚二掌柜啪的一下把媳婦的手甩開了,吼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你立馬給我說清楚!”

紅暈迅速地從戚二嫂的鼻梁上向兩腮消退下去,她的變白的雙唇抖動著,吐出來的字已經(jīng)是冷冰冰的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那些駝全都被你哥哥換了大煙抽掉了?!?/p>

“什么?!”戚二掌柜一下?lián)涞狡荻┠樓?,眼睛瞪得牛大,牙齒咬得咯巴咯巴響,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戚二嫂說:“我還不是為了你,戚大再不好也是你的親哥哥,俗話說一筆寫不了兩個戚字,他的事別人可以不管,咱不能不管。再說了你又不在家,我撒手不管還不讓人笑話我,你臉上也不光彩?!?/p>

“我要那光彩熬蛋吃!一滴汗珠摔八瓣兒,那些駝是我流了多少汗水才換回來的——你不知道嗎!你這個敗家的玩意兒……”

戚二掌柜伸出手一推,毫無防備的戚二嫂便倒下去在塵埃里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兒。

戚二掌柜腳步咚咚地走進哥哥的院子,將骨瘦如柴的戚老大一只手提溜著牽到院子里,抬手就扇耳光子。直打得戚老大口鼻流血躺倒在地方才罷手。眾人好說歹說把戚二掌柜拖出了戚老大的院子。

曾經(jīng)在許多個失眠的夜晚,被戚二嫂熱切盼望著的久別勝新婚的激動人心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當天晚上,失去駱駝的戚二哭了幾乎一整夜,他的哭聲像狼嗥似的沖撞著房間的四壁和頂棚。

第二天戚二就向村人鄭重宣布:往后戚大的事他不再管,任戚大偷了誰家的東西他戚二概不賠償!誰也別再找他戚二的麻煩。

戚二放出這話不久,戚老大就因為偷了胡德全家的一峰崽駝被打折了腿。

胡德全是村子里僅次于養(yǎng)駝首戶蹇家的養(yǎng)駝大戶,擁有健駝四百余峰;胡德全本人還擔任著貼蔑兒拜興村駝隊馱頭的重要職務(wù)。貼蔑兒拜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村莊,村中清一色住的全都是養(yǎng)駝戶,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馱運專業(yè)村。這個村子的養(yǎng)駝戶集體加入了歸化城的萬駝社,一應(yīng)業(yè)務(wù)往來全都由馱頭胡德全負責聯(lián)絡(luò)、組織和安排;除了胡馱頭貼蔑兒拜興村再沒有其他的行政負責人,因此馱頭的權(quán)威在貼蔑兒拜興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

胡德全本人生得虎背熊腰,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濃眉豹眼,左臉上斜嵌著一道刀痕——那是十幾年前在駝道上暴客留給他的紀念。那一次貼蔑兒拜興的馱夫在胡馱頭的帶領(lǐng)下與搶劫駝隊的土匪整整廝殺了一個下午,胡馱頭手里的黑蟒皮鞭在暴客們的頭頂上“嗖——嗖”嘶叫著,那一天黑蟒鞭是既啃骨頭又咬皮,直打得暴客吱哇亂叫好似鬼哭狼嚎。好一場惡戰(zhàn),當下死在胡德全的蟒皮鞭下的暴客就有三個;被打折了骨頭抽得渾身鮮血淋淋的暴客更是難計其數(shù)!那一場廝殺使胡德全的名聲傳遍了歸化馱運界。戚老大偷東西偷到了胡德全的頭上算是兔子撞到槍口上了該著他自找倒霉;當下胡馱頭掐著戚老大的脖子帶他去見戚二掌柜。

“戚二掌柜,你哥他偷了我一峰半歲崽駝?chuàng)Q了大煙抽了,你管還是不管?”

戚二正在自家院子里的馬廄旁給他的杏黃馬拾掇鞍具——他要進城去辦事。他從馬肚子下邊看了看,見自己那不爭氣的哥哥被胡德全像掐小雞似的掐著脖子往院門前推搡。戚老大又瘦又細的脖子被胡德全的大手掐著,只能喘上半口氣來,抽抽著嘴巴一個勁兒地朝他弟弟眨巴眼睛。

戚二掌柜沒有搭理他哥,繼續(xù)著手里的營生。

胡德全又說:“戚二掌柜,你說這事該咋辦?……我等你一句話?!?/p>

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有幾十號人圍在胡德全和戚老大的身后看熱鬧。戚二掌柜臉上就有些發(fā)燙,他壓了壓性子朝胡德全看看又瞄了瞄他哥戚老大,答復(fù)道:“我說過了,今后我哥的事我一概不再管。我戚二歷來說話算話?!?

“你當真不管你哥的事?”胡德全又追問了一句。

“吐口唾沫是顆釘——我戚二的脾性胡馱頭你該知道的——請別再廢話!”

“那好,”胡德全說,“你把話挑明了就好,那么我怎么處置戚老大你就管不著了,話我可是遞給你了,你別怪怨我!”

胡德全手指頭一使勁兒,戚老大疼得嗷嗷叫起來。

“你別嚇唬我——沒用!愿告官愿私了隨你胡馱頭的便,我哥的事與我戚二無關(guān)。”

戚二抻了抻韁繩牽著馬走出了院子。

眼睜睜看著戚二掌柜從自己臉面前走過去,胡德全惱了,說道:“哼!讓我告官,我才沒那么傻呢。一峰駱駝的錢不夠給二府衙門的官老爺抹油呢。——我要你哥的一條腿!讓他以后長點記性,看他還敢再偷我胡德全的駝!”

“隨你的便!”

戚二掌柜紉鐙攀鞍翻上了馬背。

戚二掌柜抖了抖韁繩,催動著坐騎從胡德全的面前走過去了。

但是還沒等戚二掌柜的杏黃馬走出幾步,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就像旋風似的躥起來。杏黃馬被那陡起的怪叫聲駭了一跳,嘶鳴著豎起了前蹄,沒有防備的戚二險些被掀下馬背。戚二在馬鐙上站了起來胸脯緊緊地貼在了豎起來的馬脖子上,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坐騎,把韁繩狠狠地往懷里摟著,聽了聽身后的動靜,接著又催動著馬走起來。

人群發(fā)出一陣陣的驚叫。被慘烈的情景嚇壞了的小孩子“哇哇”地哭叫起來,女人們都拿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戚二嫂撲到院門外面喊道:“戚二!你回來!——”

戚二掌柜好像什么也沒聽見,坐下的杏黃馬卻越走越快了。

“戚二!——你哥的事你不能不

管!……你這畜生!……”胡德全冷笑一聲說:“罵得好!……戚二嫂,罵得好!”

戚老大抱住一條折斷的腿身子縮成了一團兒,慘叫著在地上打滾兒;衣服上裹滿了塵土,汗珠子像黃豆一樣大在他蠟黃的臉上迸濺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胡德全冷眼看著在他的腳下翻滾著的戚老大,說:“這是第一次,只要你一條右腿。下次再敢胡來,我就再打折你的左腿。我把話撂在這兒了——俗話說得好,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倘若是第三次讓我抓住,就折斷你的脖頸!……”

話音未落,就見戚二嫂像股旋風沖向了胡德全,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也不知道戚二嫂是用手推的還是用頭撞的,眾人就看見胡德全“咚”地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胡德全被戚二嫂的突然襲擊搞蒙了,愣在那里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好,只是直著脖子聽戚二嫂叫罵。

“姓胡的!——你也不是人!……你和戚二一個樣你們都是畜生!”

胡德全嗖地一下躥起來與戚二嫂扭打在一起。戚二嫂的一只眼睛腫脹得現(xiàn)出了青色,胡德全嘴角上淌出了血,兩個人同時拿雙手狠狠地揪著對方的衣領(lǐng),四只強有力的胳膊像麻花似的擰結(jié)在一起。就那樣相互揪扯著在人群圍成的圈子里打著旋子。

圍觀的人一會兒像受驚的鳥兒驚散開去,一會兒又聚攏過來;村子的上空飄旋著女人的尖利叫聲、孩子的號哭以及男人們的各種嗓門的一陣陣沙啞的吶喊。

過了兩袋煙的工夫,蹇家老爺子跟在王鍋頭的身后到了。人群閃開讓出一條道,白頭發(fā)白胡子的蹇家老爺子拄著拐杖走進了圈子里。

蹇老頭八十多歲的年紀,中等身材,面色蒼古,清癯而瘦削的臉上有一雙鷹鷙般的銳利眼睛。

蹇老頭放在手杖上的手有規(guī)律地顫動著,另一只手捋捋胡子,厲聲喝道:“都給我松手!……你們是吃了瘋狗肉啦,還是咋的!?……簡直是無法無天啦!”

蹇家老太爺一揮拐杖,跟在老爺子身后的蹇老大蹇老二蹇老三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蹇老八呼呼啦啦地擁上前,七手八腳嘁里喀喳立刻就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分開了。

蹇老頭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帶到村子北邊的關(guān)帝廟跟前,老頭子自己在高高的臺階上站好,居高臨下地望著并排站在臺階下的胡德全和戚二嫂,問道:“這件事你們是愿意驚官呢還是愿意私了?”

“愿聽蹇老太爺發(fā)落?!眰z人同時回答。

“好!”蹇老頭說,“那我就裁決了——戚家老大偷了胡德全的駱駝理應(yīng)照市價賠償;胡德全打折了戚老大的一條腿理應(yīng)為其療治;戚老大賠償胡德全的駱駝錢與胡德全為戚老大治傷的錢相抵,現(xiàn)在你們兩清了,從今往后誰也別再找誰的麻煩?!⒘税?!”

一場爭執(zhí)就此了結(jié)。

戚老大整整在炕上躺了一個月不得動彈。直到兩個月的頭上村人才看見戚老大在村中露面,他拄著一根紅柳枝拐杖橫著身子在村道上一步一挪,已然是衣衫襤褸面呈菜色沒了人樣,誰見了他都避著走。好端端的一戶人家就這么敗了,眼看著日子沒了希望,灰了心的戚大老婆就跟新疆來的一個駝隊走了,去給一個哈薩克族的馱夫做了老婆。又過了不到一年,戚大就死了。

3 戚二嫂和海九年

這是春夏之交的一個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溫暖的陽光照撫著貼蔑兒拜興村。戚二嫂喜滋滋地端著一個盛滿了燉羊肉的大盆從屋子里走出來。朗聲喊道:“各位掌柜們!——息息手,準備吃飯吧。……”

戚家今日拓展院子。舊的院墻推倒,新的土板院墻剛剛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處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聲、打夯人的“嗨喲”聲以及男人、女人、孩子發(fā)出的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把戚二嫂的聲音淹沒了。戚二嫂放開嗓門又喊了兩聲,干活的人們紛紛放下手里的工具。相夫立業(yè)是婦道的本分,僅僅幾年的功夫戚二嫂就幫著丈夫把戚家六十峰駱駝的家業(yè)發(fā)展成了一百多峰。不但駱駝的數(shù)量增加了,在駝種上也由各路雜牌駱駝變成了清一色的科布多優(yōu)種駝,隊伍十分整齊。據(jù)此戚家由一家普通的養(yǎng)駝小戶一躍而成為貼蔑兒拜興十大駝戶之一,其地位已經(jīng)排到馱頭胡德全身后第五位,于是戚二掌柜也成了村子里的重要人物。

這時候戚二嫂一扭臉就看見本村的二斗子領(lǐng)著一個高個子的后生,沿著鄰家刁三萬的院墻朝這邊走過來。二斗子已經(jīng)十八歲出頭了,從面相上看也像個大人了,成熟了,但個頭卻仍然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那么高。戚二嫂看了一會兒,喊道:“二斗子——跟在你身后的那個人是誰呀?”

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結(jié)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熱情招呼說,“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開飯,快叫你那朋友一起來吃吧!”

戚二嫂張羅著給攛忙的人們開飯,她抱著一大摞碗從屋子里出來。刁三萬的老婆——一個滿臉麻子的粗壯婦人,蹲在大青石的旁邊給大伙盛肉。熱氣騰騰的燉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一個半斤重的大饅頭,每人一份,漢子們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來。

戚二嫂把盛滿了羊肉的碗遞給海九年,見他臉紅紅的垂著頭像個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來,身體被那笑牽動著左右搖擺,就像風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矮下去,蹲在地上吃飯,本來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臉就更像紅布似的了。他覺得戚二嫂的笑從上邊落下來都變成了扎人的麥芒鉆進了他的脊背?;杌璧爻酝炅孙?,隨二斗子干活兒去了。

日薄西山,新的院墻夯筑成功。院門也安裝好了。攛忙的人們準備著散去了——依鄉(xiāng)俗攛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飯的,有多少活兒計也都要在一天內(nèi)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后來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許多鐵鍬拾起來抱在懷里,問二斗子:“你有事?”

二斗子說:“二嫂,俺這個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領(lǐng)來了?!?/p>

說著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懷里的鐵鍬往緊摟了摟,認真地打量著海九年。后生被戚二嫂一看臉又紅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拿嘴抿住笑,問道:“后生,你一準是個念書人吧?”戚二嫂平靜了臉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見那后生個頭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單薄,就答復(fù)道:“俺戚家只不過是一個小門小戶的養(yǎng)駝人家,只想雇個能拉得了駱駝走得了大程的人?!?/p>

“我就是想給你拉駱駝?!?/p>

戚二嫂說:“這位兄弟,拉駱駝這碗飯你吃不了?!毖杂欁灶櫛Я髓F鍬往院子西邊的廂房走去。

二斗子在后面喊:“哎——哎——哎,戚二嫂你聽俺說呀!……”

戚二嫂頭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廟供不起大神佛,請另尋高處去吧!”

二斗子啐了一口,罵道:“日他!真是駱駝屁眼兒——撅得高!”

“你說什么?……二斗子,”戚二嫂在廂房門口出現(xiàn)了,一邊在衣襟上拍打著一邊走向二斗子?!澳憬o我把話說清楚,你說我是個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現(xiàn)在當著諸位掌柜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給你看看?!?/p>

顯然二斗子剛才的話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話,戚二嫂腳步噔噔噔地走到院子當中,在剛才放肉盆的那塊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塊石頭說:“這塊上馬石在我家舊院門口,現(xiàn)在院墻向前拓展了五丈,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這塊上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門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來,就請?zhí)_走人。再也別說什么廢話!”

眾人覺得有熱鬧可看了,都興致勃勃地圍攏過來。

海九年不說話,也不退卻,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塊大青石,兩只手在褲子上使勁擦著,后來就把手移向了腰間將褲腰帶解開了。在場的人都看出這個年輕人真的要搬那塊上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來了。

“像條漢子。”

“對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啦。”

海九年誰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纏著腰帶。惡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頭上,仿佛要將大青石擊穿似的。

院子里驟然安靜了下來,可以聽到空氣在海九年喉嚨里流動發(fā)出的呼呼隆隆的聲響。在許許多多男人、女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彎下身子,把雙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靜中猛然爆發(fā)出一聲吼叫,就見那大青石一點一點被拔離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張臉完全變了樣子,在粗漲的脖子上、兩頰上有許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來,兩排白色的牙齒撕咬著咔咔巴巴地炸響……

眾人讓出一條路來,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一步、兩步、三步……五步!海九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樣,他感到有一條繃緊了的線就像繃緊的牛皮繩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兒之間扯著,而此刻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就變成了他體內(nèi)的那一條看不見的線??蛇@根生命的線在每一個瞬間都有可能斷裂!在他艱難地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縱貫他身體的那條看不見的線終于撐不住了,他聽得自己身體“嘭”的一聲響,與此同時眼前突然亮起了許多星星,有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從他的嘴里噴射出來,接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在戚二嫂家應(yīng)聘失敗就留在“狼人”刁三萬家做了短工。刁三萬只管飯不給工錢,他知道海九年是個沒有著落的人急需一個棲身之地。

黃昏的時候戚二嫂從城里回來了,人和杏黃馬都被雨水澆了個精透。她的身后跟著一串駱駝,被雨水打濕了皮毛的駱駝一共是六峰,都拿駝毛大繩串著拴在杏黃馬的鞍子上。要說駝橋上的駱駝數(shù)以千計每日成交的數(shù)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讓戚二嫂相中的卻很少。每次到“駝橋”上去只能買回來那么幾峰中意的駱駝。

王鍋頭從戚二嫂手里接過駱駝韁繩,把這些新買回來的駱駝歸入到大群中。迎著上屋門的響動王鍋頭看見戚二嫂從屋子里走出來。

戚二嫂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手指上拎著一個油紙小包,另一只手拿塊毛巾擦著頭發(fā)上的水,走下了臺階。

戚二嫂笑了笑,把黃色的油紙包往高提了提讓王鍋頭看:“是專治嘔傷的藥,是我順便在城里的孟記藥鋪里抓的。你把這包藥給那個海九年送過去?!?/p>

“還是你戚二嫂心眼兒好!”

王鍋頭扯了一塊油布頂在頭上冒著雨去了。

4 戚二掌柜和白駝寡婦

夜里二斗子感到有人在搖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聲音在喊他:“二斗子!有事情……快起來吧!”

“我想睡覺……,累了一天,困死啦!”

結(jié)果他還是被九年弄醒了。一片雜亂的喊叫聲伴著匆匆忙忙的跑動聲從院子外面?zhèn)鬟M來,二斗子側(cè)耳聽了聽,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笆抢沁M村啦??!……”

二斗子光著身子在炕上亂摸著,匆忙間把一只腳伸到衣服袖子里去了。

兩個人跑到了村巷里。

“來人哪!……”

“打狼哪……”

“快!……圍住……”

“哇——啊——??!”

驚慌的喊叫聲劃破了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地移動。

刁三萬一邊往衣服里伸著胳膊一邊從屋子里跑出來,剛跑到院門口又折回去,在堆著供駱駝越冬用的干草垛旁邊操起了一把鋼叉。

“狼躥到誰家啦?”

刁三萬晃著鋼叉問二斗子。鋼叉的齒在黑暗中閃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邊兒……好像是白駝寡婦家!”

于是人們?nèi)汲遵劰褘D家跑去。

貼蔑兒拜興村里總共有六戶寡婦,住在村子北邊的是兩家,一家姓李一家姓楊,年輕而容貌姣好的是楊寡婦,楊寡婦的丈夫在世的時候楊家有兩百多峰駱駝的家業(yè),其中包括十幾峰珍貴的白駝。不幸的是楊家在駝道上遭到了暴客的搶劫,丈夫死的時候只給楊寡婦留下一公兩母三峰白駝和三峰未成年的崽駝。頗有心計的楊寡婦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駝繁殖起來,幾年的工夫就把白駝發(fā)展成了二十余峰。以后她就依靠這些奇異的白駝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專門把它們租給結(jié)婚的人家娶媳婦用。歸化地方為八方雜居之地,生活習慣上受蒙古族的影響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駝看成是吉祥物。當年戚二掌柜迎娶戚二嫂的時候就是雇請的楊寡婦家的白駝。楊寡婦專養(yǎng)白駝漸漸出了名,人們就送了她一個外號——白駝寡婦。

雜亂的腳步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著,向著北邊的方向去了。待刁三萬、二斗子和海九年趕到白駝寡婦家的院子,連狼的影子也沒看到。幾十只火把將白駝寡婦家的院子和院子周圍照得雪亮。在人群亂哄哄的吵嚷聲中,白駝寡婦一邊抽抽搭搭地哭泣著,一邊清點著她的白駱駝。點來點去,結(jié)果是少了一峰不到一歲的駝崽。天光放亮的時候在村子東邊的大溝邊兒上把可憐的駝崽找到了。駝崽的肚子已經(jīng)被掏空,腦袋浸在水里,斜著身子躺在河邊的沙灘上。從狼群留下的蹤跡看出,襲擊村子的狼有八九只,都順著河邊的荒灘往山里逃去了。好在所受的損失不算大,事情也就過去了。

但是由此引發(fā)出來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卻沒有等到天亮就鬧騰起來。出事的地點由村子北邊的白駝寡婦家挪到了村子東邊的戚二嫂家。

狼群襲擊白駝寡婦家的事件平息之后,村人們都各回各家了。隨著分散到各個村巷中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小了,火把也一個接一個地熄滅;村莊在凌晨時又恢復(fù)了固有的寂靜。戚二嫂和丈夫、王鍋頭相跟著走回自家的院子。這一夜戚二掌柜不在家睡,他到胡德全家玩色子去了。正房和廂房的油燈都還亮著。戚二掌柜率先走回屋里,他伸著懶腰左右腳倒替著踩著自己的腳后跟把鞋脫掉爬上了炕。一邊脫衣服一邊說:“快睡吧,還能復(fù)個二覺……”

話沒說完,戚二掌柜看著自己的身子愣在了那里。

“你愣怔什么?……我要吹燈啦?!?/p>

戚二嫂正要吹燈,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怪模樣。

戚二掌柜打了個激靈急忙就往被窩里鉆。但是已經(jīng)晚了,就聽戚二嫂問他:“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什么也沒穿……睡吧!”

戚二掌柜兩手急急忙忙掖著被子,隔著很遠伸著腦袋要去吹戚二嫂身邊的油燈。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燈擋住了。

“夜里你在誰家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家賭錢啦?!薄拔铱茨闵裆粚︻^……你的身上好像是穿了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兒的事……沒有?!?/p>

“有沒有讓我看看就知道了?!?/p>

“你別沒事找事啦!”

戚二掌柜在被窩里轉(zhuǎn)動著身子兩手緊拽住被角,把后腦勺沖著妻子。他的后腦勺沒長眼睛當然看不見身后,戚二嫂跪起來用兩只手爬著一點兒聲響沒有地靠近了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勁兒把被子整個掀了起來。這一下毫無遮擋的戚二掌柜就完全暴露了。油燈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見穿在戚二掌柜身上的水紅色的繡花兜肚!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臉色越來越白……

“好哇!……我說的呢,自從走外路回來你就沒在家里待上幾天,說什么到這家那家玩色子去啦……都是騙人!——原來你是上白駝寡婦那個狐貍精那兒去啦!嗚——啊——啊??!——你這只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兩只手在炕上拍著,哭著,嚷著,眼淚滾滾;后來就操起了笤帚抽打起來。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釋,咬緊牙悶著在炕上翻滾著。拿手護著臉,在手指縫中間偷偷觀察著。戚二嫂打得累了,扔掉了笤帚伏在被子上放聲號哭起來。

上房里的吵鬧驚動了廂房的王鍋頭,老頭子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屋子:“二掌柜……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患胰嗣?,有話好好說?!?/p>

王鍋頭站在院子當中,隔著窗戶大聲地勸說著。

“這日子沒法過了!……”王鍋頭聽見戚二嫂在窗戶里說?!凹依锏氖虑樗裁炊疾还?,整天在白駝寡婦那兒鬼混……”

王鍋頭嘆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其實戚二和白駝寡婦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時候他就算出來戚家遲早會鬧一場風波的。戚二嫂他是最了解的,她可不像別的女人那么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激怒之下很難說會干出什么事來。果然,隨著屋里一陣響動戚二嫂走出來了。燈光從后邊照著,看不清戚二嫂的臉。

“干什么?……你要到哪兒?”

戚二掌柜光著腳追了出來。

“我……恨死了——白駝狐貍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燒了!”

“使不得!使不得!……這可使不得?!?/p>

王鍋頭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了。王鍋頭幫著戚二掌柜好說歹說總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簡單地收拾了幾樣衣物扎成一個小包袱,回娘家去了。

半個月之內(nèi)戚二掌柜一連往察罕拜興的岳父家跑了三趟,結(jié)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陣罵一陣把他趕出了屋子。后來是王鍋頭出面用駱駝載了麻三嬸到察罕拜興去,麻三嬸以女人的情感勸說一陣兒,王鍋頭從命相的角度開導一陣兒,天黑以前終于把戚二嫂接回了貼蔑兒拜興村。

從表面看夫妻之間重歸于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里卻留下了永遠也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夫妻關(guān)系很冷淡。為了自己的過錯戚二掌柜對妻子是時時處處謙讓著,家里的大事小事全憑著戚二嫂一人做主。

5 貼蔑兒拜興駝隊遠行

八月的一個上午,陽光亮旺旺地照著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盤腿坐在自家的炕頭上做針線活兒,她在為戚二掌柜趕趁著縫制一件狐腿皮的坎肩。自打戚二嫂嫁過來,每年都要給走外路的丈夫縫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話說得好——男人的身上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們一看到他身上那厚墩墩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個好媳婦。

狐貍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動著,耳聽得一陣異常沉重的腳步聲在院子里響;那腳步聲不但沉重而且非常的緩慢。戚二嫂兩根手指捏著針在鬢角上蹭著,那手就停住了,她覺得院子里的動靜好生奇怪,隔著薄麻紙的窗戶只能看出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動。

“院子里是誰呀?”

戚二嫂問了一句。

沒人回答,卻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咚咚”響著越來越近。戚二嫂又問了一聲:“是誰呀?快進屋里來吧?!?/p>

回答她的是一聲巨大而又沉悶的聲響,是什么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顫動,窗戶紙也唰唰啦啦地響。戚二嫂被駭了一跳,手上的針也掉了,正要再問就聽院子里傳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說話聲:“戚二嫂——你出來!”

“是誰呀?”戚二嫂一邊往炕下移動著身子,一邊問道。

院子里的那個人沒回答。戚二嫂只聽到一陣粗重的呼呼哧哧的喘氣聲。

上午的太陽照得正猛,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站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觀察著奇怪的客人。來人人高馬大雙手叉腰站在院子當中。“是誰呀?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讓我搬石頭嗎,現(xiàn)在我把那塊上馬石從院子門口搬到院子當中來了!”

這一回戚二嫂不但從聲音中聽出了,同時漸漸適應(yīng)了陽光的眼睛也認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海九年!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兩只手在膝蓋上使勁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別看我戚二嫂是個女流,看人我的眼睛可毒著哩——我早就料到了你總會有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來了?!@沒什么好說的,既然你有這個本事我就雇你了!”

“好……我這里謝謝戚二嫂了!”

“沒什么好謝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涼意甚濃;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刮來的冷風在大青山的禿頂上吹奏著尖利的號角,風把聚集在山頭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陰山黑幽幽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變成寶藍色的,放射出藍幽幽的神秘光澤。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就要起程遠行了。起馱之前,在村子北邊的關(guān)帝廟前進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幾十支羊油火把將關(guān)帝廟和廟周圍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馱頭胡德全帶領(lǐng)著領(lǐng)房人牛二板和全貼蔑兒拜興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駝戶的掌柜踏進廟門,向關(guān)帝爺?shù)乃芟穹傧氵殿^,祈禱至圣至明的關(guān)老爺保佑駝隊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隨隊馱工和貼蔑兒拜興的女人孩子以及還能走動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廟前。已經(jīng)馱好了貨的駱駝黑壓壓地臥著,從廟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過去;人不語,駝不鳴,狗不叫,整個村子是一片肅穆的安靜。

廟內(nèi),幾十支蠟燭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馱頭胡德全、領(lǐng)房人牛二板面對關(guān)帝像一左一右站著,他倆的中間便是貨主——一個中年的商人。這位商人面色沉靜,留著一抹黑色的髭須,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側(cè)了側(cè)說:“王掌柜,請吧!”

商人把手伸進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張黃紙。牛二板用石頭擊打著刀形的火鐮,把黃紙燃著了。把點著的香插在香爐里,三個人一起跪了下去。

預(yù)先準備好的貨物都打好了包,不論是茶葉還是其他的百貨一律全都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裝包,少不得也多不得——這是規(guī)矩。

貼蔑兒拜興獨立組成自己的駝隊,有自己常年雇請的職業(yè)領(lǐng)房人牛二板。像貼蔑兒拜興這樣從事馱運業(yè)的專業(yè)村在歸化地方數(shù)達幾十個,星羅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圍,它們?nèi)紝儆跉w化城萬駝社管轄。在業(yè)務(wù)方面貨源由萬駝社統(tǒng)一兜攬,運費也是由萬駝社與貨主統(tǒng)一結(jié)算。在歸化近百個行社中萬駝社是最大的一個行社,它有注冊社員將近一萬名。他的社員分布在歸化城郊的各個拜興里。

歸化的駝隊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場上路,駝路分內(nèi)路和外路:內(nèi)路是指歸化往東邊的張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線;往南邊有通向太原、漢口等地的駝路。往西往北就屬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烏里雅蘇臺;向北的駝路則通往庫侖(今烏蘭巴托)、恰克圖、伊爾庫茨克、雅庫茨克。再往西往北駝路一直可以到達俄羅斯莫斯科和西伯利亞諸城。比起內(nèi)路的駝道來外路的所有駝道不僅在路途上要遙遠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環(huán)境也特別復(fù)雜,道路有時穿過草原有時要跨越沙漠,還經(jīng)??赡茉獾奖┛偷囊u擊;所以走外路的駝隊不但駱駝的種別好,馱夫也都是強悍同時在拳腳上頗有些功夫的人。

貼蔑兒拜興的駝隊在歸化駝運行屬于實力雄健的隊伍,無論是在駱駝的種別上還是馱夫的能力、駝隊的自我保衛(wèi)力量上,都是屬于一流的;而且他們還擁有年輕有為的世襲領(lǐng)房人牛二板。這樣的駝隊自然是專走外路的駝隊。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駝隊中,貼蔑兒拜興的隊伍也是超群拔萃的,在歸化城的萬駝社那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譽方面都良好的隊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見一個人影朝著他這邊走來,遠遠地他就認出了那是戚二嫂。

“都弄好了?”

戚二嫂問。

“弄好了?!?/p>

“頭一次出門不可大意?!逼荻┱f,“你跟他們不一樣,這些人都是久走駝道的?!?/p>

“我知道?!?/p>

“出門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樣,像搬大石頭那種蠢事你可再也別做。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千萬別損壞了自己的身體。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做什么活路,身體都是最要緊的!”

“謝了,二嫂?!?/p>

戚二嫂還要再說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話打斷了:“二嫂,駝隊要起程了?!?/p>

戚二嫂扭頭看見領(lǐng)房人牛二板率先從關(guān)帝廟走出來了;牛二板走到拴馬樁前解開了驪馬的韁繩。牛領(lǐng)房氣宇軒昂,紉鐙攀鞍躍上馬背。

一陣清脆有力的梆子聲升起在貼蔑兒拜興的夜空,牛二板把馬鞭高高舉過頭頂,吆喝道:“起——馱——啦!——”

一聽到領(lǐng)房人的吆喝聲,負重的駱駝們立刻就全都自動地站起來,木制的貨架與披在駱駝身上的駝屜摩擦著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連成一片。所有的院門都大敞開來。駝隊開始緩慢移動,村道在無數(shù)負載駱駝的踩踏下呻吟起來。此起彼伏的駝鈴聲交奏著連綴成一片強大的“嗡——咚,嗡——咚”響聲,把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這駝鈴聲絕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詩人筆下所描寫的那般清脆飄逸;歸化的駝鈴一律是由純粹的黃銅鑄成,直徑五寸長一尺半;這駝鈴奏出來的音響沉穩(wěn)而又渾厚,實際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銅鐘而不像是鈴鐺。

戚二嫂松開了駝韁。這以前她的手里一直在牢牢地抓著海九年駝列里首駝的韁繩。

駝鈴聲交奏著裝滿了海九年的身體,把他的心攪得混亂不堪。他的身體就像一個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木樁夾在駝隊中間移動著。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感覺就像濃霧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彌漫開來,他覺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邊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來了!腦子里是腫脹的空虛……

6 駝村“活寡婦們”

駝隊把男人們帶走了,男人們把歌聲和歡樂帶走了,也把喝酒、打架、賭博全都帶走了;留下來陪伴女人們的是一個空曠寂寥的貼蔑兒拜興。

西伯利亞的冷風像一只巨獸一口就把這里的秋天吞進了肚子里,將貼蔑兒拜興帶進了漫長的冬季。女人們都脫掉了色彩鮮艷的夏裝,換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襖,單從外表看她們與男人沒什么區(qū)別了。每天女人們把留在家里的老駝、病駝、懷孕的母駝和未成年的仔駝放出去,太陽落山之前把它們趕回來;白晝漸漸短促起來,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務(wù)勞動中匆匆忙忙度過去。夜幕剛剛降臨,村子的上空就傳來一陣陣女人嗓門尖利的喊叫聲,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這種時候母親對孩子表現(xiàn)得非常嚴厲。接著便是一陣陣噼噼啪啪的關(guān)門的聲音、插門閂的聲音。除了有特別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響了。各家各戶都把狗放了出來,夜間的貼蔑兒拜興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的移動的暗影,一有風吹草動群狗就都吠叫起來。幾十條雄壯的狗成了村莊強有力的保護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著護頸圈,護頸圈上的尖利的鋼釘在茂密的皮毛叢中向外閃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實對于貼蔑兒拜興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來說,沒有男人的生活他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了。那些貼蔑兒拜興的媳婦們在嫁到這里來的第一天,那些孩子們在降生到世界的時候,過得就是這種生活;貼蔑兒拜興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這歇后語就是這么說的。孩子們的父親不論掌柜還是馱夫全都是駝道上的人,他們一起出發(fā)一起回村。所以他們的老婆生孩子的時間大體上也都是湊在一起的。

婦女們對于繁重的勞動和家務(wù)都能勝任起來,在男人們不在的時候她們照料駱駝和孩子,婦女們勇敢地面對一切,她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鏈環(huán)似的一環(huán)緊扣著一環(huán),牧駝、做飯、照料孩子……永無止境的家務(wù)消磨著光陰,也消耗著女人們寶貴的青春和生命。

節(jié)令一過霜降白晝就變得非常短促。放駝的時候婦女們圍坐在一塊兒聊天,用自己紡成的駝毛絨線給男人和孩子們打毛活兒。女人們見面總是這樣打著招呼:“我們又成了活寡婦啦。”

“是啊,我們又成了活寡婦啦。”

“活寡”成了最常掛在她們嘴邊的一個詞,她們用這個飽蘸著苦澀意味的詞來嘲諷同伴也嘲諷自己。

但是貼蔑兒拜興的活力依然存在著,戚二嫂在駝橋上一下子買回了三峰滋生用的母駝。這件新聞立刻就轟動了整個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兒邊在放牧的草灘上,人們到處在議論這件事情??墒菦]過幾天,人們就又看到戚二嫂騎著她的杏黃馬從駝橋上回來了。杏黃馬的鞍橋上又鏈著三峰體魄高大的母駝。短短的時間內(nèi)戚二嫂從駝橋上買回了十二峰母駝,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種的母駝。麻三嬸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知道戚二嫂這是要做甚么了。

“‘活寡,你這是要做甚么呀?”

麻三嬸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邊,隔著院墻明知故問地向女主人發(fā)問。她刁家經(jīng)營了許多年,才養(yǎng)了三峰母駝,還都是不怎么值錢的朝格爾種的母駝,而戚二嫂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擁有了十二峰純種的科布多母駝。這讓麻三嬸心里非常忌妒。

“我這是學你啦——‘活寡!”

“學我甚么呀?”

“讓它們學你下駝崽呀!……”戚二嫂指著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駝,“它們向你學習多多地生養(yǎng),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買回來十二峰母駝,要知道我家三萬只弄了三峰母駝就讓大家戳著脊梁骨罵。自古以來咱貼蔑兒拜興人就不興什么駱駝繁殖,都說那是下賤的事情。……”

“那是古時候,咱不管他,誰愿罵就讓他罵去。”

“當然啦,從橋上買一峰好駝要花整整十兩銀子,要是自己養(yǎng)母駝生崽用不了兩年就把本錢賺回來了,不管怎么說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這是跟你學的?!?/p>

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這是要在駱駝的滋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時候女人們望著戚二嫂買回來的那些母駝,心里生出了許多羨慕——在老弱病殘的駝群中那些母駝一個個都顯得非常健壯和漂亮。但是她們也只能是在心里羨慕一番而已,在貼蔑兒拜興除了戚二嫂再沒有哪個女人能在這種重大事情上做得了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薩拉齊跑了一趟,請回來一個專門搞配種的駝工師傅。配種駝工在她家住了十幾天,用他自己帶來的種公駝給戚二嫂家的母駝全部配上了。

薩拉齊來的駝工師傅是一個瘸腿的老漢,相貌非常丑陋,個子也很?。坏撬麕淼姆N公駝模樣卻是十分的雄偉高大,是一峰純粹的科布多種公駝。誰也搞不清楚薩拉齊老漢是用什么方法把種公駝弄得興奮起來,種公駝口里吐著白沫子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來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駝,用黃色的牙齒撕咬它們的脖頸和脊背,迫使它們臥倒。在鋪著軟草的地上,種公駝長時間地用兩條前腿抱著母駝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開。而瘸腿老駝工則站在種公駝的旁邊,手里拿著一根紅柳的哨棍監(jiān)視著。有時候他還會伏在地上,一邊把臉貼在地上觀察著,一邊用雙手刨地,幫助種公駝與母駝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墻周圍都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女人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種公駝把膨脹起來的粗大陽具插入了母駝的屁股里去,都紅著臉默不作聲了。

配種帶來的熱鬧打破了貼蔑兒拜興平靜的生活節(jié)奏,女人們對放牧的事情變得不熱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駱駝趕回來圈進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邊看熱鬧。至于孩子們和無事可做的老人們,則是從早飯過后就圍在戚家的院子周圍等著啦。從上午一直到黃昏,發(fā)情種公駝高亢的連續(xù)不斷的哦叫聲、母駝們略帶驚慌的騷動聲伴著薩拉齊老漢嚴厲的吆喝聲,把整個村子吵翻了天。孩子們跑來跑去,喊叫著,簡直像過年似的高興。這種熱鬧的快樂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個月才結(jié)束。薩拉齊老漢氣宇軒昂地牽著他的種公駝離開了貼蔑兒拜興。

種公駝撒下的種籽在母駝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著,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創(chuàng)造著生命的奇跡。

7 駝隊歸來

冬去春來,楊樹飛花的五月,終于把駝隊盼回來了。女人們都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裳,迎接自己的當家人。從每一座院子里都傳出了歡聲笑語,駝隊歸來,這才是貼蔑兒拜興真正的節(jié)日來到了!

骯臟不堪臉曬得漆黑的男子漢們被請到炕頭上,大嚼著香噴噴的莜面,女人在地上伺候著沒等男人吃完頭一碗就已經(jīng)把第二碗端上去了。這一天孩子們即使是打碎了碗或是犯了別的什么過失,都可以避免母親的責罵了。

臨時雇請的馱工全都辭退了。各駝戶家的長工都與主人一起吃飯。戚二掌柜與王鍋頭盤著腿面對面坐在炕上,戚二嫂一條腿搭在炕沿兒上挨著鍋臺坐著。

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總是隔著窗戶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問。

“九年呢?怎么不見他的人影兒?!?/p>

戚二掌柜沒說話,王鍋頭回答戚二嫂說:“回來了,麻三嬸把他接回去了。”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們家?”

戚二掌柜接過話茬說:“海九年是咱們臨時雇請的馱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與咱也就沒關(guān)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這個海九年好沒道理,從外路回來咋也該上咱家打個照面才是呀?!尤痪团鸟R不回頭!”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個兒的老婆,又說:“咱借給海九年的那十二兩銀子他已經(jīng)還了我;咱給了他工錢,他替咱拉了駝,現(xiàn)在兩清啦,誰也不欠誰的?!?/p>

“那就沒個人情啦?……”

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沒再往下說。

王鍋頭回來了,駝也不用她放了,戚二嫂每日起來從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蕩蕩的院子里,走出來走進去閑得心里發(fā)慌。戚二嫂心里慌了這么幾天,終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為心里惦記著一個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她就把七哥喊來了。

“七哥,看見你九年哥沒有?”

“二嬸,你弄錯啦!”七哥很認真地說,“我倆不是一輩人,不能稱兄道弟的,應(yīng)該叫他九叔才對。”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說,“那你看見你九叔了嗎?”

“看見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給刁三萬家放駝嗎?”

“不是,九叔是在脫土坯呢?!?/p>

“脫土坯?……脫什么土坯?”

“二嬸你糊涂了?連脫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會不懂……,我是問你九叔他是在給誰脫土坯呢?”

“這……,我就不知道啦?!?/p>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兒塞到七哥的懷里:“七哥,你替二嬸跑趟腿?!?/p>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來?!?/p>

七哥把拿衣襟兜著的索索葡萄干兒推向戚二嫂,說:“這玩意兒我都吃膩啦!……二嬸你還是自己去找九叔吧?!?/p>

戚二嫂抬頭看看,這才發(fā)現(xiàn)七哥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個光著屁股到處亂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猶豫了一會兒,自己對自己說,“去就去——怕什么!”

在西草灘的邊上緊靠著白駝寡婦家院子前面一點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著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臉上、胸脯子上到處都是泥點子。九年一點也沒有察覺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經(jīng)好一會兒了。戚二嫂響亮地咳嗽了兩聲,海九年應(yīng)聲扭回了頭。

“哦!……是戚二嫂?!?/p>

“怎么,你還能認識我呀?!?/p>

“這話怎么說……”

“走外路回來連個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說:“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們戚家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神佛啦?”

“哪兒的話……”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潑到和好的泥堆上去了。泥堆旁邊的干地上放著一個駝毛口袋,九年伸手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牛舌頭餅子咬起來。邊吃著邊把目光散開去,欣賞著鋪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經(jīng)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過去一把奪過九年手里的餅子,手腕子一旋那餅子便飛了出去落在黃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著白眼珠有點兒生氣了。

戚二嫂板著臉把一個淺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臉前,然后蹲下去將小包打開。小包里包著一個棕色的帶蓋陶盆和十多個雪白的饅頭,饅頭散發(fā)出的麥香和一股誘人的燉肉的香氣鉆進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蓋揭開,是還在冒著熱氣的燉羊肉。

“我這種人生來就是個賤骨頭,好心好意地待人結(jié)果人家還不領(lǐng)情。好啦,飯也送到啦,我該走了!……”

戚二嫂話里有話地自嘲著,做出要走的樣子腳下卻是一動不動。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冷冷地問。

“我……,你別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沒什么事情,……說說話吧?!?/p>

“哎——要是這話么,我愛聽。我告訴你,你可別把好心當作驢肝肺。”

從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兒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經(jīng)曬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著濕漉漉的陽光。戚二嫂將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臉上,問道:“看來你是要給自己蓋房子啦?!?/p>

“是哩。”

“聽說你在俄羅斯的買賣做得不

賴?——”

“小本生意!”

“別說什么小本生意啦!——別人一峰駝的貨頂多賺一峰駱駝的利,可你一下子就掙了三十多兩銀子!你是怎么弄的?都販的是什么貨?”

“我做的是大黃生意?!?/p>

“你怎么知道西伯利亞那邊稀罕大黃?”

“也是聽人說的。……”

看著九年躲躲閃閃的樣子,戚二嫂把話打住了。

事情讓戚二嫂猜著了——半個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黃泥屋落成了。赭黃色的四面墻,同樣赭黃色的屋頂,白茬的樺木屋門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噴噴的味道,一個大約有三尺長的方形的窗戶朝南開著,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視著貼蔑兒拜興的村子和草灘。

黃泥小屋孤零零地立著,在太陽下閃著光。戚二嫂每每在草灘上放牧或是經(jīng)過那里,都要投去特別的目光。小屋的樺木門“哐——哐”響著,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進進地忙乎著。又過了半個月,一個方框的圍墻就把黃泥小屋包圍起來了,屋前出現(xiàn)了一塊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畝大的樣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進了一趟歸化城,從駝橋上牽回來一峰兩歲口的騸駝。每天早上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峰駱駝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他自己仍然給刁三萬牧駝——傍晚再收回來。但是就是這座小小的黃泥小屋使海九年獲得資格成了貼蔑兒拜興村里第三十三家養(yǎng)駝戶!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歸化城甕城內(nèi)涌動著,已經(jīng)開戲了,鑼鼓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來把人群發(fā)出的嗡嗡聲壓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戲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邊緣上踮著腳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過人們的頭頂戲臺子上的景物還都能看得見,只是人影模糊連那角色的男女也難以辨得清??墒钱Y城里聚音,戲子們唱的還是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出什么戲呀?”

九年興致勃勃地向旁邊的人打聽。

“是《呂布戲貂蟬》?!?/p>

好生奇怪,回答他問話的是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海九年一扭臉看見竟是戚二嫂在他身邊站著。

“原來是戚二嫂!你怎么在這兒?”

“咋?準你海掌柜聽戲,就不準我戚二嫂來甕城看戲?”

九年不吱聲了。醉眼迷離地望著戚二嫂,她額上的劉海兒毛茸茸的在黑暗中閃著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兒吸引著他,海九年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過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湊了湊使勁兒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甚么?”

戚二嫂把臉沖著他問,她的細碎的牙齒像貝殼似的閃著濕漉漉的白光;她笑著,樣子嫵媚極了。

海九年大著膽子說:“你身上的味兒真香!……”

“你喝醉啦?!?/p>

“沒有……”

“這兒真熱!……真擠……”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軟而又潮濕的小手摸索著將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溫暖身體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腦子里像突然炸響了的蜂窩“嗡——嗡”地響起來,人聲、鑼鼓聲漸漸遠去了,變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潛流涌動著。戚二嫂“哎喲——”叫了一聲把海九年緊緊抱住了。柔軟的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

“我想回家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馬呢?”

“杏黃馬在駝橋下邊的河灘地絆著呢?!?/p>

倆人手牽手擠出了人群。

海九年把馬牽來了。

戚二嫂站著不動,說:“我的腳使不上勁兒……咋能上得了馬?”

“那怎么辦?”海九年問。

戚二嫂說:“你抱我上去?!?/p>

海九年猶豫著向四周圍看了看,彎腰把戚二嫂輕輕抱起來。戚二嫂哼哼嘰嘰地笑著,坐到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說。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甕城那邊的鑼鼓點子忽隱忽現(xiàn)地幾乎聽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著。大約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說話了。

“海九年,從歸化到咱貼蔑兒拜興三十多里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這么一直走回去呀?”

心臟在海九年的胸膛里咚咚亂跳起來:“駝路漢子還怕這一點點路?——沒事?!?/p>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罵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馬韁繩。杏黃馬站住了。

“快上馬吧!”戚二嫂說。

海九年站著不動。

“咋,你一個堂堂男子漢,難道說還讓我把你抱上馬背不成?”戚二嫂嘲諷著,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翻上了馬背。戚二嫂卻并不催馬走動。

海九年說:“走吧?!?/p>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張開雙臂將兩只被汗?jié)衽灭ゐつ伳伒拇笫直ё×似荻┑亩亲印F荻┛┛┬ζ饋?,柔軟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彈性地跳著。韁繩一抖,杏黃馬就跑起來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越跑越快。約莫跑出了十幾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馬。也不等海九年問,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雙腳輕輕地落了地,可是她攬著海九年脖子的雙手并沒有松開?!熬?/p>

年……”戚二嫂耳語般地呢喃著,軟綿綿的身體緊緊貼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覺得自己身上的血好像開鍋似的沸騰起來,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強烈的欲望在支配著他的軀體。他像牛似的笨重的喘息著把戚二嫂抱起來走下大道,走進了路旁一片開放著紫色小花的木樨地里。海九年脫下上衣鋪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放下去。一雙因為過分地激動而不停哆嗦的大手笨拙地解開了戚二嫂上衣的紐子,戚二嫂甜蜜地閉上了眼睛。一對像俄式面包似的圓圓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極誘惑地抖動著。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氣熏蒸著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岸?!……”九年叫了一聲伏下身去。

淡藍色的月光撫照著夜的大地,微風在大地的懷抱里輕輕地呼吸;吸足了水分的花在夜間開得正艷,紫色的小花連成了一片,就像神話中的景象在月光下放射出寶石藍色的光芒。專在夜里出來活動的金花鼠“吱兒——吱兒——”地叫著,呼喚著自己的配偶。

兩個人就那么靜靜地仰躺著。戚二嫂把腦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一只手在九年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說:“冤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海九年深情地看著戚二嫂的眼睛。

“你們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裝糊涂?盼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啦!……一天到晚惦記著你的冷熱饑飽,可是你卻一點還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p>

說著戚二嫂已經(jīng)是眼淚滾滾了,她也不擦眼淚,把一張被淚水打濕的臉沖著月亮仰著,好像與自己對話的不是身邊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掛在天上的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了。猛地撲到戚二嫂的身上將她緊緊抱住,把他的嘴唇雨點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淚水打濕的臉上和光滑的額頭上。

8 駝道上的悲情故事

終于有一天,消息傳進了戚二掌柜的耳朵里。是喝醉酒的刁三萬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喝多了酒的刁三萬就把海九年與戚二嫂之間的事告訴了戚二掌柜。

“……是我親眼看見的。這種事咱可不敢給人瞎說?!钡笕f舌頭都直了。“那天晚上我到大東溝去,是去洗兩張牛皮。剛走到河槽邊兒就聽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聲音怪熟的。走近一看把我嚇傻了!原來是你家的老婆……身子脫得……”

“就她一個人嗎?你還看見了什么?”

“還有一個男人?!?/p>

“誰?”

“還能是誰,海九年海掌柜唄!”

“好哇……有這等事?”

“你可不敢對人亂說!”刁三萬警告著戚二掌柜,“這種事是要抓住一對才算數(shù)的,咋說的來著?捉賊拿贓,捉奸拿雙?!?/p>

等到第二天黃昏戚二掌柜來找刁三萬的時候,對于昨晚上說過的話立刻就矢口否認了。

戚二掌柜隱忍著一直沒有發(fā)作。駝隊起程前的一個黃昏,戚二掌柜將心中的仇恨爆發(fā)出來。晚飯后的時分,戚二掌柜足足地喝了兩大碗稠稠的湯面之后,把空蕩蕩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隨后將筷子嘩啦丟在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一根紅柳筷子就掉在地上了。

坐在炕沿兒上的戚二嫂扭頭看了丈夫一眼,嘴唇動了動沒有發(fā)作起來。她跳下地彎腰把筷子撿起來了。

“你還吃嗎?”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準備給丈夫盛飯。

“不吃了!”傳來戚二沉悶的話。

戚二嫂詫異地望了丈夫一眼,問道:“你怎么了?是身子骨不舒服嗎?”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p>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臉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柜頭上,“我摸摸,是不是著涼了?!?/p>

戚二躲了一下子把頭閃開了。

“我是心里不舒服!”

在貼蔑兒拜興村種下的仇恨的種子,到了深秋后在駝道上發(fā)芽生長了。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在駝道上兩個漢子打起來了。起因很簡單,為了一件小事——吃飯的時候海九年把油茶灑到戚二掌柜的駝屜上了。戚二掌柜張口便罵起來:“你他媽的沒長眼睛!”

“說話客氣點兒。”

“對你不需要講什么客氣?!?/p>

“我咋了?”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認嗎?”

“什么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這事,你敢不敢承認?”

“我怕什么?!?/p>

“好,就是說你做了?”

還沒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一個餓虎撲食就把海九年壓倒在地上。兩個馱夫扭打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像變戲法似的戚二的手里就出現(xiàn)了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夫就見戚二掌柜把刀子架在了海九年的脖子上,動作快得像閃電。

“我宰了你!你他媽的,欺負到我戚二的頭上來了?!?/p>

在場的人都傻了。

胡德全、王鍋頭、二斗子、刁三萬和蹇家兄弟將打架的人圍在中間。

王鍋頭喊:“戚二掌柜,你可別做傻事!”

“你們誰也別過來!”

“有話好說!”刁三萬急得直擺手。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我咽不下這口氣?!?/p>

“捉奸拿雙,捉賊拿贓,”王鍋頭說,“你沒憑沒據(jù)……”

“全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全都知道了,海九年他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p>

“說出一個證人來?!?/p>

“好,刁三萬。他親眼所見?!?/p>

刁三萬給眾人一看,嚇得直哆嗦,一個勁兒往別人的身后躲:“戚二掌柜——你血口噴人!”

危急關(guān)頭又是胡德全那裹了蟒皮的鋼鞭發(fā)揮了作用,鋼鞭在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頭頂上嗖嗖叫著,迫使兩個扭在一起的漢子怪叫著跳開了。他們各自拿手捂著自己的胳膊,兩個人的胳膊上同時出現(xiàn)了幾道鮮紅的血印子。

“兔崽子們!別忘了這可是在駝道上!整個貼蔑兒拜興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駝隊身上押著呢!”

狂風突然襲來轉(zhuǎn)移了人們的注意力。風中夾雜著狼的嗥叫聲,越來越響亮清晰地傳進人們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伙,“掌柜子、伙計們操家伙!”

護衛(wèi)狗們都吠叫起來,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囂的地方?jīng)_過去。

大伙兒都撲向各自的駝列,從貨馱間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著?!逼荻汉莺莸卣f著,跟在群狗的后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危險很快解除了,人們?nèi)齼蓛傻鼗氐椒孔永铩?/p>

“戚二嫂!……”

牛二板悲切的聲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蕩。他的身后是一峰駱駝,駱駝的背上馱著一對紅柳簍子。被悲痛和愧疚壓迫著的牛二板矮小的身體顯得更短小了。牛二板又喊了一聲。

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應(yīng)。

“是誰呀?”戚二嫂出現(xiàn)在屋門前的臺階上。

“那是牛二板嗎?”戚二嫂走下臺階。

“二嫂!”牛二板又叫了一聲。

這一回戚二嫂聽清了,也看清楚了咚的一聲跪下去的牛二板。

戚二嫂疾步走到牛二板跟前。經(jīng)過短暫的疑惑,戚二嫂已經(jīng)從牛二板沙啞的聲調(diào)和呆立著的駱駝身上體察出若干悲劇的成分。她問:“你這是咋啦?牛二板?”

“我該殺呀!是我的罪過……”

“怎么回事?牛二板,有話你站起來慢慢說?!逼荻┥焓肿е6宓母觳玻6鍏s是怎么也不肯起來。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處置我吧!我是領(lǐng)房人,都是我的罪過!……”

“你是說,戚二……他出事啦?”

牛二板抖了一下韁繩,駱駝無聲地跪下了。牛二板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駱駝身上的貨馱子:“我把二掌柜帶回來了……”

戚二嫂像被誰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陣搖晃,差點兒跌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駱駝身上的貨馱子。霎時間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變成了石刻木雕一般不會轉(zhuǎn)動了?!芭6?,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給我說清楚!”

牛二板把駝道上發(fā)生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說話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發(fā)生了。

在戚二嫂呆癡的目光中,牛二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邊拿骯臟的拳頭擦著臉上的淚,一邊動手去解貨馱子。她還是不肯相信,問站在牛二板身后的王鍋頭:“他說的是真話?”

王鍋頭無聲地點了點頭。

牛二板把貨馱子從駝背上搬下來,輕輕地放在地上。

這是一個裝茶葉用的普通的貨馱子,用堅韌的紅柳條編成的橢圓形的筐子,上面蓋著蓋兒。牛二板把捆綁紅柳筐的駝毛繩慢慢地解開,把繩索放到地上,伸手揭開了蓋子:一個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體躺在筐子里。這是一個被沙漠里的燥熱空氣迅速風干了的人的尸體,一個人核兒!標準的說法是:干尸。

戚二嫂從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濃密的黑色髭須上認出了她的丈夫。一束痙攣像扭曲的閃電在戚二嫂的臉上劃過,只聽得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嗚咽,整個人便像一截面團似的癱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身邊圍著許多人。王鍋頭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著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點的地方掐著??匆娖荻┍犻_眼睛,王鍋頭把手松開了。人群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喪事辦完之后牛二板找到戚二嫂說:“我甘愿為戚家做工,不要工錢?!?/p>

9 女掌柜勇闖駝道

正應(yīng)了那句俗話,禍不單行。一趟外路走的,戚二嫂情人不知所蹤,丈夫猝死駝道,女兒不幸夭折。戚二嫂這個看不到任何生活希望的女人就像是在沙漠里迷了路似的,整天在賭場混跡。

賭場上的事有輸也有贏,就像是老天有時刮風有時下雨,誰也說不清。就在戚二嫂輸光了所有駱駝后的半個月頭上,時運突然就光顧上戚二嫂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費力地把輸?shù)舻鸟橊勅稼A了回來,又干賺了八十峰健駝。戚二嫂是拿高利貸做賭本翻盤的,許多賭場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賭風嚇住了。首先是輸了三峰健駝的刁三萬退出了賭局,接著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了出去。

消息傳開引來了歸化城的不少賭客找上了門。

許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時間全都消耗在了賭攤子上,從一個連色子的點數(shù)不識的女人迅速成長為賭博高手。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戚二嫂把自己的形象徹底地改變了。首先是衣著上隨隨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帶色彩的飾物??傊W夫漢子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的精神氣質(zhì)變化之大讓熟悉她的人都感到驚訝!對什么事情都滿不在乎,得過且過;好像整個人突然間失去了頭腦和情感。有時候在賭攤子上遇上漢子們喝酒,只要招呼她,她就會毫不客氣地坐下去和大家一起喝。遇到賭博贏了的時候戚二嫂會像男人似的高聲而放肆地喊叫。

實際上他們隱隱約約猜測到了戚二嫂的心事,知道她還在想著海九年。于是這些男人都感覺到他們被一個不存在的人威脅和壓迫著,感到很不自在。

不管怎么說再也沒有人敢動她的腦筋了。

仲夏的時候戚二嫂年邁的父親宇文老漢到貼蔑兒拜興村看望女兒來了。老駝戶掌柜已經(jīng)年過七旬,步履蹣跚地走進戚二嫂家的院子,卻是怎么也找不見自己的女兒。

是村道一個坐在石頭上打毛活兒的老奶奶指點宇文老漢說:“你到胡馱頭家去看看吧,八成還在那里玩色子呢?!?/p>

果然宇文老漢在胡馱頭家的一間廂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兒。那時候戚二嫂正雙手合舉著寶匣子在頭頂上使勁搖晃著,全神貫注地準備投下色子呢。許多神情既緊張又興奮的馱夫漢子和婦女把胡家的屋子擠得水泄不通。

這一注戚二嫂押了八十峰健駝,賭注之大引得在場的人全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一注丟下去,戚二嫂徹底輸了。

宇文老漢從人群中把女兒拉了出來。

悲愴的宇文老漢對女兒說:“跟我回娘家吧。”

“我這兒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呢?!?

“產(chǎn)業(yè)產(chǎn)業(yè),那有什么重要的,我看你是連性命都危險了。我走南闖北幾十年,我看得出來你的景況不好!”

宇文老漢態(tài)度堅決地給一峰駱駝備了鞍韂把女兒接走了。

在察罕拜興村的娘家住了三個月,回到貼蔑兒拜興村后一連三天戚二嫂沒有走出家門。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騎著馬進了歸化城。戚二嫂來到牛橋前的一個釘鞋攤前,把一個用紙剪好的鞋樣子交在了釘鞋匠的手上。

結(jié)果是戚二嫂出人意料地與釘鞋匠沖突起來。

“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腳?!贬斝痴f,“一定是你搞錯了。”

“就是這樣大?!?/p>

“一定是你搞錯了?!崩闲硤猿值?,“我為駝道上的人做鞋幾十年了,什么樣的馱夫、掌柜我沒見過?我還不知道?男人哪里有這樣小的腳?”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廢話?!?/p>

“你給我的尺寸只能是女人的腳?!?/p>

“就是女人的腳。”

“還是啊,怎么會有女人做馱夫走駝道呢?”

“現(xiàn)在就有?!?/p>

“誰?”

“就是你眼前這個人。”

老頭子傻眼了,盯著戚二嫂好半晌接不上話來。

匣子鞋做得果然好,戚二嫂拿在手上左右上下端詳了好一會兒,嘴里嘖嘖稱贊著。

但是在付錢的時候發(fā)生了爭執(zhí),毛老漢說什么也不收戚二嫂的錢。

“您想啊,自古以來咱歸化地方可曾出過女人闖蕩駝道的嗎?對,沒有!如今出了您這么個女英雄,不日只要您在駝道上一露面,立馬全歸化都得轟動不是?”

戚二嫂沒否認。

“您再想想,您出了名,您的腳下蹬著的可是我做的匣子鞋,我不就跟著您也好出名了嗎?”

戚二嫂笑了。

“您想啊,我這個耍手藝的人出了名那可是有利頭在后面跟著呢。不說全歸化,單講這橋頭上,您看看釘鞋的攤子一家挨一家。從今往后您出了名,一夜之間滿歸化的人就知道我毛老漢的大名了!您說我不是跟著您沾大光了嗎?那可是滾滾銀元哪。”

戚二嫂又笑了,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老鞋匠的要求:“好吧,這點碎銀子我就先收起來,等以后有機會……”

“別以后,這事就此打??!”

事情果如老鞋匠毛老漢所講,戚二嫂以女兒之身闖蕩駝道的消息很快就像爽利的西北風在歸化城里傳開了。在市井里,在牛橋上,在駝運行,在商界,大家都知道貼蔑兒拜興村出了個女英雄,是個駝戶女掌柜。

戚二嫂要走駝道的消息在歸化城已經(jīng)傳遍了,貼蔑兒拜興村的人們才知道。用麻三嬸的話說,“戚二嫂走駝道的消息是從歸化城倒灌進了貼蔑兒拜興村的”。

傍晚時分,麻三嬸和白駝寡婦約了一幫婦女找到戚二嫂門上來了。

“真有這事?”麻三嬸問,“你要走駝道?”

“不可能吧?”白駝寡婦開導戚二嫂說,“別想不開,駝道上死人的事多了去啦,男人死了咱再難也還得活,像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條路?!?/p>

“我不是去尋死。”

“跟尋死也沒什么差別?!?/p>

“自古以來就沒有女人闖駝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訓條開導她。

“婦道有婦道的規(guī)矩!你這么做就是壞了貼蔑兒拜興村婦道的規(guī)矩,叫我們往后怎么辦?”

“不好做人啊!”

“規(guī)矩是人立下的!”

“我猜想,你八成是想到駝道上去找尋海九年吧?”麻三嬸問。

眾人都啞了。

“也算是吧,那又怎么樣?”戚二嫂說。

白駝寡婦最理解戚二嫂此時此刻的心境,大家都在的時候她沒有多說什么。大家離開的時候她留下來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經(jīng)歷過的。突然之間自己喜歡的男人沒了,又不能跟別人說,在人跟前還得裝樣子,那難受勁兒我可是知道。那時候我連死的心思都有?!?/p>

戚二嫂被白駝寡婦的話引得抽泣起來,到后來干脆號啕大哭了。

白駝寡婦也不勸,把一塊干凈毛巾遞給她,就那么在旁邊聽著,一邊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戚二嫂哭得沒了勁兒,才說:“你哭吧,哭哭心里就輕松了,這我知道?!?/p>

戚二嫂抽抽搭搭地說:“我咋謝你哩!”

“嗨!快別提什么謝不謝的話了,我只求你別再恨我就燒高香啦?!?/p>

這年冬天貼蔑兒拜興村駝隊出發(fā)了,一身男裝的戚二嫂牽著一串駱駝跟著上了駝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家雇請的拉駱駝的駝工。在貼蔑兒拜興村,在整個歸化地方,女人做馱夫走駝道,就是從戚二嫂開始的。

駝隊集中在關(guān)帝廟前的空地,即將出發(fā)。領(lǐng)房人二斗子和胡德全以及貨主一同走進大殿,在外面靜候著。

蹇老三走到戚二嫂跟前,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大塊頭的男人,身穿一件狐皮坎肩,腳下蹬著一雙包了皮頭的匣子鞋。蹇老三伸手去扯那韁繩。

“做什么?”

“把韁繩拿過來?!?/p>

“憑什么?”戚二嫂緊緊地抓住韁繩不放手。

“差不多就行了,”蹇老三說,“我知道你的心境,也承認你是個女中豪杰,可是拉駱駝畢竟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

“你少廢話!蹇老三,”戚二嫂說,“你我是有過約定的!我給你拉駱駝,你給我工錢?!?/p>

“那是鬧著玩兒的事,你當真了?”

“我沒跟你鬧著玩!”

“哎!戚二嫂,你別不識相,你看看你的身邊是什么人?”

“我不管?!?/p>

“這才是我正兒八經(jīng)雇請的馱夫?!?/p>

“我才是你正兒八經(jīng)雇請的馱夫!”

“戚二嫂,你別在這兒耍潑!今天你不能再趾高氣揚,你不再是戚家的掌柜!你已經(jīng)沒有駱駝了!你什么也不是啦!”

“我是沒駱駝了……”

“你沒有駱駝還有資格說話嗎?”

“我有資格拉駱駝。”

“我不用你!”

“不用我就不行?!?/p>

“哈哈!這倒是怪事情了。我一個駝戶掌柜要用誰來拉駱駝還由不了我自己個兒?莫非由你?”

“你說過的話要算數(shù)?!?/p>

“我說了,自古就沒有女人拉駱駝的。”

蹇老三有點急了,警告說:“再不松手我就動武的啦?”

“你動武吧,我接著哩?!?/p>

果然蹇老三伸出胳膊去搶戚二嫂的脖頸,分明是要鎖她的喉。就見戚二嫂一閃身,讓過蹇老三的胳膊,順勢一拉就把蹇老三拉了一個大馬趴!

旁邊那漢子見蹇老三弄了個嘴啃泥,樂得哈哈大笑起來:“戚二嫂有功夫,能看出來是練過拳腳的。蹇掌柜你不是這女人的對手?!?/p>

眾人都往這邊看。

牛二板戲謔道:“是誰欺負我們蹇三掌柜啦?”

王鍋頭走上前拉蹇三掌柜:“起來吧?!?/p>

蹇三掌柜猛地一甩手把王鍋頭的手甩開了:“不用!”

蹇三掌柜自己爬起來了。

“他媽的!這成什么事情了?!币贿吪拇蛑约盒馗拥耐?,蹇三掌柜一邊走向駱駝。

“你忘記了,蹇三掌柜?”牛二板走到蹇三跟前,“你跟戚二嫂動什么武?她是什么出身你忘記了?從小就練拳腳,宇文家的名聲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p>

蹇三掌柜:“我說正經(jīng)事哩?!?/p>

牛二板說:“正經(jīng)事你不會正經(jīng)說?”

蹇三掌柜:“她二話沒說就動手?!?/p>

“是你先動的手?!?/p>

王鍋頭說:“嗨,我來問戚二嫂。”

戚二嫂沒等王鍋頭張嘴問,就自動答復(fù)蹇三掌柜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就是要走駝道?!?/p>

“戚二嫂,你可想好了?!蓖蹂侇^認真地說,“其實人家蹇三掌柜的道理是對的,自古以來誰還聽說駝道上有女人走動嗎?沒有!”

“我知道過去沒有過?!?/p>

“那你還在這里犟什么呢?趕快把韁繩交還人家,不要耽誤事情了,駝隊眼看就要起程了。”

“我正兒八經(jīng)說一句話——我真的要走駝道!決不后退!”

這一回就連牛二板也感到意外了,他臉色變了,一本正經(jīng)地走到戚二嫂跟前,仔細觀察著戚二嫂的臉。認定一切是真實后,問:“戚二嫂,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p>

“自古以來……”

牛二板話還沒說完就被戚二嫂打斷了:“你不用再說什么‘自古以來了,王鍋頭和蹇三掌柜都說了好幾遍了。我知道自古以來沒有女人走駝道,可是你想想自古以來沒有的事多了,什么事都有個第一次?;咎m替父從軍也是第一次,武則天當皇帝是第一次。我不能做武則天,我還不能做一回花木蘭?!花木蘭去帶兵打仗沖鋒陷陣,我只不過是在駝道上走走……”

“好了!”牛二板把手舉到到頭頂上制止了戚二嫂的話,然后果斷地把手朝下一劈,“今天這駝道戚二嫂就走了!咱這些大老爺們誰也別再嚼舌頭了!”

“哎!那我怎么辦?”

這一回輪到那馱夫漢子驚愕了,他問蹇三掌柜。

蹇三掌柜回答他說:“牛二板是領(lǐng)房人,他說了算?!?/p>

牛二板登上一個石頭碌碡,高聲喊道:“弟兄們——預(yù)備好了嗎?”

接應(yīng)牛二板的是驚天動地的喊聲:“預(yù)備好了——”

“好——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現(xiàn)在起程!”

出村八里地駝隊來到陰山腳下,駝隊開始爬上盤山小道。寒風凜冽,吹得人直晃悠。被風攪起來的雪團就像白毛糊糊似的在人和駝的頭上打旋,弄得人都睜不開眼。一陣陣凄厲的狼嗥聲乘著風暴的間隙傳過來,讓人不由得心都發(fā)抖。

牛二板勒住驪馬的韁繩,把馬弄到道路的邊上提醒大家:“弟兄們!跟緊著點,誰要是掉了隊,十有八九可就成了狼拌湯?!?/p>

整個駝隊沒有人應(yīng)答領(lǐng)房人的話。

牛二板等待著戚二嫂的駝列走到跟前,他騙腿翻身跨下馬背。

“二嫂,我替你牽駝。你來騎馬。”

“我又不是領(lǐng)房人!”

“可你是個女人!”

“在駝道上沒有什么男人女人,只有一種人,那就是馱夫!”

戚二嫂從牛二板身邊走過去了。

戚二嫂下決心走駝道,她就真的做了。她以北方英雄女性特有的稟賦闖蕩了自古以來只屬于男人們的駝道世界,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了貼蔑兒拜興村的歷史上!

貼蔑兒拜興村的駝隊在經(jīng)過猛犸象牙化石的時候,戚二嫂問牛二板:“九哥就是在這根石柱子跟前病倒的嗎?”

“是?!?/p>

“你沒記錯?”

“我不會記錯的!”

戚二嫂跪下去,把一沓預(yù)先準備好的冥紙?zhí)统鰜?,牛二板拿出了火鐮和火石,準備要點著了,戚二嫂又把冥紙收了起來。

她沒有燒紙也沒有磕頭,站起來了。戚二嫂自言自語地說:“他沒有死,我為什么要給他燒紙?他肯定在草原上的某個地方,像他這樣的男子漢是不會輕易死去的!”

戚二嫂跟著駝隊走烏里雅蘇臺,走著去走著回來,像一個真正的馱夫一樣操持貨物,牽引駱駝。該放駝,該找水,該拾糞,她一點兒不比別的人差,一點不比那些男人差。

一趟駝道走下來,戚二嫂掙腳費連做小買賣給自己賺回了八峰健駝。

戚二嫂年年走駝道,驢打滾的買賣也是越做越大。

沒有幾年戚二嫂的駱駝又發(fā)展到了一百多峰。于是戚二嫂又一次成為貼蔑兒拜興村駝戶掌柜,一個女性的駝戶掌柜。

一個駝戶女掌柜的形象在駝村人們的面前和心里樹立起來了,人們不再拿看待女人的眼光來看待戚二嫂了。戚二嫂不僅有資格而且她還有心計,許多時候她能幫著馱頭胡德全出主意想辦法,為大家謀利益。

至于蹇老三對戚二嫂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常常拿戚二嫂給他家牽過駱駝而引以為豪,一遇有機會總不放過拿這事來吹吹牛。

“不要看戚二嫂她現(xiàn)在又炸呼起來了,想當初我做過她的東家!”

對此許多人不以為然:“那有什么!”

“她還伺候過我,聽從我的調(diào)遣,給我拉過駱駝。你有本事也讓戚二嫂給你家的駱駝牽牽繩,讓我看看。”

幾年駝道走下來戚二嫂把駝道上的事情基本摸清了。再加上她從來做人就靈秀,對于馱運業(yè)務(wù)方面也常常能給胡馱頭出些好點子,因此村子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來商量商量。沒有戚二嫂的話馱頭是不隨便做決定的,戚二嫂在駝村貼蔑兒拜興的地位比過去更高了。

不久,另一場風波又把貼蔑兒拜興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沖突的一方仍舊是刁三萬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則是勢力強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海九年病倒在喀爾喀草原,一連好幾年沒有音訊。蹇家老二打起了海九年的院子的主意。

為保衛(wèi)海九年的院子,二斗子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也非常英勇。這天傍晚,二斗子看見蹇二掌柜收牧的時候把他家的駝群趕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著蹇二掌柜動向的二斗子就跟了過去。

蹇二掌柜要把駝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趕,二斗子擋在門前不準進。

蹇二掌柜罵道:“好狗還不擋道呢,你給我滾開?!?/p>

二斗子答道:“這是海九年的院子?!?/p>

“海九年已經(jīng)死了?!?/p>

“海九年他還沒死!”

“就是死了!”

“就是沒死,有人看見他了!”

“在哪兒?是誰看見海九年了?”

“大盛魁的羊領(lǐng)房看見海九年了!”

“羊領(lǐng)房大概是撞見鬼了吧?”

“羊領(lǐng)房是大盛魁的領(lǐng)房人,他是歸化城內(nèi)有名的人,不信你們可以到大盛魁去找到他問問?!?/p>

“我沒那閑工夫?!?/p>

“就算海九年沒有死也回不來了……咦!我納悶了,這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海九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態(tài)度強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兩個人簡單地對了幾句話就開打了。蹇二掌柜掄起手中牧駝的紅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頭一躲,順勢就將蹇二掌柜的哨棍奪下來丟在了一邊。

說話間就有不少圍觀的人聚集過來。

別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形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體輕柔地搖擺著,像喝醉了酒似的顯得軟弱無力,然而腳下卻像生了根的紅柳堅定得很。當身材高出他一個半腦袋的蹇二一個餓虎撲食沖向二斗子的時候,就見二斗子身體向下一蹲,雙手順勢一推,竟把蹇二扔出了一丈遠。要知道蹇二這個能吃能做的馱夫的體重可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臉也破了,身上沾滿了塵土。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蹇二的臉羞漲得通紅。當蹇二掌柜跳起來再次撲向二斗子的時候,刁三萬從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這個問題上,刁三萬的態(tài)度也是非常明確和堅定的,刁三萬早就放出話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現(xiàn)在誰想強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結(jié)果二斗子被打敗了。

10 海掌柜歸來

這一日黃昏的時候,蹇老二將自己的一百余峰駱駝趕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來愈濃,蹇老二把院門關(guān)好,將四只毛色不同的牧駝狗放出來。蹇老二的老婆把雞攏回了窩,把豬攆回了圈,幾個孩子都喊回了家。一家大小圍在炕上吃晚飯。

這時,蹇老二的老婆聽到自家的狗在院內(nèi)院外突然囂叫起來。那柵門上專門留有牧駝狗出進的通道,夜里院門即使緊閉,牧駝狗們也可以任意地出進。聽到狗叫聲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了筷子,她問丈夫:“狗咋叫起來了?”

蹇二正盤腿坐在炕上,端著一大海碗湯面呼呼嚕嚕地吃著,把最后幾口飯撥進嘴里,把空了的碗往炕上一蹾,脊背向后一仰靠著窗臺坐起來。并不在意,說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厲害不過是狼進了村。咱那幾只狗脖子上都帶著護頸圈呢,又不是沒有和狼交過手,再兇的狼也弄不過咱家的狗?!?/p>

但是狗的叫聲卻是越來越厲害了,蹇二夫婦聽得出來,在自家狗混成一片的叫聲中,明顯地突出著另外兩個奇怪的聲音。蹇二夫婦趴在窗戶上向外看,隔著柵門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幾個黑影在柵門外面躥來躥去。狗的嚎叫聲此起彼伏,蹇二知道這是自家的牧駝狗與來犯者撕咬起來了。

“該不是暴客來了吧?”蹇二的老婆聲音哆嗦著問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著窗戶外面,斥罵女人:“你別嚇唬自己個兒,這會兒天還沒黑透呢,哪里會有暴客?”

蹇二趿拉著鞋走到院子里去了。一只雜毛狗躥到了蹇二的跟前,這狗喉嚨里嘶嘶地響著,發(fā)出來的叫聲一個勁兒地打戰(zhàn)。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顯感覺到狗的身體在劇烈地哆嗦。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躡手躡腳地朝院門移過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聲和那種非狗非狼的叫聲似乎小一些了,蹇二小心翼翼地拉開院門。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突然拔地而起沖他撲過來,酸味腥味臭味伴著那黑影把蹇二撲倒在地上,眼看他的喉嚨就要被那動物咬住。

“回來,大黃!”

關(guān)鍵時刻一個聲音把那怪物喝住了。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勢爬起來,他清楚地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蹇二覺得那人的聲音熟悉得很。

“你是誰?”蹇二覺得那黑影的身形和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個聲音答道:“俺是海九年?!?/p>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俺不是鬼?!?/p>

幾只火把靠近過來,蹇二掌柜看見其中有二斗子、戚二嫂和王鍋頭。他看看活著的海九年,又看看身邊的二斗子、王鍋頭、戚二嫂。

輪著二斗子興奮了,借著火把的光亮二斗子終于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漢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邊一左一右立著兩只藏獒,兩只藏獒身形猶如牛犢一般碩大,四只眼睛正虎視眈眈地望著蹇二。囂叫著的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黃色的尖利牙齒閃出濕漉漉的光亮。

許多火把照耀著,把院里院外的場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兩只護衛(wèi)狗橫躺在院門兩側(cè)不遠的地方,早已經(jīng)丟掉了性命。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嚇傻了。

海九年的藏獒喉嚨里咆哮著發(fā)出低沉的警告。

“哎呼!”

海九年把自己的獒喝住了。

眾人全都緊張地注意著蹇家兄弟的一舉一動。

出乎人們意料的情形出現(xiàn)了,蹇老大笑呵呵地走上前把雙手抱在胸前,說道:“啊呀呀——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海掌柜回來了!”

蹇老大身后的蹇家兄弟全都是滿臉堆出了笑容。

蹇老二說:“海掌柜,我給你看守院子來。嘿嘿……你回來了院子就物歸原主了!誰也別想占了去?!?/p>

站在人群中的戚二嫂目睹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早已是激動不已,她熱淚漣漣,渾身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一個意識像旋風般地在她的腦海里升騰起來:“我的男人回來了……我的好日子來了……”

(責任編輯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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