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
公元202年冬,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項王悲歌慷慨,美人和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2000來年的傷悲和流傳,都從那刻開始……
虞姬:天,還是那般的冷,恒久如一的沱水邊,2000多個春秋。我,每年這個時候仍會來到這里。當年浣發(fā)的那池水還在,已瘦小了很多。
2217年了。分手的那夜:中軍的寶帳,燈油將盡,寒風如刀、情勢如刀,割傷我的顏面和歌喉。人們說,“漢王已略地,四面楚歌聲”。我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為霸王歌一曲吧,盡管霸王的劍,一如他的清冷峻俏,所有的寒光映著我冷冷的素顏。手握緊,松開,又握在一起。命運惶惶,內心忐忑,若那盞搖曳的燈。所有的驪歌都是凄美,沒了那個值得一聽的人,再動人的歌都是嘆息。紅塵一漫,迷蒙了我的淚眼,2000年歲月擾亂了歷史的視線。
垓下,今天,依然漫地野花,草色青青,頹塌的土城外,青空彎月。歲月洗滌了2217年的風霜煙塵,紅塵中,什么都淡如清風了,一顆心,能否如花草滿地,依然郁郁青青?
項羽:年年,我都回來這里。中軍寶帳,箭鎖樓臺,往事俱如時空。世人無聊,總嗔我潰圍夜走,喪失了再圖山河的雄心。他們哪里知道一個男人的怯弱!我頓腳一走,其實是不讓虞姬目睹,一個男人最后的虛弱和頹敗。人,生是一次,死也一次,不能生動地活,就要壯烈地死。我本來只為愛情,卻背負一個霸王的名聲。
離開的那夜,我告訴虞姬:我有幸,在一生最好的時侯見到你最美的面容。風,割裂了我的話語,她滿頭的青絲,是我最后的紛擾和離緒,一別2000年,那句話是我對愛的表達。
虞姬:燈油燃盡時,霸王說“虞,你走吧。真正的男人不能看著愛的女人死在身邊”。風,吹落長劍。我心說,我要活,活,至少還有思念,思念那個記掛我的男人。人,要么勇敢地一活,要么激烈地一死。我要等他歸來。霸王潰圍夜走,沱水,淹沒了烏騅的聲息。一襲黑衣、一葉扁舟、一月如鉤、一影如夢。越走越遠的兩人,再回不到當年。
我空等在北岸的一戶農家。十面埋伏之外,皆是漢人的篝火,點亮一個通宵。沱水的天空,已沒有楚歌!
項羽:又是深秋,北雁南飛。當初退至垓下,竟斷了一個英雄的后路。烏江亭長泊舟待渡要送我渡去的?;诓划敵?,那葉獨木之舟或會止住我的“漂流”。一漂就是2000年,虞姬啊,你可回到故園?走近垓下,我的腳步為何如此躑躅?所謂英雄,背負的盡是空名!都說我眷戀故國的山河,其實萬仞紅塵、千層樓臺、故人三千,又何抵我對你——虞姬的眷戀。即便花開萬方,碧波萬頃,失卻了你的繡發(fā)披肩,不能與你相執(zhí)一手,世間一切都是空洞的遺物!
人生恨是一次,相遇亦是一次,真愛也是一次,死更是一次。江山樓臺都已坍塌,千古帝王皆為黃土掩埋。我還眷念什么?
遇見你,我就覺得,你是世間最后一個女子了!
虞姬:項王有無數(shù)美景,我不是他唯一的桃紅!
我不是唯一,卻是最后的執(zhí)手,執(zhí)手并且相送,一送2000年,這距離算不算長?這份等,算不算苦?這份戀,算不算濃?這份守,叫不叫唯一?生命何在短長?沱水三百里,能不能載動我們的傳說?
2000年風煙,我還有什么樣的容顏?當年姑蘇城下一相逢,他的威武我的柔弱,他的鋼筋鐵骨一身風流,我的柔情如水一腔幽幽。千載風月過往,今人走到垓下,如何憑吊我們的模樣?沱水岸邊,這哪是一個說走就走、說沒就沒了的故事?
女人,要的什么?一生,一次遇見,一次遇見就是千古。什么粉黛蛾眉,什么紅墻宮柳,都是俗了。一生哪怕一次,一次就是牽手,牽手就到最后。女人,還要什么!我只愿如農家婦,等的是暮晚人歸的安心。
項羽:潰圍之后,又是幾多刀光幾多劍影。
我死在那個叫烏江的河畔,過了烏江就是天堂。人們都說,我死前身邊只余18人騎,我死于自己,利刃分割了我的身軀,下手的人卻是舊時相知!再是昔日的舊友,也抵不住功名利祿的攻心。所謂相識,只是在人生的高地,當你處于低谷,取你頭顱的,何止幾個王翳、楊武、呂馬童?
虞姬:項王夜走,風高、心寒、手冷。我是要死的,我受不了四面的殺氣和兵禍,也受不起兵敗的羞辱和裸露,裸露的不僅僅是女人的顏面,還有我沿襲了項王的一身高貴。世傳我自刎而死,真實的歷史不是這樣。我沒死在項王面前,一個好的女人,當給英雄釋懷,不該是他的拖累。
潰圍的當晚,我們親手栽下一株榆樹,項王說:榆樹好,與你的名字諧音。我只找到一株弱弱的桑苗,垓下,貧瘠,有這棵足已,我如在他身邊。做為樹,我們相守!
項羽:人,如果不能豪爽地活,死便要壯烈地死;如果不能相擁,分就要分得徹骨,生不在于長短,留下的便要千古。年輕的我啊,一顆急奔的雄心,經(jīng)不起失敗的挫傷!
血統(tǒng)可以高貴,心性可以高貴,再高貴的身軀也抵擋不住群毆的利刃。偉岸的身軀倒下了,再分裂我的身體,那些人卻都是昔日的舊友。江山易色,頹塌的何止是城垣三千?江山從不逢迎高貴,計謀和隱忍方是拱碎江山的螻蟻。
你以為我不想回家么?你以為我不愿活著么?只是那身貴族之氣,負不起臉面的損傷。
垓下,該怎么說你呢?你讓一個女人失去了愛情,你讓一個帝王失去了江山。我好恨,公元前202年的冬天,我與虞姬沒有走完。
虞姬:那夜過去,草長鶯飛,花開滿地,故人卻沒回來。如果項王歸,我不會死,心不死,身體就不死。那夜,我不該放下舉起的利刃,所有的等待最終都是破碎。
我死,源于心死,化成鬼魅流隱于千年的時空。年年歲歲,垓下故地,那株榆,那株桑,今時風,昨時雨,卻讓她們緊靠與合攏。終于抱在了一起,株連蔓引,引出了無數(shù)的傳說。
世事千年,萬丈樓臺都化了土。在垓下,我們站成兩棵單瘦的樹影!
有的人活著,她已經(jīng)死了。當北歸的雁叫泣血,我知道,項王的不測就是我的歸期。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當項王舉劍,血落處驚起了歷史的嘆息。31歲的光陰,哭濕了歷史的汗青。項王啊,你活的單純,只知道拼殺伐取。生也如意,死也率真;敗也從容,死也壯烈。從鴻門宴的酒尚未飲盡之時,失敗就已注定。
項羽:天生羽、又生邦,本就是世間的優(yōu)勝劣汰。兩者相斗,必有一亡。不亡,哪有天下的安寧?羽本一血性之人,洶洶血性哪是治國安邦的法則?人,千萬代繁衍,靠的什么?蒼生以愛為本,我注定敗亡的。
虞姬:項王已去的消息傳來,正是桃紅柳綠。少有的春濃啊,北雁南飛,無非尋一方熱土;南雁北歸,盡是對故園的依戀。愛,就是等待。時間越久,思念越厚,心疼是一把不快的刀,割不開層層連綿。每年的春天都如期而至,我的項王去而不歸。2000年悠悠的眷戀涌滿了河的兩岸。
愛,是什么,就是在別人的生命里,長滿自己的心疼。世人啊,莫再拿我們笑談。
死了,還記得前世的愛情,多不甘心啊! 2000年歲月,3000里山河,誰的愛情這般綿長?
我愛項王,因為愛就是一種簡單。要么擁有,要么相隨,人生也該簡單,愛了就跟著去了,沒有天明,不知天黑。
項羽:垓下,我該怎么說你呢?
你讓一個普通的女子,在歲月里凝成歷史的惋惜。你讓一個敗落的王侯,成為女人心里的男人,站成一座雕塑。是男人,就要有性格,愛,就愛的熱烈,死,就死成千古。不茍合,不屈膝,敗了,英氣長在。
垓下,怎么說你呢?一望無垠的綠草綠滿天涯,我們身軀倒下,卻把精神站在這里。夜涼如水,明月在天,我們的愛如恒久高掛的孤月,照亮了紅塵的傳聞。
虞姬:做為一個帝王,他失去了江山,做為男人,他成就了愛情的千古。項王,是敗了,還是勝者?說到底,垓下留下的,就是一份未了的凡情。如果一份男女之愛都不能安頓,什么無限江山、紅塵蒼生,什么美女英雄、故國家園,都是妄談。
2000年以后,一座霸王別姬的雕塑在垓下故地豎立,一條以劉邦命名的漢王街建成,它與霸王街十字交叉,故事的“主人公”再次相逢。垓下所屬地因為這場生死離別的凄美之愛,以“愛情之都”定位了自己的地域名片。
老人坐在雕塑前娓娓談論這場沒有結局的愛情,一株榆桑合抱的樹在涼風中招搖婀娜。其實,歷史上許多未盡的結局,往往才是歷史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