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相見歡

2016-05-14 09:01洪放
安徽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白塔柵欄鴿子

洪放

十一月末了,一枚黃色的銀杏葉,旋轉著落到他的腳下。他正站在公園的鵝卵石小道上,兩旁都是樹。銀杏樹。樹葉呈心形,枯黃時,適合撿回來夾在書頁里。他抬頭看了下天空。瓦藍瓦藍。一望無際。只在西北角上,有一小片云彩,如同一個好看熱鬧的孩子,抻著脖頸,站在那里。

下午兩點。

他看了看表。其實,他就是不看表,也知道時間。這么多年,他對時間的感覺,比對愛情的感覺還好。當然,也有比對時間感覺更好的。但那不是他心里愿意的好。比如跟在林路的后面,他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林路的許多想法。要喝茶,要車子,不喜歡某個來匯報的人,想見誰……他的感覺一次次讓他提前做好了準備。往往是,林路剛剛大腦中萌生出一個念頭,他已經先于林路寫好了開端。這種感覺是經過二十年的磨合才有的,在廳里,他從不宣揚和解釋這種感覺。他只將這種無與倫比的感覺,外化到對于時間的感覺上。他感覺中的時間,與現實中的時間,最大的差距是三分鐘。那是一次陪林路到北京開會。他們住在賓館里,上午九點有活動。而林路在此之前另有安排。那么,時間的把握就很重要。但是,那次他是九點零三分才提醒林路的。結果,林路差一點遲到。林路與他是大學同學。同系,同班,同寢室,上下鋪。畢業(yè)后同時分到文化廳,在同一個處室工作。一直到現在,二十年了。據說這種概率只有十萬分之一,卻讓他與林路攤上了。攤上這種概率,說不清是好是壞,反正都二十年了。他們從當年的青春少年,漸漸就跨過了不惑之年。如果一切正常,他依然會把握著時間,抱著他難以被別人看見卻又真實存在的那些感覺,一步步地跨過中年,然后進入知天命之年,再極不情愿地躊躕在花甲之年,最后同廳里那些陰沉著臉默默收拾辦公室的同事一樣,進入老同志行列。當然,現在,這些情況有了改變。他內心中二十年來建立的那種感覺,也像一塊浴室里被霧氣籠罩的玻璃,突然碎裂。他甚至無所適從。他待在辦公室里,已經安靜了兩周。沒有人來找他。他在家里,也已經安靜了兩周。沒有電話找他。而在此之前,他作為處級的林路的秘書,似乎是林路的影子。他忙,他煩躁,他躲避,他找理由,他替林路擋道……但這一切在三周前,戛然而止。接下來的一周,他仍然是忙。但忙得單一,忙得心驚肉跳,忙得無奈,痛苦,絕望,空?!?/p>

直到現在。當銀杏葉又被風旋轉起來,跳到他的腳面上時,他依然在糾結著。一瞬間,他仿佛看見這片葉子又回到了樹枝上。那樹枝很高,瘦,而且陡峭。樹葉就結在最高的頂端。樹葉被風吹著,努力而頑強地抓緊著樹枝。風停了。樹葉卻在不經意間,毫無征兆地跌了下來。甚至連飄舞的感覺也沒有,它直直地,重重地,像塊赴死的石頭,砸向了地面。他搖了搖頭,趕緊閉上了眼睛。這三周來,他被無數次地問及:“你感覺到林廳長有什么異常嗎?他為什么跳樓?”一開始,他會解釋;接著,他生氣;后來,他無言;現在,他害怕。林路有什么異常嗎?他為什么跳樓?

為什么?他問出了聲。他嚇了自己一跳。他看看四周。小道上沒人。公園里也沒人。天氣冷了,而且,這城市里已經有了其他的許多可以休閑的去處。不像從前。二十年前,這公園還是這城市的難得的休閑和浪漫之所。那時,這里一逢節(jié)假日,到處都是人。一到夜晚,小道上,角落里,都是愛情。好的愛情,與壞的愛情;成功了的愛情,與注定要死要活的愛情;陰謀里的愛情,與一張白紙上的愛情……但現在,四野寂靜。樹上有陽光,地上有落葉,小道上有他。他站著。時間一下子老了,老得連他也感到沉重。有人說:故地是不宜于常回的。?;毓实兀瑫钊松n老。他這一刻信了。而且,這種蒼老里有一絲絲說不出來的空洞與悠遠。

他想:她該來了。

是的。她該來了。事實上,她已經來了。她從公園的南門進來。這公園叫白塔公園。早年,這公園正中間是一座三丈高的白塔。塔頂上有一只金色的法輪,法輪上有一只玄色的神鳥。不知哪年,這塔突然間就倒了。鳥也飛走了。據青桐民間相傳:這塔是在一個月夜倒下的。事前沒有一點跡象。只是塔倒時,有人看見空中閃出金色光芒,那只法輪在光芒中旋轉。但此說不可信。唯一可知的是法輪在傾倒的殘塔中,沒有找到。塔倒了,但公園依然叫白塔公園。公園有南北二門,幾乎在一條中軸線上。兩門之間,有小道相連。不過因為樹木和中國園林設計的“遮蔽之美”的需求,這小道有意識地在公園中轉了幾個圈,如同一只游動的青蛇,小道旁的那些看似無意實則刻意布置的木椅,則像是青蛇偶爾乘興吐出的信子,散發(fā)出黏稠的清涼的或許還有些曖昧的氣息。

她從南門進來。她在南大門口稍微停留了一會兒,仔細地看了看大門上掛著的依然是二十年前的那塊小小的匾額,上面“白塔公園”四個字,已然模糊。她似乎笑了下,事實上,她肯定沒有笑。近來,她很少笑。她不喜歡笑已經很多年了。大學時代,她是系里出了名的愛笑的女孩子。她清脆而單純的笑聲,常?;厥幵诮虒W樓、宿舍、圖書館和食堂里。很多人為此會問道:“那個喜歡笑的女孩子是誰?”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喜歡笑。她也不知道。她就是喜歡笑。笑聲就像一天到晚躲在她的嘴唇邊,只要她一張口,它就鉆了出來。這笑聲,后來有一次他形容是“漣漪”。而林路曾經說她應該有個名字,叫“含笑”。這一切都過去了。這形容和應該叫的名字,都像那些發(fā)黃的舊照片,被扔在了時間的塵埃里。她也很少想起。她甚至也不明白這與生俱來的笑聲,是哪一天開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離她而去的?沒有人注意,或許是上帝收回了從前給她的格外的恩賜。

且不討論這些。現在,她已經從南門進了公園。而他,早已站在那條小道上。小道往南,這是大方向。他是從北門進來的,北門準確些說是這公園的正門。北門旁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上刻著青桐最著名的書法家的書法——白塔公園。旁邊有落款,印章,不過很少有人去辨認印章上那些蝌蚪般的古怪的文字。他倒是曾經辨認過,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認出那四個字是“江湖夜雨”。這讓他莫名。他不知道這四個字到底代表著什么。她當然也不知道。那一次,他們并排站在巨大的石頭之前。

十一月末。天氣晴好。天瓦藍瓦藍。

她身著黑色的套裝,這與當下她的處境與心境契合。也許她是有意如此搭配的。一個新喪了丈夫的女人,她得收斂她的芳香、美麗,她得呈現出一個未亡人的姿態(tài)。林路的突然決絕的死亡,著實在那個黃昏重重地擊倒了她。她當時正在班上給學生講蘇東坡的《前赤壁賦》。這是她喜歡的一篇散文,她朗誦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手機就是這時響的。平時,她上課時手機都是震動狀態(tài)的。而那天,居然就在響鈴狀態(tài)。居然,對,是居然。這對于她來說就是小概率事件。手機響了,是《鴻雁》的音樂,蒼涼,遼闊。她有些慌亂,趕緊從講臺下拿出手機,撳了按鈕。她抱歉地對著學生們一笑。學生們報之以滿堂大笑。她更慌了。當了二十多年老師,她一直改不了慌的毛病。她只在兩類人面前慌——一是學生,一是林路。她理了理頭發(fā),這讓她的慌亂有了點掩飾。她繼續(xù)上課。但她已經分神了。她聽見手機在講臺下震動、跳動、跑動。她心里猛地針扎似的一疼。她更慌了。她放下書本,抓起手機,一邊往教室外走,一邊對學生們說:“對不起,我得稍稍出去會?!?/p>

電話是林路打的。她回撥過去,沒人接。

她又撥了次,還是沒人接。她心里扎著的那根針,一下子膨脹起來,筑滿了她的胸膛。她撐著走廊的墻壁,臉色蒼白。這時,手機又響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接過來,直接道:“怎么了?傻啦?”

“我是江元?!彼f。

江元替林路接電話,是很正常的事。他有時也替林路打電話。在廳里,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她說:“怎么上課時打電話?這不好!”

“林廳長他……林路他……”江元有些口吃。

她頭皮一緊,問:“林路他病了?”

“這樣,你馬上到學校門口,廳里車子過去接你。”江元沒敢多說,電話掛了。

這之后的事,猶如夢幻。在那近乎黑色的夢幻里,她被擺布,被悲哀,被同情,被追問,被安慰,被掏空。當林路化作一縷輕煙,升上高空,她站在那輕煙之下,忽然想到了白塔。有一年,林路和她散步到白塔底下,看著塔頂的法輪和鳥兒,林路說:“將來我要是死了,就葬到這塔下?!边@怎么可能呢?真的不可能。塔早于林路死了,剩下的唯有這公園。因此,她打電話給他,說想見見。他問:“在哪里?”她幾乎沒想,就說:“公園,老地方。”

老地方,是指公園最中間的那條小溪。白塔存在的時候,白塔就在小溪上游。兩者相距約五十米。走起來,他的步子是七十步,她是八十一步。老地方從前芳草萋萋,溪流淙淙。如今,連她也有十來年沒來過了。她最后一次來,是帶著孩子來看白塔。第二年,白塔倒了,她便再沒來過。

她穿過一片相對較密的竹林。竹子有些枯萎,開了花。竹子花干瘦,毫無美感。竹林邊緣,是一排銀杏。銀杏葉子都黃了,黃了葉子的銀杏樹,滄桑、寧靜。她喜歡。她停下來,看了看銀杏樹。又撿了兩片銀杏樹葉,放在掌心里。她繼續(xù)往前。

一長排柵欄攔住了她。

這排柵欄也同時攔住了他。不過,他離柵欄更遠一些,目測大概有三十米。小道轉了個V形彎,再折回來,而這一折,正好將正南折成了偏東。他正在V的頂點上,他看見柵欄。藍色的柵欄,橫在他所能目及的小道的盡頭。他想了想。從前是沒有柵欄的。確實沒有。只有溪流。像這十一月末,溪流澄澈,兩岸邊的草,由青轉黃,楚楚動人。但現在是柵欄。他停住步子。有時候,一些事物會突然出現,或者橫亙而來。就像林路那縱身一跳。樓并不高,聲音甚至有些沉悶。他聽見那聲音時,正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子前。他看見一道弧線從空中落下,暴雨般地砸向水泥地。接著,生活就偏向了另一種方向。他覺得自己像被抽成了真空的充氣娃娃,一下子就干枯了。

他用左手捏了捏右手。有些疼,但不明顯。至少是遲鈍。

他拿開步子,柵欄越來越近。他發(fā)現這公園近些年來,是一點點地被“造”了。造園,是園林學的行話。不說建,也不說壘,而是造。境由心造,造的其實不僅僅是境,而是心。這造園者是費了一番心思的。V字形的兩邊,被濃密的樹木包裹著,你只能看見V字向前獨立而孤單地延伸,卻看不見它在與誰同行。他覺得這小道甚至跟他正相近。他往前。V字穿過一片夾竹桃。夾竹桃開著白色的花。它花期長,從五月一直能開到十二月。然后結出扁扁的莢狀果實。微黃,清冷。夾竹桃有毒,這是二十年前她告訴他的。那時,他問她:“既然……你為什么總是笑呢?”她說:“就像夾竹桃,好看,卻有毒?!闭娴挠卸?,他翻過書證實了。不過直到今天,他還是割裂著她所說的這個比喻。他只注重前面“好看”兩個字,而選擇性地屏蔽了“有毒”。他有時想,人的心雖然狹窄,卻能分隔成無數個極小極私密的空間。這最里面的最小的那一格,便是她的笑。她。和她的那些年的時光。

一滴殘露滴到他的額頭上。這露水從早晨堅持到下午,現在滴到了他的額頭上。沁涼。他抹了下,手一顫。露水是從夾竹桃的花瓣上滴下來的。他再抹一下,又一顫。

這時,他看見了她。

在V形小道的盡頭,她正站在柵欄前。藍色的柵欄與她黑色的套裝,形成無法言說的反差。她向他招了招手。他抬起手,又迅疾地放下。他往前走。她卻停著。他一直走到柵欄前。她的手正放在柵欄上,白凈,清瘦。她沒有化妝,一張素臉,連淡然的笑也是素的。他沒有開口。他第一個反應是必須通過這柵欄。但是,他的腳步卻停了。他沿著柵欄向兩頭看,柵欄近乎無限地在延長。他問:“過不來?”

“我想是?!彼f得很輕。

他皺了下眉。他的眉毛好看,但這二十年,他漸漸將眉毛皺成了使人著急的“川”字。他說:“這怎么行?我找找看。沒路嗎?”

“不知道?!彼碜右稽c也沒動,眼光凈得像玻璃。

他沒找。他也沒動身子,眼光聚到了她的臉上,身上,腳上,再回來,腳上,身上,臉上。他嘆了口氣,說:“好些了吧?”

“無所謂?!彼f得模棱兩可。

他忽然笑了下,聲音不大,卻清晰。他笑完說:“那就好??偸且^去的。”

她點點頭,說:“早已經過去了。在他死之前?!?/p>

他無語。

陽光瓦藍。公園里靜得仿佛是大爆炸后的地球。她將手扶著柵欄,往前探著身子,他似乎能聞到她的呼吸了。他向后稍稍移了移。動作隱蔽,盡量不讓她看見。他眼光四處張了張,說:“從前這是溪流?!?/p>

“是的,溪流?!彼幸淮顩]一搭地答。

“你曾在這溪流里洗過腳。水里有一種銀白色的小魚,專門親你的腳丫子?!彼娴牡土讼骂^,好像在尋找。魚當然沒有了。柵欄直接被水泥固定在地面上,干燥,冰冷。他望著她。她的臉還是瓜子臉。美人臉。素顏,紙一樣素。他看著她的眼睛,眼睛很大,此刻籠罩著一層霜。他想起那天在殯儀館。她一直盯著水晶棺里的林路。林路平躺著,面容柔和,嘴角微微上翹。林路得意和興奮的時候,嘴角才上翹。他沒弄明白林路為什么嘴角上翹地躺在那里。巨大的與地面的轟然撞擊,在林路面容上沒留下一絲印記。相反,這微微上翹的嘴角,爪子似的,勾人。他與站在親屬第一個的她握手時,她只是象征性地點了下頭。她的指尖幾乎沒觸到他的手指。他聽見她說:“你看,林路他在得意?!彼剡^頭又看了眼林路。林路的嘴角卻一下子墨魚般,回到了軟體之內。

他有些忌諱。怎么現在想到了這些,不好,真的不好。他試圖換一種方式。他故作輕松,說:“那座白塔沒了?!?/p>

“沒了。早沒了。”她說,“溪流也沒了。還有那棵金合歡。盛夏的黃昏,開滿樹的粉紅的羽扇?,F在也沒有了?!彼挠牡卣f,“還有,他也沒有了。我們,都沒有了?!?/p>

“我們不是還在嗎?”他這話一出口,便覺出了無聊與不合時宜。

她突然問:“他是自殺嗎?”

“當然?!彼_動了動。

“你們一起二十年了吧?是二十年了。我們,是二十年了。從當年一道進大學,到現在,二十五年了。唉,二十五年了。想想也快,才二十五年,他便死了。死亡跟這溪流、白塔、金合歡一樣,誰都看不見,就沒了?!彼\著霜的眼睛掠過他,他嘴唇邊的胡子被刮得精光,而下巴底下,胡子卻異常茂盛。他第一次刮胡子,就是在她的好奇與鼓動下刮的。結果出了血,鐵青。她嚇得哭。他卻說:“你笑,我就不疼了?!彼阈Α:髞?,在結婚的第二天,林路問到這事。林路意味深長,說:“或許我是你們的共同的情敵。”她不解。林路也不解釋。林路再往后,越來越哲學了。而林路的哲學,她一直以為一大半都來自于跟在林路后面的他。他們是同學,朋友,同事,上下級,影子,然而,只有她知道:他們或許還是死敵,對手,陷害者,旁觀者,誅心者,踐踏者。

她沒有說過她知道。她沒跟林路說過,更沒跟他說過。這二十年來,她不斷地看到他,不斷地聽到他。但他們很少近距離地接觸,很少說話,更不私下來往。她曾經還建議過林路將他調離。林路卻瞇著眼怪異地看她,問是不是替他抱不平了?或者是……她作罷。她這人除了喜歡笑,其實還喜歡另外一種動物,貝殼。貝殼的靜,默守,筑自己的天堂,與她不謀而合。有一段時間,她在金魚缸里養(yǎng)了無數的貝殼。那些貝殼和金魚缸,都被林路在一次酒后一揮手,徹底地打碎了。

他說:“我沒想到這兒有柵欄。”

“這很好?!彼f,“真的很好!正好。”

他笑了笑,有些尷尬。她沒笑。她聽見了一種聲音,清晰的,清脆的,急切的,流水一般的,那是鳥聲。她聽見了鳥聲。接著,她看見一只鳥,灰色的,鴿子,停在前方的柵欄上。它停的位置離他們大概二十米。正好跟他們的二十年差不多。它在叫喚,它昂著頭,焦急地在柵欄上張望。

不到十秒,另一只鴿子飛了過來。

另一只鴿子落到了第一只鴿子的旁邊。她看著。他隨著她的眼光,也看著。他說:“是鴿子?!?/p>

她說:“是的,鴿子。”

陽光照著柵欄,發(fā)出藍色的淺光。兩只鴿子,停在柵欄上。他回過頭來問:“最近好嗎?”

“好!”她想都沒想,就答道。

他沒了話。繼續(xù)看鴿子。第二只鴿子繞到了第一只鴿子的左邊,望著它,扇動著翅膀。她看見第一只鴿子,正害羞地轉過頭。第二只鴿子的翅膀,挨著了它的翅膀。第一只鴿子叫了一聲,向左移了一步。第二只鴿子飛起來。它飛得很低,沿著柵欄,飛了不到一米,又落到了柵欄上。它落的位置,正好是第一只鴿子先前站著的位置。它轉動著小而圓的頭,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柵欄;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腳,一會兒伸著頭看看地面。但她發(fā)現,它眼角的余光一直看著第一只鴿子。

他沒發(fā)現這些。他只看見了兩只鴿子。

灰色的鴿子。他掏出手機。他在手機上迅速地記下了一行字:

鴿子,時光的侵入者。

她一回頭,正好看見他在手機上記錄。她也掏出手機。下午三點差十分鐘。手機平靜無比。沒有未接電話,沒有短信。沒有任何提示。她舉起手機,朝著兩只鴿子,按下了快門。聲音很小。一瞬間,她竟然想起林路曾一次次地在夜深人靜時躡手躡腳地回家。聲音也很小。小得她往往藏在夢里,根本不曾出來。她愿意藏在夢里。上帝收回了她的笑,也收回了她對一些事物的好奇與嫉妒,沖動與糾纏,報復與爭奪。她覺得那些都是在白塔倒了之后開始的。她唯一的一次主動地打電話給他,是問他林路是不是像外面?zhèn)髀劦哪菢佑星闆r。他說沒有。她再問了一遍,他說真的沒有。她從此沒有再問。但是,她還是暗示過林路:沒有一成不變的棋局。死棋往往來自于最近而最讓人覺得安全的棋子。林路翹著嘴角,問她:“是指江元嗎?他根本就不是棋子?!?/p>

他又記了一行:

征服與互相征服。

她看了看剛才拍下的照片。兩只鴿子正對著眼,她居然沒看到它們對眼。現在,借助相機,她看到了。她刪了照片。第一只鴿子飛走了。第二只鴿子獨自待在柵欄上。藍色的柵欄,映出它的無助與孤獨。她又拍了一張,她看見他仍然在手機上記錄著。他確實又記錄一行:

離開,并不意味真正地離開。

她聲音有些粗硬,朝著他問:“是不是有人舉報了林路?”

他猛然一回頭。手機顫了下。他朝她笑笑,說:“沒有。我沒聽說。應該不會吧?不過……”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十一月的柵欄,竟然有些冰涼。

他繼續(xù)說:“不過,也難說。你知道,他當了五年的副廳長,五年的廳長,在廳里,他說一不二。”

她聽著,而眼睛看著鴿子。第一只鴿子盤旋著飛了回來,落在第二只鴿子的右邊。兩只鴿子眼光平行,她想:它們是各懷心思。很快,第二只鴿子又低低地在第一只鴿子的身邊飛了個圓圈。動作漂亮,干凈利落。有些炫技,但顯然引起了第一只鴿子的注意。第一只鴿子向上微微地昂著頭,第二只鴿子飛停在它頭頂上,小小的喙,正向它的可愛的頭頂伸去。然而,就在那小小的喙就要到達頭頂時,它猛然低下了頭。

他一定也看到了這一幕。他記錄著:

愛,它偏離了方向。

而他嘴里卻在對她說:“他說一不二。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這你應該知道?!?/p>

“我不知道?!彼f,“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十年前的他。”

“這……或許真是。”他快速地在手機上記下了一個句子:

生活在陶罐里。

她看見兩只鴿子也在沉默。二十米。兩只鴿子用沉默來探詢著他們。她冷不丁道:“比如你,我也只知道二十年前的你。”她又說,“現在呢?現在的你,我,還有他,你知道嗎?”

“不知道。比如消失了的白塔?!彼謾C響了下,是短消息震動音。他沒看,繼續(xù)說,“白塔對于我們來說,都只是二十年前的。它即使不倒,也還只是二十年前的。二十年后的白塔,只存在于別人的時空中。”

第二只鴿子又飛起來,張開尾羽。她看到那灰色的尾羽之中,其實有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她記起那天在殯儀館。林路躺在水晶棺里,穿著一套藏青的西裝。那是十年前,他們一道去香港時買的。那時候,白塔還沒倒。林路還是正處。林路正展望著大好前程。但是,這西裝他只穿了兩次。一次是試衣時,一次是躺在水晶棺里時。西裝是她特意從柜子里找出來的。有一股濃烈的霉味。她灑了很多香水。西裝穿在林路身上,筆挺。但是因為太小了,林路里面只穿了件背心。林路從樓下砸下來時,肋骨全斷了。他只有躺下,才能撐得起這西裝。林路后來幾乎沒要她買過衣服。然而,火化時,他的衣服足足燒了一個小時。各種高檔的衣服,燃出的火焰卻猥瑣、低矮。

你不可能看見自己的背影。

他又記了一句。

林路最后一次回家,是他砸向地面的頭一天黃昏。那天,她正好沒課,頭疼。她躺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她喜歡動畫片。她不愿意去糾纏著理解那些戰(zhàn)爭和反特片。動畫片里一只紅毛的小松鼠,正一次次地搬運堅果。它在給即將到來的冬天儲存糧食。它干得歡快,腳步輕盈。而在它后面,另一只松鼠正趁它不在意,將它剛剛儲存的堅果搬運到另一個洞里。它渾然不覺。接著,就落雪了……

門是直接打開的。林路習慣了自己開門。林路徑直進了客房,她沒起身。林路在客房里待了大概半個小時,她依然沒起身。頭疼,身子重。但動畫片結束了,兩只松鼠都回到了洞里。林路出來時,將一只信封放到她面前的茶幾上,說:“我最近可能要到北京學習。”她“嗯”了聲。林路說:“這些東西隨身帶著不方便,你拿著吧。”

林路說完就開門走了。

她依舊躺在沙發(fā)上。黃昏有些寒涼。她沒有看那信封。直到這之后的一周,她回到家里,信封還在沙發(fā)上。她打開。二十張卡。一張她大學時期的照片。一張林路、江元和她的合影。一張孩子嬰兒時的大頭貼。里面還夾著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你的生日”。她估計這是密碼。她沒再想。而在紙條的右下角,還有一行小字:“別怪他!”他?她當時著實想了下。沒有答案。林路的生活,尤其是近些年來的生活,她知道得太少了。林路像一只龐大的氣球,越飄越高。她拉不住,索性就徹底地放手了。

如今,林路在廳里讓所有的人諱莫如深。她拒絕了所有人探望,電話,或者上門。她并不想探求事物的真相。但是,她想見他。

現在,他們站在白塔公園的柵欄前。

柵欄的高度正好讓他們保持著適合的距離。寬度也正好,兩個人的手如果放在柵欄上,正好能彼此環(huán)抱。當然沒有。他們正在看那兩只在白塔公園十一月末的下午歡快相見的鳥兒。她覺得它們是歡快的。第一只鴿子容顏清麗,嫵媚地低著頭。第二只鴿子相對雄壯,而且,它一直以各種姿勢、動作,包括肢體的扭動、聲音、眼神、羽毛,與第一只鴿子若即若離。她收回目光,他正看著她。她想笑,卻沒笑出來。她說:“我很想知道林路走之前那一段的生活??墒牵幸饬x嗎?”

“沒有?!彼芸齑鸬?。然后,他將手機放在柵欄的空隙處,攥了攥手,說,“沒有意義。他已經成為過去。過去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意義只相對于現在。你知道嗎?我很高興今天你約我,而且在這白塔公園?!?/p>

“不。不僅僅是公園。是老地方?!彼龔娬{道,“我一點也不高興。我應該高興嗎?”

“這……”他拿起手機。那第二只鴿子正飛起來,這回,它沒有圍著第一只鴿子撲打翅膀,而是飛走了。一下子就飛過樹叢。他只看見了樹上正發(fā)黃的葉子。而第一只鴿子,依然在柵欄上。它目光沉靜,用纖細的喙梳理著羽毛。

她說:“他如果知道我們在這里,會怎么想?”

他猛地顫抖了下。他極力控制住,努力地笑著說:“假設同樣沒有意義。我們不去想他,好嗎?”他伸出手,手越過柵欄,直接搭到了她的肩上。她沒躲閃。他說:“這些年,林廳長他跑得太快了。每個人的時間是恒定的。他跑得太快了,所以……”

她忽然轉過頭來,眼睛里的白霜更深了。

她望著他。然后又回頭望那兩只鴿子。第二只鴿子又飛了回來,嘴里銜著一枚果子。黑色的漿果。第一只鴿子卻望向別處。順著它的目光,依然是柵欄,樹木,延伸的公園,下午三點鐘的慵倦的時光。

她說:“都停下了。停下了。你呢?”

他一悚。她說:“林路沒走之前,我是一個罐子中的人。而現在,這三周來,罐子被打碎了。你說,我能看見什么?”

他想起林路最后一次喊他到辦公室,送給了他一盒鐵觀音,說這是最正宗最地道的鐵觀音。要多喝。又說這茶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讓人慢下來。一切都慢下來。所謂功夫茶。有些功夫是被茶給耗掉的?;蛘哒f被茶水給洗掉的。那最好。林路說:“慢慢喝吧,我來不及了?!彼匆娏致返哪抗猓裆街衅岷诘乃晒?;他其實也知道些林路的意思。廳里早在傳聞。而且,早在一周之前,紀委還專門秘密找他過去談了次話。話題不著邊際,但主題明確。這種談話都是背靠背的,他相信廳里絕不僅僅就他一個人去了的。甚至,林路也應該知道這些。最近,林路坐車外出時,總喜歡和他聊聊大學時光,說到那些如今五湖四海的同學。如果說,林路有什么明顯變化,那就是目光和身材。目光趨向警覺與空洞;身材趨向疲軟和拖沓。當然,他不可能就此與林路討論。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討論。他拿了茶葉,說謝謝廳長。出林路辦公室時,他又回頭看了眼林路,這個十年來當著副廳長、廳長的男人,頹然地坐在圈椅里。他將門帶好,在門外停留了幾秒鐘。走廊上很安靜。盆栽剛剛被園藝公司拖回去更換,因此顯得空蕩。他回到辦公室,開了茶葉盒,聞了聞。發(fā)酵后的有些腐朽的氣味,掩蓋了茶葉本身的香氣。他將茶葉放到柜子里。突然想起紀委找他談話時,那個臉色發(fā)白的紀檢室主任問他:“你以為你不說,就是保護他嗎?”他背上針刺般地疼。他喝了口水。這時,也就是在這時,林路重重地決絕地砸向了地面。

“我們能看見什么呢?”他自言自語。

柵欄上的兩只鴿子,挨得很近。翅膀挨著翅膀。他的手不知不覺中縮了回去。他將目光轉向柵欄的前方。

突然,他就看見了白塔。

“白塔!”他說。

她黑色的裙擺微微動了動。起風了。十一月末,風里有微微的冷。她聽見他說“白塔”卻沒有去看。白塔十年前就倒了,現在他說的也僅僅是個名字。很多事物,到最后留下的都只是名字。名字只是一種符號,留下,或者消失,都了無意義。一瞬間,她覺得林路是對的。林路不僅是對的,而且發(fā)揚了他一貫的過于聰明的做派。林路留下他們,只留下白塔公園,和這下午的時光。

她笑了下。這笑是從骨頭里發(fā)出來的,沒有聲音,卻深入。

他繼續(xù)在望著?!鞍姿 彼终f了遍。

她說:“林路給我留了個條,你想看看嗎?”

他回過頭來,答非所問,說:“塔頂上還有法輪,不過沒有那只鳥。”

她加重了語氣:“他留給我一張紙條!”

“紙條?”他將手從柵欄上移開。手機拿在手里,汗涔涔的。他說:“他是個行事縝密的人?!?/p>

鴿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像是獨唱,又像是二重唱。

第二只鴿子這次飛到了柵欄的前半段,離第一只鴿子有五米遠。第一只鴿子仍在低頭梳理著自己的羽毛??諝庵杏行迈r的青春的氣息。她想像著第二只鴿子,或者會飛走,或者會飛回來。但事實是:它停在柵欄的前半段,望著天空。

他在手機上又記下了一行字:

或者,離開,即是游離。

他不明白為什么會記下這一行字。從大學時代開始,他就喜歡隨手記下這些。記得多了,他又全部處理掉。最初是將那些小紙片,燃起黃昏的最初的光亮?,F在是手指迅速一按。林路最初幾年,有吩咐時是給他打電話。后來用紙條。是的,紙條。她剛才說到紙條。林路留的紙條。他覺得那應該是張棕色的紙條。林路說過他最喜歡樺樹皮的棕色。

他嘆了口氣,說:“紙條?你是說他留給你的紙條?”

“是的?!彼抗庖廊辉邙澴由砩?,說話聲有些上揚,“也許他還給別人留了紙條。這個,你應該知道。你比我清楚他!”

“不可能。我清楚的只是林廳長,廳長!知道嗎?廳長!”他提高了聲音。第一只鴿子吃了一驚,眼睛睜大,轉過頭來望著他們。第二只鴿子在它吃驚的同時,幾乎閃電一般地飛了過來。它們并排站著,并排望著他們。他們有些無措。她想,這白塔公園下午的時光,或許應該是它們的。然而現在……

他又追問了句:“紙條呢?”

“你想知道?”她眼睛里白霜正在加重。

他聳了聳肩,說:“其實也無所謂。”

她說:“他已原諒了你!”

他看見白塔正升騰在公園的中心,白塔七層的樓身上方,是金色的法輪,法輪上面是只金色的鳥兒。法輪在轉,鳥兒也在轉。不過,他感覺得到無論法輪怎么轉,鳥兒的眼睛都對著這柵欄邊上的自己。他低下頭,地底下有坼裂之聲。他記起有一年地震,他在辦公室里聽到地底下的轟鳴之聲,趕緊跑到走廊上,又迅速地跑進廁所。等他回來,他看見林路正坐在辦公桌前抽煙。林路說:“其實,真地震了,坐在那里最安全。”那個時候,他就像感知時間一樣,有種預感。他說不清,道不明。就像現在這公園里的白塔。白塔開始旋轉,擴大,籠罩下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他舉起雙手,頭顱灼熱,四肢冰涼。

他閉上眼。他聽見溪流聲,鴿子的“咕咕”聲,發(fā)黃的銀杏葉與地面的接觸聲,火焰聲,重重地砸向地面的撞擊聲,水晶棺里林路的寂靜聲,她說“紙條”時卡在骨頭里的笑聲……

他忽然覺得,應該是下午四點了。

睜開眼。柵欄無限地向前延伸。她不在。兩只鳥兒也不在。沒有痕跡,似乎就不曾來過。再看遠處,白塔進入了無限的虛空。天瓦藍瓦藍。他看著手機上記下的那一行行字,漫漶不清。他迅速刪了。他再看看時間,果真是下午四點,連一分都不差。

責任編輯 張 琳

猜你喜歡
白塔柵欄鴿子
鴿子,飛吧
敖漢旗萬壽白塔蒙古文碑文新釋
夢里東方——CoCo都可白塔西路店
鴿子高高飛
小鴿子,飛起來
慶州白塔與慶陵、慶州城初探
圍柵欄
小鴿子
經過柵欄外的目擊者
牧羊人的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