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蘇蘇

1

永樂十七年初夏的一個傍晚，北京皇宮工地昏暗的御圖房內(nèi)早早掌起了燈。

木工工首蒯祥正在對照著圖紙做承天門的紙樣。這圖紙原是父親蒯福和師傅蔡思誠在姚廣孝的指導(dǎo)下繪制的。那姚廣孝本是個僧人，法號道衍，是靖難之役的主要策劃者，燕王朱棣就是被這個和尚喚醒了深深隱藏著的野心，奮而抵制建文帝削藩，先是以計擒殺監(jiān)視他的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乘夜攻奪北平九門，然后以清君側(cè)的名義揮師南下，最終取代自己的侄子成為了大明王朝的第三位君主。姚廣孝助朱棣爭天下居功至偉，被尊為帝師，朱棣對其言聽計從。姚帝師對承天門的總體設(shè)計思路是：既然承天門為皇城正門、皇宮的第一道大門，就要顯示出至尊至貴的正統(tǒng)氣派來。正統(tǒng)氣派，這一直是姚廣孝乃至當(dāng)今圣上永樂帝對北京皇宮的基本設(shè)計要求。尤其是皇宮的正門與大殿，務(wù)必要體現(xiàn)出“奉天承運，受命于天”之意。而皇宮正門取名承天門，第一座大殿取名奉天殿，就暗含著這一層意思。當(dāng)今圣上搶奪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最怕的就是別人說他來路不正。為了堵住天下洶洶之口，他在帝都金陵殺了敢于當(dāng)面斥責(zé)他的方孝孺，誅了方孝孺的十族；滅了建文帝鐵桿忠臣黃子澄和齊泰等人的三族；還慘忍地誅殺了靖難之役中曾經(jīng)與他為敵的前朝舊臣鐵鉉、練子寧、卓敬、陳迪等人，將他們的妻女姊妹盡數(shù)沒入教坊為妓。

承天門設(shè)計得的確非常正統(tǒng)氣派。但是由于圖紙是四年前繪的，已經(jīng)有些陳舊，與當(dāng)下正在施工的皇宮不太匹配。況且當(dāng)初的設(shè)計大而化之，線條粗獷，所以需要完善之處也還很多，尤其是細部。是啊，姚廣孝已于去年仙世了，師傅蔡思誠不久前退休，父親也因長年身體透支以致舊病復(fù)發(fā)而退歸老家吳縣香山。皇宮的建造工作雖說還有蔡信、楊青等老一輩工匠掌舵，但施工的主要擔(dān)子卻壓在了他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身上。

蒯祥對圖紙一點點地進行著仔細的修改與細節(jié)上的增補。漢白玉須彌座，很好，而城樓的朱色柱子嘛，須由五十根增至六十根。至于城樓上的屋宇，東西面應(yīng)闊九間，南北進深則為五間，取《周易》“九五，飛龍在天”之意，象征皇權(quán)的九五至尊。梁壁上配以鮮麗彩畫。屋頂要造重檐，鋪黃琉璃瓦；最上之處要修有龍吻。承天門前的這條金水河上，應(yīng)架七座寬窄不等的漢白玉石虹橋，中間的一座應(yīng)最寬，欄桿的柱頭雕蟠龍，這是供皇帝行走的專用之橋，稱“御路橋”；左右兩座橋嘛，欄桿柱頭宜雕荷花，稱“王公橋”；再兩邊的兩座橋供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通過，稱“品級橋”；最靠邊的兩座普通浮雕石橋，才是四品以下官員等行走的，可稱“公生橋”。還有金水橋前的裝飾——石獅和華表。華表在承天門前后各立一對，滿刻云朵和蟠龍，頂端各雕一只石獸，稱“望天犼”。門北側(cè)華表上的石犼，要面向皇宮，含“望君出”之意；而門南側(cè)華表上的那一只，則應(yīng)背向皇宮，含“望君歸”之意……

蒯祥正修改得入神，司料蔡信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

“不好了，廷瑞（廷瑞：蒯祥字廷瑞）賢侄，”蔡信一進門就嚷嚷?！俺龃笫铝?！”蔡信是蒯祥父親一輩的老工匠，一向與蒯祥叔侄相稱。

“怎么？”蒯祥放下手中的圖紙?！安淌迥?，慢慢講?！?/p>

“你還記得那根緬甸王進貢的花梨木嗎？”

“當(dāng)然記得，”蒯祥點頭道?！斑@么大尺寸的花梨我天朝從未有過，色澤淳厚，木質(zhì)堅硬，是一根上好的千年老料。圣上見后十分喜愛，不是特意下旨把它做成奉天殿的門檻嗎？”

作為三大殿中的第一座大殿，奉天殿是皇宮工程的重中之重，一直是蒯祥親自帶領(lǐng)施工。只是因為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這兩日他才將工作移交給師兄朱文銘和老師傅楊青，自己騰出手來修改承天門的圖紙。

“是啊，”蔡信一臉焦慮?！翱赡浅鰣D的楊師傅與下料的朱文銘為趕工期，一時粗心，沒能及時溝通，又忘記了核對，結(jié)果鋸短了一尺。木料下出來了沒辦法用。重新再下一根吧，剩余的木材又不夠長了。”

不應(yīng)該呀，蒯祥心中想，楊青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工首，手頭上一向有板有眼。而朱文銘則是自己的大師兄，與他一起師從蔡思誠。朱師兄善攻石技，其他方面的活也都拿得起來，且十分精到，是個多面手工匠，近日奉天殿工程收尾，他特意前來助陣，怎會出此差錯呢？

“不妨想辦法接上一截，”蒯祥盡量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的樣子?！爸灰拥们擅?，是不會留有痕跡的?！?/p>

“他們本來也是如此打算的，”蔡信說?！翱稍愀獾氖沁@事偏巧給前來巡視的王公公撞見了。王公公說這大殿門檻乃九五至尊的圣上時常步跨之物，豈可留有接口？門檻上有斷處，便是斷了萬歲爺?shù)穆?！這個罪名誰擔(dān)待得起？那王公公本來就是個雞蛋里面挑骨頭的人，讓他抓住了把柄，怎會輕易放過？他把工部尚書宋大人都喚了來，正在那兒不依不饒地糾纏呢！”

“走，我們看看去?！必嵯橐幻嬲f，一面向外走。

天色漸晚，暮云低垂，但是宮殿和屋宇之內(nèi)，卻都已燃起了燈火，叮叮咚咚敲擊之聲不絕于耳，工匠們又要挑燈夜干了。自永樂四年萬歲爺下旨營造北京皇宮以來，皇宮的工程由備料到施工，已經(jīng)陸續(xù)了十三年，三大殿和后宮現(xiàn)在都已初具規(guī)模，進入了緊張的內(nèi)裝階段。圣上雖然尚未遷入皇宮，但此時的皇宮大內(nèi)，已然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神圣與肅穆的感覺。唐代詩人駱賓王說的好：“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奉天殿是皇宮三大殿中的第一座，日后大明朝的重要禮儀都要在此舉行。它就是民間所說的金鑾殿，在三大殿中最高，最大，也最尊貴。它的高度從底座到頂端十丈有余，就連六根金柱都每根高三丈八尺。大殿東西長十九丈，南北進深十一丈。奉天殿的殿頂也與其它屋宇的房頂不一樣，是重檐廡殿頂。所謂重檐，就是兩層屋檐，而廡殿頂，就是用一條正脊和四條斜脊組成的四面流水的坡形殿頂，在所有的屋頂中廡殿頂?shù)燃壸罡?，只有皇家和孔圣人的殿堂方可使用。這種重檐廡殿頂?shù)脑O(shè)計充分體現(xiàn)了皇權(quán)的至高與至尊。

蒯祥與蔡信沿漢白玉臺階拾級而上，走進大殿。

但見下錯料的朱文銘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根緬甸花梨木前，滿臉愧疚，看上去無地自容。瓦工首楊青則一副惶恐神色。監(jiān)工太監(jiān)王忠正在訓(xùn)斥他倆。工部尚書宋禮站在一側(cè)，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楊青是蒯祥的父親蒯福所率香山幫的老班底，當(dāng)年他曾與蒯福一起給太祖爺建造過金陵的皇宮，是一位非常有經(jīng)驗的泥瓦匠，分寸歷來掌握得很準(zhǔn)。由于他年紀(jì)大了，所以從今年年初起便不再親自砌磚壘墻，主要從事些審核紙樣、下單出料的工作。他做事一向仔細，按說這樣的疏漏不應(yīng)該與他有關(guān)啊。

而朱文銘呢，常熟工匠，蔡思誠的得意弟子，手藝沒的說。也許正因為他手藝好，信心滿滿，才敢在這根花梨木上說下鋸就下鋸。

“蒯工首你可來了，”王忠一見到蒯祥便嚷嚷?！翱纯茨愕墓そ掣傻暮檬拢『枚硕艘桓T檻短了尺寸，這可如何收場??？”

“王公公莫惱，”蒯祥心平氣和?！叭菪〉目纯从袩o補救辦法?！?/p>

“補救，如何補救？”王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澳玖隙塘艘唤?，莫非還能跟你小子的頭發(fā)似的，再生出來？蒯工首，你可知道，此根木料何等稀罕，是緬甸阿奴律陀王時代的舊物，高僧開過光，圣上吩咐把它安放在這奉天殿里，就是為了圖它辟邪。如今神料毀了，圣上若是怪罪下來，咱家倒要問問，你們的肩膀上都扛著幾顆腦袋？”

說起辟邪來，永樂帝殺人過多而心中有鬼的事，包括蒯祥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還是朱棣剛剛在金陵登上皇位的時候，前朝御史大夫景清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日早朝，懷揣利刃，違制獨穿紅色衣袍上朝。待朱棣退朝出殿門時，景清突然沖上來，揮起利刃，刺向朱棣。幸虧御前侍衛(wèi)手疾眼快，一涌上前，將其拿下。朱棣斥問景清：“為何刺殺朕？”景清答：“欲為故主報仇，可惜不能成事！”且破口大罵：“叔奪侄位，如父奸子妻。你背叛太祖遺命，真乃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朱棣勃然大怒，氣急敗壞，命左右敲掉景清牙齒，割去舌頭。景清以血口噴龍顏、龍案、龍袍。朱棣命令以磔刑處死景清，將身體肢解，剝了皮，填入茅草，再給這皮草尸身戴上枷鎖，懸掛于長安門示眾。一天朱棣御駕經(jīng)臨長安門，系有景清尸體的繩索忽然斷裂，皮草景清，趨前數(shù)步，狀如犯駕。朱棣大驚，命焚燒之。后日朱棣午間小憩，恍惚之中竟夢見景清手持寶劍，圍繞御座追殺他，朱棣慌忙抽身躲避，可他退得越快，景清追得越急；他緩一緩，退得慢下來，景清也追得慢下來，無論如何擺脫不掉。朱棣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忙命錦衣衛(wèi)前往陜西真寧縣景清老家，誅其九族，籍沒其家鄉(xiāng)的全部產(chǎn)業(yè)。但自此后朱棣更是噩夢不絕。有人說，避開景清的冤魂纏繞，也是當(dāng)今圣上遷都北京的原因之一。

而緬甸王進貢的這根上等花梨古木，經(jīng)高僧開過光，有驅(qū)邪功能，永樂帝自是大喜，命將其做成奉天殿的門檻。神木辟邪鎮(zhèn)殿，圣上希冀甚高。誠如王公公所言，神料被毀，一旦龍顏震怒，憑著當(dāng)今圣上的脾氣，掉幾顆人頭那都是太平常的事情了。

不過蒯祥明白，現(xiàn)在首先要做到的是不慌不亂。工程上的事情只要不是木已成舟，總都會有解決的辦法。他趨步上前，仔細觀察木料。

“師弟，”朱文銘一邊說一邊抽自己嘴巴。“你說我瞎攙和什么呀？本想幫幫忙，卻闖下如此大禍。楊師傅告訴了我尺寸，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光顧著趕工期，沒來現(xiàn)場重新丈量核對，便下了料。誰知搬來一看，竟短了一尺！栽了，我朱文銘今日算是徹底栽了！”

瓦工首楊青長嘆一聲?！笆俏依虾苛耍谷话讶A蓋殿殿門的尺寸，當(dāng)成奉天殿的了。慚愧啊，慚愧，我楊青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此事罪責(zé)在我，不干文銘的事，要殺要剮我一人擔(dān)！”

蒯祥沒有說話，只是仔細打量著那根橫陳于地的門檻木料。他看一會兒木料，又看一會兒大殿的門框。好一會兒之后，他重新抬起頭，對楊青和朱文銘說：“楊伯，師兄，事已至此，自責(zé)也于事無補。我們還是想想辦法吧，事在人為，辦法總會是有的?！?/p>

王忠嗆嗆道：“想辦法，想辦法，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辦法？”

蒯祥陪著笑臉：“王公公您放心好了，這件事就交給小的處置吧。小的一定會給您，給皇上一個滿意交代。”

王忠懷疑地打量著蒯祥，陰陽怪氣地說：“蒯工首，這神料咱家可是只有這一根啊?！?/p>

“這一根就足夠了。王公公，”蒯祥似乎胸有成竹。“我們兩日為期，兩天后，我還您一個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門檻?！?/p>

站在一旁的工部尚書宋禮一直沒開口。蒯祥的本事，宋禮是心里有數(shù)的，這個年輕人不僅木工手藝精妙絕倫，而且設(shè)計、雕刻、泥瓦、竹工、五金、油漆等各種其他行當(dāng)也都樣樣精通，用行里的話來說，是個全活之才。尤為重要的是，他對工程有一種天生的直覺，宮中的工程不論繁簡，經(jīng)他略加計算，目量意營，就能繪制出設(shè)計圖樣，等工程告竣后進行核驗，尺寸完全符合設(shè)計要求，不差毫厘。自從他父親蒯福和他師傅蔡思誠退休后，皇宮建造中每遇難題，大家都是找他這個年輕的木工工首來幫助解決，而這個年輕人也從未讓人失望過。因此，他在皇宮建造工程中的地位日益升高，雖名義上仍是木工工首，實際卻擔(dān)負著總營造師的責(zé)任。不過，今日圣上中意的神木被削短了尺寸，又不準(zhǔn)拼接，這倒是個大難題。莫非他也會有辦法？

宋禮輕輕咳嗽了一聲?！凹热回峁な状蛄吮Ｆ?，依下官之見，王公公，你就允他們一個糾錯的機會吧?！?/p>

王忠看看宋禮，又看看蒯祥，然后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昂冒桑未笕硕及l(fā)話了，咱家豈能不買這個面子？可咱丑話說在前面，蒯工首，按照工期，明天是奉天殿地面完工的日子，所以你要求的兩日咱家給不了你，至多給你一日。你明日必需給出個子丑寅卯來?！?/p>

“一日就一日，”蒯祥一跺腳，他轉(zhuǎn)向楊青與朱文銘，“今晚看來是不得休息了。我們挑燈夜戰(zhàn)！”

“你可是應(yīng)下來了，蒯工首，”王忠樂得他主動上套?！翱湛跓o憑，你可敢立下軍令狀？”

“我敢立軍令狀，”蒯祥的口氣斬釘截鐵?！懊魅者@個時候，我蒯祥還王公公一個完整的門檻！”

“好，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宋禮唯恐王忠節(jié)外生枝，忙上前道：“既然蒯工首向王公公立下了軍令狀，我就來做個保人吧。古來有語：軍中無戲言。這皇宮重地，更是打不得誑語。王公公，此事先不要驚動圣上，免得萬歲爺心煩。蒯工首，這兒的一切就全看你了。明日傍晚我們來此驗收，如若達不到效果，你們在場的所有工匠，都要任憑王公公發(fā)落，依律接受懲處。本部堂也會為此謝罪，情愿賠上頭上的這頂烏紗！”

王忠口上說“宋大人您言重了”，他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得意的冷笑。

待到宋禮與王忠離去，蒯祥吩咐朱文銘：“師兄，勞煩你把門檻給我再鋸掉一尺?！?/p>

朱文銘驚得嘴巴大張著合不攏。

蔡信與楊青齊聲質(zhì)疑：“賢侄，你這是要……”

“盡管鋸好了，”蒯祥一點都不含糊?！坝嘞碌氖虑榘谖疑砩??！?/p>

2

北京城內(nèi)的燕王府。

這座永樂大帝當(dāng)燕王時居住過的潛邸，此時被用作了朱棣御駕北京的臨時住所。自從他決定遷都、將北平改為北京，并于永樂四年下詔興建北京皇宮以來，他多次北巡，長期住在北京，而讓太子朱高熾留守南京監(jiān)國。由于皇宮尚未建好，故朱棣在北京期間，就暫時住在自己當(dāng)年做燕王時的府邸里。

朱棣將帝都北遷，并不完全像坊間所傳的那樣，是因為金陵殺人過多，陰氣太重，不宜久留。堂堂一代雄主，豈懼殺人，豈怕陰氣？朱棣遷都的真正原因首先是他認為北平乃龍興之地，當(dāng)年他身為燕王，曾在北平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基礎(chǔ)深厚，對他來說，北平根基穩(wěn)固，成全了他的皇帝夢；而金陵則遍布前朝遺民，人心不穩(wěn)。其次，北平乃雄險之區(qū)，位置重要。北平北枕居庸，西峙太行，東連山海，南俯中原，可謂沃壤千里，山川形勝，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誠帝王萬世之都也。故元的蒙古勢力，控弦之士不下百萬，嚴重威脅著大明王朝的北方安全，都城設(shè)于北平，就是天子守國門，將會大大鼓舞邊關(guān)將士們的士氣，非常有利于北部邊陲的防務(wù)。再有，北平是天下居中之地，交通便利。太祖爺?shù)闹悄覄⒉疁卣f過：“為聯(lián)通九州八方，都城位置宜居天下之中?！贝竺鹘?，北到黑龍江入?？诤蛶祉搷u，南達曾母暗沙，北平的地理位置，約略南北居中。而京杭大運河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江河，北平則位于這條大運河的起點，交通便利，南方的糧食與絲綢、茶葉，可以通過這條運河源源不斷運至帝都。最后一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北平乃帝王之都，積淀深厚。它在遼代稱南京，金代稱中都，到了元代，則稱大都，它作為帝都，已綿延四百余年。北平歷史文化積淀豐厚，誠如道衍和尚姚廣孝所言，“有大氣象，有帝王氣”。所以永樂元年禮部尚書李志剛等一上奏，提議遷都，朱棣便立刻應(yīng)允。

但是把都城設(shè)在北京，必須首先有一座配得上的好宮殿。永樂帝對新宮殿的要求是既要用好北京的王氣，又要能克煞住元朝大都殘余的前朝王氣。姚廣孝不愧一位智多星，他想出了一個法子：京城向東擴展，皇宮略向南移。如此一來，元大都的舊城便落在了白虎位；再用挖護城河的泥土在新皇宮后面元朝皇宮舊址處堆一座土山，起名萬歲山（萬歲山：即現(xiàn)在的景山），這座土山位于玄武位上，成為整個北京城的玄武靠山，前朝的王氣自然就被鎮(zhèn)住了。朱棣對這一思路十分滿意，立即下旨征召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在北京大興土木。經(jīng)過長達十年的材料準(zhǔn)備和至今已三年夜以繼日的施工建造，宮殿現(xiàn)已初具規(guī)模了。按照目前的進度，明年這個時候，工程就基本可以告竣。他準(zhǔn)備在永樂十九年，也即后年的正月初一，正式在新皇宮里與百官，與新都的子民，一同慶祝新年。

剛剛用過晚膳的永樂帝朱棣此時正坐在書齋里的龍榻上，一面飲茶，一面翻看幾卷《永樂大典》。這《永樂大典》稱得上是天底下規(guī)模最為浩大的一部輝煌巨書，一共兩萬兩千九百三十七卷，經(jīng)、史、子、集，百家之說，無所不包，可謂集天下學(xué)問之大成。這部浩瀚的大書是由解縉和姚廣孝，領(lǐng)導(dǎo)著三千多個文士宿儒，歷時六年，才終于編修出來的。這是他朱棣文治的成果與見證。那方孝孺不是譏諷我朱棣不正統(tǒng)嗎？可天底下哪個正統(tǒng)的皇帝能像我永樂帝一樣，編出如此卷帙浩大的類書來？朱棣對這部巨書愛不釋手，來北京的時候，也把一部分《永樂大典》帶在了身邊，不時翻看。

門外傳來太監(jiān)的傳喊聲：“妙錦姑娘到！”

門開了，徐妙錦走了進來。她身后跟著一名宮女，宮女手捧食盒。宮女把食盒放在案子上，退下。屋里只剩下永樂帝與徐妙錦兩人。

徐妙錦說：“方才用膳時我看見姐夫胃口不好，沒吃多少東西。我怕姐夫看書饑了，特地親手做了幾樣家鄉(xiāng)點心，給姐夫拿來。”

美麗聰慧的徐妙錦是明王朝第一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的幼女，也是朱棣結(jié)發(fā)之妻仁孝皇后徐妙云的胞妹。在靖難之役的生死關(guān)頭，徐王妃與妹妹妙錦給過燕王朱棣最為堅決的支持。特別是那回朱棣前往大寧“借兵”，曹國公李景隆乘虛率五十萬大軍兵臨北平城下，徐王妃姊妹親自登城督戰(zhàn)，與世子朱高熾一起成功保衛(wèi)了北平城，為朱棣解除了后顧之憂。對于這一切，朱棣是心存感激的。永樂五年徐皇后薨歿，朱棣想把這個心儀已久的小姨子收入后宮，立為皇后。妙錦姑娘雖說也對朱棣懷有類似于兄妹的情愫，但是至清至潔的她覺得宮廷里太過骯臟。她的父親徐達就是由于功高震主，而被朱棣的父親、洪武皇帝朱元璋忌憚，在其患病期間，朱元璋派人給他送來了醫(yī)生禁止他吃的鵝肉，以至于這位曾經(jīng)浴血為大明朝打下江山的開國元勛一命嗚呼。還有那冤死的方孝孺，朱棣竟然為了證明自身權(quán)威不可挑戰(zhàn)，不僅對有“天下讀書人種子”美稱的方孝孺痛下毒手，而且還屠戮了這位對前朝皇帝忠心耿耿的大儒的十族！為此，她無法原諒朱棣，取天下是一回事，屠殺失去反抗能力的政治對手又是另一回事。嫉惡如仇的徐妙錦豈能委身于殺父兇手之子，委身于這個本身也雙手沾滿讀書人鮮血的屠夫呢？盡管此人對她一往情深，溫情脈脈。然而永樂帝卻是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強勢君主，妙錦姑娘無奈，見逼得實在緊，便留下一封拒婚書，出家為尼，云游四海去了。朱棣慌了神，忙命錦衣衛(wèi)多方尋找，方把妙錦找了回來。朱棣退而求其次，許其在宮內(nèi)帶發(fā)修行，并應(yīng)允不再以婚相逼。從此朱棣與妙錦姑娘相安無事，相敬如賓。朱棣絕了那份非分之想，卻慶幸自己多了一個紅顏知己。后宮佳麗無數(shù)，朱棣并不缺少與他肌膚相親的美女。而能說說知心話的美女卻難得有，以前徐皇后算是一個，自從皇后離世，他便再沒有女性可以推心置腹了。妙錦姑娘可以。幸虧他沒有強逼著妙錦順從自己，否則的話，憑著妙錦的烈性子，他倆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妙錦一面揭開食盒，一面隨便問道：“姐夫在讀《永樂大典》？”

還在朱棣當(dāng)燕王的時候，妙錦就稱朱棣姐夫，那時候的妙錦還是一個毛丫頭，后來燕王登基當(dāng)了皇上，毛丫頭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伤匀粏舅惴颉＿@，一方面是舊習(xí)難改，另一方面也是她時刻以此提醒他，不要亂了兩人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朱棣任她這么叫，不惱不怪，毫不計較她的大不敬。整個大明王朝，恐怕也只有她這么一個人敢于在他面前如此口無遮攔的了。

“是啊，”朱棣放下手中的書卷。“我在研究其中的《戰(zhàn)國策》?！?/p>

朱棣對妙錦姑娘也從不稱朕，而是你我相稱。這看似古怪，但仔細想想也有道理。作為至高至尊的皇帝，高處不勝寒，從某種意義上講，朱棣也想過去過普通人家的日子，甚至希望自己能夠沾上一點老百姓的那種凡俗之氣。而在整個皇宮里，妙錦姑娘算是最接地氣的一個人。在朱棣的潛意識里，平等地對待妙錦姑娘，似乎就是心懷悲憫地接近了天下蒼生。

妙錦有些好奇。“姐夫也對縱橫家很感興趣嗎？”

“我倒不是對什么縱橫家感興趣，只是妙錦你知道嗎，《戰(zhàn)國策》是西漢的劉向根據(jù)一些史料編成的，其中的主要依據(jù)便是《雋永》?！?/p>

“這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妙錦想了一下說，她博聞強記，是個飽讀詩書的女子。“《雋永》的作者應(yīng)該是漢初的名士蒯通吧？”

“正是?！?/p>

“哦，那就是了。”妙錦似乎沒有多少興趣將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你知道嗎？”朱棣神秘地瞇起眼睛?！啊峨h永》的一些殘卷在我手里?！?/p>

“是嗎？”

“是，而且還與你家有些關(guān)系?！敝扉室赓u了個關(guān)子。

“真的？”妙錦姑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當(dāng)然是真的，”朱棣夾了一筷子食盒里的巢縣干絲，放入口中?！班?，香鮮辣中略帶微臭，別有一番風(fēng)味。平時難得吃到，好吃，好吃！”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妙錦姑娘催問。“你那部《雋永》，你倒是說呀！”

“你不知道吧，”朱棣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當(dāng)年你父親攻入元大都，在皇宮里找到了一卷刻寫在竹簡上的《雋永》。后來你姐姐嫁入王府，你父親知道我喜好古籍，便把這部奇書的殘卷當(dāng)作嫁妝陪嫁了過來。我讓姚廣孝和解縉都鑒定過了，他倆一致認定這是當(dāng)年的手稿真跡。只可惜這部書的其余部分均下落不明，找不到了，也許是毀于戰(zhàn)火，也許是本來就不齊全?！?/p>

“這件事我還真沒聽姐姐說過?！泵铄\姑娘歪著腦袋回憶。

“那時候你才多大點兒！”

兩人正聊得興濃，一名小長隨入內(nèi)稟報：“啟奏皇上，內(nèi)宮監(jiān)總理王忠公公求見?！?/p>

王忠是朱棣專門調(diào)去監(jiān)督皇宮工程的太監(jiān)，而營建皇宮是當(dāng)下的頭等大事。朱棣放下方才的話題，略加思索，然后吩咐：“傳他進來吧?！?/p>

妙錦姑娘起身?！凹热唤惴蛴姓?，妙錦就此告退了?！?/p>

朱棣說：“一個太監(jiān)，說的又是工程上的事，你就不必回避了，也一起聽聽吧?！?/p>

王忠進入書齋，向朱棣叩首請安。

朱棣道：“起來吧?！?/p>

王忠站起身來。

朱棣問：“你此時前來，所為何事？”

王忠奏答：“奉天殿工程出了紕漏，老奴不敢耽擱，特星夜前來奏告皇上?！?/p>

朱棣皺起眉頭。奉天殿，這可是關(guān)乎最高禮儀的大殿啊。

“出了什么紕漏？”

王忠奏答：“老奴說的是那根緬甸王進貢來的神木，萬歲爺您下旨做成奉天殿門檻的?！?/p>

“那根神木怎樣了？”朱棣的眉毛擰成了疙瘩。

“被木匠鋸短了一尺，怕是不合用了?！蓖踔夜室馓碛图哟?，往狠里說。

“胡鬧！”朱棣龍顏大怒?！霸诨蕦m里做工的工匠都是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怎會出此失手？”

“更可惡的是，那木工工首蒯祥說是能修好。宋禮宋大人竟答應(yīng)了他，還讓奴才瞞著皇上?！?/p>

這就是王忠來此的真實目的，是給工部尚書宋禮上眼藥。那宋禮治河有功，被調(diào)來工部，升做尚書。此人性情剛直不阿，看不太慣王忠對上吹吹拍拍、對下專橫跋扈的做派；而對于蒯祥、朱文銘這些一心埋頭干活的匠人，卻處處照顧有加。今日王忠終于抓住了他的一個把柄——出了紕漏隱瞞不報。他直接捅到了皇上這兒，會有他宋禮好瞧的。誰讓你平時不拿豆包當(dāng)干糧呢！

“有這等事？”朱棣拍案而起?！白?，朕要親自瞅瞅去！”

就在這時，妙錦姑娘忽然插話了：“時辰已晚，夜寒霜重，陛下萬乘至尊出入工地恐不方便。還是明日早朝后再去吧?！?/p>

朱棣感覺好奇怪，妙錦居然稱他陛下了——也許是有外人在場的緣故吧。妙錦一向識大體，在外人面前，哪怕是在太監(jiān)面前，都從不讓他這個做君主的有絲毫臉上掛不住，這也是她的可人之處。

他想了想，說：“也罷，就改做明日吧。”然后又補充了一句：“妙錦，你明日也陪朕一道去?！?/p>

3

蒯祥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把門檻按按實，然后抬頭望望門外的日頭，還未到正午，比規(guī)定的交工時間整整早了半日。

他對身邊的朱文銘說：“好了，咱們提前完活。師兄，你拿塊紅布來把這個門檻蒙上吧，我們討個吉利。”

蔡信端給蒯祥一碗水?！百t侄，你忙了一個通宵，連水都沒顧得喝一口。來，歇歇吧，喝碗水！”

楊青說：“大侄子，你的活干得太漂亮了！這木料短了一截，讓你如此一弄，倒反而比不短更好了，好像它本來就該這么短似的！”

朱文銘已經(jīng)用紅布把門檻蓋好，也過來湊熱鬧?！罢l說不是？以前只是聽說過鬼斧神工，今天算是開了眼，親眼見到了。師弟的手藝真精到，我這個做師兄的慚愧了，無法望你項背。你的手藝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了，鏤云裁月，巧奪天工！”

朱文銘平日里仗著自己手藝好而時顯驕矜，可這回的“神木事件”狠狠地教訓(xùn)了他一把，他不禁對自己這個心靈手巧且處事得體的師弟打心底里敬服。

正說得熱鬧，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皇—上—駕—到！”

蒯祥等一干工匠慌忙跪伏在地，恭迎圣駕。

怎么這個時候皇上親自來了這里？蒯祥心中暗自詫異。

不一會兒，永樂帝朱棣在一群侍衛(wèi)與太監(jiān)的簇擁下健步走上漢白玉臺階，走進大殿。他身后跟著三個人，一個是工部尚書宋禮，一個是內(nèi)宮監(jiān)總理王忠，還有一位明眸皓齒、素衣素服的姑娘。宋禮臉色鐵青，而王忠則面帶得色。

蒯祥領(lǐng)眾工匠叩首，高聲祝頌：“蒯祥等恭迎圣駕，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蒯祥。“你就是主管奉天殿施工的木工工首蒯祥？”

蒯祥奏答：“小民正是?！?/p>

朱棣板著面孔?！奥犝f你的工匠把朕的神木鋸短了一尺，可有此事？”

一陣沉默，大殿里靜得連喘息的聲音都能聽見。跪在地上的朱文銘渾身發(fā)抖。

“圣上問你話呢，蒯工首，”王忠喝道?！熬烤故窃趺椿厥?，你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吧?！?/p>

“確有此事。”蒯祥高聲奏答。

“你好大的膽子！”朱棣發(fā)火了。除了蒯祥外，所有的工匠都在篩糠，當(dāng)今圣上脾氣不好，大家都是深悉的。古語云：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萬歲爺息怒，請允小民解釋?！必嵯楣蜃?。

王忠再次喝道：“你還敢強詞奪理！”

朱棣擺擺手?！扒易屗v。朕倒想聽聽這廝怎樣圓！”

蒯祥抬起頭來，直視著永樂帝，沉著地說：“小民愚頓，然卻也知曉禍福相依的道理。”

朱棣不禁心中一動，沒想到這小子還懂得老莊的東西。朱棣自幼喜歡老莊，喜歡老子與莊子思想中的思辨。“說下去?！彼愿赖?，神色緩和了些許。

“神木鋸短一尺，誠然是過，是錯，”蒯祥繼續(xù)朗聲奏對，他雖說是個工匠，小時候卻讀過幾年私塾，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之類的東西，他的肚子里也都有一點。“然而正因為它短了，給它鑲上龍頭，門檻便反而變成了龍門。陛下跨龍門而過，真正體現(xiàn)了萬歲爺?shù)木盼逯磷稹π〉膫儊碚f，這也是萬民的福氣！”

“龍門？”朱棣感到一陣強烈的好奇，他不知不覺被眼前的這個小后生給迷住了。“此話怎講？”

“請允小民向陛下展示?！?/p>

“允。”朱棣揮了一下手。

蒯祥朝師兄朱文銘使了個眼色，兩人站起身，走到門檻兩側(cè)，一人一邊，揭起覆在上面的紅布。

眾人眼前一亮。但見長長的花梨門檻兩端，各鑲嵌著一個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的龍頭，那龍頭也是用緬甸花梨木所雕，與門檻渾然一體，相交之處毫無縫隙。更有趣的是，兩個龍頭的口中各銜一顆碩大的珠子，那珠子雕得晶瑩光潔，惟妙惟肖，如同真的夜明珠一般。

“好一個二龍戲珠！”朱棣不由張口夸贊。“是你親手做的？”

“這二龍戲珠非小民一人所為，”蒯祥一指朱文銘?！拔?guī)熜种煳你懸渤隽艘环萘??！?/p>

“嗯，做得好！”朱棣說?！皢尉瓦@二龍戲珠來看，你們兩個倒都算是巧手藝的工匠！”

“謝萬歲！”蒯祥與朱文銘再次跪地。

“起來吧，”朱棣說?！斑@龍門怎么回事，你還沒說完呢?！?/p>

“此龍門用活絡(luò)榫頭裝卸，拆裝自如，”蒯祥起身繼續(xù)演示，他按動機關(guān)，與朱文銘一邊一個，一起用力，門檻便被抬離了地面。“這叫金剛腿兒。龍門想何時撤掉，就何時撤掉，只需舉手之勞?！?/p>

“好，好，金剛腿兒好！金剛護法，百邪不侵！”朱棣贊不絕口。“趕明兒朕在這奉天殿里擺上幾十桌酒席，與百官同宴的時候，就像你一樣按動金剛腿兒機關(guān)，把這龍門撤掉。天下一家嘛！”

除了那個明眸皓齒的姑娘，眾皆下跪，齊聲高呼：“萬歲爺圣明！”

蒯祥這時方想起，這個姑娘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永樂帝的妻妹徐妙錦了。沒錯，一定是她！憑她那不落俗套的舉止，憑她的一身素衣，憑她與圣上那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都可以做出判斷，她一定就是那個充滿傳奇的妙錦姑娘！

“好了，你們都平身吧?！敝扉κ疽獯蠹移饋?。

宋禮和王忠站了起來。蒯祥與諸工匠卻仍跪在地上。

朱棣有些詫異?！澳愕葹楹芜€跪著？朕不是說過讓你們起來了嗎？”

“小民不敢，”蒯祥奏答。“小民請陛下赦小民一干人等無罪?！?/p>

朱棣不解。“爾等何罪之有？”

“錯鋸神木，罪其一也；”蒯祥奏對?！安m而未報，罪其二也；擅改設(shè)計，罪其三也。陛下不赦小民之罪，小民不敢起?！?/p>

朱棣哈哈大笑?！澳氵@個小鬼頭，還真挺機靈。起來吧，朕不但赦你們無罪，還有賞。朕喜歡你給朕造的金剛腿兒！”

蒯祥等謝過恩，站起身，垂手肅立。

“蒯工首，”朱棣似乎心情不錯，沒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奥犝f你是蔡思誠的徒弟？”

蒯祥奏答：“我與師兄朱文銘皆師從蔡思誠師傅?！?/p>

“蔡老先生是個很有想法的人，”朱棣說?！半薮蛩阍诒本┙▽m殿，專門召見過他，詢問他宮殿建造的制藝。他侃侃而談，對漢唐元宋以來的殿宇情況和變化做了詳細論述，給了朕不少啟示啊。”

“小民的師傅確實很有學(xué)問，平日里耳提面命，小民與師兄多有受益?！?/p>

朱棣余興未盡，又說：“還有，你的父親蒯福，朕也認識，這些年他一直在給朕造宮殿。聽說他，還有你爺爺，曾經(jīng)給太祖爺建造過南京的皇宮?！?/p>

蒯祥奏答：“是，小民的父親蒯福與小民的爺爺蒯明思都曾在營造金陵皇宮時效過力。”

朱棣點點頭?！叭鷪笮遥袆诹?。你的祖父和父親現(xiàn)在可都還好？”

蒯祥奏答：“祖父已然過世，家父身體違和，退居老家江蘇吳縣，頤養(yǎng)天年?！?/p>

朱棣“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敖K吳縣，”他沉吟著，然后問：“你的祖上一直都住在吳縣嗎？”

蒯祥奏答：“小民祖上本居襄陽，南宋末年蒙古鐵騎圍攻襄陽，小民的祖爺為避兵亂，帶著一家人逃了出來，一路輾轉(zhuǎn)，最終在江蘇吳縣香山落腳定居。此后世代以木工為業(yè)?！?/p>

宋禮奏道：“蒯工首一家都手藝極佳。此次營造皇宮的香山工匠，都是蒯工首的父親帶過來的。蒯工首本人雖小小年紀(jì)，卻手藝精絕，堪稱鬼斧神工?！?/p>

朱棣說：“蒯工首的手藝朕已見識過一二了。宋大人輕易不說誰的好話，今日他如此夸你，想必你是真有些本事。還有什么絕活嗎？索性給朕一并演示演示，讓朕也開開眼?！?/p>

蒯祥垂首。“小民不敢放肆。”

朱棣說：“朕赦你無罪。”

宋禮奏道：“蒯工首最善繪圖。他能雙手畫龍，堪稱一絕?！?/p>

朱棣來了興致?！半薜挂纯簇峁な兹绾萎孆?。來人，筆墨伺候！”

不一會兒，筆墨與宣紙便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沒有書案，兩張宣紙就鋪在了殿堂的地上。蒯祥道了一聲“獻丑了”，然后雙手各握一管毛筆，蘸足墨汁，同時在兩張宣紙上自如揮灑，片刻之間，便齊刷刷地畫出了兩條飛龍。

他放下筆，站起身，拿起宣紙，甩甩干，然后將兩張宣紙重疊著對起來。兩條飛龍竟重合在了一起，分毫不爽！

那個一直在一旁默默觀看的素衣姑娘不由脫口贊道：“好一個雙龍合璧！”

見妙錦姑娘夸蒯祥，朱棣更是情緒大增，擊掌道：“卿真是朕的蒯魯班！有蒯愛卿在，朕的皇宮何患不成？朕當(dāng)下就封你為營繕?biāo)?，協(xié)理宋尚書，總管皇宮的營造與承天門、大明門的設(shè)計施工?！?/p>

蒯祥跪地叩首謝恩，然后借機奏稟：“承天門與大明門的紙樣微臣即將修改完畢。宋大人要求微臣把承天門設(shè)計得至高至尊，微臣雖殫精竭慮，仍恐有違圣意。還望圣上撥冗明示。”

蒯祥果然年輕聰明，腦筋快，一俟皇上授官，他便不再一口一個“小民”，而是以“臣”自稱，角色轉(zhuǎn)換自然流暢，十分得體，仿佛受過訓(xùn)練一般。

朱棣道：“準(zhǔn)。承天門之圖，朕要親自看上一看。宋愛卿?！?/p>

宋禮上前一步?！俺荚??！?/p>

“待蒯所丞把燙樣做好，你拿來給朕過目?！?/p>

“微臣領(lǐng)旨?！?/p>

朱棣思索了片刻，又問蒯祥：“蒯愛卿，方才你說你的祖上是襄陽人氏。那么，三國時期襄陽的蒯良、蒯越、蒯祺三兄弟，可與你家有些關(guān)系？”

蒯祥奏答：“香山蒯氏正是延自襄陽蒯越一脈?！?/p>

那個明眸皓齒的素衣姑娘插話說：“《后漢書》載，襄陽蒯氏乃西漢名士蒯通之后。這么說蒯通也是這位小施主的老祖宗嘍？”

蒯祥沒敢答話。

朱棣說：“妙錦姑娘問你話呢！”

果然是徐妙錦！

蒯祥趕緊答話：“西漢蒯通確實是香山蒯氏的老祖宗?！?/p>

妙錦姑娘與朱棣交換了一下眼色。

朱棣說：“昨日朕讀《戰(zhàn)國策》，據(jù)說里面不少內(nèi)容出自蒯通。是這樣的嗎？”

蒯祥奏答：“陛下圣明。先祖蒯通作有《雋永》，被西漢劉向編入了《戰(zhàn)國策》?！?/p>

妙錦姑娘問：“蒯通先生的那部奇書《雋永》，手稿現(xiàn)在可還在小施主家保存？”

蒯祥面露憾色?！霸缇蜎]有了。聽襄陽那邊的族人說，元軍占領(lǐng)襄陽后，老宅被毀，書稿也不知所終?！?/p>

朱棣點點頭?！翱上Я?！”

妙錦姑娘話鋒一轉(zhuǎn)：“蒯通是個智者，當(dāng)初淮陰侯韓信若是聽了他的，當(dāng)不會有長樂宮鐘室之禍。不過，古時候的縱橫家，蘇秦、張儀也好，小施主的先祖蒯通也好，固然才干超群，卻也都有一個共同的短處，就是功利心太強，過分相信權(quán)術(shù)的作用，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們?nèi)狈θ藗惖牡拙€。論起治國興邦，還是南宋大儒水心先生總結(jié)得精辟：‘三代圣王，有至誠而無權(quán)術(shù)?！?/p>

說的好！蒯祥心中不禁暗自叫絕。功利心太強，相信權(quán)術(shù)，本朝的國師姚廣孝何嘗不是如此？妙錦姑娘這也是在敲打當(dāng)今圣上啊！不過蒯祥只是心里如此想想罷了，嘴上什么也沒敢說。

朱棣面有不悅：“相信權(quán)術(shù)而缺乏人倫底線誠然不好，但是非常之時須辦非常之事，有的時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屬不得已而為之的權(quán)宜之計。而反觀那些太把仁義道德當(dāng)回事者，不懂得審時度勢，就未免有迂腐之嫌了，比如宋襄公不殺二毛。這種迂腐更是要不得的。孔夫子都說了嘛，‘好仁不好學(xué)，其弊也愚?！?/p>

蒯祥誠惶誠恐：“皇上教誨的是，微臣如今明白，縱橫家之類的策士，用他們來謀天下或許可以，可若論起治天下來，便不如儒家了?！?/p>

“孺子可教！” 朱棣夸獎他，“若論治天下，策士甚至不如道家，比如蕭何、曹參、陳平。黃老之學(xué)，無為而無不為，治大國如烹小鮮嘛。蒯愛卿以為呢？

蒯祥叩首：“陛下圣明！”

妙錦姑娘想笑沒敢笑，頑皮地撇了一下小嘴，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4

燕王府。朱棣在與妙錦姑娘一起飲茶。

朱棣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好心情。

“姐夫今日為何如此喜悅？”妙錦姑娘問。

“今日我有兩大喜事?！敝扉ρ笱蟮靡?。

“說來聽聽。”妙錦姑娘好奇。

“第一，鄭和的船隊回來了，這是他第五次下西洋，歷時兩年，先是到了占城（占城：印度支那古王國，在今越南中南部）、爪哇，然后又去了木骨都束（木骨都束：今索馬里摩加迪沙）、卜啦哇（卜啦哇：在今索馬里境內(nèi)）、麻林（麻林：今肯尼亞的馬林迪）。功勞至偉。只可惜一路上仍然沒有查訪到朱允炆的下落?！?/p>

“不過鄭和跑到了那么遠的地方，與那么多國家的人民進行了交流，仍然是功在千秋的，確實可喜可賀！”

妙錦姑娘看事情一貫從積極處著眼。

“此話不謬，”朱棣表示贊同，“三寶太監(jiān)揚我國威啊！”

“這樣想就對了，姐夫，國家與人一樣，走出門去，方能打開眼界。依我看，太祖爺‘寸板不許下海的海禁令也該改一改了。”

“民間的下海通番還是要禁止的，”說到先皇的遺訓(xùn)，朱棣嚴肅了起來，他不同意妙錦姑娘的這種開明觀點?！胺駝t的話，刁民與海匪勾結(jié)，滋擾邊海，將會后患無窮?！?/p>

妙錦見與他話不投機，便換了個話題：“我們不談這個。姐夫所說的另一件喜事又是什么呢？”

“蒯祥承天門的設(shè)計圖已經(jīng)修改完畢，”朱棣抿了一口碧螺春?！敖袢赵绯味Y把燙樣呈給了我，我仔仔細細研究了一個下午。修改得好??！”

“好在何處？”

“好就好在它彰顯了皇家的大氣與至尊，”朱棣說此話時，贊賞之情溢于言表?！熬瓦B華表與石獅等細處，也都是處處出彩??！”

妙錦姑娘微笑著點點頭?！拔铱催@小伙子也確實很有兩下子，就說那天他發(fā)明的那個金剛腿兒吧，真可謂巧奪天工。”

“蒯祥這小子是個可造之材，我是不會看走眼的！”永樂帝的話語中流露出幾許得意，“你說那天我破格提拔他，當(dāng)場封他為營繕?biāo)?，總負?zé)皇宮的營建，做的對不對？”

“姐夫做的當(dāng)然對，英雄出少年嘛，”妙錦姑娘對朱棣這種不拘一格用人才之舉予以充分肯定，“再說了，那蒯祥雖為一介布衣，可細論起來，畢竟也是名士之后啊?！?/p>

“對，對，你不說我倒忘了，他是西漢蒯通的后人?！庇罉返酆鋈挥浟似饋?。

“對了，姐夫，說到蒯通，那日晚上你說蒯通的一卷《雋永》在你手里。”妙錦姑娘就著這個話題繼續(xù)說。

“對啊?！?/p>

“既然《雋永》已經(jīng)編入了《戰(zhàn)國策》，又進入了你的《永樂大典》，你留著這半卷殘書也就沒什么用了。不如送我吧?！?/p>

“送你？”朱棣警惕起來。“你來說說，我把它送了你，你有何用？”

“它是先父從故元宮中繳獲的舊物，留給我多少也是個念想。”

“你家里中山王留下的舊東西還少嗎？要說念想，它們都算是念想，你為何單單要它？”

“姐夫小氣了吧？”

“你在激我？”

“我不激你，姐夫，我誠心向你要。你給不給吧？”妙錦姑娘半開玩笑半認真。

“給當(dāng)然可以給你。只要你當(dāng)真要，有什么東西我舍不得給你過？只不過，我要知道原委?！?/p>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妙錦收起臉上的頑皮?！拔蚁氚阉瓦€給那個蒯祥?！?/p>

“送還給他？”朱棣不解?！盀槭裁矗俊?/p>

“那畢竟是他蒯家的先祖遺物，”妙錦解釋。“你的皇宮里隨處都是寶，一卷《雋永》放在這里什么也算不上，可回歸到他蒯家人手里，就意義非凡了。俗話說：寶劍贈英雄，貨賣與識家。意在物盡其用?！?/p>

“說的好！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不給看來也是不行了。李童！”朱棣呼喚。

“奴才在！”打門外閃進一個小太監(jiān)。

“你去朕的寢宮，把左邊第二口箱子里的那卷竹簡給朕拿來?！?/p>

“奴才領(lǐng)旨！”小太監(jiān)退下。

“謝謝姐夫！”妙錦姑娘高興得像個孩子。

“看把你給美的！”朱棣懷疑地上下打量起妙錦姑娘來?！罢O，不對呀，你別是看上那個臭小子了吧？我想起來了，那小子倒也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p>

“姐夫！”妙錦姑娘臉上飛起紅云。

朱棣自覺玩笑開過了，趕緊打住?！昂昧?，好了，我看也不會。多少王孫貴胄追我們家妙錦都追不到。你怎么會看上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工匠頭呢？”遂開懷大笑。

5

三十八年后，明英宗天順二年。江蘇吳縣香山蒯宅。

丁憂在家的工部侍郎蒯祥吃罷早飯，在院子里練過一套拳腳，擦干額頭上的細汗，從宋井中提起一桶清洌甘甜的井水，從中舀出半瓢，一口氣飲干。這宋井是咸淳九年蒯家逃離淪陷了的襄陽，一路來到吳縣香山的太湖之濱定居時，第一代蒯家移民挖掘出來的。老祖宗給它取名宋井，就是為了讓后世子孫不忘自己是大宋子民。誰知人類的紛爭與功業(yè)在歲月面前只不過是過眼煙云，如今兩百年不到，不僅趙宋王朝早已成為塵封往事，就連鐵馬金戈、氣吞山河的蒙元，也被重新驅(qū)趕回大漠，當(dāng)今的天下早已姓朱。

蒯祥信步走進書齋，走至?xí)芮埃p輕撫摸著擺放在上面的那一卷竹簡。歲月在竹簡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跡，竹片已失去了光澤，穿竹簡的牛筋更是不知道換過了幾回，但是在蒯祥眼里，這卷陳舊的竹簡卻永遠閃爍著智慧的光輝。聽老輩人講，當(dāng)年蒙古鐵騎圍困襄陽近六年，久攻不下。心急如焚的統(tǒng)帥阿術(shù)從波斯請來兩位造炮專家：木發(fā)里人阿老瓦丁和旭烈人亦思馬因。他們給蒙古軍造出了一種名叫“回回炮”的投石器，投出的巨石重達一百五十斤，大炮發(fā)射時，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毀，皆為齏粉，巨石入地七尺。面對威力如此巨大的重武器，襄陽城守將呂文煥只得投降。蒯氏族中的一名守城軍官，授城之日不愿降虜，攜妻帶子乘船從漢江入長江，逃往吳地。據(jù)說，蒯氏在襄陽城中的祖宅被蒙古兵洗劫一空，然后付之一炬。那部被蒯氏家族世世代代視為傳家寶的《雋永》竹簡，也下落不明，在后面幾代人的記憶里，只剩下了一個逐漸模糊的傳說。然而，蒼天有眼啊，傳說又變回為實實在在的東西，竹簡做夢般回到了他的手里，盡管已經(jīng)殘缺不全，只剩下其中一卷。他清楚記得，當(dāng)父親得知這卷古簡神奇地失而復(fù)得、復(fù)歸蒯氏時，怎樣地喜極而泣。這是蒯家老祖宗的物件，一千多年世代相傳，卻像個失散的孩子，流落在外長達一百五十多年！

蒯祥永遠忘不了自己得到竹簡的那個晚上。他正在御圖房內(nèi)修改大明門圖紙的細部，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誰呀，這么晚了？他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圖紙，打開房門。眼前的景象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那個和皇帝在一起的美麗女子就站在門口，她面頰微紅，一身素雅的灰袍掩不住她軀體的窈窕。對了，她是妙錦姑娘，圣上的妻妹！姑娘說她是來送《雋永》的，《雋永》是你先祖的遺作，應(yīng)該由你保存，只可惜僅有這一卷殘卷了。他問姑娘是如何得到的。姑娘說這你就不必問了。他想說聲謝謝，可話卡在嗓子眼兒里就是說不出來。姑娘飄然而去，像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他忽然想起，怎么竟然連茶水都沒有請她喝上一杯！

前年父親去世，蒯祥回到老家給老人送終，就再也沒有回京城。他向景泰帝上了表，丁憂二十七個月，在家為先考守孝。

馬上就要年滿六十歲的蒯祥早已功成名就。北京紫禁城的成功建造使他名揚天下。他還記得永樂十九年正月初一，奉天殿舉行盛大朝會，慶祝北京宮殿正式使用。百官向永樂帝祝賀遷宮之喜，皇上則當(dāng)眾褒獎了蒯祥把承天門、大明門修建得雄偉氣派，并當(dāng)著百官的面呼蒯祥為“朕的巧魯班”。蒯祥上前謝恩時，瞥見天子御座后面的簾子處人影綽約，有那么一瞬間簾子分開了一道縫，一雙明眸注視著他，似在微笑。

天子恩寵，無以復(fù)加。年輕的蒯魯班春風(fēng)得意。

永樂帝興致所致，擋也擋不住，他親自為大明門御筆題字：“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庇姓f這幅對聯(lián)本是大明朝第一才子解縉的原創(chuàng)。不管誰原創(chuàng)的吧，反正永樂皇帝的字大氣磅礴，自有一番帝王氣派。

永樂帝不愧是一位有眼光有胸襟的圣主，他賞識并提拔了蒯祥，使蒯祥在二十二歲的年紀(jì)就擔(dān)起了皇宮總設(shè)計與總施工的重任。對蒯祥來說，這是一個最大最好的舞臺，他得以在上面跳出最美麗的舞蹈。蒯祥不由想起當(dāng)年在尚未竣工的奉天殿里永樂帝對他講的關(guān)于歷史上的策士及治國之道的那番話。當(dāng)時他心底里對皇上的話并不十分認同，誠如妙錦姑娘所暗諷的，你朱棣不也是聽從善于權(quán)謀之術(shù)的姚廣孝，使用不正當(dāng)手段奪取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嗎？按照儒家的說法，輕了，這算是勝之不武；重了，就是謀逆篡國。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蒯祥逐漸理解了這位貌似殘酷的皇帝。他明白，作為一國之君，作為一位政治家，永樂帝用殘忍手段鎮(zhèn)壓異己，甚至設(shè)置廠衛(wèi)，也是出于不得已。政治就是你死我活，容不得半點溫情。然而在治理國家上，永樂帝其實還是很在意并且很遵循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治國理念的。永樂帝的赫赫功業(yè)有目共睹：他組織編纂了《永樂大典》，保護了悠遠綿長的中華文化遺產(chǎn)；他派遣鄭和下西洋，震懾了倭寇，將大明朝的恩德遠播海外；他改革吏治，設(shè)置內(nèi)閣，直接領(lǐng)導(dǎo)六部，完善了文官制度；他遷都北京，經(jīng)營北方，擊敗蒙古瓦剌部，設(shè)立奴兒干都司；他平定思南、思州土司叛亂，設(shè)立貴州布政使司，并加強對烏思藏地區(qū)的控制，派遣官吏迎番僧入京，給予封賜，尊為帝師；他興修水利，疏通運河，鼓勵墾種荒閑田土，實行遷民寬鄉(xiāng)、督民耕作等方法以促進生產(chǎn)，以至于國家財政達到了賦入盈羨的狀態(tài)。總之，永樂帝的文治武功古來少有，蒯祥為自己得遇這樣一位曠世明主、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而深感慶幸。群臣也莫不如斯。

舉朝同慶之際，他還結(jié)識了鄭和。鄭和既是來參加新皇宮啟用的慶典，也是來向皇上辭行的，他馬上就要前往南京，開始他的第六次下西洋航海。據(jù)說他要去的是鎮(zhèn)東洋（鎮(zhèn)東洋：即印度洋）中的榜葛刺（榜葛刺：即孟加拉）。很久以后蒯祥才聽說，鄭和下西洋其實還領(lǐng)有一項秘密使命——尋找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朱允炆。朱允炆一天找不到，鄭和的航海任務(wù)就一天不會結(jié)束。但是在正月初一的慶典中，蒯祥對這些卻是一無所知的。散朝后他與鄭和一起吃了頓飯，竟一見如故。鄭和所講的海外見聞，聽起來太神奇了。他去過一個叫麻林的地方，那里的人黑得有如焦炭， “麒麟”（ 麒麟：實為東非的長頸鹿）的脖子一丈多長，一探頭，嘴巴便可吃到樹梢上的嫩葉。宴席中有一位泉州衛(wèi)鎮(zhèn)撫，名叫蒲日和，信奉回教，他隨鄭和下過西洋。他告訴蒯祥，永樂十五年，麻林的特使還送給過當(dāng)今圣上一頭這樣的麒麟，養(yǎng)在南京的御苑里，可惜水土不服，養(yǎng)了沒多久便死掉了。

鄭和對蒯祥建造的皇宮則大加贊嘆，尤其是承天門，他說他走遍四海，從未見過如此雄偉的城樓。蒯祥聽得心里很是舒坦。鄭和比蒯祥整整年長二十五歲，卻對蒯祥一口一個賢弟，也許這就叫英雄相惜吧。后來，鄭和派人給蒯祥送來一套他在海外購置的木工工具，說是一個叫做英圭黎（英圭黎：即英格蘭）的地方制作的。蒯祥發(fā)現(xiàn)，這套工具的鋼質(zhì)特別硬，而且兼具韌性。

永樂十九年正月初一的慶典充滿了喜慶祥和，但是蒯祥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所有的吉祥祈福中也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聲音。那天興致勃勃的永樂帝召見欽天監(jiān)的漏刻博士胡奫，命其占卜三大殿休咎吉兇。胡奫占卜一番后跪奏：“永樂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午時，三大殿當(dāng)毀！”永樂帝皺起眉頭：“如何毀？”胡博士奏答：“遭火焚毀。”永樂帝勃然大怒，下令將這個烏鴉嘴打入天牢。過了正月、二月，又過了三月，三大殿均平安無事！到四月初八這一天，永樂帝緊張地等待著正午時刻到來。報時官員終于奏報：“正午時刻到！”永樂帝長長松了一口氣，他的心情既高興又憤怒——高興的是三大殿終于無恙，憤怒的是胡奫胡言亂語，混淆視聽，擾亂官心、軍心、民心，也擾亂朕心。這時，獄吏來稟：“因正午無火，胡奫在獄中畏罪服毒自盡！”誰料想正午剛過三刻，奏報突至：“奉天殿雷擊著火！三大殿都著了火！”永樂帝對死于獄中的胡博士深為惋惜。

永樂帝將此看成上天和祖宗對他“靖難”奪位、強行遷都、大興土木的憤怒。驚恐之余，他將北京改為“行在”，仍尊南京為國都。由于奉天殿已焚，便改在奉天門聽政。

永樂帝以及以后的洪熙與宣德兩位皇帝，都沒有重建三大殿的意思。在那段時日里，蒯祥的工作便主要是建造五軍都督府和六部衙署了。他的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的水平，無論是設(shè)計，還是施工，都出神入化。凡殿閣樓榭，以至回廊曲宇隨手圖之，無不中上意者。幾代皇上都是那么寵信他，敬重他，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伺候過永樂、洪熙、宣德、正統(tǒng)、景泰五代皇帝了，他還為永樂帝朱棣修了長陵，為洪熙帝朱高熾修了獻陵。

他修造的另一個他十分上心的工程是隆福寺。這個寺院他本是專為她修的。她，那個永樂十七年奉天殿工地上他首次一睹芳容的美麗姑娘，那個敢于當(dāng)眾在永樂帝面前談?wù)撊藗惖拙€的釋門女居士，那個給他送去《雋永》殘卷的俠義奇女子。永樂帝駕崩后，妙錦姑娘不愿繼續(xù)留在宮中，新嗣位的洪熙帝便下旨給她在市里離皇宮不遠之處專修一座寺院。建造寺院的任務(wù)交給了蒯祥。妙錦姑娘是何等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子啊，蒯祥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座寺院建造得好上加好。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傾心打造出了這座不流于俗的寺院，專供蕙質(zhì)蘭心的妙錦修行。不幸的是，寺院尚未修造好，妙錦姑娘就圓寂了。原打算用作尼庵的寺院改為了僧寺，取名隆福寺。聽說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京城中唯一一座番、禪同駐的寺院，在這所寺院里，喇嘛與和尚共尊一佛。

他曾想看一眼妙錦姑娘的遺容，至少在她的墳前拜上一拜，但是聽說她的遺體火化了，骨灰撒入了江河。出家人本來就四大皆空，六根清凈。

朱祁鎮(zhèn)即位后的正統(tǒng)年間，明王朝終于徹底斷絕了南遷之念。正統(tǒng)五年圣上命蒯祥重修三大殿和乾、坤二宮。到翌年九月，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以及乾清、坤寧二宮均已建成。為了避免三大殿再度失火，又特意在什剎海修建了火德真君廟，專祭火神?；鹕裾Q日是六月二十三，遂定每年六月二十二日為祀火神之日。每到這天，宮里便要派人來火神廟祭祀火神。水能滅火，宮里還供奉了水神——玄武神，地點在御花園欽安殿。為了在突發(fā)火災(zāi)時及時滅火，皇宮里的各個地方放置了大小水缸三百零八口，稱“太平缸”，有鐵的，有銅的，也有銅質(zhì)鎏金的，用來儲水防火。

景泰七年，蒯祥被任命為工部左侍郎，官二品，食一品俸祿。六部之一的工部是專門主管重大營造工程的中央機構(gòu)，作為這個機構(gòu)的二號人物左侍郎，蒯祥真的成為了天下百工之首?；噬习讶绱酥匾囊粋€職位給了他這么一個沒有科舉正途出身的工匠，不僅體現(xiàn)了格外的恩寵，而且分明是表明要他繼續(xù)大干一番的意思。然而，他的老父親去世了，按照規(guī)制，左侍郎位子還沒坐熱的蒯祥只好丁憂，也就是說回老家為父守孝。京城里有那么多重大工程需要蒯祥主持，按道理皇帝會要他奪情起復(fù)的。所謂奪情起復(fù)，就是大臣在父母喪期未滿的丁憂期間，出于國家需要，而令其回歸工作崗位，不著公服，素服治事。但是此時恰好發(fā)生了土木堡之變。正統(tǒng)十四年，皇帝朱祁鎮(zhèn)偏聽太監(jiān)王振的鼓唆，御駕北狩來犯的蒙古瓦剌部，大敗，在土木堡被瓦剌部首領(lǐng)也先俘虜。朱祁鎮(zhèn)的弟弟郕王朱祁鈺臨危受命，在京城被擁立為帝，改元景泰。也先抓了皇帝朱祁鎮(zhèn)，本以為奇貨可居，想狠狠敲明王朝一筆，沒想到新皇登基，也先手里的這個舊皇帝徹底失去了價值，只好放了回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被也先放歸的朱祁鎮(zhèn)自然是無法再當(dāng)皇帝了，只得屈尊做了“太上皇”，移居南宮，開始了長達七年的軟禁生活。景泰帝對這位皇兄太上皇極不放心，生怕他有一天翻盤，于是將南宮的大門上鎖并灌鉛，加派錦衣衛(wèi)看守，食物由一個小洞遞入，就是這點食物有時還被克扣。朱祁鎮(zhèn)的原配錢皇后不得不自己做些女紅，托人帶出宮去變賣掉，以貼家用。景泰帝為了防止有人與朱祁鎮(zhèn)聯(lián)系，索性將南宮的樹木全部伐光。宮廷內(nèi)斗如此激烈，皇帝哪里還有心思讓蒯祥奪情起復(fù)呢？

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朱祁鎮(zhèn)在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貞等人的支持下，復(fù)歸皇位，改元天順，史稱奪門迎復(fù)。景泰帝被廢，遷西內(nèi)。癸丑，三十歲的廢帝薨于西宮，謚號戾。

宮廷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政變，人間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

“老爺，兩位公子前來請安?！毖诀吆苫ㄒ贿吔o蒯祥泡茶，一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提醒道。

“哦？”蒯祥從前朝往事的沉思中驚醒，發(fā)現(xiàn)窗外的日頭已經(jīng)老高?！白屗麄冞M來吧?！彼愿馈?/p>

片刻之后，蒯祥的兩個兒子蒯必文與蒯必武走進父親的書齋。兩個兒子都身材魁偉，目若朗星，儀表堂堂，很像年輕時的蒯祥。

請安后，必文開口道：“父親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我和弟弟正在尋思，這六十大壽，怎么給爹爹慶賀?！?/p>

蒯祥連連搖頭?！盀楦干性诙n期內(nèi)，慶賀壽誕總歸不妥。今年就繼續(xù)免了吧?！?/p>

必文不甘：“大辦壽誕雖可免掉，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祝祝六十華誕，這還是要有的?！?/p>

必武附和：“沒錯，畢竟人生難得一甲子啊?！?/p>

蒯祥嘆了口氣?！澳銈儍蓚€就看著辦吧?！?/p>

“是！”兄弟二人齊聲答應(yīng)。

“對了，你們的書讀得如何？武又練得怎樣？”蒯祥問。

他的兩個兒子除了繼承蒯家家傳的木工本行外，他還有意培養(yǎng)他們一個讀書，一個習(xí)武。他們蒯家襄陽的歷代祖先就是學(xué)成文武藝，販與帝王家的。

“請父親放心，”必武嘴快，半開玩笑地說。“大哥是頭懸梁錐刺股，兒子我是聞雞起舞，中流擊楫。”

“你倒是很像我們蒯家祖上之人，”蒯祥笑道。“嘴皮子好使?！?/p>

“豈止嘴皮子，”必武說，“兒子練就了鐵布衫、金鐘罩，刀槍不入，有金剛不壞之身！”

“你就吹吧，”蒯祥溺愛地說?！斑€是學(xué)學(xué)你哥哥，瞧你哥哥多沉穩(wěn)！日后一旦有機會在官場走動，沉穩(wěn)是最為要緊的?！?/p>

“父親教訓(xùn)的是，”必武說?！皟鹤又斢浽谛??！?/p>

正說話間，荷花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皝砣肆?，來人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什么來人了？” 必文盤問?！昂煤谜f話，到底是誰來了？”

“朝廷來人了！”

忽聽外面有人高呼：“圣旨到！蒯祥蒯侍郎接旨！”

蒯祥趕緊起身更衣，率必文、必武趨步至堂上，跪地接旨。

傳旨的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李童，他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工部左侍郎蒯祥恪守孝道，丁憂于鄉(xiāng)，已近二載。當(dāng)此國家用人之秋，酌準(zhǔn)其奪情起復(fù)，克日進京復(fù)職。蒯家三代盡忠于國，更有修建皇宮之勞。朕特賜與蒯祥之祖父蒯明思、祖母顧氏‘奉天誥命碑一塊。欽此！”

6

回到北京的蒯祥，又開始了他繁忙的工程督建工作。他的第一個任務(wù)是修建西苑。西苑，就是皇宮之外西邊的御花園。這個地方遼已有之，時稱瑤嶼。金代，世宗完顏雍從汴京拆取艮岳（艮岳：北宋宋徽宗修建的著名宮苑，金人攻入汴京后被拆毀）的太湖石，運至當(dāng)時還叫中都的此處，修筑了瓊?cè)A島。到了元代，這里成了皇家禁苑，稱為上苑，山名萬壽山，水名太液池。蒯祥指揮著以香山幫為主體的工匠們，在金、元兩代林苑的基礎(chǔ)上，開辟了南海，擴充了太液池的范圍，完成了北海、中海、南海這三海的布局，然后又砌筑了團城，在瓊?cè)A島和太液池沿岸修建了許多新建筑。北海與中南海作為皇家御苑，在蒯祥手里已初具規(guī)模。

天順八年，皇帝朱祁鎮(zhèn)駕崩。六十八歲的蒯祥奉旨主持建造大行皇帝的陵墓——裕陵。

蒯祥最不愿意接手的工程就是造陵墓了。他曾經(jīng)為成祖永樂帝朱棣修建過長陵，為仁宗洪熙帝朱高熾修建過獻陵。建造陵墓本身并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一樣可以展示他高超的才華，比如埋葬著永樂帝與徐皇后的長陵，它氣勢宏大，做工講究，堪稱建筑史上的瑰寶。但是陵墓建成之后的嬪妃生殉卻讓人痛苦不堪，慘不忍睹。成祖朱棣下葬之際，根據(jù)皇帝遺詔，必須從沒有生育過的嬪妃中篩選出一批人進行活殉。此旨一宣，黑布白紗籠罩下的后宮，頓時哭嚎之聲四起，活生生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由于所殉嬪妃中有朝鮮選獻的兩位美女，這一場景，被域外的《朝鮮李朝實錄》記載并保存了下來：“帝崩，宮人殉葬者三十余人。當(dāng)死之日，皆餉之于庭，餉輟，俱引升堂，哭聲震殿閣。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掛繩圍于其上，以頭納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頸而死?！?/p>

短短幾句話，真實地再現(xiàn)了嬪妃宮女為永樂帝殉葬的殘忍場面。大明永樂二十二年十月的一天，被挑選出來殉葬的嬪妃宮女三十多人集體自盡。當(dāng)時的程序是：先讓她們在殿外用餐，吃完之后，再帶到大殿里。眼看就要赴死，嬪妃宮女們驚恐悲傷的哭聲，久久回蕩在空曠的殿堂里。殉葬的工具早已安排妥當(dāng)，一溜兒三十多張小木床，作為上吊時墊腳之用。一旦殉葬女子蹬上木床，將雪白的脖頸伸進繩索圈套，負責(zé)監(jiān)督的太監(jiān)便立即踹開木床，殉葬女子手刨腳蹬，五官變形，迅速窒息而亡。兩名朝鮮少女尤為可憐。她們一個姓韓，一個姓崔，勉強屬于皇帝身邊級別很低的才人，甚至沒來得及沾到圣上的雨露。想不到，恩寵未輪上，殉葬這種倒霉事卻打了個正著。當(dāng)洪熙帝朱高熾進來辭決時，韓氏突然精神崩潰，苦苦哀求新皇帝放自己回國，說家里還有老娘需要奉養(yǎng)。這種哀求當(dāng)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实鄯餍涠?，她們還得死！韓氏臨死時，她的乳母在身邊送別，韓氏撕心裂肺地呼喊：“娘，我走了！娘，我走了！”話音未落，太監(jiān)一腳踢開木床……剛才還哭聲鼎沸的大殿，傾刻間死一般寂靜。陽光順著門窗的花欞照進來。朱漆彩繪的梁柱上，吊著三十多具直溜溜的女尸。冤魂未遠，裊裊不絕，隨著蕭瑟的秋風(fēng)，飄來蕩去……

就連生性端莊沉穩(wěn)、以仁慈著稱的仁宗皇帝朱高熾，他的獻陵建成時，也有五名嬪妃生殉。

作為長陵與獻陵工程的督建者，蒯祥親眼目睹了一具具嬪妃的尸體運入陵墓，親耳聽當(dāng)事的太監(jiān)們向他講述殉葬女子赴死時的血腥場面。這時，他忽然感到，鮮活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人的尊嚴在皇權(quán)面前又是如此渺小，一文不值。

裕陵工程調(diào)集了八萬軍民與工匠參加，除蒯祥外，撫寧伯朱永、工部尚書白圭、侍郎陸祥，以及太監(jiān)黃福、吳昱等，也都奉旨參加了督工。工程進展得很快，僅用了兩個來月，便把地下玄官建成。天順八年五月八日，奉英宗皇帝梓宮入葬；六月二十日，龐大的陵寢工程全部告竣。整個工程從營建到完成，僅用了不到四個月的時間。

使蒯祥感到欣慰的是，裕陵建好了，陪伴英宗梓宮進入地下玄宮的，并沒有生殉的嬪妃宮女。裕陵的主人——英宗朱祁鎮(zhèn)，這個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做過俘虜和囚徒、殺過忠臣于謙而一生不算太光彩的皇帝，在臨終前竟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下遺詔說：“用人殉葬，朕不忍心，此事應(yīng)從朕起廢止?！?/p>

跪在地上的朱見深，也就是后來的成化皇帝，鄭重承諾：“兒臣謹遵圣命，一定照辦?！?/p>

至此，在明朝施行了近七十年的殉葬制度終于畫上了句號。

蒯祥又快又好地完成了裕陵的建造，成化帝龍顏大悅，于是格外開恩，在內(nèi)廷的乾清宮賜宴蒯祥。用皇帝的話來說，你給朕的父皇修了皇陵，朕要用家宴來款待你。賜宴之前，皇帝的寵妃萬貞兒專程來到乾清宮，隔著簾子看蒯祥。后妃見外臣，這在極為講求君臣之禮、男女有別的大明朝是很少有過的事情。成化帝對萬貴妃一向百依百順，萬貴妃執(zhí)意要看看天下聞名的巧魯班究竟是個什么樣，皇帝拗不過她，就依了她。蒯祥誠惶誠恐，不敢抬頭。萬貴妃在簾子里面問話，蒯祥肅立于外奏答。萬貴妃問一句，蒯祥答一句，問對一番下來，蒯祥渾身是汗。至于自己究竟與萬貴妃說了些什么，蒯祥完全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萬貴妃聲若洪鐘。

那萬貴妃是有明以降最善弄權(quán)的一位嬪妃。她原本是朱見深母后周貴妃的宮女，比朱見深整整大十九歲，太子朱見深兩歲起就由她照料。土木之變后朱見深跟著父親朱祁鎮(zhèn)一起倒了霉，被貶為沂王，所有的太監(jiān)宮女都離他而去，只有萬貞兒不離不棄，繼續(xù)陪伴著這個落魄的皇子。朱祁鎮(zhèn)奪門迎復(fù)后，朱見深再度當(dāng)上了皇太子。萬貞兒成為了朱見深的第一個女人。后來朱見深繼承大統(tǒng)，迎娶吳氏為后，但是受寵的卻依舊是這個萬貞兒。她甚至逼得皇帝廢掉了吳皇后。萬貴妃在后宮極為跋扈，卻始終受到成化帝的專寵。她深深影響著皇帝，主宰后宮，甚至左右著外廷的政治。成化帝為什么一輩子都依戀一個年齡足以做他母親的女人，這成為了永遠的歷史謎團，然而萬貴妃寵冠六宮，幾十年如一日，這卻是不爭的事實。萬貴妃生下的皇長子不滿一月就夭折了，她自己沒了孩子，便也不許其他嬪妃有孩子，哪個嬪妃懷了胎，就被她逼令喝藥打掉。弄得成化帝幾乎無后。幸虧王皇后的一名女史紀(jì)氏陰錯陽差為皇帝產(chǎn)下了一個皇子，被好心的太監(jiān)張敏藏匿起來，一藏就是六年。成化帝與這孩子父子相認時，孩子的胎發(fā)從未剪過，拖至地面。成化帝不禁淚流滿面，抱起孩子，點頭端詳?shù)溃骸拔易印ｎ愇乙??！边@個孩子就是后來的弘治帝朱祐樘。萬貴妃人品究竟如何，見仁見智。然而，從蒯祥在成化年間一直被圣上恩寵有加來看，萬貴妃對蒯祥的印象想必也還是不錯的。

蒯祥在京城時居住在皇宮附近的一條胡同里。他生活簡樸，吃食簡單，出門很少坐車。為人隨和的蒯祥從不以六朝元老的身份居官自傲，他的住所成了香山幫經(jīng)常出入的地方。久而久之，人們都把這條胡同稱為蒯侍郎胡同。

蒯祥晚年時退休，但是國家每遇重大工程，還是要專門派人去向他請教，他也樂于熱心指點。八十多歲高齡的時候，他還親手操作演示。

蒯祥活到了八十四歲，成化十七年三月在北京去世。成化帝聞訊后派人致哀，追贈蒯祥的祖父蒯明思、父親蒯福為侍郎；蔭封蒯祥兩子：一個國子監(jiān)生，一個錦衣千戶。

蒯祥的遺體歸葬故里。他的墳?zāi)姑鎸χ鵁煵ê泼斓那ы曁?，墓碑右?cè)立有天順二年皇帝欽賜的“奉天誥命”碑。

這個地方后來被叫做胥口鎮(zhèn)漁帆村。蒯祥的子孫世世代代在此居住。以他們?yōu)楣歉啥纬傻南闵綆?，影響著中國古建筑的營造，長達數(shù)百年。這里甚至成了中國木工的圣地，直到晚清，還一直有“天下木工皆出香山”之說。

至于蒯祥所建造的北京皇宮，三大殿和承天門后來又都經(jīng)歷了大火，多次毀而復(fù)建。明末李自成短命的大順王朝占據(jù)紫禁城四十一天，撤出北京時，一把火將皇宮里的大部分建筑夷為了平地。滿清入關(guān)后，重建紫禁城，直到康熙三十四年才全部完工。

清代的紫禁城基本保留了明代皇宮的格局與式樣，只不過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這三大殿改叫做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而承天門則改稱天安門；大明門亦改稱大清門。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為擴建天安門廣場，在蘇聯(lián)專家的建議下，拆掉了大清門。毛澤東逝世后，又在此位置建起了毛主席紀(jì)念堂。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