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琰
李商隱的《錦瑟》古來就是最為人樂道喜吟的佳作之一,同時也是后人最難解讀的一首詩。這首詩,曾經(jīng)讓北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撓頭,其難解程度可見一斑。難解雖然難解,因為其詩太有名了,北宋以來,還是有不少注家、學者、詩人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其主旨進行了解讀。粗略梳理一下,大概有如下幾種說法:
一是詠“青衣”說。宋代劉攽《貢父詩話》云:“《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也。”
二是“寄情”說。宋代黃朝英《緗素雜記》曰:山谷道人讀此詩,殊不解其意,后以問東坡。東坡云:“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卑咐钤姟扒f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
三是“自況”說。明代學人王師韓《詩學纂聞》云:錦瑟乃是以古琴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為時尚,成此才學,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也贊同“自況”說的清代學者張采田云:首句謂行年“無端”而將近五十,“莊生曉夢”,狀時局之變遷;“望帝春心”,嘆文章之空托。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李商隱詩選》和中華書局2011年版的《李商隱》詩文選,對這首詩的解讀,也都傾向于此說。
四是“悼亡”說。清代詩人朱彝尊云: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喜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耙幌乙恢倍印八既A年”,二十五歲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
五是“自傷”說。清代學者何焯云:“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 (見《李義山詩集輯評》)。
六是“情事”說。當代著名學者周汝昌先生撰文認為:舊說中,原有認為這是詠物詩的,但近來注釋家似乎都主張:這首詩與瑟事無關,實是一篇借瑟以隱題的“無題”之作。我以為……它所寫的情事分明是與瑟相關的。周汝昌先生說:“玉谿之詠錦瑟,非同一般閑情瑣緒,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敝芟壬€說:“玉谿一生經(jīng)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結中懷,發(fā)為詩句……我覺得如謂錦瑟之詩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見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唐詩鑒賞辭典》之《錦瑟》篇)。
依筆者看,李商隱在晚唐乃至整部中國傳統(tǒng)詩歌史上,作為一個詩人而不是民歌所代表的群體,無疑是寫作愛情詩的魁手。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除了有明確政治取向、身世寄托的“無題”詩外,其它的明顯的訴諸兩性情感的無題詩或首句(詞語)標其目的詩歌,都應該看作是愛情詩。比較著名的《無題》詩有,“昨夜星辰昨夜風”“鳳尾羅帳薄幾重”“重帷深下莫愁堂”“相見時難別亦難”“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風細雨來”“何處哀箏隨急管”等,而《錦瑟》就是這樣一首首句(詞語)標其目的愛情詩歌。
如果把《錦瑟》當作愛情詩解讀,就離不開對此詩所抒情感的尋繹,而這種情感隱藏在詩歌文本凄美而豐沛的文字、典故之中。在這種前提下,我們設想一下這首詩所蘊含的本事,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年輕時期的作者與一位可能擅長彈瑟的妙齡女子之間的愛情故事,這種情感由于某種外力的影響,未能得到正常狀態(tài)下的發(fā)展,而曾經(jīng)的熱戀、執(zhí)著的感情、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則無不沖蕩著詩人的靈魂。讓我們暫且在這種假設中,走進這首詩華美而迷離的情感世界。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思,去聲四置,音讀如似,一般讀如平聲為誤讀。錦瑟,是漆有織錦文的瑟。古者瑟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瑟狀如古琴,因其弦多而稍寬于古琴?!稘h書·郊祀志上》曰:“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琴為二十五弦?!彼嘏纳?,湘女彈瑟,佳人錦瑟,在古典詩詞的語境中,錦瑟總是與佳人相伴,當然離不開佳人。而李商隱詩歌中的佳人,或真有其人在可望而不可企及的地方,既不可企及,便只有追憶思念了。錦瑟一句實乃是千古癡情傷心之語句也,翻譯成口語就是“錦瑟呀錦瑟,你為什么平白無故會有這么多條琴弦啊?”一弦一柱,言其多也,此句猶言彈奏之時,一音一節(jié)都令我思念華年的往事?!叭A年”,正指美麗的青春,也許還一定包含著凄美的愛情。起筆一聯(lián),一位錦瑟佳人的形象,差不多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承筆一聯(lián),向來是較為費解的兩句詩。如果作愛情詩來解讀,李商隱在此聯(lián)中傳遞出的隱語又是什么呢?莊生句,引用了莊周化蝶的典故,語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望帝句,則引用了望帝化鳥的典故,語出《華陽國志·蜀志》:“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此典又出《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guī)。”我總是覺著,李商隱借助這兩個典故說的意思正是:對于過往的纏綿悱惻的愛情經(jīng)歷,我就像是近曉做夢的莊周一樣,迷惘地迷戀著蝴蝶一樣的你,而你則如啼血而鳴的杜鵑一樣,為著一顆未死的春心而依然執(zhí)著地思戀著我。
請注意“春心“一詞,本來指的就是愛慕之心或相思之心,李商隱另有“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之詩句,其男女相思之意非常明了,可以印證。像李商隱這樣才華出眾的大詩人,在遣詞用語上,是一定會精心斟酌的。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鞭D筆一聯(lián),依然用典。滄海句,典故主要出自《博物志》:“南海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耕織,其眼泣則能出珠。”此句上承“春心托杜鵑”啼血而鳴的相思之情,進一步塑造了滄海月明、鮫人垂泣、眼淚化珠的女性形象,不免叫人聯(lián)想起一位幽居的女子,于明月之下、有所懷思、對月落淚的動人場景;藍田句,語出《元和郡縣志》:“關內(nèi)道京兆府藍田縣,藍田山,一名玉山,在縣東二十八里。”晚唐詩人司空圖曾引用戴叔倫的一段話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于此?!蹦敲?,李商隱在這里面對泣珠的鮫人一樣曾經(jīng)的戀人,要想說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應該就是“我就像是藍田的美玉,質地華美卻埋在地下,雖然日暖生煙可以望見,然而對于你卻只是虛幻的煙嵐??!”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合筆一聯(lián)為全詩收結?!按饲椤币辉~至為關鍵,既與“華年”“春心”分別呼應,又在前詩錦瑟之怨、華年之思、曉夢之戀、春心之盼、鮫人之泣與良玉之嘆的基礎上,明確點出了以情事為主旨的當下情懷??纱?,豈待。末聯(lián)的含義十分明白,意為這種曾經(jīng)的熱戀、哀傷的離別、纏綿的情懷豈待今日追憶起來才不勝悵恨,就是在當時也已經(jīng)覺得會惘然若失了——這就像是另一首《無題》詩中說的一樣:“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奇特凄美、驚世駭俗的愛情呀,就像是柔弱的菱枝容易遭受風波的摧折、芬芳的桂葉卻終究沒有月露滋潤,即便在歡樂相會的同時,也會常常擔心不能長久?。?/p>
筆者這樣解讀《錦瑟》,就像“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一樣,也許不能算是唐突冒昧。在兩性交往相對開放的唐代,著名文人、詩人招飲歌姬、偷香竊玉、蓄納侍妾,甚至于沉迷青樓,早已成為一種不須刻意避諱、甚至引為美談的風習。例如,王之渙等人“旗亭畫壁”的軼事,元稹《鶯鶯傳》的“自述”,白居易蓄養(yǎng)歌舞伎樊素、楊柳,杜牧與歌姬張好好。尤其是和李商隱詩歌齊名并稱“小李杜”的杜牧,不但寫了《張好好詩并序》,而且大膽寫出了贈別青樓女子的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那么,作為一位才調高邁的詩人,在其自身的經(jīng)歷之中,自然而然地不可避免地也會經(jīng)歷一些或邂逅式的、或驚世駭俗的、或纏綿悱惻的情感和情事。與杜牧的大事張揚相比,李商隱是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了。這里讀者不免要問:李商隱在詩中隱諱了什么?為什么又要刻意隱諱?
要解答這些問題,請允許我插說一段史料。
據(jù)高彥休《唐闕史》記載:“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zhèn)揚州,辟節(jié)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唯以宴游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shù),輝羅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期間,無虛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后,潛護之,僧儒之蜜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shù)年?!?/p>
晚唐朝堂政治上最突出的人事特點就是“牛李黨爭”。牛僧孺乃牛黨魁首,杜牧出身京兆杜氏,乃長安名門望族,初為牛僧孺幕僚,深受其賞識,以至于連醉臥青樓之事,也無微不至地妥善保護。杜牧后官至監(jiān)察御史、司勛員外郎、湖州刺史、中書舍人等職。期間一度受李黨魁首李德裕排擠,曾經(jīng)出為黃州、池州、睦州刺史(大約等同于今天的地市一把手——筆者),杜牧進入仕途受貶后的最低官至竟然還是主政一方的刺史,就這樣在杜牧《朱坡絕句三首》中還有“賈誼淪謫”式的懷才不遇之嘆。而李商隱出身低微官吏家庭,父親又早早病故,初因才華而為牛黨的令狐楚賞識,后由令狐楚之子令狐綯推薦得中進士。不久,令狐楚死,李商隱失去了幕職,為了生計,進入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幕府,王茂元愛其才,又把女兒嫁給了他。王茂元被視為李黨,這就觸犯了朋黨戒律,被令狐綯及牛黨一些人視為“放利偷合”“背恩”,因此招致忌恨,淪落下僚,一生只做過品位很低的俗吏與文書一類的幕僚。在這樣的不斷受到傾軋的人生遭際中,“走馬蘭臺類轉蓬”的李商隱自保且難,又豈能像杜牧一樣張揚個性?因此,他的那些記錄著悲歡離合的凄美的愛情故事,即便是發(fā)詠于詩,也要借助“無題”來淡化、隱去本事,只在他唯美的精神世界里深深地沉浸、傷悼與回味罷了。
可以說,把《錦瑟》當作愛情詩解讀,周汝昌先生的“奇情深恨”說,四個字可謂石破天驚,只可惜周先生沒有沿著這個思路,在這方面進行更加深入地解讀。倒是民國時期的女學者蘇雪林1927年由北新書局出版的《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后改名為《玉谿詩謎》,一書中認為李商隱年輕時曾經(jīng)與女道士或者是宮女有過愛情的經(jīng)歷,可惜我只在網(wǎng)上看到該書提要,沒有細細讀過這本書。2014年6月11日,中央臺四套《國寶檔案》13分鐘節(jié)目播出的《中原名流——愛情詩人李商隱》,則言之鑿鑿地認為《錦瑟》一詩的本身情事與一位名叫宋華陽的女子有關。其內(nèi)容大致意思如下:
李商隱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附近的玉陽山道觀學道,偶然看見了隨著玉陽公主駕臨道觀的美麗的侍女宋華陽,后經(jīng)多方打探、聯(lián)系,終于與宋華陽相識。一個有玉樹臨風之姿,一個有春花照水之美;一個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俊才,一個是豆蔻年華的妙齡女子,兩人相見恨晚,很快雙雙墜入愛河。據(jù)說,月明星稀之夜,他們多次在玉陽山山谷的一條溪水邊約會,溪水名叫玉谿(即溪字的異體字——筆者),李商隱玉谿生的號可能就由此而來。后來,玉陽公主發(fā)現(xiàn)侍女宋華陽懷孕了,惱羞成怒地把宋華陽貶謫發(fā)配到長安附近的華陽觀,宋華陽冊名仙籍成為女道士后,與李商隱從此一度失去了聯(lián)系。再后來,李商隱偶然在長安的大街上,邂逅相遇了坐在轎頂彩車上的宋華陽。未忘舊情的宋華陽傳書李商隱,并邀請他到自己居住的華陽觀相會。李商隱為此寫作了《錦瑟》一詩,并有可能像其詩里說的“青鳥殷勤為探看”一樣,把此詩傳書給她。
令人遺憾的是,央視的這個節(jié)目,偏重于講述一段華彩的故事,又限于時間約束,并沒能條清縷析地考據(jù)出這些說法的出處。在《李商隱詩集》中,倒是真有宋華陽其人,而且的確和李商隱多有來往。在詩集中,明確出現(xiàn)宋華陽名字的有兩首,一是七律《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淪謫千年別帝宸,至今猶謝蕊珠人。但驚茅許同仙籍,不道劉盧是世親。玉檢賜書迷鳳篆,金華歸駕冷龍鱗。不因杖屨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比A陽宋真人,即宋華陽真人(古代女性學道者,也叫道姑,女冠、女道士等),古人習慣稱謂名加姓加身分或官職;劉先生則可能是當年和李商隱一起學道者,也可能是李宋姻緣的牽線人。另一是七絕《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p>
這里可以肯定的是宋華陽確有其人,而且其身份正是冊名仙籍的女道士。這位女道士“淪謫”的原因,極有可能就是觸犯了某種清規(guī)戒律,“淪謫”一詞在李商隱的另一首七律《重過圣女祠》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李商隱何故要為這位淪謫的女道士傾注這么多關注,甚至是悲憫和傷悼,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曾經(jīng)的親愛之人。其詩云:“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圣女祠在甘肅武都唐代由陜西到四川的要道上,因為是第二次經(jīng)過故曰重過,祠里供奉的圣女究竟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商隱借圣女的題材抒寫了心目中的淪謫人間的“圣女”——冊名仙籍的女道士宋華陽。
按照央視《國寶檔案》的說法,李商隱一生主要經(jīng)歷了三段男女感情,一是與玉陽公主的侍女宋華陽(起初可能有宮女身分,后落籍為女道士——筆者),一是與洛陽富商女柳枝姑娘,一是與妻子王氏。在《李商隱詩集》中,與柳枝姑娘的邂逅以及柳枝姑娘淪落江湘青樓的事情,李商隱并不隱諱,還特特地寫了五言絕句《柳枝五首并序》,介紹得非常詳細;與妻子王氏尤其是王氏病故以后,李商隱寫了許多題目明確、情感真摯的悼亡詩,也不需要回避。唯一需要隱諱的就是與女道士宋華陽之間的驚世駭俗的閬苑戀情——即周汝昌先生說的“奇情深恨”。從現(xiàn)有存詩的判斷上,李宋之間愛情糾葛,一直時斷時續(xù)地伴隨著多情的詩人,直到終其一生。這個判斷如果成立的話,那么,不但李商隱的《錦瑟》,就連那些膾炙人口的、透露著道家場景、“神女”信息、“蓬山”語境的《無題》詩,尤其是愛情指向最為分明的七律《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其所抒情的主人公也應該無疑都是宋華陽了。
行文至此,讓我們再回過頭來審視一下關于《錦瑟》主旨的幾種說法?!扒嘁隆闭f,雖與情事關聯(lián)而別無他證,只是臆想猜測;蘇東坡雖為“學際天人”(李清照語),而其“錦瑟”說則偏重于瑟之作為樂器在樂理審美上的解讀,基本忽略了詩歌本身的情感取向;“自況”說,望文生義,過于牽強附會。李商隱四十六而卒,強因“五十弦”——五十弦本身就是虛指——而言五十歲,正所謂風馬牛不相及也,況且這首詩在《李商隱詩集》中,是開篇之作,更不可能是晚年傷悼一生的作品;“悼亡”說,也不靠譜,李商隱在妻子王氏亡故后寫了許多悼亡詩,明明白白的,何須隱諱?“自傷”說,也經(jīng)不起推敲,李商隱本來就寫了不少借物取象的有題目的自傷詩,也似乎不必用“無題”來打啞謎;倒是周汝昌先生的“情事“說,一語破的,點到了好處。
筆者年五十有三而詩興未減,律詩學習老杜兼學玉谿生,在寫作過程中,緣情緣事而發(fā)于吟詠,其中亦多有無題詩或首句標其目的詩作。以一詩人之平常心窺隔代前輩詩人之詩心,必有其悠然心會的相通之處。故而在撰寫此文時,不拘前人,不重名望,不膠柱鼓瑟,少有束縛,反而得窺天然機趣,其心也暢快淋漓。所惜者,因為才疏學淺,加之資料不足,也可能在品評《錦瑟》時,多有武斷以至于不能使人信服之處。有鑒于此,自然真誠歡迎對李商隱有專門研究的方家,能于百忙中不吝指正,因為聞過則喜正是學人學者應有美德。關于李商隱的愛情詩,筆者也曾偶有所感,賦詩一首,現(xiàn)不避丑陋,附錄于下,以收束此文:
異代知音別有情,因緣喚作玉谿生。
句中神女名能索,月里青娥事可征。
衣帶乞詩逢閬苑,柳枝飄葉落江城。
何須故作高深解?自是人間腸斷聲。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