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前朝的鄰居
我所在的城市是座古城,左鄰右舍有許多前朝的鄰居。
我與清朝的曾外甥滾過玻璃球,和明朝的N代曾孫打過架……我在近距離打量著他們的生活。
萬歷年間的沈家大門,是個大雜院,每天扭頭透過后窗,院子里站成一棵樹。
下雨的時候,那棵濕漉漉的桑樹殷紅絳紫的果兒,撒落淺淺一地。天井內(nèi)積滿雨水,人只能順著檐雨下的走馬廊檐,進進出出,來來往往。正廳四間,廂房二套,門廳帶廚房,天井用小塊方磚圖案鋪就,橫椽雕梁畫柱。院內(nèi)住著老四兄,小三輩。普通巷陌的尋常百姓人家,一代又一代,如流水,似落花,老房子的子孫們生生不息,繁衍不止,讓本來寬松有余的小天地,變得像鳥巢一樣,已容納不下膨脹的人口。分家——是當年爭吵得最熱鬧、最敏感的話題。若干年過去了,院內(nèi)的老人少了,小輩們銜泥芳燕紛紛飛,空留老屋清冷、寂寞,但仍埋著祖宗二老家的土冢,讓外人走入,誤以為進了名人紀念館。
用一百年,四代人推算。明末沈家的第24代孫和清初陳家的第23代外甥女談戀愛,倆人站在沒有人去汲水的井邊。
陳家井的大門旁,地上鑲嵌一眼乾隆年間的八角琉璃井。穿過一長方形的過道門堂,迎面是一堵花墻。花壇內(nèi)怒放的天竺,星星點點的果兒小燈籠似的紅得耀眼,密密的葉子綠得碧亮?;▔蓚?cè)的軸線上,低矮的粉墻,劃出三個自成一體的小院。厚厚斑駁的木門,擋斷了外面的風,攔住了里面的花香。
陳家井,過去最熱鬧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到這里挑水、淘米、洗菜、汰衣裳。那老井滲出的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
那時候,去井邊汲水,我會想,如果是與他們的祖先相逢,該說些怎樣的鄰里之間客套話?初次見面也許會說“久仰”;好久不見問一聲“久違”;等候客人用“恭候”;賓客來到稱“光臨”;未及歡迎說“失迎”;起身作別稱“告辭”。
季家院子,則是清代較大的家族和部落。零散分布的院落,有逶迤的冬青小徑相連。院落里,樹木扶疏,靜幽幽,能聽到風吹花落。若時逢中秋,老桂的香氣襲人;仲夏時季,成熟的枇杷、羞紅的石榴,探頭張望,掛出圍墻……
古色古香的詩意居住,偌大的院落里,走出來的歡笑男女,望著他們一個個遠去的背影,匆匆走去。有時候,走進院落,我總看見一座小院里,有一個人,坐在干凈的天井里,老柿子樹下,擺著一張小方桌,將明凈、清冽的酒,倒在古樸典雅的青瓷花碗中,在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彌散的酒香氛圍中,緩緩地品,細細地呷,在舒緩的節(jié)奏中打發(fā)悠閑的歲月時光。
住在隔壁的前朝鄰居,與祖先無關。
老房子雖好,卻是人家的,只能欣賞。后來,堂兄調(diào)劑到一間老房子,搬進了宮氏住宅。其實,這房子正是小城最有名、最古老的明代建筑,縱橫四進四排,氣宇軒昂。廳堂,廂屋,書房一應俱全。門開洞天,曲徑通幽,紫藤花架,婉轉(zhuǎn)回廊。如此大片保存完整的古代民居,除皖南徽州外,在全國也屬罕見。
堂兄搬進后,我去過兩次。自前門入,側(cè)門出;后門迎,邊門送,讓你感悟,人生的路并非只是一種走法。其實堂兄住的只是一間廂房,上天花下地板,四壁木墻,花格漏窗,月移梅花動,人住在里面恍有一種置身《紅樓夢》,林妹妹與賈寶玉談情說愛,琴棋書畫的感覺和意境。
后來,我有機會尋訪了距我不遠的前朝鄰居。在一臨街店鋪內(nèi),上得小樓,誰知長廊過道曲折迂回,天外有天,房外有房,像走進八卦陣一樣。
還有一對老夫婦,住在一條幽深的小巷。同樣的花格透窗,同樣的小院內(nèi),一口老井旁,斜站著一株臘梅,鵝黃的花苞綻放,浮動暗香,隆冬的老井內(nèi),游弋的金魚,條條膘肥體胖。
每個人都有自己懷舊的宅院,把有些東西,保存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草木茂盛的城市
好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少年,驚蟄過后,雨水接踵而至。洋鐵皮屋頂被雨點敲打,有隱隱的雷聲,那時候,我的外祖母總要拍拍床,提醒我們這些小孩子,蛇蟲醒了,它們睡了一冬天,該出來了。
外祖母讓我們拍床,是要驅(qū)散那些蠕動了的蛇、蟲、百腳,她要讓我和弟弟在醒了的大地,在裸露腿腳奔跑時,不被蛇蟲叮咬。
草木茂盛的城市,有詩歌、鮮花和愛情。有天晚上,我在小酒館里喝醉酒回家,有一段路閉著眼睛在走,聽到葉子和風的絮語,窸窸窣窣,恍若看到一個古代高髻女子,脖子后面摩娑的細碎發(fā)絲。
我棲身的城市,在江的下游,有兩千多歲,是個老人,白發(fā)蒼蒼。春天里,有個朋友從上游給我發(fā)郵件,我學古人給他回信: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你看,我的問候,溯流而上,“嗖”地一聲,迅捷到達。大地上,一條江,而使我的生活從此變得有詩意。
一個城市,還能看到油菜花,這是我生活在這座城市,感到最奢侈的事情。
清明前后,大地鋪展壯美的油畫,郊外的油菜花開了,沿田埂一路奔跑,點染水中的垛田和村莊。我的外祖母就睡在金黃的油菜花叢中,聽著耳熟能詳?shù)淖訉O足音,漸漸地,由遠及近,隔著光陰來看她。
城市里沒有水稻、麥子、玉米、高粱……城市的土層中,或許有銅幣、陶罐、瓷、井欄,以及一盞曾經(jīng)照亮遠古黑暗的銅燈。
有人挖地基時,一不小心挖到老祖宗的墳墓。飽含清氣花香的雨水,讓一段已經(jīng)風干的記憶復蘇。那些不朽之身,被浸泡在博物館的福爾馬林藥液里。榮華與富貴,過眼煙云,轉(zhuǎn)瞬即逝。滿足或失落的表情,讓子孫們?nèi)ゲ孪搿?/p>
在一個民間鑒寶會上,有個女人,捧著個大陶罐,請專家鑒定。這是一只樸素的陶罐,女人說,家里建房時,在一棵銀杏樹根須下挖到它。陶罐的釉光早已褪卻,有明顯的流水紋??梢韵胂螅恢还拮?,在地下埋了這么多年,雨水從它的一側(cè)流過,留下痕跡,又悄然滲到地下去了。這只陶罐是誰的?為何埋在這兒?埋它的人,會想到日后落到誰人之手?這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有大地的秘密。
我早起看天青色。其實,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人早起床了,他們在大地上行走,去做不同的事情,他們是一些賣菜的、做早點的、打工、開出租的……晚上我睡得遲,在聆聽城市安詳?shù)奶旎[,我的朋友劉小鵝給我打電話,他們沒睡,正開車去大山梯田的路上。我以為起得早,其實有人比我起得還早;我以為自己睡得遲,其實有人比我睡得更遲。所以,大地上的事情,總是這樣讓我始料未及,我不是最幸福的人,也不是最痛苦的人。
在這個草木茂盛的城市,我經(jīng)常會與一棵古樹相遇。仰望這些枝葉滄桑的高大喬木,是時光碼頭的上游和下游。它們從遠古來,站在某個角落,像若干年前來到這座城市的祖輩那樣,是這里的老居民。
我在一幢樓的頂層,寫著一些俗氣的文字。劉小鵝知道后,弱弱地問我,你寫的這些,別人寫過,會不會落俗套?我說不會。劉小鵝是1980年出生的,那時他喝的第一口牛奶,和現(xiàn)在喝的牛奶,肯定不是來自同一頭奶牛;現(xiàn)在吃的桃子,和從前吃的,也不是同一棵樹上結(jié)的,就像這大地上的牛糞、莊稼、汽車、樓房,許多事情,并不重復,也不一樣。從高處看,人像樹上的一只跳動的蟲子。
移動的城池
冷兵器時代,一支箭鏃,就這么低低地飛著,掠過城河,便悠悠地落在古城墻之上。
有誰見過在古城池上,兩位兵士抱臂行禮;古代文人相遇,雙手作揖,禮貌謙讓。城墻下,不見狼煙升騰,老樹拴馬,卻見荒煙蔓草,雜樹叢生。
不是每座城市的古城墻,都有南京、西安那么偉岸。小城的古城墻,即使坐過某位古人,人們也早已淡忘。站在古城墻上,市井對農(nóng)耕瞭望,那時候,城河必定是在低處,一低頭,看見河對岸一塊石埠頭上,閃著一個年輕女子在城河里汰衣的身影。木槌聲,左一下,右一下,聲音貼著河面?zhèn)鞯煤苓h。或者,隨手擲出一枚小石塊,便有驚鳥,撲簌簌地掠過城河去了。
城墻不見城磚。刨開疏松的黃土,那些磚,被時間的重力,壓裂成碎塊。
對一條河流的打量,有時并不一定要那么深沉。彼時,城河對岸有一片果園。園子里長滿平民主義的水蜜桃,其華灼灼。
郊野之食,甘之如飴。城河里飄浮著一種六角菱,味道鮮美。河水是活的,菱角的味道就鮮。此外,城河還出產(chǎn)河蚌、蜆子、螺螄、細蝦,這些都是城河活的化石。
許多城市有河,也有古城墻。我到南京時,坐車從明城墻旁經(jīng)過,并沒有到城墻上溜達、轉(zhuǎn)轉(zhuǎn),終是一種遺憾。
城墻是段隱喻。紅薯是字,種在城墻上,藤葉漫爬;紅薯長在土里,甚是茁壯,一個挨著一個,不知哪朝的泥土的地氣,承接它,鼓鼓地,堆積小城斑駁時光。
城墻上的城磚,不知什么時候,被人一塊一塊地抱回家了,墊作門前屋后的臺階,苔跡漫漶。
小時候,我常隨外祖父到住在城墻上的人家做客。有一戶人家,就住在城墻上,從城墻上走到他家,要踩一節(jié)一節(jié)的臺階,房屋是坐落城墻脊上的,小屋前,有一處平臺,繞過小屋,順著臺階,就下到水邊的石埠頭。
這樣類似于吊腳樓的建筑,從城墻上進入是客廳、房間,屋角有一副木梯,順樓梯而下,聽得腳下踩著木地板啌珰啌珰之聲,廂房、廚房在城墻根之下,房子冬暖夏涼。拉開栓著的一扇木門,臨河小街上有三二人走動,就見到城河。這時候,河面并不寬,兩條船,擠擠挨挨,就像兩條永遠交匯不到的直線,擦身而過。
中國人心目中的宇宙天圓地方,城墻是一處可供憑吊和思考的地方。想一千多年前,陳子昂登幽州臺時,獨步愴然。還有,賈平凹住在西安城內(nèi),會不會時不時到古城墻上散步?
城墻是厚重的歷史,許多人從小都是啃著城磚一樣厚厚的書長大的。我的一位同事,將一部書設計成一塊城磚的形狀。不知道里面,裝進的是怎樣的奇思妙想。
城墻是一道規(guī)矩。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人總是這樣,魚貫而進,魚貫而出。進出之間,一個個背影在城墻之下的蒼茫暮色中,變得縹緲和迷蒙。
城墻不是幽會的地方。20年前,我在夜晚的城墻,看見兩個中年男女手挽手,在樹叢茂密的幽靜深處散步。那個女人的老公,不知從哪個角落斜刺而來,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其中散步的那位胖男人尷尬得滿頭大汗。城墻畢竟不是最隱蔽的地方。換到今天,則移師一處咖啡館或者茶吧,讓追趕愛情的人,聲聲呼喚,回顧蒼茫。
20年前,我住的城池很小。城墻是市井的一角,住在城之脊背上,屋后臨水,在古城墻上踱步,宜歌、宜詠、宜爭吵;宜談情、撕紙、馬桶碰撞。這時候,房屋像密密麻麻的蠕動小卒,移動的城池,早已越河而過。
老城的方言
老城的方言,時有幾分高古,像水缸里沉淀下來的砂粒,有直白的敘事與清晰的表達。
比如,水嘴。這年頭,但凡與水沾邊的詞,都有幾分貶義。如,水貨、水軍……“水嘴”,不是自來水的龍頭,老城方言,指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本來,我?guī)鸵粋€人辦事,那個人說,太好了!這事拖了好久,直到今天還不曾有空辦。你幫我做了,我請你喝酒。后果我把那事辦了,那個人再也沒有提請喝酒的事。
他大概是嘴上隨便說說,早把這件事忘了?凡人是非常在意吃這件事的,倘若食言,必定是耿耿于懷。
其實我并沒有把喝酒這件事當回事。做那件事,也是為自己做,但一個人說話也不能太隨便,隨便說的次數(shù)多了,別人會認為他“水嘴”。
還有一個人,請我給他的朋友寫文章,文字的質(zhì)量對他的朋友很重要。他說,麻煩你了,寫好了,請你喝酒。后來我文章寫好,交給他,那個人和他的朋友,好像忘了說過的話。
我知道那些都是客套話,但客套話也不宜多說。我不是嘴饞,在乎別人請我喝酒,而是反感他的說話“水嘴”,不算數(shù)。
老城的方言,南腔北調(diào),俚和雅,像面,發(fā)酵后揉和在一起,有事世洞察的智慧。
喝酒,老城里稱吃酒。吃喜酒,就是參加婚禮。有一天在街上遇到張大爺,我說這幾天沒見,您老上哪兒去啦?老頭兒笑咪咪的:“侄子結(jié)婚,去吃喜酒了。”
吃喜酒,吃的一個高興。吃,是慢慢品。喝,有點兒性情、魯莽?!俺浴北取昂取保瑑?yōu)雅、斯文多去了。
老城居民,有很大一部分,是六百年前的蘇州移民,帶著吳儂軟語的韻腳。比如,睡覺,稱為“上蘇州”。一個小孩子,在他母親的懷里睡著了,老人會說這個小把戲“上蘇州”了。
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遷姑蘇閶門一帶居民遷徙過長江。悠悠時光里,祖先把對故土的懷念留在夢里,蘇州是溫柔之鄉(xiāng),“上蘇州”,成了上代移民在夢里與故鄉(xiāng)相見的機會。
清晨的早茶店,一碗魚湯面撫慰著老城人的胃。魚湯面的湯,是用鱔魚骨熬制。一鍋湯熬上三四個小時,湯里的骨髓、膠原蛋白、魚香鮮,被一股腦兒地調(diào)動出來。這時候,就有人走進店里,用吳頭楚尾的方言問一句:早茶格曾有呢?店家應答:有了。撒上碧綠的蔥末、胡椒粉,“呼啦呼啦”地吃面,佐一盤五味干絲。
問一碗面“格曾有”?老城居民的方言,有江南的遺風雅韻。
小把戲,多少帶有點老城溫熱親昵的地氣?!靶“褢颉笔撬0褢虻模麄兺娴煤荛_心,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滾鐵環(huán),耳畔呼呼生風,一去三五里,猶不肯回。我至今記得那種親切的語境。那時候,我和外公、外婆住在一古舊的磚橋旁邊,橋坡很陡,常有拉煤的人,頂著風在吃力地上橋爬坡。這時候,外婆總是先喚我的小名,然后吩咐:“小把戲,去幫人家推一把!”推一把,其實是對那拉煤工人的感情援助?!靶“褢颉钡牧夂苄?,那被幫助著爬上橋頂?shù)娜说幕仡^一笑,眼光中包含感激。然后,抹一把臉上的汗,滿足地沖下橋去。
“波俏”二字,是說女孩子長得好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眼角生波,婉轉(zhuǎn)流俏,有江南的煙水氣。
甩大袖,是指不做事,不問事,背著手說說話的人,油瓶倒了也不扶,諸事與他無關。大袖,京劇中的水袖,輕歌曼舞,舞動起來,尤其好看,但不實用,看上去很美,只能欣賞,對于穿衣吃飯并不實用。老城里的人,不喜歡甩大袖的人。
老城的方言,是老城人口頭上的活化石。這塊二千多年的厚土,隨手抓一把語言的沙粒,也有幾分文化。
城市的古物
這必定是一個老舊的故事,關于這個城市的兩件古物。
人到中年,我在夜晚遙聽天籟和夜歸者的腳步聲,時常想起兒時觸摸過的,那尊青銅大鐘和一對文臣石雕。
那尊大銅鐘,又叫飛來鐘,我不知它去了哪兒?飛來鐘,傳說是從城河里打撈上來的。關于它前世今生,小城的文人們有各種各樣繪聲繪色的版本,但不管怎樣,反正它是一口大鐘。
上小學時,我見過大銅鐘,在公園一個安靜小院里,倒扣在一彎葡萄架下。同學父親是那家單位的會計,看鐘人破例讓我們進去,坐在大鐘旁邊,還摘葡萄給我們吃,我用手指去敲那口大鐘,訇訇然有大呂之音,鐘面冷峻光潔。
城市古物,它們屬于民間。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呼喊我。有天晚上,我就著半斤豬頭肉,喝了酒,就到老公園去了。
那一對明代石雕,穿一式的高冠袍衣,站在小城這一片席天幕地之上,一個是垂暮的老者,一個是胖胖的中年人。原先他們是站在一位戶部左侍郎老先生墓前神道上的。老先生的墓,不知道遷到哪兒去了?留下這一對舊臣,肅然恭立,夜幕下站成兩尊凝重。
借著淡淡天光云影,可以看到頭上高聳的皂帽,飄逸的衣袍,雙手拱著經(jīng)卷,頷眉低首,眼簾低垂,態(tài)度還是那么低調(diào)內(nèi)斂。
本來,人生沒有功名利祿的大喜大悲,一個人的五官表情,就應該是寧靜的,目光柔和,面容親切。
夜晚的凝視,是撫慰的。那天我喝多了,站在石像面前,像一個不諳事的頑童,觸弄老者一蓬長長的髯須,就和石雕說起了話。
我想說,老爺爺呀,您認識我嗎?我是這個城市的晚輩后生,過著平凡的生活。您在這個世上櫛風沐雨時,我還沒有出生,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有一次,我的朋友于二請我吃梅花粥,拈花而笑,想過一天雄雞打鳴的古代生活,我當然無法想象古代是個什么樣子??吹侥謭?zhí)經(jīng)卷,剛才我的老婆問我,您是文官,還是武將,我說您是老爺爺,是從舊書中走出來的慈祥古人,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站了六百多年。
我想翻翻您手執(zhí)的經(jīng)卷,上面到底寫過什么。是關于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那冊書,面對著我的,始終是豎卷著的姿勢,閉合了多少塵封的秘密。
一個上了年紀的城市,會傳下很多古物。比如字畫、銅鏡、漆器,它們大多被小心翼翼呵護在博物館里。我不知道,這兩件古物為何流落民間?大概是它們形制巨大,且又經(jīng)得住世事的目光流連,手指摩挲,日曬雨淋。
還有一株700年前的紫藤,它原先是長在一條石板路小街上的,一到暮春,一串串、一嘟嚕,叮叮當當懸掛在行人的頭頂。紫藤為誰所栽?寂寂地走在紫藤架下的人,沒有誰曉得。后來,紫藤街搬遷了,有人在老公園的湖心島上,為它找到了一處新家。不愿意搬家的紫藤,剛開始有些生氣。第一年,沒有動靜,到了來年,紫藤才睜開眼睛,又花開氤氳了。
古物在民間。或者說,存放民間的古物接地氣。我經(jīng)常去老公園里散步,在這個長滿參天大樹,有著古木舊物的大園子里,我貪戀那些植物和嘉木在夜晚所釋放出的絲絲縷縷的清氣。
那尊青銅大鐘不在了,石雕還在,經(jīng)風侵雨蝕,石紋漫漶。我有時走過去,坐在不遠的一張石凳上,朝它們張望,忽然覺得他們是這個城市,兩個不曾走遠的老居民。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