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1年12月26日,星期日。
陰霾的天空、零星的雪花、蕭條的街道、涂滿紅色標語的樓房……一掠而過,這就是卡車上被五花大綁的“囚犯”所能看到的一切。車隊浩浩蕩蕩,正在執(zhí)行“巡回公判”。
高音喇叭朗誦一段冗長的“毛主席語錄”后,便開始宣讀蚌埠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判決布告,每讀到一個“囚犯”的名字,該人便被抓住頭發(fā)、令其抬頭亮相——清一色年輕而蒼白的面孔!接著,按照當年統(tǒng)一的“劇本”、傳統(tǒng)的“臺詞”,依次逐個宣判。我是本案第一個亮相者,因為我是“首犯”,更確切地說,我是B角“首犯”,因為A角王匯元不幸猝死。
1971年已是“文革”中期,在我們之前,蚌埠市的公判大會不計其數(shù),盡管此類“政治活報劇”語出驚人,“劇情”跌宕起伏,卻總是脫不了狠狠打擊的那一套,正如老把戲一樣,早被人們看膩,觀眾自然寥寥。然而,由我主演的這出“政治活報劇”卻意外的盛況空前,連日來,在市體育場、市文化宮等地“巡回公演”13場,場場爆滿!其原因是大喇叭中宣布的罪名令人耳目一新——“地下俱樂部反革命集團”!人們急欲弄清這“俱樂部”與“反革命”本是不相關的兩個概念,如此合成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
俄羅斯民歌《小路》,那婉轉的旋律從一臺陳舊的電唱機中發(fā)出,大概是由于機子太老,黑色的膠木唱片明顯的轉速不足,同響徹城市上空的高音喇叭相比,它的音量未免太微弱了。然而,就在這簡陋的斗室中,十幾名青年卻已陶醉在這優(yōu)美的歌聲中,他們時而為之伴唱、時而為之喝彩——我便是這群青年中的一員。我們之間是同學、朋友關系,都是個人成分不好者,這種“賤民”身份注定不能升學,輟學后偏偏又趕上“大躍進”后的大蕭條,就業(yè)無門,長期處于失業(yè)或半失業(yè)狀態(tài)。
我們都出生于抗戰(zhàn)勝利前夜,即所謂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當年為避諱“失業(yè)”二字,被泛稱為“社會青年”。畢竟我們接受了幾年相對正統(tǒng)的蘇式教育,在思想上、認識上、行為上相對活躍,我們酷愛文藝,對“文革”中的種種荒誕現(xiàn)象深惡痛絕,私下也曾有過議論和抨擊,但我們更多的時間則用在讀小說、聽音樂上面,也是我本人當年苦中作樂的“自畫像”。然而,上述正常的文娛活動在當年也是遭禁的,就在我們倘佯在“曲曲彎彎”的“小路”之上時,危險正在逼近,“曲曲彎彎”竟然一語成讖,預測出我們的人生之路將會崎嶇而坎坷。
三
1970年4月24日夜,按照當年安徽省革委會統(tǒng)一布置,“蚌埠市群眾專政指揮部”傾巢出動,對全市進行“政治大清查”(俗稱“政治大掃除”),一夜之間捕人無數(shù)。在這次“政治大清查“中,有一位《小路》的聽眾被抓,此人從事照相行業(yè),這個職業(yè)決定了他外向的性格和廣交朋友、口無遮攔的作風,在政治風暴中被當作“出頭鳥”則不足為怪了。
1970年5月28日夜,“政治大清查”已過月余,在葡萄糖廠打臨工的我,剛脫下骯臟的工作服準備下班時,突然被駐廠軍代表叫住了,宣布“從今天起進學習班,不準回家”,我當時竟出奇的鎮(zhèn)定、坦然,腦海里只閃現(xiàn)一個字“咬”——我被人“咬”了!“咬”字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兩種注釋:一是“上下牙齒用力對著”;二是“受責難或審訊時牽扯別人”。這第二種“咬”最為狠毒,因為它“咬”在神經中樞,“咬”在意識形態(tài),“咬”在靈魂深處,我所遭遇的不幸顯然屬于第二種情況。
更為可悲的是,在那名曰“學習班”的班房里。在頭頂上300瓦燈泡日夜照射下,面對軍代表提供的來自“咬”方的檢舉,我喪失理智,竟然“反咬”起來!“你不仁,我不義”是我當時的第一想法;第二種想法也是最天真的想法——你軍代表就算掌握了我聽“黃色歌曲”,傳“小道消息”,充其量也只能將我劃為“落后分子”,沒有真憑實據,你總不能定我“反革命”吧。然而,最終發(fā)現(xiàn)我錯了,不僅定了案,而且成了轟動全市的大案要案!
四
2個月后,即1970年盛夏,當年《小路》的聽眾、今天的“囚犯”共15名被集中在市一級的“學習班”,由于公檢法已被“砸爛”,這里只有一個籠統(tǒng)的名字——“毛澤東思想對敵斗爭學習班”。
這是一大片黃豆地,東北側有幾排荒廢多年的灰色平房,隨著來自全市各個角落諸多“囚犯”的到來,這里驟然人聲鼎沸,熱鬧異常。
我是帶著聽天由命、任人宰割心理而來的。第二天,一位姓李的班主任發(fā)表首次訓示,他說:“你們年紀輕輕,不過都是些認識問題,但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于態(tài)度,坦白從寬,改了就好”。這與我對自己的評價基本一致,也是符合實際的,聽后,煩躁的心情驟然平靜下來。此外,還有一件事令我感觸頗深——“學習班”里有位高某,與我曾有點頭之交,此人因有“前科”,作為“死老虎”,早在“政治大清查”之前業(yè)已進來,現(xiàn)在他是“學習班”的動力,到處“現(xiàn)身說法”?!皬氐滋拱资俏ㄒ坏某雎?,否則你插翅難逃出這個學習班”;“我已徹底交代,現(xiàn)在完全自由”。這些都是高某的原話。的確,我見到的高某是很自由,對于前途無望的我,所渴求的不就是這種起碼的自由權利嗎?能回家,繼續(xù)過我的賤民日子足矣!如此看來,我似乎有了絕處逢生的希望。
總體看來,我所在的這個“學習班”除了非法監(jiān)禁之外,基本上還是按“文斗”的方式進行的,但今天看來,這正是“李班主”的過人之處,在“政策攻心”戰(zhàn)術上棋高一著,“軟刀子”誘供得心應手,收效遠遠超過刑訊逼供!這個“學習班”與眾不同,每天除了學習《毛澤東選集》里面的《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及《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之外,其余時間均處于一種松散狀態(tài),使“囚犯”們逐漸適應現(xiàn)狀,打消抗拒與防范意識。半年下來,在這個名曰“學習班”里,我與“同案”歷經了洗腦全過程,于是,為了表現(xiàn)出態(tài)度好,大家對各自的“罪行”深挖再深挖,直至江郎“罪”盡,便開始“諂”。因為我對蘇聯(lián)反特工小說看得多了,“諂”得更為離奇,連“企圖叛國演習”都“諂”將出來,令人費解的是,如此胡諂濫編不僅未得到制止,反而得到鼓勵,我為此還被“解除隔離”,以示表揚?!袄畎嘀鳌碑敱娬f“小班子(指‘地下俱樂部案)的態(tài)度普遍好”,這樣一來,喚起“囚犯”們奮筆疾書,自誣自毀,甚至出現(xiàn)檢舉者與被檢舉者有說有笑的奇特現(xiàn)象,純粹把寫“交代”材料當作兒戲!
不久,另一個案子的“首犯”姚某因“認罪態(tài)度好”被當場釋放(實際上出了大門便被正式逮捕),事后,“副班主”開會當眾宣布“你們回家過中秋節(jié)來不及了,看來你們可以回家過國慶節(jié)”(相差16天)這一“特大喜訊”,再次掀起“學習班”的“交代”熱潮。由于我們的“集團”缺少名稱,為適應“一打三反”的形勢需要,大家便順著“李班主”設置的“地下俱樂部反革命集團”的竿子往上爬……
如同今天的傳銷,如果乙被甲作為“下線”騙進來,那么乙必須想方設法為自己找到下線丙,而丙再去拉自己的下線丁……以此類推,這便是商業(yè)傳銷的操作法,如此看來,我是身陷于“政治傳銷”了!兩種傳銷都是以限制人身自由、強制洗腦為手段。所不同的是,商業(yè)傳銷中的人們是想一本萬利、發(fā)財致富,而“政治傳銷”里的“囚徒”是想超額坦白、恢復自由。人在被長期囚禁、反復洗腦后,似乎真的會出現(xiàn)走火入魔之態(tài),會造就畸形人格,甚至不可思議的自誣自毀……無論是商業(yè)傳銷還是“政治傳銷”,最終必然是圖窮匕見、騙局一場,待到清醒之日,則悔之晚矣!
五
人被囚禁,度日如年。
“十一”早已過去,“國慶節(jié)回家”的許諾遲遲未能兌現(xiàn)。就在這時,“學習班”出了一件大事——“囚徒”平某,因感委屈、前途無望而自縊身亡!這一突發(fā)事件給“李班主”造成了壓力和急于結案的緊迫感,而日積月累,“李班主”案頭上的供詞堆積如山,如何將這些無中生有的供詞弄假成真,而且要在極短的期限內完成,“李班主”自有“快刀斬亂麻”的絕招——對材料!所謂對材料,正如學生對答卷一樣,將與某個問題有關人員召集在一起,由其中一人當眾朗讀他的交代材料,其余人記錄,由于這些朗讀的供詞多為編造,被提到的“在場證人”當然毫無印象,但既然人家自己都承認“惡毒攻擊”,我又為何不能“證實”一下,落個態(tài)度好呢?于是便提筆照抄,如此你朗讀過來,他抄寫過去,一條條“罪行”便很快落實了!
六
結案之后,便進入聽候處理階段,奇怪的是,冬去春來,處理之日仍遙遙無期。更令人費解的是,“學習班”似乎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地下俱樂部”成員居然能圍坐談天而無人過問!更有甚者,我單位“辦案人員”馬某單獨見我,勸我“翻案”!這話竟然出自我的對立面——辦案人員之口,我感動之余,實在大惑不解!多年后,我才知曉上述怪現(xiàn)象的緣由——原來正是那個多事之秋,外面政治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蚌埠市群眾專政指揮部”已被撤銷,極左政策已經開始糾正,但軍管會尚存(一年后撤銷),他們拒不放棄其戰(zhàn)果。據1993年出版的《安徽省志·公安志》記載,當年公檢法軍管會辦案原則是“一人供聽、二人供定、三人供判”,而我們“對材料”產生的假供詞大大超出這個標準,必然在劫難逃。為防夜長夢多,軍管會草草結案,硬是趕在年底之前,將我們按“地下俱樂部反革命集團”論處,這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游街示眾的一幕。
七
9年冤獄,終于等來雨霽云開。在蚌埠市“冤假錯案復查辦公室”不計其數(shù)的申訴書中,“地下俱樂部反革命集團”這個不倫不類的案由引起工作人員的特別關注,促使我們成為全市最早平反的“要案”。蚌埠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其下達的“(79)刑復字第176號”平反文書中寫道:
原判認定:以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王匯元、鄭學斌為首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誘年出于對我黨的刻骨仇恨,經常糾集周萬年、任遵循、楊華清、高森田、沈大求、李林等人,在一起放黃色唱片,偷聽敵臺廣播,策劃外逃,在市體育場、津浦大塘、鄭學斌家用惡毒的語言,極力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蘇修侵略我珍寶島事件發(fā)生后,他們唯恐天下不亂,狂妄叫囂“只有戰(zhàn)爭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否則“就等于慢性自殺”,渴望戰(zhàn)爭“早打大打,打起來以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妄圖依賴帝、修、反武力大搞反革命地下俱樂部活動。
案經復核:
1.關于反革命地下俱樂部活動問題。王匯元、鄭學斌、周萬年、任遵循、楊華清等人,均系同學、鄰居關系,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在一起放“三套車”“冰山上來客”“拉茲之歌”“江姐”等唱片,傳閱《說唐》《說岳》《三國演義》《復活》《白癡》等古典小說和外國文學作品,無政治活動。原判定為反革命地下俱樂部顯然不當,應予否定。
2.關于企圖外逃投靠帝、修、反問題。這個問題是鄭學斌在學習班為了爭做坦白交待的典型,無中生有的假交待,并無事實根據,應予否定。
3.關于極力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問題。王匯元等人對林彪、“四人幫”在文化大革命中,大搞形式主義極為不滿,但由于不了解情況,上錯了賬,說了有損于毛主席光輝形象言論,這是錯誤的,但屬教育問題,不能視為惡毒攻擊。
4.關于偷聽敵臺廣播問題。王匯元、鄭學斌、周萬年等人,曾在劉承業(yè)、周忠華家偷聽過敵臺廣播,事實存在,仍予否定,這是錯誤的,應批評教育。
5.關于仰賴帝、修、反武力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問題,是根據幾個被告在學習班的交待材料,斷章取義,提高分析認定的,并無事實根據。
綜上所述,所謂王匯元,鄭學斌為首的“地下俱樂部反革命集團”一案,沒有事實根據,對各個被告判處是錯誤的,應予平反,現(xiàn)改判如下:
1.撤銷(71)軍管刑字112號對王匯元、鄭學斌、周萬年、任遵循、楊華清、高森田、李林、沈大求、李其昌、平秀洪、朱金保、宋財寶、劉永業(yè)、卓天池、畢大慶的刑事判決;
2.對上列被告宣告無罪。
該文書的落款日期為1979年6月29日,而我被“學習班”非法監(jiān)禁的日期是1970年5月28日,歷時長達9年,而這9年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兩個凡是”尚未否定,“復查辦”顯然是頂著來自各方面的干預和壓力行事的,譬如最敏感的“惡毒攻擊”罪名,便十分棘手,但在“復查辦”的努力下,人民法院為我們做出了較為公正的結論:“關于極力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問題。王匯元等人對林彪、‘四人幫在文化大革命中,大搞形式主義極為不滿,但由于不了解情況,上錯了帳,說了有損于毛主席光輝形象的言論,這是錯誤的,但屬于教育問題,不能視為惡毒攻擊?!?/p>
這個結論的措詞嚴謹而巧妙,做到既不觸犯“兩個凡是”,又達到了為“反革命分子”開脫的目的,可謂用心良苦!由此聯(lián)想起我單位“辦案”人員馬某冒險勸我“翻案”,我認為這是人類的良知所致,是漫漫寒夜中的人性之光!
八
歲月如流。平反時我是36歲,此后,我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現(xiàn)在是一名極其普通的退休者。令人欣慰的是,當年“地下俱樂部”成員并沒有因這次事件而反目成仇,除4名逝者外,大家仍然是《小路》的忠實聽眾,所不同的是,當年使用的唱機是老舊的,聽眾是年輕的;而如今使用的音響是全新的,聽歌人卻已垂垂老矣!這不僅只是“一曲難忘”,而是對逝去的青春深沉的追憶。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軍管會胡判俱樂部”,這是我在平反不久作的一副對聯(lián)。今天看來,這樣認識未免過于浮淺,我們這起假案固然出自始作俑者的好大喜功和亂世無法,但我仍為在“政治傳銷”中遭洗腦后的失態(tài)而自責,“政治傳銷”囚徒為爭取自由而掀起的“坦白交代熱潮”,實際上就是對人身自由的渴望與幻想,而這些白紙黑字的“自供狀”,恰恰是自掘墳墓。
值得慶幸的是,在依法治國方針深得民心的今天,無論“搶救失足者運動”,還是“政治傳銷學習班”等荒唐事件,絕無“再版”之可能。